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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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然 本名蒋建春,1976年生,广西全州人,高中文化,工人。2016年底从鹿寨化肥厂下岗,现在柳州练摊。在《广西文学》发表处女作《拆迁记》。
  1
  自从离开洛水村,进城住上新房子,杨老四就变成了木头人。常常独自站在阳台上,一小时一小时地望远方,眼神涣散,人喊他也不应。
  这天,女人坐在客厅择菜,望见男人勾着脑壳,孤倔的背影越绷越紧,气就上来了,一个村子都搬空了,又不是你一个人,人哦,活到这岁数也该明事理了,何苦去逞那个强。
  泪渗满眼眶,鼻涕水吊在胸前。两亩六分的水田,清姑岭上长满火棘的橘子林,传到他的手上,满打满算五十六年了。从今起,那些田和地不是我的了。
  这样想着,泪水刷刷地往下滚,手脚打战,眼前呈现黄纸飘飞的景象。
  女人吁出一口气,说,你也要看开些,现在房拆了,地征了,回是回不去了,還是多想以后的日子恁过。
  恁过?我七十四,你六十八,我们不是城市人,老了还有退休金,我们只有被征的地和被拆的房。我们一样也没的。虽说有崽有媳妇,但那混账东西,指望得上?
  杨老四转过身,一瘸一拐走到女人跟前,吼道,恁过,吃屎。一把摔开门,横起拐杖敲打墙面,很快,昏暗的走廊里亮起了一盏灯。女人的声音追出来,你去哪,医生喊你多休养,莫乱跑的。右脚还是痛,还没好完全,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1……6……10……16……26……36……28……26,门开了,露出阿水那张败人兴的麻子脸。望见杨老四,他夸张地噢一声,弓着腰排开哂笑的人群。快让开,让开,莫挡着四爷爷的道。
  人群笑得两边倒。杨老四瞪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头插着一千支箭。
  都是洛水村的人。眼睛不论往哪望都是洛水村的人。洛水村的人恁就这么多咧。
  电梯门闭合,平稳下行,那由恐惧衍生的砂浆蠕动着,盖过胸口。于是他张大嘴,像暴雨拍打下的鱼咻咻地吐着泡。中途一直有人进进出出,把他默念的吉祥数字全搅乱了。
  抹了两把冷汗,杨老四一高一低地挪出电梯门。阿水和村民们鱼贯而入,四爷,脚还没好哦,没关系,慢慢养,你可是俺村的大英雄,十里八乡哪个不夸你,讲你那一跳哦惊天地泣鬼神。
  杨老四的眼眶布满血丝,除了你、你、你,始终没有挤出一个字。
  嗨,你们这些王八蛋,闲得没卵事,好好的惹他做什么。
  原来是村主任哦。阿水朝着远处的草地挥挥手,说道,恁没事,我们赶着去霸位子的。
  几个人嘻嘻哈哈朝树下几辆挂着“山东大饼”“长沙臭豆腐”“重庆小面”招牌的三轮车走去,随即消失在橘黄的光线里。
  村主任端坐在一块圆石上。村主任不是村主任了。但人们还是叫他村主任。几个老人还是习惯性地围坐在他的身旁。看到这熟悉的场景,杨老四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洛水村,回到了那些逝去的时光。
  只是在他们的身后,不再是黑沉沉的山林,冷清的土路,稀薄而贫瘠的田地,而是一间间的店铺、红绿灯、斑马线、车流、人潮、笋子样扎在一起的楼群。
  村主任说,老四啊,你莫气,莫和他们一般见识,恁样,脚好些没得?
