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烦(二十、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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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泼烦,在汉语词典里找不到相关的词条,但在中国北方方言里使用率极高,在青海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它的意思可以理解为“烦恼、烦心、煎熬”,是心理上的一种痛苦和折磨。
  长篇小说《泼烦》写的就是青海河湟地区农民阶层生存和生命状态中的那些泼烦事儿。是一部河湟谷地的《秦腔》。
  桃花乡的千户台村只是当今中国农村的一个截面和缩影,小说里的一些场面和境遇,在当下中国绝对不是偶然的,其真实性已经远远超出了小说本身。
  《泼烦》,没有宏大的乡土叙事,是四平八稳,波澜不惊的,是十分琐碎和片断的。但集中在深秋和严冬里的一个个故事和细节的背后是一股股的凉气——生存的困境、心灵的寂寞、精神的虚无和颓废、生命的迷茫和失落、价值的无序和混乱,无不透露着以往经典乡土生活的衰退。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中国城市化进程的突飞猛进,大量农村劳动力(包括农村知识分子)的流失,农村、农民遭遇的迷茫和冷落是何等的触目惊心,看似热闹而丰实多彩的物质背后,是精神的颓废、文化的缺失和价值的混乱。
  《泼烦》是“转型期”河湟地区农村、农民人文动荡和心理变迁史、小说中农民的迷惘、困惑、犹豫和彷徨,甚至心灵上的疼痛是刻骨铭心的。在人的肉体被现代文明和象牙塔娇惯得一天天脆弱,人的灵魂在利益的追逐中也日益卑琐时,《泼烦》以良知更多地给了农民这个弱势群体的人文关怀。以博大、宽容、无畏的人格力量,营造着理想中的乡土和精神家园。
  二十
  王明高的女人白银香亮半夜自杀了,她的自杀跟大多数女人的自杀同出一辙。王明高女人自杀的消息传播得比山梁上的风还要快,几乎仅一顿饭的工夫就家喻户晓了。清晨,当人们发现她时,她吊死在村口那棵被很多人称为神树的老柳树上,她上吊用的绳子就是用峨博上花花绿绿的绸缎连起来的,远远看去像晾晒在树枝上的一件衣服。
  最早发现白银香死亡的人不是王明高,是那个老女人田寡妇,她就住在那棵柳树下。白银香死了,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没命地敲锣,她敲的不是往日用的破锣,而是一个张风漏气的铁簸箕,这个铁簸箕是被小学生废弃在学校门口垃圾堆旁的,田寡妇如数家珍地拣了回来。那不同于往日破牛皮上敲打一样的声音,反让人们觉得有些特别,有些不习惯。田寡妇一阵紧似一阵的铁簸箕声,很快叫来了村里的人,等惊恐万状的村里人围成一团时,发现王明高木木地坐在树底下的雪地里,呆呆地狼狈不堪地望着吊在树上的女人,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道:“日,日,我让你们日。”
  王明高没有在人堆里发现柱儿,他太恨柱儿了,等办完了女人的丧事,他要找柱儿算清这笔账。柱儿也就从这天早上在村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我慌慌张张披了那件专门下乡时穿的黄大衣来到村口时,男人、女人都把脖子装在厚厚的领口里围了一大群。支书、村长已被从乡里开会的现场叫了回来,刘文林也站在人群里。一个个呆若木鸡、面如死灰。一个个如同傻子一样,发呆的发呆,发怔的发怔,人们都穿着肿胀的棉衣,把双手塞在裤子口袋里,口里哈出一股一股凝重的寒气。
  最活跃的是那个巫婆模样的老女人田寡妇,她似乎突然间成了一个十分显眼而重要的人物,她对死亡一点也不恐惧。她的腰里和腿上串绑了一些白的、黑的、黄的、红的金属碎片,其实,很多时候她都是在这棵神树下合身睡觉的,所以人们看见她的样子也总是如此。她佝偻着腰步履艰难地爬上了一个不太高的土台,向远处“噢噢噢——喽喽喽”喊了三嗓子,撞在山梁上隐隐约约地回来了,她的声音是标准的女中音,接着,一些咔嚓、咔嚓金属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神秘地传开来。
  人们分明看见,她往日的破铜锣和鼓锤不见了,一打听,才明白她也是有讲究的,这种血死红亡的事情她是从来不用那高贵的法器,这是她自己定的规矩。她左手拿着一个张风漏气的铁簸箕,右手握着一把缺了一条腿的火钳不停地敲不停地喊着白银香的名字,听说这是招魂。这是过去千户台村人老祖辈没有的乡风民俗,附近的村子也没有,是田寡妇与时俱进发明创造的。她底气十足独特别致的声音传得很远,传得苍茫,传得凄凉,把她的嗓子都弄哑了,但白银香的魂儿终究没有喊回来。要是一个张风漏气的铁簸箕把一条命救活就好了。人们耐心地看完了田寡妇的尽情表演,也没有看见吊在树上的白银香动一下。
  田寡妇还在不厌其烦地表演着。
  我捅了一下刘文林的胳臂,悄悄问他:“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刘文林摇了摇头。我在鼻孔里哼了一下说:“你跟王明高女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文林的脸立马吓得一片惨白,他一把攥住我的手,攥得很紧很紧,好像我的手是一根救命的绳子,好像我早就对他跟白银香的暧昧关系清清楚楚。他的另一只手摆动着,示意我什么也不要说,我知道他全部的意思。我又把王明高从地上扶起来,在他的胳膊上狠狠拧了两把,直拧得他哇哇叫,我说:“王明高,酒醒了吗?”他点了点头,一脸的沮丧和惭愧。
  王明高的女人横陈在一张门板上,由于门板有点儿短,一双脚伸了出来,又拼了一把椅子,这样才正好放下她的全尸。她的脸色紫得像茄子一样,舌头伸出来有半尺,怎样收拾也不能恢复她活着时的样子。
  王明高这会儿已经恢复了常态,他摸着女人的手又摸着女人的脸,哭丧着脸说:“是我害了你。”
  女人在婆家吊死,这是血死红亡,是凶丧。要让王明高自己去报丧,肯定会让事先有准备的娘家人打个半死。老奸巨猾的村长好像早就知道些什么,他把目光在院子里游了一圈,把头突然坚定地偏向刘文林,神色毛毛地看了一会儿,说:“还是你走一趟吧,只有你去了,去了把车放得远远的。我们是亏理的,不能冒式,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千万记住,人家娘家人不验尸,不发话,我们是不能下葬的,所以要软上加软,要装成一副孙子的模样,让他们咋的就咋的。”刘文林先是一怔,而后他又马上镇定了。
  刘文林只好硬着头皮,低着头默默走了,他的脚步充满了忧伤,他的心情沉重无比,他现在还不知道白银香是为自己死的,还是从他家出去后又发生了什么。他开了自己的皮卡车去报丧,怕娘家人把车砸了,放得远远的走了四里多山路,才到了白银香的娘家庄子。还好,娘家人问了一些情况后给他倒了一杯茶,把他没有怎么样。   下午,白银香的娘家人准时来奔丧。青一色精壮壮的男人,一律短装球鞋,一律怒气腾腾,一律人模狗样,足足三手扶拖拉机人,丁三旁四跳下来,把地踏得闷响。院里的人个个拧紧了眉宇,神色十分庄严,局面变得紧张起来,村长劝王明高躲一躲。当愤怒的娘家人要寻找王明高算账时,一夜没有合眼的他早在草房里睡着了。
