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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莉觉察到自己的右侧有些动静。当时,坐在餐厅高脚椅上的小孩正向她咧嘴笑着。她朝右边瞥了一眼,看到一个男人正半开玩笑地对着那小男孩挥手。但随后这个男人意识到自己的动作瞧上去倒像个过分慈爱的爷爷,于是便隔着桌子向艾米莉说道:“您有没有像我这样想念自己的孙子孙女呀?”
艾米莉点了点头,脸部微微抽搐了一下:“离开他们可真是要了我的命。”
她打量着这位老人,认定他比她六十五岁的年龄要大——差不多十岁。
“咱们都退休到佛罗里达来了,”男人开始谈论起他和艾米莉的这一代,“向往着美好生活,却忘了没法带着咱们的孙子孙女一起。您的孙辈在哪儿呢?”
“明尼阿波利斯。每次看到像这样的小娃娃,我就幻想着自己在那儿。”
艾米莉指的是餐厅里的那个小孩。他俩一齐注视着那小孩头部的背影,而他年轻的妈妈正从自己餐盘里给他夹炒蛋吃。
“您宁可忍受那里的大雪和寒冷?”男人问。
她点头。
男人坦白道:“我也愿意。”
“您的孩子们呢?”
“他们在纽约。原来是和我一起住的,但我儿子在纽约找了份工作。”
“我打赌他们一定很想您。”
“那我可不确定,”男人有些苦涩地说,“但我倒是非常想他们。您有多少孩子呀?”
“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孙女和两个孙子——奈特、阿斯顿和珍妮弗。”
“我也有个孙女叫珍妮弗啊。”
艾米莉笑了。“是啊,人人家都有个珍妮弗。”
男人大笑了起来,实实在在地被她的风趣逗笑了,然后说:“我家还有个罗素和杰森。”
艾米莉微微一笑,轻声说:“那挺不错。”随后俯下头吃起了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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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她先就了座,假装没有在意迎宾员正领他到昨日他坐的双人座。她没指望他会记得她。事实上,他似乎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她在那儿。他先是忙着和迎宾员聊天,再和服务员聊天、看菜单、读报纸。
当他俩再度开口,还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婴儿车里一对双胞胎路过。
“好一个双层房车。”男人微笑着说道,婴儿车里的两个小女孩随之而去。
艾米莉觉着十分有趣,便笑着向那些孩子挥手。
她观察到其他老年人也对这可爱的景象迸发欢笑,心里感到不免有些可悲。他们,不,是我们,她纠正自己——如果看见了一个孩子,或任何一个人的孙辈,都会像孤独的海鸥一样堆聚到一起。佛罗里达州——最适合退休人的州——似乎离家远得要命。
旁边双人座上的男人还在怔怔地望着那双胞胎,看上去有些失落与悲伤。而当他觉察到她的目光时,脸上再次出现了光芒。
“早上好呀!”
“早上好。”她回应道,语气相比之下更为镇定。
随之而来的是一段尴尬的静默。最终他拿起了报纸,结束了这段尴尬。但过了一阵子,她听到他在喊她,于是她抬起了头,才发现他又放下了报纸。
“您的三个孙子孙女多大了?”他问她。
“您还记得这事?他们一个九岁,一个七岁,还有一个两岁。”
“总有人要忙吧。”他说道,皱了皱眉。
“我的儿媳,她在家里带孩子。”
“真幸运。”他看上去严肃了好一阵子。“谁知道呢。我不清楚什么安排才最好。想当初我妻子一直工作,我儿子倒也顺利长大了。但现在我儿媳妇非常担心离家太久。”
“很难说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正是,”他拿起报纸然后又放下,“每天早晨我都来这儿吃早餐。”
“这儿物美价廉。”
“的确是。”
他俩似乎对达成的共识十分满意,相视一笑,又低头继续吃面前的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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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介意我坐你旁边吧。”他在第三天的早晨问她。
“没事儿。你已经吃过了吗?”