  杨老四不搭腔,心里明白,好话都是讲给别人听的,以显示他的宽宏大量和不计前嫌。
  念过两年私塾的德哥叹口气,时间如流水点点不由人哦,进城三个月来,什么卵事没做成,成天就是吃,就是睡,心里总卡得慌。
  杨老四打着呵欠,德哥,你莫急,等我脚好了,俺俩捉对去揽工。噗的一声,村主任笑出满脸皱纹,你俩讲胡话,城里人的家具都上全友、老板哦这些大牌子买,哪个打家具,再讲,你俩年纪加起来没百六,也百五了,莫累出好歹来。
  一个老人晃起脑壳来,可惜哦可惜。仅凭这一句,杨老四便认定对方的寿命长过村主任。以前在渡马村的时候,我打的镰刀是最快的,一刀下去哦……随着老人双臂展开的面积越来越大,骨头的脆响越发清朗,咔……咔……这大片拇指粗的竹子齐刷刷断成两截的,刀口一点不卷的,可惜哦,这门手艺后继无人了。老人说完连喘五六口大气,鼓荡的胸脯才逐渐平息下来。一个老人颤着下巴说,快莫讲,讲起就伤心。杨老四听见老人这般讲,焦躁的心头开始刮凉爽的风,疼痛迅速减弱,此刻撂开拐杖跑起来,相信问题也不大,以前在桥头村,我养的羊哦肉头厚毛色亮,养的牛耕田快过拖拉机,哎,哪想到,这一进了城,倒成了吃白饭的二流子。
  哪个是二流子。一个老人原地蹦起来,每天天不亮我就扛起锄头出了门,天摸黑才一身泥巴地回到家,我一个人养大了两个崽两个女,盖起了四间青瓦房,几十年来没偷过一天懒,不信你去屯粮村里问一问,看哪个敢讲我是二流子。
  话音一落,他们便陷入了沉默,彼此的眼神流露出共同的哀伤。
  嘿。村主任咬起牙根,你们生在福中不惜福,种了一辈子地还没种够,还想过以前的穷日子,真搞不懂你们,乡下到底有什么好,一到晚上就停电,到处黑麻麻,踩到了狗屎都晓不得,买包盐要走十里路,打个针要走二十里,他转身指向热闹的大街,看看外面,外面什么没有,天天都是圩日子,还不知足,你们哦,真他妈的贱骨头。
  2
  他正马不停蹄地往城里赶。天还没亮透。村子还在沉睡。打鸣的公鸡蜷在草窝睡眼耷拉。他守在通往城里的路口,脚边摆着两个蛇皮袋,里面装着新割的一百六十斤二苗米。
  他望见夜色从村庄上空一层层地往后褪,群山流水般升起,露出铁灰的岩石轮廓。风贴着地皮一路卷过来,像抚过平坦的水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到处都是空荡荡。他睁大眼,梦游一样望着这一切。从他站立的地方,一路往西,一路到鹿鸣山脚下。
  庄稼和作物全不见了。土地被掀翻过来,泥土呈颗粒状浮在表面,稻穗、秸秆、藤蔓、茎蔸被蛮横地抛掷,田埂塌陷,污水从掘开的、泥草阻塞的水渠溢出,深浅不一的繁星般密布的坑洞在寡白的月色下,如同遭受一场猛烈的炮轰。   他竖起耳朵,倾听针织般的虫鸣潜在蓬松的热土下,犹如幸存的士兵,密密匝匝地发着呻吟。
  当远方的土路呱呱地叫起来,一群麻雀惊慌地窜过林子,他才回过神来,恼怒地踢了一脚装满粮食的袋子。
  3
  我还是不习惯。杨老四说,我总睡不着,听不得城市的声音,汽车声、猜码声、唱歌声还有灯光,到处是大把大把的灯光,照得我眼睛疼,脑壳疼,头发一把把地掉,我就是喜欢洛水村,喜欢停电的夜晚,月光从外面漏进来,屋里的东西我看得一清二楚,我借着月光上茅房,木门叽叽嘎嘎在耳边回响,我心里就踏实,就是天黑得像墨,我也找得见我的酒壶,还能把掉进桌缝的硬币抠出来,我望见院子里的番茄、豆角、青瓜、茄子沉甸甸地泛着月光,我心里就喜欢,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国家硬要我们卖地,要我们进城咧。
  凡事要讲大局。村主任不慌不忙地斜个白眼,说道,人啦,总想着个人的得失,想着家里的瓶瓶和罐罐,这国家还要不要发展,社会要不要进步,笑话哦,没有牺牲哪来的胜利。