  王明高在村里也算是个中上等人家,置了不少的家当。村长打发走了王明高,叫了几个小伙子准备把值钱的东西搬在邻居王马达家里,确保万无一失。人们把沙发、电视机、洗衣机、摩托车、大衣柜,刚搬在院子里准备一件一件往里面搬时,一群娘家人就潮水般地涌进来了,黑云似的把院子弄得遮天蔽日,阴气更盛。那些准备搬进王马达家避一避风头的大件家具被娘家人庞大的队伍挡在院子里,简直就是秀才遇见了兵。领头的是王明高的大舅哥,他说:“人还没有打发,你们就急着分家产,真是丧尽天良!”他的态度有些霸道和蛮横,没有一个人出面干涉他的行为。搬家具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村长看得清楚,这是惹是生非的前奏,谁要答理他,谁就惹火烧身,所以村长躲得远远的,老奸巨猾地看着他们拙劣的表演。
  王明高的大舅哥庄重地做了一个仪式,娘家人便呜呜啦啦哭喊成一片,哭得理直气壮,哭得气壮山河。有的跪着,有的站着,没有轮上跪铺和垫子的小字辈在跪着的人堆里拥挤着,试图跪下来规规矩矩哭丧,气氛顷刻间变得阴郁悲壮起来。
  那些燃烧过的阴纸在空中轻轻飘起很多,悄无声息落在人们风尘仆仆的头上,也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柏枝味儿、黑香味儿、黄裱纸味儿充满了空气的每个角落。他们哭丧的时间似乎有些过长,村长迎了上去,这是作为一个丧官应该在这时候做出的一个礼节,再不出面就失礼了。娘家人不理不睬,一副死去活来的样子,一个个悲悲泣泣、哭哭啼啼,各悲各的情,各哭各的意,一个个专心致志,一个个假戏真做,一个个把肥厚的袖子捂在脸上抹着眼泪,很难看清是真哭还是假哭。
  哭是丧葬文化中非常重要的形式和仪式,是哭给活人看的。他们一看见白银香的尸体,围在灵床边放声大哭,直哭得惊天地泣鬼神。哭了一阵,眼泪和鼻涕流得差不多了,一阵像牙痛病人似哼哼唧唧的过渡后便开始找王明高。
  王明高的大舅哥高声喊道:“王明高,你狗日的东西滚出来,你把老子的妹子咋弄死的你心里明白得镜儿似的,你藏哪去了。你就是一只老鼠,今天挖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来给老子说个明白,讲个清楚,要不就把你家里值钱的东西砸光,让你子孙三代翻不了身,娶不上女人。”
  邻居们都站在门口和院子里看,现在谁也不能劝,最好的办法是沉默,连德高望重的村长也不能劝,劝只能是火上浇油,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要容忍他们的霸道和胡作非为,那才是涵养,才是以静止动。千户台村在这上涵养还是有的。
  娘家人找不到王明高,看看主丧是远近闻名德高望重的老村长,是个不好惹的主,只好拿屋里的东西出气。看着院里的沙发、电视机、洗衣机、摩托车、大衣柜,在王明高大舅哥眼睛的余光暗示下,他们摸了摸试了试都没有怎么样,却似乎格外看重屋里的小件杂物。
  先看上眼的是窗户上的玻璃,可能刚才哭丧时太阳的反光强烈而野蛮地刺激了他们的眼睛,他们似乎找到了出气的理由。哗——哗的一声声丧心病狂的脆响,应声落地的玻璃碎片光芒四射,然后是椅子、方桌、茶几。木质的剧烈撞击和断裂,木木的碰脆脆的响,再然后是炕上的枕头、被子、褥子相继愤怒地飞了出来,飞得横七竖八。顺顺当当飞出来的,花花绿绿铺展在地上,一片狼藉不堪,像前卫画家画出的支离破碎的画儿,让人不可思议,没有飞出来的,挂在窗框上一晃一晃,打着软软的秋千。乒乒乓乓的声音越来越密集,玻璃的器物干脆利落地碎了,碎得能听见在地上滑翔的声音;塑料的器物弹出好远又落了下来,在地上经久耐用地滚动着,还是原来的样子。有人天生的手脚迟钝,见没什么可砸的,便一脚踹开厨房门,把碗盆随心所欲摔在院子里,听见刺耳的、悦耳的瓷器粉碎的声音。
  最后走进厨房的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是娘家人队伍中最壮实的一个,他把他们同伙的能耐都看得一清二楚,关键时候,他要显示他的力量和强大,像举重运动员一样,最后一个出场的往往是最有实力的人。他向周围扫了一眼,见没有可砸可摔的东西,有点着急,有点穷途末路,有点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样子,他摇了摇头,似乎抱怨他的同伙,咋没给自己留点用力气的事情。他的目光游了一圈,看见一块柳木墩上放着一扇猪肉和一把砍刀,嘴里说了声“妈的”, 好像跟王明高八辈子有仇似的,便奋力举起砍刀龇牙咧嘴地砍了起来。抡砍刀的姿势十分凶狠和饱满,落点也准确极了,似乎这把笨重砍刀的轻重和尺寸就是为他的身量和力气特意制造的。直砍得血飞肉溅,稀里糊涂的一片红,连院里的空气都充满了血腥。
  娘家人一腔愤怒地直砸得气喘吁吁,直摔得精疲力竭,鸡飞蛋破,一片狼籍。七七八八砸得差不多了,也该到了时候了,村长才开始从幕后走到前台。打发庄员重新放了八仙桌,规规正正铺了桌布,倒上了茶说:“人走了,回不来了,各位省点力气,节哀吧。”
  不论有理的还是无理的,温和的还是霸道的,千户台人也都接受了白银香娘家人独特的哀悼方式。人家活生生一条人命说没有就没有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还能不让人家出口气,怎样出气都不过分。村长重新进行了安排,让手下的人清点了碟碟碗碗,打碎了多少,还剩多少,很快,庄员们东奔西走补齐了碟碗,一场混乱的丧事又进入了有序。
  整整三手扶拖拉机娘家人满满当当坐了四桌,第一道是茶,第二道是四个做饭盘子,第三道是八盘,第四道是熬饭,肉多菜少,是送客饭,都是有讲究的。那些砸累了、摔乏了的男人吹了一阵气,抽了一阵烟之后,一个个吃得呼噜呼噜,一个个满嘴流油,一个个满脸是汗,一个个打着肉和调料味儿很浓的饱嗝,很快就压住了院子里的纸灰和香裱的味道。
  此时,太阳善解人意地向西天快速移动,庄墙外的两棵榆树在院子里投下长长的影子,阴森森的。村长把黄铜烟锅装进了烟袋扎了一圈,从里屋夹了四条烟出来,哗——哗毫不手软地撕开来,不管年老的年少的一人一包发了,剩下的两包他又一人一支发了,说:“点上,点上,都点上,消消气儿,别把自己的身子气坏了。”   四桌人四股浓烟,比赛似地冒了起来,冒得理直气壮,冒得云里雾里真真假假,在西斜的阳光里冒得让所有的人心里有些着急。完了,王明高的大舅哥说声:“抬!”他们是早有预谋的,三十多个男人已经把院子里的沙发、电视机、洗衣机、摩托车、大衣柜木木地抬了起来。这似乎是娘家人早就想好的命价,家里就这些家当,王明高的大舅哥心里清楚,除此之外,他们再捞不到更多的好处。他们是有备而来,给东西没说的,不给东西,他们就准备在王明高家吃他三天、五天的命价,把王明高家吃空,反正人已经死了。
  村长上前阻拦,被刘文林一把拽住说:“村长,别!为了安安稳稳打发死人,让他们抬吧!”
  “这可是你说的?”
  刘文林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一阵扛活的喘息声,一个个流满汗水的脸,院子里一下空了许多。空得有些寂寞和发毛,空得只剩下挺在木板上一具硬梆梆的女人的死尸,和一口白生生的棺材,娘家人理直气壮地摔、砸、拿和吃,让许多人领教得毛骨悚然。
  这是凶丧,是凶丧就会不一样,就会整出一些事情来。
  送走了娘家人,村长又开始犯难。看娘家人今天的所作所为和凶猛的势头,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明天发丧会出什么乱子,谁也说不准。他连着抽了几锅烟,觉着这个丧事光靠王家户头上的人还不行,打发王明高去请支书刘天来。只要支书刘天来参与,刘家户头多少会来一些人的,这样,丧事会更加隆重一点,场面也大一些。人多不是为了打架,是为了给想闹事的娘家人一个威慑,让他们放规矩点。
  王明高领着儿子虎子去请支书刘天来时,刘天来正在跟几个小老板像揪面片似的你来我往挖坑,他最近刚刚学会了挖坑,瘾特别大。他挖得天昏地暗,油头垢面,骂骂咧咧。他可能今天的运气和手气都不行,一输再输,输得一塌糊涂,不愿出来。有人把他从村医疗室里喊了出来,虎子给他赶紧磕了头。王明高递给他一包烟说:“书记,我的女人没了,请你当个主丧。”他没有说是村长说的,而是直接说了让刘天来做主丧。
  刘天来一愣。坐在路旁的石头上,点了一支烟问:“这我知道,几时下葬?”