“还剩好些咖啡没喝呢,”他移到她对面的红色塑胶长椅上,“我可不希望他们把任何一口咖啡扔掉。”
“嗯,不然可真是浪费啊。”
他俩都笑了。
艾米莉早就注意到他大约五英尺九英寸高,瘦瘦的,有一张窄小的脸。他戴眼镜,领子上方两耳间的灰白头发约六英寸长。如今的他谈不上帅气,或许他也从来没有帅过,但他是位令人愉快的体面人。她想,他像个退休大学教师,或是个小公司的CEO。他穿着棕黄色便裤,白色衬衫和黄黑相间的高尔夫夹克。当他换座位时,她注意到他脚上穿着一双干净的白运动鞋和白袜子。
“我叫鲍勃·赫恩。”
“我叫艾米莉·斯蒂尔,很高兴认识你。”
“现在我们算是老朋友了。”
她微微一笑,以表贊同。
在接下来的交流里,她吃着清淡的早餐,了解到他是一位鳏夫。他的妻子露比在三年前去世了。
“我的丈夫去世五年了。”她告诉他。
“那是你的结婚戒指吗?”
她看着他目光所落之处:那金指环和上面的大大的闪光宝石。
“是的。”她简单地回答道。
“好引人瞩目的戒指啊,你丈夫一定是个成功人士,”鲍勃笑着,“要不然你就是。”
艾米莉把身子向前倾了倾,压低声说:“这戒指不是真的。”
“怎么会?”他看上去很惊讶,又有点小失望,如任何一个人听到此话后的反应一般,“但它看上去和我见过的任何一颗钻石一样真实!”
“这也是泰德在我们三十周年那天买回来之后的想法。”她说,然后深情而遗憾地微笑着。 “天哪,他花了一大笔钱吗?”
艾米莉點了点头。“一大笔钱换来的就是这颗假钻石。”
“那可真糟透了!但你怎么还戴着呢……”
她轻声说:“那份心才是真正重要的。”
“能原谅这么个愚蠢的错误,你一定非常爱他吧。”
艾米莉耸耸肩。“我和他都对财务一窍不通,我也没资格说他,”她抬起头,朝着桌另一侧的这个男人咧嘴一笑,“即使这是个大把柄。”
他忍俊不禁,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这块宝石。
“某种意义上讲,这也算是个甜蜜的故事。”
艾米莉点头。她心想她去世的丈夫会怎么看待鲍勃呢。
“我敢发誓它是真的。”他盯着戒指,又开口说道,“它看上去简直不能再真了。你不会打算告诉我那条项链也不是真的吧?”
艾米莉摸了摸脖子上金项链上的钻石。
“项链是再真不过的塑料,钻石是再真不过的莱茵石。”
“好吧,那我这个鉴别师可真不像我想的那样好。这些东西真的骗过我了。”
“我倒希望那些盗贼、劫犯不会被骗,”她坦言道,“我儿子说我绝对是疯了才会继续戴着它们。”
“你儿子说的还是有理的呀。你不觉得吗?”
她拭着项链上的钻石,“就算是有人偷了它们,我失去的只有回忆。”
“但那些人会打昏你再抢劫。”
她微微颦眉,于是他很快地加上一句:“但这些事我无权插手啦。它们非常漂亮,非常美丽。你想戴就戴吧。”
“我是想戴。”她有些固执地说。
账单来了,鲍勃想把她的账一起付了。
“你敢!”她喊道。
“但我很愿意。”
“不行。”她感到自己的话有些冒失,随后补充道,“如果是你约我出去吃,那将是另一回事,但这次是我自己来的。”
“我会记着这点的。”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自己那蓝色的双眼闪烁了一下。
在收银台各自付完费用后,他说:“早饭后我总是在沙滩上散散步。”
艾米莉笑了,等待着她所预料的话。
“你想一起吗?”他问她。
“我很愿意。”她诚挚地说。
在鲍勃为艾米莉推开门,一起走出前门之后,他们的服务员走向前窗,目送着他们走远。迎宾员注意到服务员的举动,上前说道:“我想你的那位好老头找到新女朋友啦。”
服务员厉声呵斥:“别这么叫他。”
“为什么不?我记得你说他是个——”
“他不是一位好老头,所以你别叫他好老头,行吗?”
“呃,不管怎么说,”迎宾员在她身后嘟囔着,“他对我一向很好。”
服务员没在意迎宾员的话,而是紧盯着远去的二人皱起了眉头。突然,她快步匆匆走出餐厅,来到她可以使用手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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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步途中,鲍勃告诉她,他建立了自己的小公司,生产飞机的一个小部件。露比总是参与他的生意,他说。艾米莉承认自己对飞机一窍不通时,他笑了起来,说:“私底下跟你讲,露比也一点儿不懂,她甚至不喜欢飞行!”