  还是村主任觉悟高。一位老人扬了扬手中的收音机,要我讲,城里也有城里的好,以前我在山上放牛,寂寞的时候,想听句黄梅戏都不行,因为只收得到一个外国台,讲的是外国话,唱的是外国歌,一句都听不懂,还尽是沙沙的杂音,现在你们再听听。他将音量旋到头,“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
  德哥抬起手在额前摇了摇,城市哦,出门就是钱,样样都贵,一斤小白菜愣是卖到四块五,抢钱哦……这时,一阵刺耳的伴着吆喝的铃铛声戛然而止,众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一辆收旧货的三轮车被保安挡在小区门前,双方正唇枪舌剑地骂着娘。德哥用力咳一声,几颗银白的脑袋依依不舍地转过来,他才接着往下讲,以前在村里的时候,地里什么菜没有,想吃什么随便摘,没饱的。
  就是咯。杨老四挪挪屁股,让那条伤腿更舒适地搭在好腿上,城市人太势利,眼里只认钱,那些商场啊、饭店啊、超市啊,你要是穿得寒酸哦,屁股一直冲着你,太把人看低了。
  你还寒酸啊。村主任拍着大腿站起来,我没记错的话,除了五十万零八千五的拆迁款,你还得了两套八十平的房子的,你一套,你崽一套,拿到钥匙的那天,我望见你老婆嘴都笑歪了,现在讲这种卵话,凭良心讲,拆迁你到底吃了什么亏,进城到底有什么不好,我也实在搞不懂,你们这帮人恁就那么多意见咧。
  4
  出门前,阿妈这样叮嘱道,谁也想不到发生这种事,前一秒他还精神抖擞地背着手,还和抢收稻子的人打招呼,一回头,就望见他口眼歪斜地倒在地上。
  运生冷冷地望一眼阴暗的屋子。墙角堆满玉米、红薯、稻子,尿盆塞进床底,乌黑的蚊帐像口棺材悬在半空。当隆起的毛毯翻动时,身下的稻草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阿妈抹着泪说,已经认不得人了,连我也认不出,问他想吃什么喝什么都不应,嘴里只念叨四叔的名字。
  望着运生狐疑的神情,阿妈说,别看你爸平日牛高马大的,气量小得像针眼,芝麻大的事就唉声叹气的,加上这些日子,村里人都在传拆迁的事,别人都欢天喜地的,就他,唉……医生讲脑梗的人受不得半点刺激,再来点什么事,这条老命就难保了,运生,你快些进城,快些喊你四叔来一趟。
  当弥漫的尘土将他团团包裹,他仍回想着阿妈的话。
  大清早的要去哪。炳高摇下车窗问。
  运生顶起蛇皮袋子,跳上三轮车,进城。
  好多年没见你,哪里发财去了。炳高趴在方向盘上。
  广东。运生抿嘴说道,发什么财,拿命换来的钱。
  这回要发咯。炳高指着荒凉的土地说,很快你就有大把大把的钞票,就可以躺家里吃现成了。说着抽出一根烟递给运生,运生接过烟,捧起火凑向炳高,拆不拆还不一定呢。
  地面凹凸不平,火苗一直跳来跳去,嗍几嘴没点上烟的炳高骂起来,这些外地人,日他妈,把路全搞烂了。
  运生喷出一口烟,说,哪里都一样,都在征地,在修路。
  没意思。炳高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等你们都走了,光剩我们几个住在山坳里,孤魂野鬼似的,没点意思。
  运生笑起来,干脆你们也跟着进城,何苦猫在这里咧。
  炳高哼一声,我倒是想,但路修到庙王村就拐了弯,哪个来征我们的地,讲得轻巧。
  运生叹一声,想走的走不成,想留的留不住,现在的事情样样讲不清。
  天亮起来,很快又阴下去,青霾下的土路蜿蜒着流向远方。电光一直在闪,在山脊,田野,云层紧贴的地平线上。天空简直就是鼓,滚雷来回地擂,震得驾驶舱的玻璃哐哐地响。
