潜行于谎言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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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这篇小说设置在一个后灾变时代,人们以吸引场来划分群体。一旦人们被吸引场吸引,便会对吸引场中的世界观深信不疑,从此再也无法走出吸引场。获得思想和人身自由的唯一途径就是在各个吸引场的边界潜行,永不止步……但这样做之后,真的能拥有纯粹的自由吗?
  最能让我安心入睡的地方是高速公路,或者说是各个吸引场的吸引力恰好平衡的路段。我们的睡袋不偏不倚地摆放在北向车道中间褪色的白线上。(这也许是受到了来自唐人街的风水学思想的影响,这个思想还没有被周边其他的思想完全抵消掉,包括北方的科学人文主义、西方的自由派犹太教和北方的反教会、反智的激进享乐主义思想。)在这里我可以安心入睡,因为我知道当玛丽亚和我一觉醒来,我们不会变成教皇无误论①或是感知盖亚②的竭诚信徒而无法回头,也不会迷失在冥想的虚幻中或是沉迷于税制改革的神奇力量里。
  因此,当我一觉醒来发现太阳已经露出地平线,而玛利亚也不在身边时,我并不慌张。没有哪种信念、世界观、信仰体系或是文化能够在夜晚延伸到这里并把她唤走。吸引场的引力区边界是不断波动的,每天会前进或后退几十米。但是,吸引场的引力区不会延伸如此之遠,渗透到我们这片宝贵的充满混乱与疑惑的荒土之上。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玛利亚不声不响地离我而去,但她确实会偶尔做一些我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事实上我也是如此。即使已经一起度过了一年时光,我们之间仍有些事无法相互理解。
  我并不恐慌,也没有留恋此地。我不想落后玛利亚太多。我站起来,伸展一下身体,试着判断她去了哪个方向。只要她离开后这里的吸引场状态没有变化,那么我此刻想去的方向便是她所去的方向。
  我们无法与吸引场战斗,也无法抗拒它的吸引力。但是可以利用各个吸引场之间的矛盾性,在它们之间找到一条安全路线。开启这种旅程最简单的方法是找一个强大又适度遥远的吸引场,利用它来建立一个起始思维动量,然后在自己的思想即将陷入这个吸引场的最后时刻,将路线偏向一个补偿思维来抵消掉上一个吸引场的吸引力。
  选择第一个吸引场是一种奇异的体验,对它屈服的信念必须是假装的。简单的形容,这种感觉有时就像轻嗅微风,像行走于屋外小径;有时似乎又像是纯粹的内省,像是试图确定自己的“真实”信仰。有时候明显相反的论调的区别会变得模糊,分辨它们这件事本身好像都显得荒谬。真他妈的禅宗③思想,它现在就通过问答的方式侵袭着我的头脑。这里的平衡很微妙,其中一个吸引场的影响略强。就我所处的位置,东方哲学明显比其他吸引场更有吸引力。虽然明白这是由于地理位置的因素,但即使知道是吸引场作祟,我此时也无法对东方哲学提出反对。我对着高速公路与铁路间的铁丝网尿了一泡,这加速了它的腐烂。然后,我卷起睡袋,喝了一大口水壶里的水,提起背包,开始前行。
  一辆面包店的机器货车从我身旁快速通过,我咒骂自己形单影只。如果没有精心的策划,那么至少需要两个人行动敏捷,动作迅速,才能骗到智能货车:一人挡在路上,另一人去偷食物。小偷们造成的损失并不高,住在吸引场内的人选择了忍耐,大概因为为这种小事而建造更多的安全设施成本过高。但毫无疑问,每个吸引场内的居民依据各自的道德标准,都会有自己独特的“原因”来解释为什么不让我们这种没道德的潜行者忍饥挨饿,直到屈服于某个吸引场。我掏出一根烂胡萝卜,这是我在昨晚路过的一个菜园子里挖的。这个早餐极其乏味,但当我吃着它的时候,我想象着追上玛利亚以后就能再次联手偷到美味的圆面包。我这美好的期望几乎使嘴里难以下咽的食物也有了滋味。
  这条高速公路慢慢转向了东南方向。我走到一处两侧都是废弃工厂和破败房屋的地方。在这片相对沉寂的背景之下,正前方来自唐人街的思想引力变得越来越清晰、强烈。当然,唐人街这个称呼一直以来都过于简单化了。在大融合灾变到来之前,除了香港人和马来西亚华人,这里还至少包含十几种不同的文化团体——从韩国到柬埔寨,从泰国到东帝汶,从佛教信徒到穆斯林。现在,所有差异都消失了,最终形成了稳定态的文化混合体。大灾变之前,对于那里的每位居民来讲,这种文化混合体是怪异的,甚至是无法想象的。但现在这个怪异的混合体在他们看起来却完全合情合理。这就是稳定态的含义,也是吸引场存在的直接后果。如果我径直步入唐人街,我不仅会开始认同当地的价值观和信仰,还会非常乐意以这种方式度过余生。
