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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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格外炎热的阴天,暗色的云絮形成压抑的盖子,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想要在哪里钻出一个小孔来呼吸。空旷的台球厅内,两个少年一边喝啤酒一边打球,偌大的场地上只有这两个逃课的学生。周围其他的球桌旁空荡荡的,天花板上挂式电风扇嗡嗡响,沿着同一个方向旋转,产生的震动偶尔会让上面的漆皮掉落下来。一只流浪猫从一张球桌跳下,再到另一张球桌上,吓走了落在上面的飞鸟。两个少年站其中一张损坏不算严重的球桌两旁,其中一条桌腿是断的,用几块砖头垫着防止桌面过于倾斜。
  褚暮伏着身体,用最标准的姿势握住球杆,浑浊的汗从鼻头滴落到手背上。随着一下猛烈的撞击台球桌上的母球沿着直线滚动,直到碰上一颗红球,原本有秩序的局面开始混乱。各种颜色的球体互相碰撞,在推动下一个球时改变自己的轨迹,A球推动姬远球,B球推动C球,C球推动D球……G球反过来推动A球,就像早期宇宙中的群星,每次撞击都是一种变量,越多的变量产生越多的可能。规律正在形成,每个球体都在寻找自己的定位。
  站在球桌另一边的姬远一边杵着球杆,一边喝瓶装啤酒,眼镜镜片倒映出桌面上眼花缭乱的运动。当惯性作用开始衰竭,流动的撞击声终究汇聚于同一种寂静之中,他确定没有球进洞。
  “你以后想去哪里工作?”褚暮把酒瓶放到桌沿,再把球杆放到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开始瞄准一只球。
  “去银行上班,期间娶一个中等偏上的妻子,生一个中等偏上的儿子,过中等偏上的生活。把从银行挣到的钱再存入银行,等到六十岁退休在海边买一间房子,养一条狗,最后在亲人的围绕下作为一个中等偏上的人死掉。”姬远一边说一边纠正衣领,他感觉太热,抬头看着连绵的阴云,感觉自己正在一个密封的玻璃罐里,有点透不过气来。他继续说:“总之我的人生已经安排好了,只需要按照既定的步骤继续下去,那么你呢?”
  “我?我想去宇宙开发公司上班。”褚暮说。
  “为什么?”姬远说。
  “为了抵达未知。你没看新闻吗,宇宙开发公司新发现一颗可能有生命的行星。我以后想去宇宙开发公司工作,我想要找到宇宙的尽头。”褚暮把母球打出去,在一阵撞击后,有两只球分别从左上角和右下角进洞。
  那些球的位置已经变化,姬远得重新选择角度,他说:“其实不需要望远镜,现在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一颗星星,就像你能看清自己皮肤上的毛孔。”
  “你说谎,压根不可能的事情。”褚暮仰望阴暗的天空:“现在是白天,连萤火虫一样的亮点都找不到。”
  “你别往上看——应该往脚下看,现在我们站立着的地球也是一颗星星,你好像忽略了这点。”围着桌子走了两圈,姬远确定了合适的位置,目测了一下距离准备又一次把球击出。
  褚暮低下头,看见自己从凉鞋里钻出的脚趾头,看见雪糕融化留下的污渍,看见满是病菌的尘土,他不屑一顾地移开视线。站在地面上观察星空的人类总是产生一种错觉,认为自己有如在动物园隔着栏栅观看各种动物,作为旁观者在宇宙之外而非宇宙之内。两个人的话题不知不觉从宇宙转向各自的女朋友那里,随着游戏的持续桌面上的球越来越少,地面上飘过一只忽高忽低的白色塑料袋,要彻底沉到地上的话它不够重,要彻底飞向空中的话它不够轻。