  炳高说,要下大雨了。
  运生说,是哦,眼望着清明了。
  炳高說,我不跑车了,等你几时回和我讲一声,我好等你。
  运生说,我晓得。
  炳高说,没人跑车了,自从沿线的四个村拆完以后,就没人跑车了,要不是出来接个客,你就要冒雨走去车站了。
  运生说,我晓得。
  5
  死卵不服哦。养羊的老人拖着哭腔说,先人们死了全须全尾葬在清姑岭,我死了就要烧成灰,躺进巴掌大的匣子里,到那时,晓不得这些忤逆的要把我塞到哪个旮旯里,死卵不服哦。
  还用躺咯。打铁的老人带头坏笑起来,等你烧成灰,两铲子铲进茅坑里,到那时你还晓得个卵,不服不行哦。
  放牛的老人边笑边沉下脸,匣子大块的地,硬要六万六,六六大顺,陵园那帮狗日的这样讲。
  村主任板起了脸,莫恁样讲,火葬还是土葬,完全是个形式嘛,再讲了,每家每户都如愿分到了拆迁款,村里并没有克扣一分一厘的,不至于连块墓地都买不起……
  呸呸呸。德哥脸红脖子粗地骂,日你娘哦,搬进新房才几天,门朝哪边开还没搞清楚,就在这里要死要活的,一点都不吉利。说着双手划起圈来,砍头的那边走,上吊的莫过来,唵嘛呢叭咪吽……   右脚失去知觉,左脚开始抽搐,天地颠倒,视界模糊,浊泪形成的帷幕徐徐往下降。杨老四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
  天爷哦,难不成我们进城就为了等死。养羊的老人一脸哀伤地说。
  这时,蹲在岗哨下打牌的保安停止游戏,一前一后走了过来。胖保安不客气地说,你们难道没看见这块木牌吗,保护草地,人人有责,践踏者罚款五元。
  瘦保安用警棍顶顶帽檐,说,我留意你们一上午了。又指着杨老四的拐杖,看在你们年纪大的分上,让你们歇歇脚,哪想到坐下就不走了,你们住在这个小区咩,身份证咧,快点拿出来给我看。
  老人们面面相觑。村主任忙把掉进草丛的烟盒拣出来,拍干净,赔起笑脸,警察同志请抽烟。胖保安把烟夹进耳郭,傲慢地说,俺们不是警察,是的话就不在这里讲话了。村主任不住点头,一样的,一样的,这片地盘都归你们管嘛。
  突然,杨老四惊讶地巴巴眼,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挑着担,一漾一漾地走了过来。
  6
  这算不得镇、村,仅是个站,甚至连站名也懒得给它起。以这颜色灰旧,墙皮粘满米石,如今裸出大片石灰、鸟粪的二层建筑为中心,周边搭着十几间漏风的铁皮屋,几块木板拼成的摊位因无人看顾,正在齐腰的蒿草丛中慢慢地腐烂。
  车站就一条碎石路,之前有五十米,现在剩下二十米,坑洼难行,一直没人修。左边躺着一条狭窄的柏油路,通往城市。右边铺着一条煤渣路,连着一竹人走屋空的村子。
  细雨在空中慢慢地摇,路面湿滑,覆满落叶的三轮车固执地等在槐树下。炳高斜躺椅背,跷起脚,龇牙咧嘴地抠着脚指甲。那个坐在后厢的女人,不时地探身,忧心忡忡地瞅着绿锈驳蚀的铁门。
  铁门挂着一块木牌,木牌下蹲着一个五十来岁着蓝色制服的男人。檐水一滴滴打湿他的头发。他将全身的重量吊在左臀,分两次将重心移到右臀,下巴抵着膝盖,全神贯注地观瞧着。
  女人问,炳高,他俩是不是不来了,你看,都这个时辰了。
  炳高揉搓食指,送到鼻前,一脸愉悦地说,婶娘,运生和我讲好的,莫急。
  女人不耐烦地左望右望,望见树下站着两条皮囊松弛的野狗,表情茫然地交合在一起。女人触电般闭紧眼,余光瞥见台阶上那个痴呆的男人,脸一红,心里骂道,畜生。
  终于,车站方向传来一阵紧急的刹车声、喇叭声、杂沓的脚步声、司机的叫骂声。接着,女人望见幽深的门洞里,闪出一团诡异的身影。
  炳高,这是你要等的人咩。女人敲响玻璃问。