  我并不打算直接进入任何引力场,就像我不会期望地球直接冲到太阳里。距大灾变发生已有近4年时间,还没有哪个吸引场能够俘获我。
  我曾听说过许多种有关那场大灾变的“解释”。但我发现这些“解释”都同样可疑,因为它们都基于各自吸引场的世界观之上。对于这个事件,我想到的一种解释是:在2018年1月12日那天,人们(可能是全球所有人)一定是越过了某种无法预见的门槛,经历了一种位于精神层面的突然的、不可逆的变化。
  用产生心灵感应来形容这件事不太恰当。毕竟,人们没有被淹没在无数喋喋不休的声音的海洋里,也没有遭受到感情移入①过载的痛苦。每个人意识的声音仍然保留在自己的大脑里,那些日常的精神隐私仍然不被他人感知。(也有些人对此提出了其它的观点,认为正是由于每个人的精神隐私瞬间处于彻底开放状态,以至于所有人的瞬时思维汇集在一起,变成了覆盖在这个星球上的一层无意义的白噪声,而大脑把这些噪声毫不费力的过滤掉了。)
  无论大灾变属于何种情况,无论何种原因导致了这个事件,万幸的是,人们不用每时每刻都受到其他人肥皂剧般的内心声音的干扰。但是在价值观和信仰层面,我们的头颅仿佛变得完全透明,可以渗透彼此内心最深处的信念。
  最开始,这意味着纯粹的混乱。我对那个时刻的记忆只有困惑和噩梦。那时,我在这座城市里走了一天一夜(我认为),每过几秒就感觉到上帝(或其他神祇)的存在。看不到任何画面,听不到任何声音,有一种梦游般混乱的无形力量把我从一种信仰扭转到另一种信仰。人们在惊恐和震惊中茫然地游走,同时思想就像闪电一样在头脑之间来回传递。一个精神启示紧跟着另一个矛盾的启示。我迫切地想停下来,如果上帝在我脑海里待的时间足够长,我肯定会向他祈祷让这一切快点停止。我曾听到其他潜行者把这种早期神秘的社会动乱比作为不间断的嗑药、高潮或是不断被巨浪卷起、摔下。但回想起来,我那时的大部分感觉像是重新经历了一次肠胃炎,整晚发烧并伴着没完没了的呕吐和腹泻。我的每块肌肉、每个关节都传来疼痛,皮肤像在燃烧,我感觉自己徘徊在死亡的边缘。每一次我刚认为自己已经没有力量再排出体内任何东西,再一次的肠痉挛就会袭来。凌晨4点,我的无助感变成了一种超验的体验:肠胃蠕动反射掌控了我,就像某种严酷但最终仁慈的神明掌控了他的信徒。这是我所经历过的最虔诚的宗教体验。   在整座城市之中,不同的信仰体系之间相互竞争,争取信徒,在此过程中不断改变、相互影响,就像人们在演示进化论的试验中,将随机数量不同种类的电脑病毒释放在了一起,相互竞争和变异;或者像历史上发生的宗教冲突,但这种新模式使冲突的范围和时间跨度大大缩短,而且也少了很多流血事件。如今,不同思想可以在纯粹的精神领域里战斗,而不是雇佣手持长剑的十字军或是通过集中营灭绝反对者;或者像在地球上释放了一群恶魔,他们侵占一切,只有正义之士才能逃离魔爪。
  这种混乱状态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有的地方是由于在大灾变前就存在文化和宗教的聚集区;而有的地方则是完全运气使然——某些信仰体系获得了足够的优势和立足点,然后从信徒聚集的核心位置开始向四周随机蔓延,吞噬周边那些还未出现主体信仰的无序人群。这些吸引场如同滚雪球般,征服越多的领域就成长得越快。幸运的是,这座城市里没有出现一个单独的吸引场无限扩大的情况。它们的扩张最终都被限制住了。有的被临近的同样强大的吸引场围困,有的拓展到了人口稀少的郊区或是无人的荒野而就此止步。
  大灾变发生一周后,这种无政府状态便已经发展成与今天类似的社会结构形态。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在各引力场中游荡,改变信仰,直到他们到达了自己愿意停下的位置,或是变成了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我恰好在各引力场的间隙,被多种思想影响,但没有一个将我捕获。从此以后,我便一直设法潜行在引力场的间隙之中。不管诀窍是什么,我好像已经掌握了它。多年来,潜行者的数量越来越少,但是我们中的核心成员依然保持着自由的思想。