  当桌面上只剩下一只母球时,这一局游戏结束了,一切最终归于寂静,这或许也是宇宙的结局。台球厅内已经空无一人,两个少年已经离开,桌沿上留下两个空瓶,收拾的人要过一会才会出现。在那之前,只有一只迷茫的苍蝇在半空中盘旋。
  二
  多数人最终活成自己讨厌的模样,想起最初的愿望,只会流露嗤之以鼻的苦笑。很久以后,跟设想的截然不同,褚暮银行上班而姬远在宇宙开发公司上班,他们已经是中年。
  每天都有火箭发射,比公共汽车还要繁忙,有专门的管理部门防止两枚火箭对撞。所以从很久以前开始,火箭升空后控制中心全员欢呼的习惯就被废止了。姬远的工作并不是搭乘航天器飞向宇宙,进入没有重力的真空,目睹人类未知的幽暗深处。这些工作通常由不需要消耗氧气,能够适应高强度工作的仿生机器人代劳。他的工作是繁琐无聊的数据分析,排查机器人故障,把各个航天器从宇宙不同地点搜集的信息进行归纳处理,根据情况下达新的指令。
  姬远坐在皮垫转椅上,目光似乎固定在宇宙的另一端。他跟一个仿生机器人隔着桌子面对面,它即将被派去执行任务,姬远需要对它的状况进行评估考核。他拆开膨化袋把几片薯片往嘴里送,故意用力咀嚼,接着来回挪动椅子,再握住圆珠笔用力在纸上来回画线,故意制造各种噪音,整个过程中目不转睛地盯着机器人面部。听力系统敏锐的机器人感到不适,不过没有任何表情。
  隔着透明墙体,可以清楚看见外部汹涌的沙尘暴,那阻挡了姬远的视线。远处的沙丘上原本可以看见一座废弃楼房,一株巨型仙人掌,一辆破旧卡车,等沙尘暴结束估计都会被黄沙掩埋,直至下一场沙尘暴将其挖出。风暴产生的绝大部分噪音都被墙体吸收,因此眼睛接收的信息和耳朵接收的信息不对等,形成一种反差。
  “那么,首先要问的是,你做梦吗?”姬远用纸巾揩了揩手指。
  “从没有过。”机器人微微摇头。
  “很好,仿生机器人做梦是出故障的前兆,通常是因为处理器由于计算次数过多而发热,就人类而言这种现象称之为焦虑。”姬远滑着手中的平板电脑,观察机器人的各种数据:“告诉我机器人三定律。”
  “机器人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者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险而袖手不管。机器人第二定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给予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一定律冲突时例外。机器人第三定律:机器人在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况下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
  “不错,目前你的记忆库中对事物的排列顺序是什么,什么排列在最前面,什么排列在最后面?”
  “最前面的是雨后的彩虹、新年的煙花、女人的微笑……最后面的是腐烂的猫、挂着绞绳的木棉树、破裂的小丑面具……”机器人微微转过面孔。   “很好,最近几个月的排列都基本保持了稳定。”姬远点点头:“那么,下一个问题,你认为科学的尽头是神学吗?”