  咦哦,炳高放下脚,扳正头顶的钟面,搞什么鬼,都四点多了。他摇下车窗,望见雨帘里一个人背着一个人,步态稳健地走过来。炳高跳下车,呵呵笑着说,运生哦,恁快帮你娘背回媳妇了。
  运生抹掉一嘴雨水,苦笑着,扯什么卵淡哦。
  7
  这一路,每当到达一个村子时,炳高总是削尖嗓子,报菜名一般高喊,渡马村……桥头村……屯粮村……到了哦。
  雨哗哗啦啦大起来,一盆盆地泼在墨绿色的篷顶上。
  望着三张悚然不定的面孔,炳高得意起来,语腔夹着亲密的责难,运生哦,你真贵人多忘事,家乡的路都认不得了,看清了,前面那道豁口是马头岩,渡马村就在岩口的下面嘛……也是,也难怪,都铲成那个样了,哪还认得出……什么,我听不清,你再讲一遍,喔,桥头村啊,桥头村还有一段路……我个天哦,婶娘快些看,那片茶花开得好红哦,红得就像火,望见了咩,前头那个岔路口,莫拐弯,拐弯就是降龙滩,一直走,照直走,经过盘石凹,再穿过一片李子林,就到桥头村了……是哦……是……是恶龙潭,运生,这回你蒙对了,四叔也莫搓眼睛了,你们没看错,下面凹下去的大水坑就是恶龙潭……不对……不对……我讲不对就不对……运生你莫犟嘴,我刚刚表扬你表扬错了,那片砍得光秃秃的林子不是雷公岭,也不是奶头山,而是梨花坞,过了梨花坞,屯粮村也就不远了……
  呱……呱……呱……凭借多年跑车攒下的车技,及对路况惊人的记忆,炳高怀抱方向盘,犹如怀抱巨型毛笔,妖娆地扭动身躯,在被泥浆完全覆盖的土路上,有惊无险地写出大大小小的C、Z、N、L、S。
  人在车厢像根不由自主的弹簧,上磕下撞出几道青紫和瘀伤。
  外面,那条黑色的高速公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始终尾随其后,自携钢筋水泥的巨阵,像柄疾驰的刨刀,冷静地闪着傲世的荣光,将沿途的村庄、界石、草垛、水田、鱼塘、茶园、果林削得净光。
  风痉挛似的聚拢,上旋,俯冲,化为无形。四边的山林时而低垂,时而潮涌,像无数高举的拳头舞来舞去。
  三轮车颤抖着爬上一道土坡,车轮倒退的刹那,炳高拉起手刹。在土路消失的地方,连接上一条平整的砾石路,路边停着几台推土机,几個赤着膀子的民工无所事事地躺在巨大的涵管中,好奇地朝着他们张望。
  在那片夷为平地的碎瓦残垣间,遍布着枕头、镜子、瓷片、血迹、渔网、死猫、雷管、木琴、簸箕、瓜囊、案板、茶叶、烤烟、棉花、油灯、酒瓶、凳腿、挂钟、唢呐、药方、请帖、奶瓶、画历、锣鼓。废墟的下面,埋着刀、犁、斧、鼎、镰、轭、锯、钳、锤、铲、耨、锄、锹、镐、耙、耧、铳、秤、钉、臼、盅,几缕轻烟从一簇倒伏的大树深处飘散出来。
  炳高跳下车,手搭前额,遥指雨幕下一爿摇摇欲坠的断壁说,四叔哦,前面就是洛水村。
  杨老四牙疼般捂住腮帮,走走走,有什么好看的,快些走。
  酸、胀、麻、痒,各种滋味轮番上阵,像一窝筑巢的蚂蚁在骨髓里搬进搬出。
  杨老四脸色煞白,机械地捶着绷布紧裹的脚踝。女人和运生垂下眼睑,长长短短地嘘着气。
  炳高也不说笑了,专心致志地望着雨地里的土路消失,出现,缩短,拉长,浑浊的溪水从山腰倾泻而下,闪烁的黑点慢慢变成一口废弃的砖窑。
  沉默一米米、一里里加剧着负荷,三轮车连续震颤,咔咔地呛出黑烟,最后歪歪扭扭地停在一座石桥边。   炳高道声保重,载着婶娘,呱呱地跳过山梁,不见了。
  8
  脚刚落地,杨老四的眼前就出现幻觉了。
  洛水村就在前方。他望见村口的柚子树、黑沉沉的山林、田埂连接起来的稻田、鱼塘、篱笆、晒谷坪、河底卵石、山上岩石砌成的围墙、碗口粗的枣树、六米二深的泵井、石桌、石凳、鸡窝、猪圈、牛栏、油汪汪的菜地。
  那是他的院子。整整住过四代人的院子。