  “明天,连烧带下葬。”
  “明天?”刘天来抽着烟,勾着头若有所思地说:“我想想,明天,明天不是初九吗,初十我初中的同学他儿子结婚,让我去帮忙。你看,初九忙完了你家的丧事,初十再去忙他家的喜事,是不是有些忌讳。我就别当这个主丧吧!”刘天来一脸商量的口气。
  王明高一听,也是。
  “这样吧!”刘天来说:“你去找王村,他德高望重,又没啥事,让他把你的丧事料理个,就说是我说的。”他把皮球踢给了村长,赶紧撒了一泡长尿,连尿液都没有抖干净,又去匆匆忙忙挖坑了。最近他的手气糟透了,他妈的,村里的这些小包工头,书记的钱也敢赢。从昨天夜里到现在输了一千块,他要把输掉的钱弄回来。
  千户台村从来都是这样,刘王二姓唱着村里大小事情的主角。刘家户头的一些大事支书主事,王家户头的事村长主事,基本上是分工明确经纬分明,剩下的一些小姓人家请谁主事都行,在一些重大的事情上也是东倒西歪。
  丧事井然有序地进行,这要靠一个德高望重头脑清醒的丧官,丧官是村长。王明高把亲戚朋友和要请的客人名单给了村长。村长已心中有数了,他说一件,具体做事的人记一件,谁买棺材,买多少钱的棺材,谁扎丧棚,往哪儿扎,谁挖烧人的灶头,怎样挖,谁挖墓穴,挖多深,一件件做了安排。到晚归的羊们踢踢踏踏进圈时,才安排妥当。这是一件凶丧,王明高输的是一条人命,白银香娘家输的也是一条人命,无论如何再不能输礼。
  因怕娘家人找麻烦,筹办白银香的丧事,村长格外谨慎。
  村长刚安排完劈柴挑水打墓的,麻察察的村口里亮了几下刺眼的飘忽不定的灯光。来的是一辆警车,老眼昏花的村长还没有看清,下来四个人,村里人只认得桃花乡派出所马所长、村支书刘天来,还有一位穿警服的,马所长听他的,看来是县局的,叫罗队长,可能是刑警队长。
  警察的突然出现,把一种正常死亡的气氛立刻弄得十分紧张起来,许多人马上让出了一条道三三两两围在一块儿,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乡下人太敏感了,好几个大盖帽这时候齐乍乍地来千户台村,肯定跟白银香的吊死有关,很快,村里人在门口又围了一大群,七七八八议论着,给白银香的死弄出了一种紧张神秘的气氛。
  支书站在王明高面前说:“你不要走远,公安局来验尸。”
  “验什么尸?”王明高问。
  支书说:“有人报了案,他们是来查的。”其实,支书还真希望查一查,他虽然跟刘文林是一个坟头上烧纸的刘家,可他巴不得把刘文林查出个是是非非来。他早就隐约听说刘文林跟这个女人有些不对劲儿,早就想给刘文林整出一点事情来,找个茬儿把砖厂承包给别人。可刘文林猴一样奸,把砖厂的手续做得铁板钉钉,这几年越发越大,支书却无缝可插,好几次都拿他没办法,今天终于有了可乘之机。如果乘此机会给刘文林找出些事情,他就顺水推舟把村里的砖厂顺其自然承包给别人。
  王明高嘟嘟囔囔说:“她上吊,我也有打盹的时候,我守得住吗?”
  “她为啥上吊?昨晚你们啥都没有发生?”马所长问王明高。
  王明高说:“发生了,我们睡了觉,我们吵了嘴。”
  “嗯。就吵了个嘴?”
  “就吵了个嘴。”
  还有一个不认识的警察是法医,他仔细看着白银香脖子上麻绳留下的紫黑色痕迹说:“是自杀,不是他杀。”
  王明高忍不住说:“他杀,谁杀了,杀她干啥?”他眼睁睁看着家里的物件已被砸得七零八落,值钱的东西也让大舅哥抢空了,满腔怒火,“你看你看,把我家里的东西都弄完了,我还搭着一条人命,你们要干什么!是不是还要逼死我,我不想活了,我死给你们看!”
  马所长瞪了一眼王明高说:“喊什么?死人是死人,砸东西是砸东西,两回事,一码是一码。先说死人为啥自杀的,我问你,你女人昨晚几点离开的,谁能作证。”
  “我是九点睡的,她也是九点睡的,她跟我睡了又爬起来看电视,我睡了,她还看电视,我不知道。”王明高大义凛然独自承担了责任。   谁也没有想到马所长和刘文林是三年的牌友,每次玩牌刘文林都故意输钱,但从未求他办过事,今天算是用上排场了。刘文林立马从人堆里挤过去说:“马所,明显的自杀,全村的人都见了,今天早晨从柳树上解下来的,下午娘家人也看过了。”
  马所长犹豫了一下,死者家属没意见,死者娘家人也没意见,这不算立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停止了工作。
  马所长借口去车上拿东西,临出门时,在黝黑的门巷里刘文林把一沓子钱塞在了马所长的裤子口袋里说:“村里出了这种事对谁都不好,你就让死者早一些入土为安,让活人安安稳稳活吧!”
  马所长说:“这样不好。”
  “有啥不好,山路耗油,你就加个油,你那个切诺基也太耗油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几年的朋友了客气啥哩,明天下葬时怕娘家人还来闹事,马所,还得辛苦你。”
  马所长说:“一定一定,我们该做的笔录都做了,没事,夜长梦多,你们快快索索把丧事办了。”说时,他走了进来又把头偏向支书说:“刘书记,你看,就这样吧。”
  支书还想整出点什么,见马所长态度坚决,便点了点头。
  刘文林的心情一直处在惊恐不安的状态中,她不知道白银香昨晚离开她家后发生的事情,但他认为白银香在大柳树上慷慨的一死,无论如何跟自己有关系,他比王明高更希望丧事尽快结束,快快索索干干净净下葬。
  丧事完全按一个正常死亡的成人葬礼进行着。本来这种凶丧是不请月老的,但还是请了。吹响早早来了,是两个。村长叫人往桌上放了两包烟,倒了熬茶。一老一少的两个吹响鼓起了腮帮分先后咪咪地试了两声,低沉悠扬的乐音嘟啦嘟啦在村中豪迈悲壮地荡开来,一声声高一声声低,很快就有了一种悲壮的气氛。村长把丧事的程序又看了一遍,不停地给人们交代一些对死者和死者娘家人的礼数,怕弄出事情来。
  太阳已经偏西了,白银香的尸体很快化成了灰,人们把烧好的尸骨装在一个白布袋里,放进了棺材。送葬的唢呐嘟啦嘟啦在落日的余辉中响得悠长,响得豪迈,响得悲壮,响得让村里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娘家人抢走了王明高所有值钱的东西已经心满意足,他们只留下白银香的两个远方侄子发丧。下葬的过程非常顺利,非常快,因为这个时节的青壮年男人大都在。一阵黄土飞扬,铁锨和黄土唰唰唰干脆的摩擦声中,一座新坟孤零零地堆起来了。
  夜幕很快如期而至。直到这时,村长才一屁股坐在一块积满积雪的土台上,怎么也走不动了。他看了看阳坡里黑糊糊的新堆起来的坟堆,踏实地点着了他的旱烟锅,吧儿吧儿贪婪地抽起来,直抽得火星一闪一闪,脸上一亮一亮。但他还能大致上辨认发丧队伍里的人等,他看了看王明高,又看了看刘文林,恨不得每人扇几个耳光,砍上几铁锨,别看他今年已经七十一了,村里发生的鸡鸣狗盗之事都瞒不过他的那双老眼。他脸上装着糊涂,心里明得像镜子。
  他敲了敲烟锅里的烟灰,满脸阴郁地把刘文林喊过来说:“刘文林,这下好了吧。”
  他又敲了敲烟锅里的烟灰,走到王明高面前说:“王明高,你也这下好了吧。没了老婆,看你往后的日子咋整。”
  刘文林和王明高都没有吱声。
  发丧的人抖了身上的土,扛着各自的家什准备回家了,村长说:“都听着,明天早上吃熬饭,一个也不能少,大家都把牙磨利了。”
  “是猪肉的还是羊肉的?”
  村长瞧一眼王明高,王明高说:“羊肉。”
  黑暗如期而至,院子里阴气十足。王明高想起前天早上吊在柳树上的女人,披头散发地吐着长长的红白舌头,心里毛毛的。从坟头上回到家里,他赶紧拉开了门巷里的灯,拉开了走廊里的灯,他看着鬼鬼的灯影下院子里一片狼籍,就不敢在院子里坐了。他拉开了屋里的灯,现在最需要的是闷头大睡,白银香的死和丧事把他已经弄得焦头烂额。他朝炕头那边一瞧,站着一个空着手的女人,正把两只手放到嘴前咝咝地哈着冷气,薄薄的嘴唇喷出长长的一条白气来,像一条搭在肩膀上的白纱巾,脸上充满了忧郁的表情。
  王明高吓得差点叫出声来,他的头皮唰的麻了一下,头发就立刻像兔子的耳朵一样竖了起来。女人不是葬了吗,咋又活了呢,女人就在离他三四米的地方,穿的是织锦缎的棉袄,扣绊儿之间,一条白白的肌肤忽隐忽现,似鬼似人,把王明高吓得立马缩紧了浑身的肌肉。
  说是迟那是快,王明高顺手抄起一条被白银香的娘家人弄断了腿的椅子,厉声喝道:“你是人还是鬼?”
  那女人不说话,一脸的忧伤。
  “你到底是人还是鬼?不然我要去厨房拿砍刀了。”
  “看把你吓成啥样子了,我不是鬼,是人。是刘文林的女人翠花,你不认识我吗?”