“哦,那挺有意思的。我现在感觉好些了。”
“哦,请别感到不痛快!这本来就是个蛮无聊的行业。”
面对他的坦率和诚实,艾米莉不禁笑了起来。
他们沿着木板人行道向北走去,海洋在他们右侧潮起潮落,柔和地侵蚀着岸上的沙子;在他们左侧,装饰艺术风的低层公寓与高楼大厦交错有致。他们身旁有很多“此房出售”的标志。南佛罗里达此时正充斥着供过于求的房产。
当他们共同的欢乐消退时,艾米莉轻声问道:“鲍勃,她是怎么死的?”
他似乎颤抖了一下,说:“我真希望能说些正常的,就算是癌症,也比这听上去好很多。”随即他瞥了她一眼,似乎在掂量着她的心理承受能力。“露比在一次入室抢劫中被杀了,艾米莉。当时我在加利福尼亚出差,一天深夜有两个男人闯进家中,她醒来后跌撞着走到门厅,被他们用枪活活砸死了。”
“哦,我的天哪!”艾米莉捂住了嘴。
她还没来得及问点别的,或许是为了缓解她不知所云的尴尬,他紧接着便问:“你的丈夫呢?但愿他没有这样可怕的经历。”
“一场车祸。”
“天哪,那也挺糟糕的,真令人难过。”
“我也很难过。”霎时,她握住他的手说,“为了他们。为了我们。”
在她放手之后,他却重新紧紧握住了她。
手牵着手,他俩继续沿着木板道散步。
“你住在哪儿呀?”又走了一会儿后,他问她。
“离餐厅不远的地方,也就是个公寓。”她微笑着举起右手,那婚戒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我们本指望这项投资让我未来无忧呢。”她又用这只手碰了碰闪闪发光的项链说,“还有这个。”
“他做了什么?”
“做?”
“我是说,他工作做什么?”
“没做太多。”她笑了,语气还带着些亲昵与温柔,“鲍勃,实际上我的丈夫都是用我的钱买的这些漂亮饰品,他买的还远不止这些。”
“天哪,艾米莉,你竟然一点儿也不生气。”
“哦,何必呢?这些钱都是我继承的,不是自己挣到的。何况,就算我住小公寓而不是酷炫的高楼,又怎样呢?那可是离海滩两英里的小公寓呀!有钱花的时候,我们很开心。这三十五年来我们过得很开心,他还是个好父亲。一个没有金融头脑却好相处的丈夫——这不是生活中最糟糕的事情。”她大笑,抬起头来看他,问,“你住哪儿啊,鲍勃?”
他似乎有些尴尬,回答道:“那边的某一栋高楼里,艾米莉。你想明天来那儿吃早饭吗?”
她微笑了,感到快乐。“你是说,错过我们最喜欢的座位和服务生?” “我会给你安排些特别的来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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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堅持先开车去她家接上她再去他家。
“我们住得这么近,其实可以走路的,”翌日早上九点她一面给他开门一面说,“那样我也可以为了你的特别惊喜来好好留空肚子。”
“有时候我比较守旧,”他一边坦白,一边走进公寓,“这里蛮不错的呀,艾米莉。”
“嗯,毕竟装潢个小房间没什么难度。”
霎时间,他踱到一侧墙上的一小幅画前。“艾米莉,这幅画不会是……”
她走近他身边说:“如果你认为这是一件不知名的梵高作品的仿制品,那你就对了。”
“仿制品?可这些油画笔画……”
“哦,我倒是会承认它的绘者水平很高。”
弯腰仔细观察这幅艺术作品的鲍勃直起身看着她说:“哦,不,这件作品不会也是……”
“正是的。”她大笑了起来,“这也是泰德那些漂亮交易中的一个。”
他开始笑,但很快止住了。“不好意思!我不该笑的——”
“这也没事儿,”艾米莉向他保证道,“我总是笑。”
“他在哪儿搞到的?”
“一个车库摊上。好在他当时已经吃过了艺术品的亏。”
“所以他没花大价钱在这上面?”