  直到运生轻声地唤,四叔,俺们到了。杨老四哆嗦一下,看清了眼前的现实。
  到处都是人。远远地,有人在田埂上跑,有人从河沟提着鱼篓往上爬,有人从戳着柴草的扁担下钻出来,有人敲着饭碗从堂屋冲出来。村民们携老扶幼地从各个角落涌出来,汇成一堵高耸的人墙,把村口的磨盘、村道、屋顶、下沉的夕阳遮挡得严严实实。
  人群推搡着往两边让,夕光拉出两条细长的身影,慢步蹒跚地迎上来。
  运生说,四叔,阿妈和润爷接你来了。
  润爷快走几步,紧紧捉住他的手,合在掌心,老四,俺们等了好久哦。二嫂站在不远处,揪着帕子一抽一抽地揩着泪。
  杨老四说,润爷,没这个规矩的,倒喊你接起我来了。润爷额间的鱼尾纹垒成浪,你拄着拐还来望兄弟,我恁不能接你咧。
  狗伏在屋前凶猛地吠,有人提起木杠大声呵斥,作势要打断它的腿。
  四伯,你进屋坐,喝口茶。有人踩着门槛说。
  喝什么茶,我这里刚开一坛土酒,你尝尝。有人喷着酒气说。
  有人干脆拽住他的拐杖,四伯等一下,我有好些事要问一下。
  二嫂终于露出笑脸,我早煮好饭了,都在屋里等着咧,多谢你们哦。
  有人嗔怪道,二嫂,我家的饭菜难道吃不得。
  润爷掰开那人的手,说,行了,你们就莫在这里搅屎了。
  杨老四拄着拐,不顾润爷和二嫂的劝说,甩开运生的膀子,一歪一歪地低着脑壳走。
  灯火擦亮了石板路,半轮月白斜挂在瓦檐上。
  人群围着杨老四,吵嚷着,欢笑着,慢镜头一般移动着。
  9
  刚进屋,就有人上前搀扶,搬板凳,把茶端上来,杨老四问,人呢?
  二嫂掀起门帘,在里面。
  人们挤到门边,踩脚探脑地观望着。
  运生摆好碗筷,筛满酒,见润爷紧盯着一桌子酒菜,眼放绿光,说道,润爷,你老人家先吃。润爷咽了泡口水,急什么,等等你四叔。
  润爷烧了两锅水烟,运生将菜热了一遍,杨老四才偻着身子走出来。
  毕竟親弟兄哦,人们惊叹着血缘的神奇,几天不进米水的。
  四叔只是坐下,话没一句,二伯的眼就睁开了。
  还自己坐起来,喝了半支葡萄糖。有人补充道。
  润爷抬起屁股,说,老四,你是客,你坐上席。杨老四忙把润爷按下去,折我寿哦,这里你最大,你坐。
  润爷满面红光地朝着人群喊,老九、富民,还有继东,你们莫站着了,也过来坐。人群里就走出三个老男人。一个额头带疤,一个下巴长痣,痣上长毛,一个唱戏般踱起方步。
  润爷回头问,运生妈呢。
  有人答,抱着碗上灶房了。润爷点点头,运生过来坐吧,大家都坐吧。
  酒杯子端起来,人群里就有人问,四爷,你是两套房还是三套房。润爷将筷子拍在桌面,瞪起眼骂,混账东西,有点礼数没得的。接着赌气般对杨老四说,你喝你的。
  人们站在簌簌落下的尘土里,相互捅手肘,打眼色,还有人捂着嘴呵呵地笑。
  酒过三巡,整间屋子东摇西晃起来,一个人呕吐后的酒臊味在空气里横冲直撞。
  润爷舔舔油亮的嘴皮,眼角一瞟,运生便放下筷子,站起来筛了一圈酒。润爷说,老四,你能者多劳,喝起些。杨老四说,喝不赢哦,你们喝,我吃饭。
  运生刚接过碗,厢房里就炸响一串鞭炮样的咳嗽声。
  杨老四叹一声,运生,去望望你爸。
  老九打出一个酒嗝,说,渡马村的张友贤前年中的风,躺了半个月不到,就一个人上山砍柴了……人群里有人插话,是不是屯粮村张寡婆的兄弟?老九颦眉,仰视龟裂的屋角,就是他哦,家里人赶在后面撵,撵半天撵不上,卵事没得。
  富民倒出两根烟,见润爷惬意地剔着牙,便将烟递向杨老四。
  杨老四愧疚地接过烟,看,总抽你的,我都没拿给你。
  富民说,张友贤总归进城了。说着撩起衣角,四哥你看。杨老四刚勾起脑壳望,富民就将皱巴巴的衣角抹平了,四哥,你也看见了,肚皮全是洞眼,还有腿,屁股都是。
  杨老四问,你这什么病?