  早期,引力场里的人经常派直升机机器人在城市上空散发宣传册,表达各自对这次事件的隐喻式理解。就好像为这场大灾变精心挑选一个隐喻就能够让其他人转变信仰。他们过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将文字作为教化他人的载体已经过时了。于是他们转向了影视载体,在今天的个别地方依然能看到一些传教影视片。不久前在一个废弃房子里,我和玛利亚就在一台老式电视机里收到了一条来自理性主义者①吸引区的网络广播。这条广播将大灾变“模拟”为不同颜色代码的像素之间相互蚕食的行为,而且这种行为遵循一定的数学规则。广播评论员滔滔不绝说出一堆有关自组织②系统的专业术语,同时闪烁的色点迅速汇聚成许多相似的六边形单体,这些六边形被黑暗的间隙分隔开(瞧,他们多会耍事后诸葛亮的把戏)。这些黑暗间隙里除了几个的小像素外,几乎空无一物。我们在想哪些像素点代表了我们。
  我不知道在大灾变前如果引力区没备有基础机器人和电讯设施会怎么样,如何保障人们的生活和工作。里面的居民不能走出各自的引力区。处在引力区中可以保障居民安全回到自己的吸引场,而大多数引力区只有一两公里宽。事实上,一定有许多地区没有基础设施,但是近几年我没有深入过这些区域,所以我也不清楚里面的人如何生活。生活在这个社会的边缘,使我比那些居住在各个中心区域的人更加依赖社会资源。我想我为大多数人生活安稳而感到高兴,而且也乐意看到他们和平共处,相互贸易,共同繁荣。
  但我宁愿死也不愿加入他们,仅此而已。
  (至少,这是我此时此刻的想法。)
  潜行的诀窍是通过保持移动来维持思维动量。没有哪个区域是完全中立的。如果有,那么這些中立区域会小到难以找到或小到难以居住,而且这些区域肯定会随着吸引场的变化而不断漂移。能在某地停留一晚已经很好了。如果我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那么周边吸引场即使有了最微弱的相对优势,也会使我发生动摇。
  保持思维动量并混合不同思维。有人认为我们可以分享彼此内心深处的声音,是由于其他大量无关的声音被简单地抵消掉了。无论这种说法是否正确,我的目标是利用各种思想信号里更持久、更连贯、更险恶的部分使各吸引场的影响相互混合或是抵消掉。在地球的正中心,毫无疑问,所有人类信仰的总和汇集成了纯粹的、无害的噪音。然而在地球表面,在地理上无法做到与其他任何位置等距。所以,我只能不停前行来尽可能使各种思想对我的影响达到平衡。
  有时候,我梦想着能离开这里到农村去,在一个机器人照料的农场旁孤独而又清醒地活着。偷些必需的设备和补给然后种植自己的食物。如果玛利亚也来,我们就可以生活在一起。对此,她有时同意,有时又拒绝。有好几次,我们决意要向着这样的生活前进,但连一条走出这个城市的路线都还未发现。这条路线必须让我们安全通过所有吸引场的干预,而不会逐渐偏离回城市中心。一定有这么一条路线,我们需要找到它。其他潜行者流传下的路线也都是死路,这不足为奇。因为知道怎样离开城市的人都直接离开了,所以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但有时候,我会在马路中间突然静止,然后问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是逃到农村,在灵魂孤独的沉寂中迷失自我?
  还是放弃这种毫无意义的徘徊,回到文明世界里?为了繁荣和稳定,任由一系列精心设计的自说自话的谎言将我吞没?
  又或者,继续在吸引场间的轨道里潜行,直到死亡?
  当然,问题的答案取决于我所在的位置。
  更多的智能货车从我身旁经过,但我不再对它们多看一眼。我把饥饿当作是需要背负的另一件行李,这并不比我的背包重多少,而且它在慢慢地淡出我的注意力。我清空脑袋,只去想着清晨照在脸上的阳光,只去享受步行的乐趣。
  过了一会,一种惊人的清晰感传遍我全身,宁静平和,仿佛醍醐灌顶。奇怪的是,我却不知道我突然理解的东西是什么。我正感受着毫无缘由的思维洞察的乐趣,但我却没有一点欲望去探究我到底在洞察什么?这种感觉不顾一切地在我身上持续着。
  我想: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兜圈子,这最终会将我带向何方?