  王明高向前挪了两步,果真是翠花,说:“你不是一直在娘家住吗,丧事还没领干,阴气怪怪的,你来我家里干什么,难道刘文林还把我害得不够吗?”
  “我来还账呀。”
  “还什么账?”
  “我知道刘文林欠你的,不是一回两回,你心里不舒坦。他睡了你的女人,把你的女人睡死了,今夜算是我补你,一对一,扯平了,谁也不欠谁,往后各过各的日子,谁也不要找谁的麻烦!”
  “你是怎么知道的?”
  “雪里埋不住尸,纸里包不住火,你太傻了,天天夜里满村找女人,这种事就你不知道,其实谁都知道,连村里的许多娃都知道。”
  王明高心中一阵冲动和狂跳,浑身上下猛然胀满了气。他妈的,原来他们是合伙炕害我呀!他不明白这是刘文林两口子精心炮制的一个陷阱,还是翠花自做的主张。此刻,他把女人龌龊肮脏的死去,娘家人蛮不讲理砸砸抢抢的愤怒全都集中在一种忘我的发泄中。他奋力提着那条断缺的椅子腿,肆无忌惮地乱抡乱砸了一阵。怪异的椅子在空中山摇地动地飞舞着,正抡着,翠花奋力来拉他的胳膊,说:“别砸了,干砸哩,死了的人活不过来。”
  王明高用力搁了一下,突然瞥见翠花厚实酥软的胸膛一阵撩人的乱颤,仿佛揣了两只雪白的鸽子在那半掩的衣服下面一探一探的。王明高扔了手里断缺的椅子腿,突然嗨嗨嗨嗨狞笑起来,把满腔的愤怒和仇恨发泄出来,他突然狼一样扑上去一把就把翠花放倒了,他气喘吁吁地说:   “是真的还是假的?”
  翠花没有反抗,也没有半推半就,她说了,她是来还账的。灯影中,两团模糊的白影在炕上晃动得天翻地覆。
  天空中,一颗脱离了轨道的流星从银华锦簇的天幕上忘情地挣脱出来,朝着无底的黑暗缓缓坠落了下去,耀眼的一霎之后,山谷中的黑暗更深了,深得无底无边。夜空里,布满了寒气逼人的星星,似乎每一颗星星都沾满了霜花。
  当欠账和还账、生者和死者一对一扯平,当那狂潮终于平息时,王明高硕大的粗拉拉的手掌在翠花的脸上无意中抹了一把滚烫的泪水,他把那水滋滋的泪水舔了一下,是那样的苦涩。王明高看着翠花远去的背影,觉得不是人,像是一个夜鬼,他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真的,是一场稀里糊涂的梦。
  王明高昏昏沉沉不吃不喝睡了三天,三天后他从炕上爬了起来,他蹲在那块河滩地旁,蹲了很久,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几天后,刘文林跟翠花复婚。几天后,刘文林给王明高拿来两沓子钱,是两万块,说是给他的补偿,王明高死活不要,他对刘文林冷冷地理直气壮地说:“我跟你一对一,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
  “啥叫扯平,你要扯平什么?”
  对刘文林来说,这又是一个永远无法破解的谜团,有好几回话到嘴边了他都没有给老婆提及过这件事。
  王明高十分平静地说:“你就不要问了,反正扯平了,不要以为你有钱,你想咋样就咋样,你也不比我高到哪里。谁也不欠谁的,这是你老婆说的。”
  “我老婆还说了什么?”
  “你自己问。”
  柱儿在村里干净利落地消失了,像蒸发的水气不可能降落到同一个地方,过年时也没有出现过。柱儿不声不响的消失几乎是一种正常消失,没有引起村里人的牵挂和怀疑,就像谁家的一只羊或一只鸡丢了,与别人家没有一点关系。只有遇到一些一般人无法拿下来的重活时,人们才十分自然地想起他,因为除了他的力气,他几乎没有给人们留下值得记住的东西。有人说他去格尔木打工,有人说他去乌兰做了藏民的上门女婿,放牧着一群牛还是一群羊,说得都不太准确,种种传说几乎都与王明高老婆的死亡没有一点关系。村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白银香的死,就是不想活人了死去的,与别人似乎没有一点儿关系,与这个世界也没有关系。
  柱儿突然不声不响的消失,让他才五十多岁的母亲猝不及防,几个月后就变成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女人,她的脸上几乎一夜间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人们发现,每天黄昏时候,太阳从那棵大柳树背后消失不久,柱儿的母亲就佝偻着腰走出了家站在山豁口望着山外“柱儿——回家来!柱儿——回家来!”喊着。她把手做成一个半喇叭形状放在口上,声音传得远远的,飘飘的,一直喊到人们吃过晚饭的时候,喊得村里的女人和孩子心里一阵毛骨悚然,喊得胆儿小的女人不敢独自上厕所,喊得娃们不敢独自写作业,赶紧钻进被窝里,在一阵恶梦中入睡。她的一头黑发很快就变成了春天无法节制的柳絮杨花,在村口飘飘摇摇,飘得忘我,飘得很远很远。她的苍老像深秋的落叶,那种铺张和奢侈已经无法挽回。
  那个巫婆模样的老女人田寡妇似乎变得格外勤快了,她风雨无阻,兢兢业业,几乎每天傍晚出现在村口的大柳树下,她的出现像一个无处不在又让人们惧怕的幽灵。她一边敲打着那个破烂不堪的铁簸箕,一边不厌其烦地叫喊着:“白——银——香——回——来——吧!”她的铁簸箕实在太破了,由于张风漏气,锈迹斑斑,声音传得很破很近。
  听见田寡妇招魂的叫声,王明高或者村里的其他人只要把晚饭送过去,在大柳树旁边一墩,田寡妇一嗅到饭的香气儿就不叫了,村里人也便进入了梦乡。
  春节过后,柱儿母亲又在村口望了几回,还不见柱儿的音信,柱儿母亲让柱儿姐姐接到山背后去了,柱儿家破旧的房子一天天更加破旧,房头上长满了杂七杂八的野草。
  王明高光着膀子平整的那块河滩地又成了一块荒地已成定局,阿岱高速公路线路的设计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不仅从千户台村绕道而过,而且整个桃花乡也只占了十几亩地的料场。那些传说中因高速公路占张家、王家、李家土地的人们,甚至传说中因高速公路要占宅基地和祖坟的人们,准备发一笔大财的梦想又扎扎实实落空了。所有想发财的人都像霜打了似的,好久没有缓过气儿来,等回过神儿来时已到了第二年春天。
  一条人命和一场丧事把王明高弄得焦头烂额,几乎一夜之间他的家境变得捉襟见肘,呈现出一副无法收拾的败象。那卯足了蛮劲平整的一亩三分河滩地没有见一分钱,很快又变成了一块原模原样的荒地,王明高的精神彻底垮了,像油条浸泡在豆浆里了。
  二十一
  小雪头上下了一场雪,雪是从早晨下起的,下得十分铺张。
  强劲的西北风从山豁口连滚带爬一头撞了进来,没头没脑纷纷扬扬的雪片漫山遍野,像横着的成千上万把刀子从空中飘来,空中是什么样子的,落在地上就是什么样子的。直落得哧哧有声,大地一派冷俊庄严。午后,就把这里的一切都下白了,白得厚实,白得空旷,山野彻底封冻了,把人们的思想弄得似醒非醒,把人们的行为也弄得似是而非,叫人有些不可理喻。
  王马达的老婆侯山桃还是没有回来的一点音信,心灰意冷的王马达在侯山桃的娘家去了两趟也没有打听到一点线索,反而让丈人、丈母教训了一顿。丈人说:“谁知道你安得是啥心?”
  晚上,王马达又意味深长地请了一次客,还是猪下水,我和村长又去了,是硬着头皮去的。他的意思不言而喻,他的脸上充满了冬天的寒风冷气,喝酒的场面有些兴师动众。这不是一种一般意义上的喝酒,如果上次喝酒还算是一种温和的投石问路,那么这次喝酒就有些挑战的意味,有些嚣张的意味。我总认为这是围剿祁家山找回侯山桃前的一次会师会,也是一次宣战会。他至少要让郎疤来一次魂飞魄散,知道他王马达是一条汉子,不是好惹的,他王马达的女人也不是随便谁想睡就睡的。因为王马达请的人除了村长和我,还有十多个膀大腰圆能吃能喝的男人,他们是一些大都遇事用力气和拳头先声夺人的人。很显然,叫村长和我去吃饭不是让我们出什么主意帮什么忙,等于是通个气儿尊重一下。
  王马达这个老好人还没有给谁正经八百找过麻达,但找起麻达来也不是好惹的。他打发去的探子终于得到了消息,从种种迹象表明千真万确,郎疤和侯山桃挣了钱回到了祁家山,还像眉像眼说着郎疤穿的什么衣服,侯山桃梳着什么头。这一切都让王马达下定了报仇雪恨鱼死网破的决心。   我跟村长早就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和动机,怎么劝都不起作用。不是我们的协调能力太差语言苍白无力,最关键的一点是,谁也没有办法把他的女人从祁家山弄回来,让她跟王马达踏踏实实过日子。这跟上面下达的一些经济指标和生产总值是两回事。
  村长说:“再大的麦子都要从磨眼里下,千万不能着急,我们想办法。”村长的话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你站着说话腰不疼,我的女人让他睡了一年多了,快弄出娃来了,我没媳妇娃没娘,我不急你们急呀!”
