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角落有家书铺总也不打烊。起初有人奇怪，便再没有了后来。青年老板也曾解释过，不过还没有人把那句解释带出书铺，或许是青年老板有意模糊了含义又或者人们对拐角小书铺总有种浪漫的遐想。遐想来自人们繁碎的日子与远方。
　　渐渐旳，小书铺不打烊的原因有了若干版本。叫素惹的姑娘几乎都听了去，间隙里她也曾琢磨过，然后诙谐地轻笑接着陷入少女的想象中去。她明知是人们愚蠢地杜撰，却总也期许真的有那样一个执拗的青年，很像她曾经的一个诗人老师，不小心掉落凡间的那种。现在她欺骗自己说找不回那个老师了，实际上她没有去找过，失去的是自己曾经“吾谁与归”的细腻。
　　仲夏夜，雨丝滑过夜空看不出深浅，不经意间连成片倾盆而下。素惹走得不急，伞下的衣衫尽数湿透，她想干脆把伞放下，宁愿总能下雨，以为独她一人撑伞不起作用才成了异类。活着不过是鞋袜被浸透也还忙着避开积水坑。素惹望向路灯下被拉长的影子，顺势抬头刚好在街角遇见那家不打烊的书铺。恍惚一瞬她已经推了门。
　　玻璃门在身后晃了几晃又合上，屋子里是橙黄的光晕和说不出的干净，滴水地站在那里又成了格格不入的。角落里有个青年斜坐在一摞还没来得及上架的书上，抬眼看了看素惹便又低头读手上那本厚书。或许这本书明天晚上他再来时就不见了，被他雇佣的女店员葬送掉了……不对，是卖了去。他搞不清自己是在依赖还是在占有，依赖的话倒不如像那边坐着的壮汉那样轻车熟路的从柜底抽出人体素描来，翻阅的贪婪但有滋味。
　　素惹和青年目光相对的那一刻生出一丝异样来，他不像个书客，更像是个看客。掺杂着自己熟悉的疏离和说不清的滋味。哪怕那一眼再淡一丝都会被自己忽略，再深一些都会叫人不好受。他刚好自然……那团遭乱渐渐平静下来，叫人气定神闲的因子弥漫在空气里，莫名让素惹安神。她穿过一排书架，在拐角处看见了那个壮汉和那本人体素描，眼瞳微微缩起自动避开了那排书架。壮汉视若无睹，将粗大的手指伸进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剔牙，末了吸溜了一下由于长时间张嘴外溢的口水。
　　那句关于书铺不打烊的解释是“我想等一个黎明”。或许是过于飘渺抽象的缘故，书客从未能把这句解释带出书铺。
　　素惹在第三排书架停住，随手抽了本《张爱玲文集》。与生俱来的，她对色彩有种偏爱，致使她对故事带有色彩的书和作者有种偏爱。新生儿到生活再到死亡，有时却无非是白的成了红的，红的又成了白的，叫人为难。似乎现实中，我们都是瞎子，努力酝酿着于连的勇气。素惹被张爱玲的色彩刺痛着，姑娘的旗袍和旧茶杯、老上海的绣花和屏风，凄楚可悲。沉香屑的故事透过书页开始烟熏火燎，素惹有些昏昏欲睡。
　　壮汉意犹未尽地把素描册放回架上，从旁又拿起一本来摊在腿上。他从兜里摸出一支烟来，又摸索半天掏出打火机，刚想点上却还是有所顾虑地看了眼青年粗声道“老板，不介意吧？啊你看这也累了一天了，抽一根没事吧哈哈也就剩一根了……”壮汉嘿嘿一笑把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口，白烟夹杂着刺鼻味道扩散。青年终于把手上的书放回架上，起身往柜台走去。经过打瞌睡的素惹时微微一顿，扫过她无意识握着的书，暗叹又是读不进去书的小丫头。
　　素惹被香烟的尼古丁气味呛醒时已是夜里。她起身去把书放回去，正寻找着拿书的位置忽然脚下一绊险些栽倒。一声呼噜声断成两截，盹着的壮汉睁开眼睛下意识收起只出去拌了人的腿。素惹扶住一旁的书架站稳，惶惶扫了一眼被她惊醒的壮汉，忙道“对不起，您没有事吧？”壮汉揉散睡意刚想开口骂娘，见了身前的姑娘堪堪压下粗声粗气地道“没事。”
　　小书铺里的三个人各自隔着一排柜子，只能看到堆积的厚书薄册。素惹刚进来时不是这样的，可能是从青年老板没有阻止壮汉抽烟开始;又或许本该如此，没有什么起止。一切都渐行渐远。客套又疏离。
　　屋外的雨声混杂着车声扫去污浊时，也把有人苦心经营的干净到只剩风月的角落洗礼一番。那一刻只有小城角落的那家书铺透着橘黄的光晕，成全着两本暴露素描和风月涣然。
　　青年老板最终打破了这场僵持，走到壮汉旁边的书柜抽出了素惹匆匆放到错处的《张爱玲文集》转身插进它该在的位置上。壮汉挑了挑眉，似乎觉得很不值得，想到了什么似的开口道“小老板，你们这小书铺一天能赚多少？算上房屋水电也不算亏本吧。”气氛一瞬间有些凝固，青年微有些发愣，曾经的自己或许不会在意这些，至少和着小额收入的稿费拖欠着房租勉强生活，可现在他大概会在意……壮汉见他不搭话却也不觉得无趣，自顾自地继续抽烟。
　　素惹隔着书柜听了几句，从来没有一刻这么真切过，曾经的种种做梦一般在她脑中炸开。几年前的小女孩追着诗人老师问东问西，最终被自己心里神仙下凡般的人儿几个故事打发去。那时孩子对梦想的定义还都是当医生和科学家时，素惹便沉浸在了有意识写作的快感中不得平息。她认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开始偏执倔强，甚至左得很。直到曾经的诗人老师亲口告诉她以前的种种是在糊弄时，素惹却早已明了。因为她已经是会用那些文采藻饰糊弄别人的大姑娘了。至于文字的坦诚和思索，至于她迷茫过那么久的一切，素惹没有再去问过谁，那是她欲穷尽终生去知道的。
　　素惹快速眨了眨眼，刚刚那种想奔过去问清楚为什么贵店不打烊的冲动消失殆尽。她不由自嘲起来，为何还会去在意甚至相信“我只想等一个黎明”这样的废话。青年的声音淡淡地從她背后响起“姑娘你不给父母打个电话吗？”不知何时他站在了素惹侧后方，他第一次这么真切地观察一个人思考，几分钟前青年眼底浮现过和素惹一样的自嘲，原来自己曾经想那些有的没的时竟是这般神情。一面是说不出的恍惚和迷茫，一面又料想自己活得明白清醒。最终只还是开口对素惹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素惹转过身来道“打过了，天亮了我就走了。”手表指针堪堪落在数字五上。
　　不知过了多久，青年关上了墙上的电灯开关，黑暗并没有侵袭而来。三人同时向外望去，大雨已经停了，房檐下还不时嘀嗒几声。正是将亮不亮的天色。素惹伸手抖落雨伞上还未干透的水珠，嘴角不易察觉地上扬起来。把旁边晾着的黑伞递给正打着哈欠过来的壮汉，壮汉接过道了声谢……他们其实都带了伞的，昨晚也本可以回家去。只是被不打烊的书铺安排着等了场黎明。
　　青年老板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黎明终究是等到了。只是像这样刚好遇见自己。壮汉推开门时，青年对两个陌生人说了声再见。城角书铺大概该打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