  直到这一刻,直到这个机会,使我在启蒙之路的方向上踏出了第一步。
  我需要做的只是继续走,一直向前。
  四年来,我一直跟随着一个虚伪的道家思想,追赶一个自由的虚伪幻觉,为了奋斗而奋斗。但是现在,我发现可以改变这种旅程,不再走向——   走向哪里?通往诅咒的捷径?
  “诅咒”?那里没有这种东西,只有轮回、单调的欲望,只有徒劳的斗争。
  现在我的思维一片迷雾,但是我知道如果我再多走几步,真相很快就会清晰。
  有那么一会,我的思想处于犹豫不决的瘫痪状态,贯穿着纯粹的恐惧。但是,被救赎的可能性所吸引,我走下高速公路,翻过栅栏,向正南方走去。
  这里的街道看起来很熟悉。我经过一个停车场,里面全是被太阳晒黑、缓慢融化的残骸,那些塑料底盘由于长期废弃而开始自然降解。有一个外观完好的成人音像及性用品商店,里面漆黑一片,散发出腐烂毛毯和老鼠屎的恶臭。还有一间快艇马达陈列馆,被重点陈列的最新式燃料电池船模,看起来像是来自上个世纪的奇怪文物。
  然后,天主教堂的塔尖穿过这片废墟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并袭来一种令人眩晕的怀旧和似曾相识的混合感受。不管怎样,我的一部分意识感觉自己像一个真正回头的浪子,第一次回到家乡,而不是路过这里很多次。我低声祷告,默念教条,在我临近沉陷的记忆里召出各种解析公式,这些公式给我带来奇怪的舒适感。
  很快,就只剩一件事还在困扰我:在知道上帝完美的爱之后,我怎么会选择了离开?这是不可想象的。我怎么会背弃了他?
  我来到一排古朴的房子面前。我知道这里无人居住,但在边缘地带,教区机器人仍会修剪草坪,清扫落叶,给墙面喷漆。它就在西南方向,几个街区的距离,这一次我不会再背弃真理。我高兴地朝那个方向走去。
  几乎是要高兴地走去。
  唯一的问题是,每向南前进一步,有一个事实越来越难以忽视。圣经里充满了与事实和逻辑相悖的最荒诞的错误,更不用说天主教的教条。为什么这个完美、充满慈爱的上帝的启示录却满是乱糟糟的威胁和矛盾言论?为什么他给人类提供了这样一个有缺陷和困惑宇宙观?
  事实的真相是充满错误的吗?选择的隐喻故事需要适合当时的世界观,上帝难道会用宇宙大爆炸的细节和原初核合成①理论使古时《创世纪》的创作者陷入困惑?
  事实是矛盾的吗?是对信仰和谦卑的测试?我怎能如此傲慢,竟试图用自己那可怜的推理能力解读全能的上帝的语言。上帝超越了一切,包括逻辑思维。
  特別是逻辑思维!