“嗯,那次他没花太多钱,”她伸出手,把那华丽的金色画框里的画扶扶正,言语里洋溢着愉悦,“但他以为这画能让他发财,所以他花了很多钱买我们想要的东西,还总是盼望着在艺术品上发家致富。”她深情的讲述迸发成了一串笑声。“还蛮有趣的,不是吗?”
“像你一样有趣,”鲍勃说道,声音与眼神里透露着仰慕,“有趣,非常可爱,像你一样。”
她默许他像懵懂少年般——短暂而甜蜜地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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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这层的最后一个居民,”鲍勃一面说,一面用三把钥匙开了门,“所以我们让看门人离开了。住户太少,房价太高。”
“你不孤独吗?还有点阴森?”
“有时吧,但总体上我还蛮喜欢的。”他关门,“哎呀,艾米莉,我本已经够孤独了,这点儿又算什么呢?”
她不慌不忙地环视这间美丽的大海景公寓。然后她扭过身子,走近并用双臂搂住了他。两人紧紧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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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没再来了。”餐厅迎宾员说。
“谁?”服务员问她。
“那个有魅力的老年女人和那位‘我不能那样喊他’先生。”
“你在说些什么呀?”
“那个好老头啊,但我不应该这么称呼他。”
服务员开始在意起来了,问道:“他们没再来?从什么时候?”
“自打上次他们一起离开。”
服务员转过头去,望向窗外的明媚阳光,闭口无言,微微皱起了眉头,仿佛阳光过于刺眼。
“我印象中你一直是他们的服务员。”迎宾员说道。
“没有一直。他喜欢那个双人座,也就只是这样。”
“他喜欢你呀。”
服务员耸了耸肩,说:“你确定他俩中任何一人没有再来过?”
“你说我是不是每天都站在这儿?”
“是的呀。”
“所以,我确定。”
服务员看向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服务员诉说了她的想法。
“报警吧。”迎宾员突然很严肃地说。
“可是……”服务员有些犹豫不决,“……毕竟这些只是我的怀疑。你看看,她是如何有目的地交换座位;她是如何故意引起他的注意;她是如何确保他俩连续两个早晨都靠在一起;还有她那让他坐在旁边时的急切神情。我太了解她那种欲擒故纵的手段了;她‘不拿那大钻戒当回事儿’一类的话,和她本人一样难以信任。我倒在想,是谁给她买的那个。”
“相信你的直觉。”迎宾员建议道。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是个好老头,却根本察觉不到祸到临头的危险。”
“你说过不应该这么叫他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的确很好,但他远远不止是个好老头。你这么叫他,会把老人叫上去像个小孩。可是,他是个有尊严的人,是个成功的人,他还有人生目标。他们都有。你应当对他们放尊重些。我总是很尊敬他们。”
“好啦,好啦!报警吧,这可以表现尊重。”
服务员拿出手机,上面还有她给那对快乐情侣最后一天在餐厅拍的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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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逊维尔的一间普通咖啡屋里,一位漂亮的老年女人正微笑地看着一个小男孩在他父亲的腿上蹦来蹦去,滑稽可爱。她抬起头来,引起了另一位也被这男孩逗乐的老年男士的注意。他没有前一个男人容易上钩。鲍勃。鲍勃·赫恩丝毫没起疑心,她早已发现鲍勃这个富有、单身、孤独的男人是一个最佳猎物。
鲍勃的尸体可以在空旷的公寓里躺几个星期而不会被想起,公寓里那奇怪的气味也一样不易被发现。
鲍勃有信用卡和现金,还有他亡妻的珠宝。
还有一堆金币,也算得上是个惊喜。
当然,即使算上金币,所有这些也比不上她右手戴的真钻石或脖子上的真项链,更没有那幅她从一个男人家里盗来的梵高真品有价值。她儿子想要她把这些该死的赃物卖掉,以防别人找她的麻烦。但她喜欢它们,想感受这些漂亮物件带来的乐趣。艾米莉从不担忧。在任何一人回忆起她这个漂亮女人——那些男人失踪前的同伴——之前,她早已远走高飞。
没人能将她与任何线索关联起来。
那位新男士什么也没说,艾米莉便先开了口:
“您有没有像我这样想念自己的孙子孙女呀?”
(刘金涛:南京外国语学校,邮编:210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