  糖尿病。富民深抿一口酒,嘴角抽筋似的往上翻,病我不怕,就怕人死了还进不了城。
  人群愤愤不平地嚷起来。
  村主任呢,他在哪,走走走,找他问清楚。
  上礼拜二见他和唐会计进城了。
  日他娘哦,这地到底征不征的,几多天了,啷回事还闹不清。
  咦,这推土机要不来,唉。
  要命哦,我的那些田和地,还有鸡和鸭……
  不是讲马上签协议咯,要俺们把庄稼收上来。
  天爷哎,这玩笑开大了。
  恁搞哦……恁搞哦……恁搞哦……
  秀金嫂,莫在这里叫丧了,得没得。
  打电话,我就不信找不到。
  早打了,电话打爆都没人接。
  城肯定进得。润爷一锤定音地说。
  唰,七八颗脑袋像猛然抖开的扇面,牢牢箍在酒桌前。
  消息准确咩,有人气若游丝地问。
  润爷一言不发,端庄地举起了酒杯。人们双掌合十,膝盖微曲,祈求般等待着,直至一丝蒙娜丽莎的笑意,神秘而确凿地绽开在铁皮似的面颊上。
  哇呀,深谙此道的人们欢呼起来,有人鼓掌,有人跺脚,有人捞起娃崽狠狠地咂着脸。   要得嘛,要得嘛,要得哦。
  秀金嫂,这回你总放心了。
  光宗耀祖哦,有人抽噎着唱道,曾曾太公、曾太公、太公……光宗耀祖哦。
  场面有些混乱,满腔的话语憋得润爷如坐针毡。好在老九和富民声嘶力竭地喊,还吵,还吵,看我一耳刮掴过来。人们才缩头缩脑地静下来。
  润爷清清嗓子,说,后半晌我觉得喉咙痛,就想去地里扯把雷公藤,我听见山那边隐隐地响着雷,风呜呜地吹皱了洛清河,河水哦像是倒着往天上流,我就想起了我家的二崽子……有人及时地打断道,润爷,请您拣要紧的讲。
  润爷剜了对方一眼,好吧,二崽子的事暂且不提,这时,村主任的小老婆杨金燕沿着田垄走过来,她跟我讲,村主任明天或后天就回来了,拆迁的事也算定下了,事后,我细细回味她讲话的语气和模样,嗯,谅她也不敢在我面前讲瞎话。
  人群重又沸腾起来,相互捶肩膀,掐屁股,将香烟一圈圈地往外散。
  为什么要进城咧,一直闷头喝酒的继东说,我就不愿,我就……几道冷硬的目光交叉着齐射过来,继东即时噤声。润爷抬眼俯视人群,仿佛在寻找什么。
  一个秃头站出来,说,四爷,听讲洛水村是按人头算,一个五十万,是咩。润爷赞赏地点着头,转过面,一脸淡然地盯着杨老四。
  是,但也有人不要钱,单要房子的。
  人群大彻大悟般嗷起来,欢快地朝前涌。
  润爷不耐烦地嚷,干什么干什么,给我退下。
  人群便剐蹭地皮,潮水般往后退。
  四爷,你是两套房还是三套房?有人伸长脑壳问。
  两套,但城里的房子不通风,不敞亮,大白天就像日头落了山,哪有乡下的瓦房好,前面是山,后面是河。
  有人在旁边笑,四伯,那你跟我换,我的院子哦,前面有山,后面也有河。呵呵呵呵……就像强盗将路人砍翻在地,望见轿里的娇娘和一箱子金银细软笑得皮肉乱颤。
  有人在笑声里骂,老鱼头,你门前是坟山,屋后是臭水河,你当四伯是憨佬哦。
  那四伯,户口你转了咩。
  转了。杨老四打着哈欠,望见远远近近的身影叠在一起。
  那亏大了。
  风水轮流转,现在的农村户口金贵哦。
  咦,这要不落户,还算城市人咩?
  杨老四眯起眼,鼻前荡起一串呼噜声。
  四叔,四叔,你困了啊,困了你就休息吧。
  好了,好了,莫问了。润爷说道。
  没事,没事的。杨老四搓着眼皮说。
  四叔,听讲你们家家户户都分到了小汽车,小区里还有菜地,还让养鸡养鸭的,是咩?