  他的那些教义典籍里也没什么好逻辑。处女能生出孩子②?面包和鱼会有奇迹③?耶稣能复活?难道是这些诗歌寓言不能只按字面解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圣经除了善意的说教和浮夸的表演还剩下什么?如果上帝确实变成了人,受苦、死亡然后复活来拯救我,那么我欠他一切。但如果这只是个美丽的故事,那么我可以去爱我的邻居,不管我有没有圣餐。
  我转向东南方走去。
  宇宙的真理(在这个引力区里)是无限未知和无限宏伟的,它存在于人类通过探索而发现的物理定律之中。我们的宿命与结果被编写进精细结构常数④和密度值Ω⑤之中。人类无论处于哪种形式,有机体或是机械化,将在接下来的亿万年里继续前行,直到超级智慧的诞生,甚至这种智慧可以做出精细的宇宙大爆炸,让我们从虚无变为存在。
  如果我们不会在几千年内灭绝的话。
  如果我们提前灭绝了,其他的智慧生命将继续这个任务。接过文明火炬的是哪种生物并不重要。
  是的。所有这一切都不重要。我为什么要关心人类消失后的文明,机器人或外星人,在亿万年后可能会做什么?这些宏伟的狗屁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终于看到了玛利亚,就在前面几个街区。而恰在此时,来自西方的存在主义①吸引场正坚定地引诱我离开近郊的宇宙巴洛克②思想。我加快步伐,但也没太快,这里天气太热了。但更重要的是,突然的加速会有一些特殊的副作用,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哲学思维转向。
  随着我走近,玛利亚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来。
  “嗨。”我说。
  “嗨。”她看到我后并没有表现出兴奋。这个地方也不太适合出现兴奋的感觉。
  我走到她身边,“你抛下我走了。”
  她耸了耸肩,“我想一个人待一会。我想把一些事想清楚。”
  我笑了起来,“如果你想思考的话,那你应该待在高速公路上。”
  “前面有另一个平衡点。在公园里,那里同样不错。”
  她是对的,虽然现在我的到来破坏了她的打算。我曾无数次问自己:为什么我希望跟她在一起?因为我们之间有一些共同点?但是大部分共同点都归功于我们在一起的事实——走过相同的路线,相互靠近并将彼此缠在一起。那么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差异?为了偶尔出现的无法理解的感觉?但是我们在一起时间越长,残留的神秘感就会被侵蚀的越多。两个相互绕转的人只会越转越快,越转越近,最终消灭所有区别。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
  此地此时,诚实的答案是:食物和性。虽然到明天,在其他地方,回想起这个答案时,我会毫无疑问地将这一结论当作只是一个荒谬的讽刺。
  在我们走向平衡区域时我保持着沉默。最后几分钟的意识混乱仍然缠绕在我的脑海里,一种混乱的满足感。一系列让人头晕的顿悟相互抵消影响,什么也没留下,除了一种无形的不信任感。这让我想起一个大灾变前的思想学派。他们声称每种人类哲学思想都有各自的价值,更重要的是当你认真接触到它们时,都会发现“普世真理”,而且最终都是可以相互调和的。这种美好的心愿,其实是把绝对的轻信混淆成了宽容的美德。显然,这些拿来主义的泛基督教主义者③没有一个人能有幸去见证他们的假设被简单证伪。我猜测他们的信仰在大灾变发生几秒内就会全部转变,变成了当时任何站在他们身边的人的信仰。
  玛利亚生气地低声说:“真是好极了。”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个公园进入视野。如果现在的这个公园是她想要的,那么她就需要应对很多人。因为至少二十个潜行者聚集在那里的树荫下。这种现象不常见,但时有发生。在每个人的行进轨道中,平衡区是停留时间最长的区域。所以我想偶然有一群潜行者平静的聚集在一起也并不奇怪。   随着我们走近,我注意到一些奇怪的事:躺在草地上的人都面朝同一个方向。他们在看什么东西或什么人,而从我们的方向看去恰好被树挡住。
  是在看向一个人。一位女性的声音传了过来,这个距离听到的声音有些模糊,但是她的声音甜美、自信,温柔且具有说服力。
  玛利亚紧张地说:“也许我们应该退后。也许这个平衡区已经发生了偏移。”
  “也许吧。”我同她一样紧张,但也十分好奇。我没有感受到这里的哪个熟悉的吸引场有过多引力。但是,我不能确定好奇心本身是不是一种陷阱。我说:“我们绕着公园的边缘换一个角度看看。我们无法跳过此地,而且我们需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如果附近的一个引力区发生了扩张并占领了这片公园,那么我们与讲话者保持距离并不能保证我们的自由,因为能够伤害我们的并不是演讲人的话语或是她的漫长表演。玛利亚肯定也明白这点,但她仍然同意了我的那规避风险的“策略”。
  我们在公园东边的道路中间安顿下来,这里没有明显的思想干扰。演讲者大概是个中年人,发硬的脏衣服,胡乱修剪的头发,皲裂的皮肤和常年半饥饿状态下的消瘦身材,使她看起来像个十足的潜行者。只有她的声音与之不太协调。她搭起一个像是画架的展架,上面平摊着这座城市的一张大地图。那些六边形引力区的大致区域被整整齐齐地用不同颜色标记出来。早些年,人们经常互相交换这种地图。也许她只是在炫耀她珍藏的地图,希望能交换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我不认为她有多大的机会,因为每位潜行者都已将地图熟记于心。
  然后她拿起一个教棒,指向一个地图上我忽视了的一个特征:穿过那些六边形区域间隙的蓝色线条,编织成了一个精美的大网。
  那个女人说:“这显然并非偶然。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没能远离这些引力区。纯粹是运气不好?还是我们的技能太差?”她的视线穿过人群看到了我们,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平静地说,“我们其实已经被一个我们自己的吸引场俘获了。与其他吸引场不同,它没有固定的信仰,也没有固定的区域,但确实是一个吸引场。它仍然在不断地将我们从其他不太稳定的轨道,吸引到它自身的轨道上。我费尽力气画出的这个吸引场的轨道图,也可能只是轨道的一部分。真实的情况应该涵括更多细节。但是仅仅从这张草图上,你們应该就可以认出自己曾走过的路线。”
  我看向那张地图。从这个距离来看,那些蓝色的线条很难一条条地看清。只能看到这些蓝色覆盖了我和玛利亚最近几天走过的路线,但是——
  一个老人大声说:“你在各引力区之间画了很多线条,这能证明什么?”