  “我也急,但我也没有合适的办法。”
  “你们不管,是吧?我看你们也管不了,我自己管。伟大的导师早就说过,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解决问题全靠自己!”
  “你不能蛮干!”
  “你别管,我没办法巧干,我干定了,大不了鱼死网破,你死我活!是他郎疤霸占了我的女人,我怕谁?我谁也不怕,走到月球上还是这个理!”
  许多人没有吃出肉是什么味道的。
  这一夜,王马达没有入睡。他想睡,却睡不着。他回忆着与女人平时做爱的细节和肌肤之感,就更舍不得这个女人,他又想了想郎疤脸上那块深仇大恨的黑疤,产生了一个不可告人的念头,这念头很快化成一种狼一样凶狠的目光。他慢慢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蹲在院子里旁儿旁儿仇恨地抽起来,直抽得浑身的筋骨缓缓活泛起来,兴奋起来,抖擞起来。渐渐的,他的身心像一匝一匝拧紧了发条的闹钟,血管里的血液旁儿旁儿跳起来,直跳得手发抖,心在嗓门上怦然直撞,上牙和下牙一阵一阵打架。
  桌子上的肉已经没有了一点热气儿,王马达送走了喝酒的人,从架板上不慌不忙取下那把杀猪的刀子,刀刃在灯光下显亮出咄咄逼人的光芒。他用拇指轻轻试了试刀刃,还有些钝,他是屠家,对刀子的钢水和锋利程度他是十分敏感和清楚的。他抄出磨刀石,撅着屁股一上一下沙沙沙沙继续磨,磨几下就沾一点水。在一张又肥又大的屁股的不断晃动下,那把杀猪刀直磨得寒光闪闪,锋利无比。他眯了一会儿眼,对着眼前吊着的电灯开关绳儿拦腰一刀砍过去,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和动静,一截开关绳就软软地掉了下来。然后,他才拿出红铜的、黄铜的五十余枚弹壳,一个个在屁股眼上放了火炮儿,一个个装了火药,一个个装了足够杀伤郎疤皮肉和筋骨的铅子儿,一个个弄结实了,封灌了白蜡。这不是他心血来潮,是蓄谋已久的。这一切就绪后,他在一个宽大的经久耐用的帆布子弹带里,密密麻麻的弹孔插满了红铜的、黄铜的货真价实的弹壳,折成四折,装在一个提包里,再然后,他用一条破旧床单布把猎枪包裹得严严实实。他的一切动作像一个老道的经验十足的猎人,又像一位与仇敌决斗前的英雄。他完整英武的装束,只给猎人老薛花了两条条猪肉和一条烟。
  还在十多天前,他去山背后找老薛。猎人老薛说:“你用吧,用多长时间都行,只要不胡来就行。”
  这一切就绪后是黎明,他本来要睡一会儿,可仇恨让他没有一点瞌睡。他又缓缓地把裹在猎枪上的被单解开来,缓缓地走出了屋。他神色庄严地举头望了一会儿天空,押了两颗子弹,在院子里“砰”毫不犹豫肆无忌惮地打响了一枪,又“砰”打响了一枪。王马达借来的双管猎枪名不虚传,那突发奇响、震耳欲聋的声音,两下就把沉睡的夜吓得惊慌失措,魂飞魄散。那些酣然如梦的麻雀和鸽子哪里经得住这种声音,余音未尽,便噗噜噜——噗噜噜,一群接一群地远走高飞了。
  枪声冗长的回音在夜空里还没有完全消失,就听得一阵噢噢噢——喽喽喽粗哑悠长的声音,在村里的制高点底气十足地传开来,这是他们早就定好的联络信号,坦荡的山野里,全是朦胧的夜色和裹了夜色的浅浅的山岗。喊声像一个又一个蛮劲十足的水漂儿在这夜色和山岗中划过,然后落到山的那边或者一条深谷中去了,天唰一下就亮了。
  一个声音在不远处高声喊道:“人都到齐了?”
  人们黑油油的脸上露出了白生生的牙说:“快了,快了,已经二十个了,再两个就齐了。”
  “怕不来了吧?”
  “酒喝了肉吃了,咋不来呢。”
  随着雪地里嘎哧嘎哧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急促,村口的大柳树下聚集了许多拿着不同工具、装束不一般的男人。让人难以置信和不可理喻的是,那个半呆半傻的老巫婆田寡妇也在同一个时间从大柳树下幽灵般冒了出来,她的出现有点先知先哲,把一群行色匆匆的男人弄得面面相觑,他们的目光分明在怀疑自己的队伍里是不是有人走漏了风声,或者出现了叛徒。因为此次行动是今晚决定的,没有一个人告许过她这件事。她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清晨灰白的天色里,简直是一个半人半鬼的东西,腰里和腿上绑了一些很多的白的、黑的、黄的、红的金属的碎片,舞蹈着寺庙里的哑社火,一边发出咔嚓咔嚓金属的声音,一边高声唱道:
  我等今奉玉皇之令,除奸兴良。行事由众后生贤达昨晚商议,定今晨卯时共伐祁家郎人,临时以“枪声噢喽”之声为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切切。
  王马达和同行的人一个个大惊失色,谁也不明白这个几乎封闭的消息她是从哪里得到的。王马达朝前走了几步有点儿犹豫不前,这大清早出现的半人半鬼的田寡妇,还弄出这么一段酷似文言的告示,让他心里有些发毛,不知是凶还是吉,去还是不去呢?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兴师动众组织了这么多人,已经吃过他的两回猪下水,喝过他的两回酒了,不能就这么像吹胀的尿泡说瘪就瘪了。男子汉千斤闸,提得起放得下,他丢不起这个人,他迅速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免子般飞速跑回家,拿了一包黑香,一刀烧纸,一把柏枝儿,几块油香,又以同样的速度跑回来,他在神树旁郑重烧了,他的纸烧得十分耐心和虔诚,让一群整装待发的人等得有些着急。他不停地在嘴里念叨了一会儿,念得不伦不类,谁也听不清他念了什么。灰飞烟灭,他掂了掂肩上的双管猎枪,似乎为他的壮行更添了一些神勇。
  之后,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主动走在前列,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殿后,从神树下哩哩啦啦走开了。
  等人们走开来,田寡妇一边舞蹈着寺庙里的哑社火,一边唱着“花儿”:
  民国二十八年没太阳,
  八十二军是要命的阎王;   把阿哥赶到仗口上,
  尕妹们,
  立逼着黄河里跳上。
  她的唱腔不伦不类,不腔不调,无张无弛,几乎没有“花儿”的令和调。她很快又从一个先知先哲变成了一个十足的疯子和傻子,嘴里说着一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话。人们一阵阵嘲笑。
  王马达雄心勃勃地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腰里系着宽大的帆布子弹带,密密麻麻的弹孔里插满了一触即发的弹壳,把他衬托得像一个大义灭亲的农民领袖。他的身后是一群虎背熊腰的被王马达的猪下水和烧酒喂饱了灌醉了多少回的黑压压的男人。
  拿了别人的手短,吃了别人的嘴软,那些不止一次吃了王马达猪下水喝了王马达酒的人们陆陆续续到齐了。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山路上深沉而有力地回荡,那些拿着铁锨、榔头、门担、长短不齐的棍棒的男人们,在清晨灰色的阳光里满脸庄严地挺进着。黑压压的人群夹杂着铁器和木器的碰撞声,匆匆忙忙地朝祁家山奔去,身后的残雪光芒四射。已经架好牲口准备去驮肥的人们,看见这个庞大而威风凛凛的队伍,又不得不卸了牲口,顺手抄了一件家伙跟在行色匆匆的人们的后面,一个个一副狐假虎威、心事重重的样子,大有在国难当头之时我不出面谁出面,我不担当谁担当的做派。
  打头阵的当然是王马达,他从昨天晚上就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他耀武扬威地走在队伍的最前头,鹤立鸡群的装束,让他像一个施工现场上霸道的包工头。他们的神情似乎不是去打架斗殴、吃亏流血,倒像是正月社火队伍里跳八大光棍的身子。所有的青壮年男人都在经历着人生从未有过的壮举,他们英雄般地不加思索地涌入人群里,一个个高昂着油头垢面的头颅,不知是固守着骨子里先人的脉血和传承,还是去过一回不明不白的干瘾。他们和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点着头打招呼,好像彼此很久以前就很熟的样子,他们打招呼的神情和举止,像一群坐在酒店里互不相识的吃客。