  杨老四的声音大起来,哄人的,根本没那事。
  人们失望地嗐一声,继而愤怒起来,仿佛原本该是自己的东西,被人无端地夺走了。
  这事马虎不得,要找村主任问清楚。
  有人传,村主任卷着拆迁款跑美国去了。
  莫信那话,哦,他那楼不要了?田和地不要了?老婆不要还情有可原,难道崽和孙崽都不要了?
  跑是跑不脱的,恁跑,美国英国德国法国还有东南亚这些小国,还有非洲,都签有引渡条约的,跑一个抓一个,四叔,你讲对咩?
  形势不同了,现在美国和日本想霸占俺们的海,未必就把村主任送回来。
  敢不送,俺们的航空母舰打得他屁滚尿流。
  真打起来,未必打得赢哦。
  老瘪崽,你讲的什么话,不懂莫乱讲。
  我不懂你懂,人家美国一年军费几多,俺们几多……
  你俩莫争了,现在讲拆迁的事,莫扯那些不相干的。
  贵伯你莫管,我问你老瘪崽,俺们恁就打不过,你讲清楚了。
  美国好几个航母战斗群,俺们就两艘航母,恁搞得过。
  恁搞不过,朝鲜战争小米加步枪都搞得过,现在反倒搞不过,再讲,俺们还有原子弹。
  咦哟,原子弹!那东西是随便乱放的?
  恁放不得,美国放得,俺们就放得。
  老脚鱼,你个脑筋点不灵光,不和你讲了。
  老癟崽,我看你就是卖国贼,我还不想和你讲。
  哪个是卖国贼,有种你再讲一遍。
  讲就讲,以为你站起来撸袖子我就怕了,你就是卖国贼,恁样?
  行了行了,莫吵了。润爷敲着桌沿说,老四啊,现在的年轻人一点礼数都没的,让你笑话了。
  杨老四说,都一样,我崽自打进了城,开口闭口都是城市恁样恁样好,乡下恁样恁样不好,全忘了自己的根本。
  润爷笑起来,时代不同了,年轻人哪个不往城里跑。哦,运生,你爸恁样了。
  运生说,刚喝了半碗粥,睡了。
  润爷说,喊你妈把床收拾好,四叔赶了一天路,困了,让他早点睡觉了。
  运生说,我晓得。
  啪。
  恁搞的?
  恁搞的,又停电了。
  停电好,停电凉快。
  10
  四伯,四伯,你醒一醒。
  我在哪里哦。杨老四睁开眼,一头雾水地问。
  哎,四伯,你在庙王村,不记得了。
  四爷,你再讲讲城里的事。
  讲什么哦。杨老四揩着涎水说。
  你站在斑马线上,望见车子一辆接一辆赶着救火似的飞过去,你进一步退三步,进两步退一步,足足跳了半小时的探戈舞。
  你头发懵,脚打战,坐在路边骂着娘。
  不对,那是前面的事,刚讲去医院看你的脚,大厅里人山人海的,你脑壳装满糨糊,晓不得该往哪个方向走,进哪扇门,看哪个医生,恁样挂号,恁样领药,你样样都晓不得,傻子样望着那些城市人排起了长长的队,反倒觉得他们活得像牛马。
  嘻,四爷,再讲一遍你坐地铁的事。
  是哦,还有菜市、电影院、超市、家具城、百货大楼、新华书店、汽车站、路边摊发生的那些事。
  哈,四伯,你可真会搞笑哦。
  呵呵呵,四爷,你把我肚子都笑疼了……
  脸皮滚烫,一阵紫,一阵白,一阵黄,浑身长满跳蚤般酷痒难当。
  杨老四咝咝地龇起牙,挠胸,挠背,挠后颈,回头望见二嫂孤零零地坐在火塘边,弯折的影子爬到墙面,乍惊乍醒地打着节拍。
  后来你就哭起来了,你讲你想你的田,想你的地,想你那片长满火荆的橘子林。
  你哭得像娃崽,鼻涕眼泪一大把,俺们恁劝都劝不住。
  四爷,你真喝醉了,还是上床躺起吧。
  他们人呢?
  都走了。
  刚刚听见外边喊,村主任回来了,人一窝蜂地跑完了。
  润爷见你睡得香,没喊你,带着他们找村主任去了。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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