  “并不是所有的引力区之间都有这样的线。”她指向地图中的一个点,“有人到过这里吗?或是这里?有人去过吗?那这里和这里呢?为什么你们没去过这些地方?这些位置处于吸引场间的宽阔地带,它们看起来与其他位置一样安全。那么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到达过这些地方?这与我们没有选择定居在某个吸引场里的道理是一样的,这些位置并不属于我们的领地,不属于我们自己的吸引场的一部分。”
  我知道她是在胡言乱语,但是单单这个词就足以让我感到恐慌和幽闭:我们自己的吸引场!我们一直被自己的吸引场所俘获!我看向这个地图,蓝色的线从来没有接近过城市边缘。事实上,这些线条中距离市中心较远的位置我都没有去过。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这个女人的运气并没有比我好多少。如果她能够逃离这个城市,就不会在这里宣称这种被吸引场困住的言论。
  人群中一个貌似怀孕的女人说:“你只是画出了自己行走了路线而已。你远离危险区域,我也与危险保持距离,你我都知道要避免去什么地方。这就是你现在讲述的内容,这也是我们之间仅有的共同点。”
  “你说的不对!”演讲者继续指向地图中的一条蓝线,“这里是我们所处的位置。我们并不是在毫无目的的流浪,我们是这个奇异的吸引场的居民的一部分。毕竟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特征,那就是团结。”
  人群中有人笑了起来,散漫着一些辱骂声。我低声对玛利亚说:“你认识她吗?你们之前见过面吗?”
  “我不确定,应该没有见过。”玛利亚说。
  “你不会见过。这还不明显吗,她是传道机器人。”
  “她说话并不像是传道者。”
  “可能是理性主义地区派来的,而不是基督教或摩门教地区。”
  “理性主义地区不会外派传道者。”
  “不会吗?将奇异的吸引场图像化。如果这不是理性主义干的事儿,还会是什么?”
  玛利亚耸了耸肩说:“虽然吸引场、引力区是理性主义的术语,但是每个人都在用这些词汇。你没听说过这句话吗:魔鬼拥有最美妙的音调,而理性主义者拥有最完美的术语。这些做法可能发源于理性主义者,但这说明不了什么。”
  那个女演讲者继续讲:“我会在沙地上建造教堂。我不会要求任何人来追随我,但你们最终会的,你们所有人都将追随我的步伐。”
  我说:“我们走吧。”我抓住玛利亚的胳膊,但是她生气地挣脱了。
  “你为什么这么不相信她?也许她是对的。”玛利亚说。
  “你疯了吗?”
  “其他地方的人都有吸引场,为什么我们自己不能有?比其他人更怪异的吸引场。你看,在这个地图上这是最美丽的东西。”
  我摇了摇头,被她吓坏了,“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们是自由人。我们好不容易才保持了思想自由。”
  她耸耸肩说:“也许是吧。又或许,我们早已被所谓的自由所俘获,不再需要努力挣扎。这有什么坏处吗?换句话讲,只要我们做的还是自己本来想做的事,又何必在意有无这个吸引场?”
  没有发生任何躁动,这个女人开始收拾她的画架,潜行者们也慢慢散开。似乎没人受到这个短暂宣讲的太多影响。每个人都安静地走向自己选择的轨道。
  我说:“吸引区里的人也在做‘他们所想’的事。我可不想像他们那样。”
  玛利亚笑着说:“相信我,你不像他们。”   “你说得对,我当然不像。他们富有、肥胖而且自满,而我饥饿、困乏而且困惑。我这是为了什么?你知道的,这样生活的意义所在。而那个传道机器人正试图把这一切的意义夺走。”
  “是吗?我也同样困乏、饥饿。也许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吸引场会使这一切都变得值得。”
  “怎么个值得法儿?”我嘲笑道,“你会崇拜它,向它祈祷吗?”