  王马达点了点人数,把自己算进去,足足三十人,他十分感谢那些不请自到的人,他给他们一一点了头。
  他们的球鞋、布鞋和皮鞋似乎跟土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仇恨,有意使足了脚劲儿。土路上很快扬起了滚滚残雪和黄尘,像一群受了惊吓的野牦牛踢踢踏踏没头没脑地跑。队伍似乎还在壮大。原因的简单不言而喻,除了王马达的人缘,一般都是奔着两个目的而来:一是帮个人场,抬头不见低头见,让王马达心里有数,二是,不是中午就是晚上,要吃王马达的一顿酒肉。
  临近祁家山时,行色匆匆的人们瞬间就汇成了一种从天而降的黑色洪流,像一团酷暑天散发在案板上的发面一样毫无节制地膨胀着。
  刹那间,整个祁家山的人们都知道了将要发生一个重大的事件,千户台村的王马达带着几十号人要人来了,要的是郎疤的女人侯山桃。他们也才明白,郎疤的女人是郎疤用“花儿”骗来的,不是明媒正娶的。他们奔走相告,很快告诉了郎疤。郎疤想逃跑,无论如何晚了。因为站在山腰里的王马达的一群人,把祁家山山洼里的一切都看得十分清楚,一只小鸡的走动都会进入他们的眼帘。王马达看着郎疤的庄廓院里一缕炊烟袅袅地升着,他的眼睛直了红了,妈的,你的日子还挺滋润的,我让你滋润。
  王马达一口气跑下山坡,身后的积雪和尘埃飞得高过了他的头,在空中四射着,分不清是土还是雪。他在郎疤的家门口,坐在一块碾台上,从怀里掏出一瓶烧酒咣当咣当咕了一气儿,这叫壮胆酒。然后他就不慌不忙解下双管猎枪上缠着的床单,咔一下,咔又一下,把双管折回来,从腰里取出两发子弹。一发是红铜的壳儿,一发是黄铜的壳儿,发着冷光,他让郎疤品尝一回挨枪子儿的味道。猎人老薛特别交代过,打猎时最好把壳儿在头发上蹭一下压上去,火炮儿一扳一发。他照做了,用拇指准确熟练地压上去,咔一下折回去。他的动作十分洒脱和圆满。为了这个动作的连惯协调,和快速发挥作用,他练了三个晚上。当他把事情想开之后,准备与郎疤决一死战时,他不再是往日那个萎缩、自卑、颓废而唯唯诺诺的男人。他镇定若神,充满了英雄的胆量和神勇。一个人一旦豁出去了,没有一个人敢走过去把他怎么样,祁家山的人们都远远看着他,看着他的所作所为和不可一世。自从七九和半自动步枪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从村里消失后,祁家山四十岁以下的人很少看见这种荷枪实弹威风凛凛的场面了。他们被王马达的全副武装和派头弄得惊慌失措。
  王马达的身边很快围上来祁家山的几个看热闹的年轻人,其中一个胆大的说:“你是找郎疤的?”
  王马达横着眉毛冷酷地点了点头。
  “他就在家里,今天早上还担水哩。我们早就知道,他的媳妇是从千户台领来的,是别人家的媳妇儿。”表情流露着对王马达的讨好。
  王马达二话不说,嘴里英勇慷概地哼唱着革命现代样板戏《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唱腔: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纠纠,
  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是应酬。
  唱到这里,他戛然而止,朝着郎疤家的大门“砰——砰”就是两枪。这不是给自己和大家伙壮胆儿,这么多的人不需要壮胆儿,而是给郎疤和祁家山的老少爷们一个先声夺人,杀鸡儆猴,告诉他们,冤有头债有主,谁也不要为郎疤的事插手,谁多管闲事,枪膛里的铅子儿不长眼。这两枪特别响,回声似乎更响,把祁家山的人吓得从炕头上跳了起来。女的说,是谁家的娃这么烧包,老早就放“二踢脚”,大雪天把好端端的瞌睡弄跑了。还是男人们有经验,男的说,你好好听,哪里是“二踢脚”?是猎枪,是连发的双管猎枪,铅弹在枪膛里飞翔的声音清清楚楚。
  空中,一颗黄色的弹壳一颗红色的弹壳“嗖——嗖”划出两道明晃晃的线,饱满有力的铅子儿打进门板时的声音哧哧作响,像木头在锯口里发出的声音。几个孩子麻雀般地涌上去,抢走了弹壳,又相互追跑着,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围观的几个年轻人骚动不安地说:“天啊,还真他妈的看不出来,他的枪是真的,是连发的。”
  “郎疤,你出来,你给老子乖乖滚出来,老子是千户台村的王马达,你听着,你狗日的末日到了!”说时,又熟练地压了两颗子弹。
  郎疤听到枪响后,赶紧顺着梯子爬上了屋顶,想从后墙上逃跑,不料,对郎疤可能逃跑的线路王马达早有准备,要知道王马达小时候是掏鸟窝、逮山鸡的好手。郎疤的影子在房顶上刚晃了一下,王马达端起枪,“砰”就是一枪。这一枪的火药装得十分饱满,一股黑烟狂妄自大地一冒,郎疤肥壮圆硕的屁股被打得发出了干牛皮的声音。他的屁股上先是冰了一下,那种冰像锋利的刀子轻轻划了一下,然后是火一样发热发烫,他意识清楚地抹了一把,两扇儿屁股还结结实实地长着,他一个趔趄从墙上像一只山鸡一样跌下去,轰一下冲起一些土尘。所有的人都惊了一跳,以为郎疤这下十有八九完蛋了,这下事情闹大了出了人命了。等人们在冲起土尘的地方冲过去,却突然看见郎疤一下滚起来,冲出十步之远。人们为郎疤的英勇顽强赞叹不已。这狗日的还在跑呢,咋没打准呢,是王马达的枪法不行,还是这狗日的命大。   王马达追了几步,不假思索地扳响了第四枪。一股黑烟愤怒地一冒,地上冲起一团残雪和黄尘,在哗哗溅起的残雪和一股黄尘中,不见郎疤的人影,却在离那股冲天而起的黄尘的三五米之外,郎疤一下连滚带爬地摔倒了,摔得十分沉重和壮烈。郎疤摔倒时的样子有些像红色影视剧中英雄倒下去的样子,他在积雪很厚的地上慷慨地滑行了好几步,他屁股上的裤子布满了马蜂窝似的小孔。此刻,他已经忘记了他的屁股是不是长在自己的身上,他伸手摸了一下还在。
  郎疤和侯山桃插翅难飞,很快像被过去的地富反坏右一样逮到了千户台村。在侯山桃消失的过去的一年时间里,人们以讹传讹,一直传说着郎疤身上长满了像外国人一样可怕的黑毛,裤裆里的那个东西特别古怪而冗长。这已经是千户台人妇孺皆知的民间传说和口头文学,流传着:郎疤郎疤,头小逑大,超过一窄。正因如此,郎疤才拆散了王马达美好的婚姻,拐跑了侯山桃,让侯山桃坐得稳稳当当,滋润得像有钱汉的女人。现在郎疤在千户台人的集体作为下,成了案板上的猪肉,男人们终于有机会见识见识他的长短和粗细了。这样的境况许多人一辈子也不见得有一回。
  郎疤和侯山桃被逮到了千户台时,一户殷实的人家正在杀年猪,村口围了很多人。王马达朝空中又底气十足地放了一枪,反正他身上带足了让他为所欲为的子弹。不为别的,只为让村里人知道他不是屈服于郎疤的所作所为,而是凯旋而归。他还要让支书和村长见识见识,他王马达的厉害。
  枪声响后,所有人像听见了耍猴子的下路人的铜锣声,蜂拥而来,很快就把郎疤围得水泄不通。杀年猪的屠家把一头白条条的猪刚从三角架上吊起来,就跑过来凑热闹。他从人群里挤进去,用明晃晃的杀猪刀挑断了郎疤的裤带。郎疤赶紧用手提了裤子,屠家把刀子放在郎疤的手上狠狠地摁了一下,郎疤的下体瞬间暴露无余。
  人们终于看见郎疤下身的一团黑毛平平常常,简直比自己的还要小的阳器,让许多男人的脸上流露出十分失望的神情和鄙视的目光。他们也更加鄙视侯山桃的浪漫私奔。
  那个半呆半傻的老巫婆田寡妇又出现了。她似乎永远喜欢凑热闹,似乎永远就会跳寺院里的哑社火,或许在她没有呆傻之前与寺庙有一种什么关系。她又舞又蹈过来,她可能是最近一个时期天天吃加肉干饭,她凶猛地冲进了围着的人群,她手里没有带任何东西,兜了个圈子,不知从哪儿下手,她试探性地抹了一把郎疤的头发,见没有把她怎么样,又拧了一下郎疤的鼻子嘿嘿一笑,踢了一脚,说:“你咋勾引我们村里的女人呢?你个贼挨刀的坐班房的!人家俩口子尕日子推得好好的,你咋下得了手?”
