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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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睛睁开了,你就什么都看见了?
   眼睛瞎了,我就一点也看不见了吗?
   孩子,听我讲,真的不是那么回事。
   孩子,你别老那么看着我。我嘛,几十年了都这样,一天到晚在木火桶上坐着。有人说我木了。我木了吗?我在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嚼着日子。你要说,还不是一粒粒嚼着干豆豉,嘎嘣嘎嘣地响。也对,也不对。一个个日子或酸,或甜,或苦,或辣……我掉下一把口水,它慢慢地从地上变戏法似的长高,一闪,又不见了。再闪出来,一下是笑,一下又是哭,一会儿竟半笑半哭,一会儿却不笑不哭。再看看,胖的、瘦的,高的、矮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美美的、丑丑的……唉呀呀,这么多日子,怕是在开会哩!
   孩子,你不吱一声,我知道你在想事了。别乱点头,我反正看不见你。孩子,你要记着,摇头点头都在一念之间,没把握的事不要说话,不说话没人当你没舌头。再一个,当紧的话一天要不得几句。比如,你这会儿没答话,但我还是看见你在心里想着事儿。想事就好,想着想着,慢慢地想着想着,事儿就在肚子里头想熟了。
   孩子,你瞧,门前的小溪在说着话儿,还悠悠地哼唱着小调。风来时也好,雨下时也好,它总是那么从从容容。从容得你不得不佩服它,佩服它的镇定、豁达与远虑。你不会听不见,听听它的音符,感受感受它的节拍,几多的美妙。你不会看不到,披绿时披绿,挂红时挂红,亭亭地立着,十分可爱。孩子,耳朵眼睛不是什么时候都管用的,有时得用脑上心。小溪是细水长流的从容,孩子你呢?不要看我,我和好多好多的日子在说话儿。胖的的日子说,心宽体胖好;瘦的日子说,健健旺旺好;素的日子说,吃饱就好;荤的日子也说,还是够吃就好。我讲,千好万好,要的是细水长流,平平安安过,最好!
   孩子,对门山里树上的鸟儿在唱歌,在跳舞。再看看,那其实是一个上了树的女娃。她把砍到的柴火丢在了树下,她把一早的重担抛在了一边。上了树的女娃变成了另一个人,把树叶当笛子,把日子当歌唱。下了树的女娃扁担一横,一担柴火挑在了肩上,挑在肩上的还有日子,好沉好沉。孩子,该丢下的丢下,该抛开的抛开,该挑上的挑上。年纪轻轻的,就老是愁啊,累啊,苦啊,悲啊……垒了一身,这样子很不好。孩子,唱歌时就唱歌,跳舞时就跳舞。这样,你的日子也就上了树了。于是,你就看到那山上开满了鲜花,到处是疯长的野草,飞禽走兽们,都在各显神通,表演着杂耍;那山上的树是绿的,风是柔的,气息都是甜的。于是,你就认定那山上绝对住着神仙,神仙的日子哟……
   孩子,神仙的日子,要说有,也就有;要说无,本就无。所以,日子里就有了哭声,就有了笑声。孩子,我经历得多了,哭也好,笑也好,那多是你們年轻人的事。大了,老了,你就不会那么随随便便哭了笑了。别不信,我碰到好多好多哭的日子。它们都跟我讲,哭来哭去有什么用呢?人嘛,是靠水养着,你把他一身的水榨干了,还不蒸发了。人一蒸发,什么东西都跑得无影无踪。再说,哭得泪水太多,流成河,也会淹死人的。还不如把哭的时间腾出来,磨磨刀。磨刀好,磨刀不误砍柴功呢!把刀磨得锃亮锃亮,抽出来,一闪,就闪过来一个春天。一刀砍下去,就砍死了一个严冬。孩子,哭字上面两个口,哭字下面一头犬,要哭,你就是小狗狗。看看,孩子,你笑起来了,笑起来好。
   孩子,走路是最当紧的!我看见你又笑了,你还在心里头讲:呸,哪个不会走路呢?两三岁的娃娃都会。好吧,就讲门前的这条路,弯弯曲曲,老长老长,有好多人总走不出去,有好多人总是原地踏步,有好多人又走了回头路,还有好多人摔倒了……日子也一样,老长老长,弯弯曲曲,好比门前的这条路。走吧,先上路就是。“路是人走出来的”,路再长,脚再短,还不是一脚一脚丈量完。是的,路上,有时会泥土飞扬,有时会泥泞满路,有时冰雪地冻,甚至路窄坡陡,坑坑洼洼,险象环生……孩子,且莫停下脚步,歪歪斜斜深深浅浅地一路走过,走过去就是了。路的尽头又是另一方风景。你要晓得,路,只会越走越宽阔,越走越温暖,越走越美好。
   孩子,你上路了,竟又回头,长长地一望。我晓得,你是怕望不走那片红褐色的泥土,那泥土上的青草地。你无数次地在上面温暖着,那上面留着你的体温和气息。那么,你就带着一抔泥土上路,带着一缕草香上路吧。天涯海角,你总会感到温暖。孩子,你只要在心中的泥土上种上了草根,浇水,撒肥,一片片嫩绿冒出四季不断,尽管你走得再远,其实很近很近……
   我站在阳光下,看着坐在木火桶上的瞎眼的二婆婆,她一下一下地往深如黑洞的嘴里丢进一粒粒干豆豉,不一会,就一阵嘎嘣嘎嘣响。响过之后,她黑洞的嘴里源源不断地翻吐,一坨坨地都是咀嚼过的日子。慢慢地日子升起来了,二婆婆空空洞洞的瞎眼也升起来了。
   孩子,我老了,我看见的日子也老了。
   日子也老了?我问。
   我又说,二婆婆,你老老去了,我都不知怎样待日子。
   二婆婆,我只有攒起心劲,天天把日子暖着掖着……
   孩子,你真的看见日子了……
   那一天,二婆婆真的走在一个金色的日子里。当我们焚烧起二婆婆的遗物时,起风了,木火桶滋滋啵啵端端地在禾坪上烧了许久。烧完时,夕阳已经西下,一切皆静了,看时,惟见烟痕淡抹。
  选自《一个字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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