  “不会。但是我的内心将不再恐惧。如果我们确实已经被俘获了,如果我们的生存方式是稳固的,那么走错一步就不会有太大影响,我们最终会被吸引回自己的吸引场。我们将不必担心因为犯一个小错误而滑向其他引力区。如果这是真的,你难道不该高兴吗?”
  我愤怒地摇着头。“那是狗屁,危险的胡说八道。能够潜行于引力区之外是一种技能,一种天赋。你清楚这一点。我们在间隙中潜行,小心翼翼地平衡各种相对立的力量——”
  “真是这样吗?我已经厌恶了这种走在钢丝上的感觉。”
  “厌恶它并不意味着它是不正确的!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这个女人想让我们变得自满!越多的人认为潜行是件简单的事,就会有越多的人被引力区俘获——”
  那个传道者提起行李准备出发,如同一个先知,这个画面让我抓狂。我说:“看看她,她可能是一个完美的仿生人,但仿生人不过是一个机器,是虚伪的存在。他们终于明白小册子和宣传机器没起作用,所以他们派来这种机器针对我们的自由散布谎言。”
  玛利亚说:“证明这一点。”
  “什么?”
  “你有一把刀。如果她是机器人,那么就追上去拦住她,把她开膛破肚。证明这一点。”
  那个女人,或者说是机器人,正穿过公园走向西北方向,越走越远。我说:“你了解我的,我不可能这么做。”
  “如果她是个机器人,她不会有任何感觉。”玛利亚说。
  “但她有着人类的外表。我不能这么做,我无法把刀插进一个有着完美的人类躯体的仿生人身上。”
  “那是因为你在心底里也感觉她并不是机器人。你知道她说的全是真相。”
  我一方面因能与玛利亚争论而感到高兴,因为这说明我们的思维还相互独立。而另一方面,她说的话令我感到十分不爽,压抑不住反驳她的欲望。
  我犹豫了一会,然后扔下背包,穿过公园,快速冲向这位先知。
  她听到我的声音,停下来转过身。四周没有其他人。我在距她几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大口喘气。她耐心而又好奇地看着我。我盯着她,越来越感觉自己愚蠢。我无法向她动刀,毕竟,她可能不是一个机器人,可能只是一个有着怪异想法的潜行者。
  她对我说:“你想要问我什么吗?”
  几乎未加思考,我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没人离开过这个城市?你怎么肯定这种事没有发生过?”
  她摇摇头,说:“我并没有那么说。我认为,吸引场就像一个封闭的环路。所有被其俘获的人都无法离开,但其他人有可能会逃脱。”
  “什么样的其他人?”
  “不在这个吸引场的引力区之内的人。”
  我皱着眉头,困惑不解。“什么引力区?我不是指那些在引力区里的人,我说的是我们这些人。”
  她笑了起来,“很抱歉,我的意思不是指那些位置固定的引力区。我们自己的吸引场也存在引力区,能够将人引向这个吸引场的地点组成了这个引力区。我不知道它的具体形状。就像是它的吸引场一样,它的细节图可以被无限细化。并不是六边形区域间隙里的每一个位置点都属于这个引力区。其中一些位置点可能会将人引向其他固定的吸引场,这也是为什么一些潜行者能被这些吸引场俘获。剩下的位置点里面,有些属于这个奇异吸引场的引力区,其他的——”
  “还有别的?”
  “这种位置点可能会引向无穷远处,也就是逃离这里。”
  “哪种位置点?”