  人们总想玩出一些新鲜刺激的花样来。许多人正在饶有兴趣地用小拇指比划着、嘲笑着郎疤那个实在不起眼的东西时,杀年猪的女主人冲进人群把一盆刚刚洗过猪大肠的十分肮脏的水哗一下毫不犹豫地泼了过去,说:“狗日的,我让你没事干了勾引我们村的女人!没看你脸上那块疤,我们村的女人也是你勾引的!”随后众人一片喊打之声,拳脚、土块、棍棒一起雨点般砸过去,砸得郎疤分不清东南西北。
  王马达的弟弟带着王马达的儿子平平过来了,他挤进人群,骂骂咧咧地说:“狗日的东西,尝尝老子侄儿的二两尕烧酒儿。”说时,厚颜无耻地在众目睽睽下,一把扯开裤裆拉出侄儿的阳器在郎疤的脸上尿了一泡水哗哗的热尿,把郎疤弄得狼狈不堪。人群里立马就有了高呼声:“好,好,再来一泡,把狗日的呛死,下次再要干这等下流事,给他把屎喂上!”
  王马达的儿子被众人鼓舞得蛮劲十足,他使了一会儿劲,把小脸儿都挣红了,也没有尿出第二泡尿来,望着王马达的弟弟说:“叔,我没尿了。”
  “等着。”
  平平就举着小鸡鸡儿老老实实等着。平平说:“叔,还是没有,你得答应我十块钱。”
  王马达的弟弟答应了平平的要求。
  人群里有人说:“他的错犯在逑上,狗日的,废了他的逑。”
  “对,废了,看他还弄不弄我们村的女人。”
  人们很快就解开了郎疤宽大的裤带,一把把郎疤肉呼呼的东西掏了出来。村长出现在人群里时,郎疤已经被人们弄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早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绝望的神情。他哀伤地号叫了一声,他的号叫充满了恐怖,像屠夫把刀子插进了牛脖子。
  “你们这是干啥呢!你们咋能这样搞呢!你们是不是还想搞出人命!你们这样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是违法,是侮辱人格!”说时,村长解开了郎疤身上的绳索。
  只见郎疤从地上滚起来,扑过去死死抱住村长的腿说:“王村长,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可要给我做主啊!王马达用火枪打人,把我的尻子打烂了,差点要了我的命。”
  村长皱着眉头说:“给你做主?你霸占人家的女人,是不是事实,还给你做主!不打死你就算便宜你了!”村长推开郎疤的手,使了一个逃跑的眼色,低声说道,“还不给我滚,他们人多势众,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郎疤心领神会,慌忙提了裤子,兔子似的撒腿就跑。王马达又压上了一颗子弹,村长一下摁住王马达说:“行了,捉贼容易放贼难,你还要把他怎么样,放下!赶快把枪还了,还得干干净净,你就等着派出所来抓人吧!”
  王马达说:“抓就抓。”
  “你说得轻巧,抓了娃谁养?”
  郎疤出了村口没命地跑,跑得狼狈不堪,跑得魂飞魄散,他的风车般扇动的两条胳膊,像一只在山垣上猎获了兔子的山鹰,扇动了几下,转眼就消失在了千户台村的地界。
  中午,千户台村的人在乡卫生院看见了郎疤,郎疤脱了被打成马蜂窝似的牛仔裤,半拉儿血淋淋的屁股肥硕地露着。他哀求医生给他取出屁股上的铅子儿。他胆战心惊地跟医生说了自己惊心动魄的经历,说王马达那狗日的心也太黑了,不要命了,不是自己的命大,就差一点打死。
  医生说:“是不是搞了人家的女人?”
  郎疤哧的一笑,不说话。
  医生说:“要不要麻药?”
  郎疤说:“要。”
  医生说:“麻药伤脑子,还是不用的好。”
  “不用就不用,你就给我弄麻利些,弄干净,别留下病根子。”说时把一堆白乎乎的屁股撅了过来。   医生一手握着钳子,一手握着刀子,差不多把郎疤的半拉儿屁股剜遍了,剜得郎疤哇哇直叫,杀猪一样。医生把一条毛巾塞在郎疤嘴里说:“忍着,谁让你搞人家的女人呢,这就是下场。”
  一阵铁器的咬牙切齿声和猪一样的哼哼声,最后剜出了十二颗香头儿大小的铅子儿。医生说:“咋样,睡人家的女人好受不?”
  郎疤嗨嗨一笑说:“不上身不知好坏,上了身才知道不一样。”郎疤朝医生贼贼地笑了一下,双手捂着疼痛难忍的屁股,一拐一拐地走了,他的背影里留下一首凄凉的“花儿”:
  日头儿落了实落了,
  阿哥的肉呀,
  长虫打石崖上过了;
  指甲儿连肉地分开了,
  阿哥的肉呀,
  活刮了身上的肉了。
  他人到了这个份儿上,还不忘了侯山桃,也真是个情种。医生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王马达的莽撞行为和英雄壮举,并没有彻底解决问题的关键和实质,反而使事情复杂化严重化,最后把自己推上了绝路。第二天早晨,王马达准备杀年猪招待那些立下汗马功劳的人。他起得特别早,他从供销社灌来了一加仑威远散酒,准备晚上踏踏实实醉一场,他刚把一口大锅架起来,村里开来了两辆警车。一辆是乡派出所的切诺基,一辆是县公安局的桑塔纳2000,公安局的人一到千户台村就开始了程序化的侦查。他们二话不说,先把王马达带到村委办公室进行了询问,然后又对支书和村长的谈话进行笔录,接着询问了昨天参与围剿的两个人,也做了翔实的笔录。中午,他们只喝了一杯水又风尘仆仆去了祁家山,晚上回来时,接着进行询问,参与围剿行动的人一个一个被询问,一个一个做记录,一个一个压手印,一切程序做完时天已微明。他们把平平交给了侯山桃,最后把王马达逮捕了。
  王马达说:“平平她不能带。”
  “能不能带,你说了不算。”警察的态度像生铁。
  王马达要弄回侯山桃,结果鸡飞蛋打。他的匹夫之勇让自己坐了四十天的班房,坐牢期间,郎疤的屁股上总觉着不舒服,他去县医院又剜出了两颗香头儿大小的铅子儿,屁股上才长出了新肉。侯山桃跟郎疤很快进入了如胶似漆的蜜月期,他们大大咧咧你来我往,俨然是一对夫媳。后来侯山桃心硬口硬跟王马达提出离婚,只要儿子不要财产,王马达在无望中答应了离婚。媳妇没了,儿子也没了,最后只剩下光棍一条。
  王马达回到家里时空荡荡的,门口那颗榆树稀稀拉拉的一些枝条在空中生硬地舞蹈着,几只乌鸦在空旷的山野里穷极无聊地叫喊着,季节还看不见一点春天的气象。他在门口坐下来,抽了一会儿烟,无精打采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在荡起的黄尘中推开了自己陌生而熟悉的家门。
  郎疤和侯山桃正式举行结婚仪式,是王马达出狱后的第二天,山里的杏花儿已经打上了花骨朵,川里的杏花儿开得红红粉粉。郎疤和侯山桃结婚后举家离开了祁家山,这不是郎疤的心血来潮,是他早就想好了的事情。王马达的双管猎枪并没有把郎疤怎么样,反而像吉祥喜庆的鞭炮声一样,炸开了他的心智和一生的财运。他屁股上的伤疤还没有彻底长好,在县医院哼哼呀呀换完了最后一次药,就在县城里开了一个“花儿”茶园。茶园以娱乐和饮食集一起,服务对象是县城周边农村的中年人和那些退休的工薪阶层,低消费大收入,挣钱如酥油里插刀子一样轻松。他把自己的“花儿”茶园命名为“浪吧”茶园,充满了诗意和浪漫,意思是尕妹连手来浪吧。
  镰刀打着弯弯的,
  总把个田割下哩;
  盖碗茶倒着满满的,
  总把个客留下哩。
  郎疤的心情高兴得像五月里酿蜜的蜜蜂,他整天价乐呵呵哼着一种叫水红花令的“花儿”,哼得脚底下轻飘飘的,不知是在雾里还是云里。郎疤不开茶园便罢,一开茶园才知道如今的世道有多么好,好得无法想象,满世界都是闲人,闲得简直不可思议。上班的,做工的,下岗的,年轻的,年老的,中年的,男男女女挤在一块儿歌舞升平,每天把茶园塞得满满的,光卖盖碗茶也就有够赚的钱了。夏半年在“同乐”公园里凉凉爽爽唱,冬半年在县城的包厢里暖暖和和唱,把“花儿”唱成了一条流钱的河。在“水红花、大眼睛、尕妹连手、阿哥的肉”的传统和摇滚中,挣着大把大把的票子,在行色匆匆和暧昧的对唱中,男人们花钱如流水,女人们消费得理直气壮,也不知又折散了多少对夫媳,但他管不了那么多,郎疤只管经营和赚钱,侯山桃只管晚上坐在沙发里埋头数票子。不是郎疤,侯山桃怕一辈子也体验不到那种数票子把自己数累的感觉,有好几回她数着数着就在沙发里睡着了。儿子平平在县城开始像城里的娃一样人模狗样上小学了。王马达当牛做马没有办成的事情,郎疤跟侯山桃轻而易举地完成了。
  侯山桃窝在山里时也看不出有多少出息,哪里知道,她真正是那种给一双皮鞋就撒展的主儿,仅三个月时间,就被郎疤的“浪吧”茶园养得心宽体胖人面桃花。她每天为平平按时做好三顿饭,等候在上学、放学的守望中,有时也去茶园听“花儿”和“少年”,偶尔也有登台演唱两曲“花儿”的欲望,有好几回她跃跃欲试,但郎疤死活不让她唱。
  郎疤的“浪吧”茶园越来越红火,这跟他的智慧和经营理念不无关系。他别出心裁组织了一个评委班子,都是些县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是政协委员,就是手头上有几个钱的老板,或者就是退下来的领导干部,这叫资源合理利用。他们每天评出一个最佳“花儿”和“少年”歌手颁奖。“花儿”歌手由一群男评委评,“少年”歌手由一群女评委评,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侯山桃也是评委之一。郎疤发现如今的人变得越来越贱,越来越不是个东西,不管官多大、地位多高,只要给他们好处,你让他干啥他就为你干啥。
  侯山桃人模人样坐在评委席上,开始时有些忐忑不安,在这些一本正经的专家、学者面前规规矩矩坐着,只举手或打分,不说话,或少说话,渐渐地,她听会了一些都是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所谓专家、学者的客话、套话,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说是专家、学者,不就是油腔滑调装腔作势,不就是四边不挨打圆场吗,几个回合就学得差不多了。一年下来,侯山桃只听得面白体胖,渐渐地像个城里人也像个有点儿文化的人了。她有点儿高傲地走在街道里,每每看见那些体面的男人和女人,心想,原来城里人和文化人也不过如此,跟那些农村里装神弄鬼择阴地看风水当蛮蛮,大把大把赚钱的男人女人差不多,只是看上去更体面更像那么一回事。很多时候,人和人之间的差别就在于像不像,很多时候,你想的那一步能不能跨出去。她想起跟她在同一个村里同甘共苦了多少年的白银香和白银香不明不白的死,就有点儿可惜,有点儿可笑,有点儿愚蠢。白家妹子呀,你也太傻了,你睁开眼了看看,如今的世道人家是咋样生活的。你那么好的模样儿和身段儿还不到三十岁,干嘛要死呢,凭那一身的好条子、好模样,只要像城里女人一样随便打扮起来,咋挣钱不是挣,咋活不是活!想到这里,她自言自语地哼唱道:   豆儿豆儿尕豆儿,
  没知道豆儿是滚的;
  肉儿肉儿尕肉儿,
  世上的肉儿是哄的。
  侯山桃哼唱完了她自编的“花儿”,得意地在地板上旋转了一圈,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打扮起来。今天她打扮得十分认真,选什么口红、画什么眉、穿什么衣服都做了精心的思考,下午她要去当评委。听郎疤说,今天又有一位退居二线的领导加盟了评委的行列,她得留心打扮一下。
  世道有点儿鱼目混珠,失败让人猝不及防,成功也太让人不可思议,成功和失败之间往往只有一步之遥。郎疤的成功有点像做梦,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渐渐地,只会写自己名字的郎疤已经让人刮目相看了,他在所谓的圈内的规格似乎比侯山桃混得还要好一些。很多时候,他也在频繁地参加一些没完没了不厌其烦的文化类型的座谈会和研讨会,还有好几篇文化论文像模像样发表在公开的杂志上,有些还是中文核心期刊。原来玩文化竟是如此简单,这比当木匠、画匠、劁猪匠、泥水匠、杀猪匠、接生婆还简单,还自在。是的,比这些还简单,在这里海阔天空两天三天说什么都行,因为是座谈会、研讨会。在这里只要不对抗政策,咋说都是对的,说错了还可以重新说,谁也不会把你咋的,可劁猪不一样,劁猪有责任有承担,劁错了劁死了你要赔钱的。
  他把那些东西十分认真地剪贴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证明自己也是个文化人,是个不一般的人。不过更多的时候他要做的事情是,等那些专家、学者肯定了他驴唇不对马嘴的发言和海阔天空的胡传,离席后埋单,送红包,然后开着私家车把他们一个一个送到家里。
  郎疤做这些事情津津乐道,乐此不疲,也从不马虎,他已经学会了把所有的人都叫领导,把所有领导的家都叫府,把所有领导的老婆都叫夫人,让领导和他们的夫人一个个心花怒放,都说小郎人好,如果还在位子上,一定给小郎一个科长或主任试一试。因为他分明觉得,这些人说他行,他就行,这些人说他不行,他就是行也不行。因为这些人掌握着肯定别人和否定别人的资源。
  离婚后的王马达心中十分惭愧,许多时日他想儿子。他好几次去县城看儿子,都被侯山桃以十分强硬的态度拒绝了,侯山桃说:“你一身的猪屎味儿,怕把儿子熏臭了。回去吧,儿子好好的,没你的事儿。”
  王马达只能鬼鬼祟祟躲在贴满壮阳、滋阴和购买黑枪、黑弹广告的电线杆背后,偷偷看几眼儿子。他的小偷一样的举动让一位警察看见训了一顿,说他就是让他们十分头疼的贴这些街头广告的人,非让他弄干净了那个电线杆,让一群人围着他指指点点。他说他不是贴这些广告的人,他叫王马达,是来看儿子的。看自己的儿子咋能是如此偷偷摸摸的,人们都不信他的谎言,他有一张簸箕大的嘴也无济于事。在大多数人的眼中,他王马达是个偷鸡摸狗的,而郎疤和侯山桃倒是光明正大的,是理直气壮的。
  有一次,王马达开着那辆贩猪肉的手扶拖拉机去看儿子,但他停车的地方没有停车标志。这哪里是一辆车,简直就是一个垃圾箱,由于常年累月贩猪肉,车刚停下不久,成千上万只绿头苍蝇载歌载舞地蜂拥而至,爬满了车箱,过往的许多人都捂住了鼻子。环卫工人马上打了举报电话,不一会儿,交警就把车托走了。王马达简直叫天天不灵,喊地地不灵,他还以为车让人偷走了。他在交警大队缴了200元托车费和200元罚款开着车回来时,正好在学校门口看见了儿子,他喜出望外,给儿子买了个小足球。他知道儿子是玩猪尿泡长大的,肯定喜欢玩这个,儿子果真喜欢,王马达十分高兴。他跟儿子正在高兴时,侯山桃骑着一辆“木兰”电动车过来,不由分说一把夺了儿子,骑着车消失了。
  王马达开着车闷闷不乐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上他还想着那400元钱。他人还没到家里,就被几个不明真相的人堵在半道上打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打的时候,王马达不明不白是谁打的,打完了才知道是谁指使打的。自己的儿子自己不让看,妈的,这是啥世道?从此,他再也不敢去看儿子了。儿子的影子在他的心里长成了一个不散的疙瘩。
  王马达看一回儿子已变得遥遥无期。从此,他变得更加猥琐、自卑和颓废。千户台村又多了一条光棍。他死了这条心,每天穿着一条蓝大褂贩他的猪肉,吃他的猪下水,只吃得他往车厢里扔一扇猪肉,像扔一块砖头一样轻松。他已经窖存了五坛子猪油,怕是十几年也吃不完,他的家里到处洋溢着猪油的味道,墙壁上、屋柱上挂满了风干的猪苦胆。
  王马达真是卧薪尝胆,他实在想儿子,想儿子的时候,他就舔一点猪苦胆。他这个岁数丢了老婆又丢了儿子,真是雪上加霜。(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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