  她耸了耸肩,“谁知道呢?可能两个并排的位置点之中,其中一个引向奇异吸引场,另一个引向最终离开这座城市。区分它们的唯一方法就是在每个点都尝试一下,看看会发生什么。”
  “但是你说我们这些人已经全部被俘获了。”
  她点了点头,“在形成这么多轨道后,各个引力区一定早已把其中的人引向各自的吸引场。吸引场是最稳定的中心部分,引力区将人引向吸引场,到达吸引场的人便不会再发生改變。如果哪个人注定成为某个吸引场的一员,那么他一定就在那里。同样注定会离开这座城市的人,现在也早已离开。我们这种仍然待在间隙轨道上的人,将继续以这种方式待下去。我们必须明白并接受这点,学会忍受它。如果这意味着要创造我们自己的信仰、自己的宗教——”
  我抓住她的胳膊,抽出刀在她的前臂迅速划了一下。她大叫一声把我推开,然后用手紧紧捂住伤口。片刻后,她抬起手来检查伤口,我看到了她手臂上的细长伤口和手掌上的血印。
  “你疯了!”她大叫着后退。
  玛利亚靠近我们。这个被证实是“血肉之躯”的先知对她说:“他是个疯子!别让他靠近我!”玛利亚抓住我的胳膊,然后突然莫名其妙地靠向我,舔了一下我的耳朵。这使我忍不住笑起来。这个女人犹豫着退后了几步,然后转身匆匆离开了。
  玛利亚说:“虽然并没有真的把她开膛破肚,但目前的情况更支持我的观点。我赢了。”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假装投降。
  “你赢了。”
  傍晚,我们最终又回到了高速公路上。这一次是向城市的东方前进。我们凝视着一座座废弃办公楼的黑色剪影之上的夜空。我们的大脑被占星学思想的后遗效应①轻微地搅扰着。同时我们吃着白天捕获的奖品—— 一个巨大的素食比萨。
  最后,玛利亚说:“金星已经出来了,我想我该睡觉了。”
  我点了点头。“我要等到火星出来。”
  白天的经历已经变成随机漂过我的脑海的残痕,但我仍然记得大部分那个女人在公园里对我说的话。   “在形成这么多轨道后,各个引力区一定早已把其中的人引向……”
  所以现在我们是被俘获了的。但是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怎么能够确定?
  如果她是错的呢?如果我们还没有到达最终的安息之地呢?
  占星学思想在我腦里说:她的污言秽语、唯物主义和还原论②的谎言都是虚伪的,只有命运之说是真实的。我们喜欢命运,接受命运也不错。
  我起身向南走了几米,以中和掉这些思维干扰。然后我转身,看向正在睡觉的玛利亚。
  “可能有两个并排的位置点,其中一个引向那个奇异吸引场,另一个引向离开这座城市的道路。区别二者的唯一方法就是都尝试一下,看看会发生什么。”
  现在对我来说,她说的一切话语就像一些严重歪曲和误解的理性主义模型。此刻的我,想要抓住她的一半的理念,然后扔掉另一半,以此留存对未来的期望。各种隐喻又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脑海里纠缠、派生……
  我走向玛利亚,蹲下来低头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仍在沉睡。
  然后我提起背包,沿着高速公路继续出发。我相信终有一天,在这座城市延伸不到的地方,在穿越了所有障碍之后,我会感受到思想之音的真空,真正地主宰自己。
  【责任编辑:李 晶】
  ①教皇无误论是天主教天主教会的教条宗教教义,规定教皇在什么情况下的言论可算绝对无错误。
  ②盖亚是希腊神话中的大地之神,是众神之母,所有神灵中德高望重的显赫之神。
  ③禅宗是中国佛教宗派之一,其宗趣以生活中种种事项“参禅”而得道,常以问答形式导引人悟道。
  ① 情移入又称“神入”,即一种感知他人前行为或非行为层面上的心理和感觉的能力。
  ①理性主义是建立在承认人的理性可以作为知识来源的理论基础上的一种哲学方法,高于并独立于感官感知。
  ②自组织是指混沌系统在随机识别时形成耗散结构的过程,主要用于讨论复杂系统。
  ①宇宙大爆炸后100秒左右发生的宇宙范围内的核反应被称为原初核合成,为宇宙大爆炸理论的组成部分。
  ②指耶稣童贞生,东正教、罗马天主教徒和大部分新教教徒都肯定耶稣的神圣性,并认为玛利亚虽怀孕生耶稣但并未丧失童贞。
  ③一个宗教典故,耶稣用五个饼两条鱼喂饱了五千多人。
  ④精细结构常数,是物理学中一个重要的无量纲数,表示电子运动速度和光速的比值。
  ⑤天文学中大写的Ω,表示宇宙的密度与临界密度的比率。
  ①存在主义,当代西方哲学主要流派之一,以人为中心、尊重人的个性和自由。
  ②巴洛克,是一种代表欧洲文化的典型艺术风格。
  ③泛基督教认为没有唯一的真理和唯一的教会,而是每一个基督教派都占有一部分真理,藉着对话,就能将这些相关的真理组成一个真理和唯一的教会。
  ② 遗效应是指停药后血药浓度已降至阈浓度以下时残存的药理效应。
  ②还原论或还原主义,是一种哲学思想,认为复杂的系统、事物、现象可以将其化解为各部分之组合来加以理解和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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