  “不,科学已知的范围内没有神迹,神学支配的范围随着已知的扩大而渐渐缩小,应该说已知的尽头是未知。”机器人说:“而已知的边界,同时也是未知的边界。”
  “已知的边界同时也是未知的边界……回答得很得体,有既定立场也没有过分刺激对立的群体。”姬远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夹:“从某个角度来说,我跟你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是原子的排列和组成方式不同罢了,当然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跟椅子也没有本质区别。”
  “那么,当确认探索的星球适合碳基生命的活动,将消息传递回这里之后,接下来我该采取什么行动?”机器人提出疑问。
  “等待下一个指令,下一个指令完成后等待下下个指令。”仿生机器人可以思考,具有质疑的能力,但是多数的疑问都可以采用这个回答。姬远继续说:“你知道的,这次计划命名为“埃涅阿斯计划”,意思是失去家园后寻找新家园的漂泊者。人类一直有种焦虑,对于自身终结的焦虑,过去数十年来为了缓解这种负面情绪,我们一直在寻找可能有生命的类地行星,现在终于有了一个目标,而这个使命落到了你身上。”
  “明白,这是我的使命。”机器人说。
  “没错,这是出厂——或者说出生时就为你设置的使命。社会越是发展所需要的成本就越大,维持繁荣的难度也就越高。所以——”姬远先环顾四周,然后通过平板电脑的远程操作关掉机器人:“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现在的人陶醉于一种错觉,社会只能前进不能倒退,把历史仅仅当作历史,可原则上一切在过去发生过的事情,那些悲惨的事情,必然能在未来再次发生。污染也好——核爆也好——全球变暖也好,都是人类的自我折磨。即便找到其他宜居星球,也只是让这一切在另一个地方以另一形式重演,这些问题无法得到解决,因为人类就是问题本身。”
  说出真实想法后,姬远重新启动机器人说官方看法:“所以——为了社会能够向更高阶的文明进化,为了证明人类在宇宙中并不是唯一的智慧生物,为了地球上各种生命的延續,需要你去执行这个任务,需要你去往已知的边界,那也就是未知的边界。”
  整个空间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姬远环顾温度恒定的四周。他开始感到孤独,跟机器人的沟通只会更加确认这点,于是玩弄手中的圆珠笔,在桌面上滚来滚去。在空调扇叶空档上用透明胶布黏着一张白纸,上面撕出了一条条规整的裂缝,气体流动让它发出树叶般的沙响。半圆形的清洁机器人驶了过来示意姬远挪动位置,好清洁椅子底下的碎屑,但是他并没有理睬。连续请求三次后,清洁机器人显示屏上的红点转绿,改变方向去清理墙壁上的污渍。而对重新启动的仿生机器人点了点头,瞳孔依旧是蓝色,仿佛刚才没有任何中断,一切都跟关掉之前衔接上了。
  三
  另一时间,另一地点,机器人X-1984隔着窗户观望着太空舱外,他注视着陌生的星空,无法从那些微弱的光斑中确认太阳所在的区块,那是他在二十光年外的故乡。仿佛置身于液态的海洋中,视线内的一切经过折射,总觉得不那么真实。他面对的被命名为L-257的行星处于黑暗的一面,也就是背对恒星的一面,在太空中没有白昼与黑夜的概念。四周都是漂浮物,包括他自己,包括外面星尘的碎片,他试图抓住半空中的铅笔。失重状态下,不同的物体互相接近或者疏远,有如台球桌上的球体持续运动,只不过没有地心引力的限制这种运动会一直持续。
  按照宇航日志的记录,他所在的航天器已经稳定地围绕行星旋转了10个标准日,拍摄了许多图像上传回母星,但是一直没有拍摄到地表的图像。行星的外部有着密布的大气层,高密度的云絮仿佛是液态的,在频繁的流动中变换色彩。在进入轨道后的第三个标准日,投放过一次采集了土壤样本的探测车,但是失败了,X-1984注视着屏幕始终没有看到对应坐标的闪光点,就像往井里投入一颗石子没有听到回音。为了完成对这个星球的调查报告,确定上面是否适合碳基生命的活动,他正在计划进行第二次投放。他必须知道厚厚的云层下面,究竟是无垠的死寂荒漠,还是能找到一座简陋的城市。
  X-1984属于能够自主思考的仿生类机器人,因为他所执行的任务不仅需要服从也需要创造性的想象能力。他的思考跟人类截然不同,有着精细严密的规律,根据指令结合面对的情况,把接下来的可能发生的事情列为选项,同时推测每个选项所会衍生的更多选项,大概十几个步骤后就会产生几千种可能性,他得筛选出最优选择,或者起码规避最坏选择。
  比如有两艘船,一艘100人另一艘50人,当两艘船同时下沉而时间只够维修一艘时:A 抢救100人那艘船。B抢救50人那艘船。如果选择A,之后就会面对:A维修成功。B维修失败。这是不可选的选项,如果情况是B,唯一的救生艇又只能容纳20人,必须面对:A选择30人在船上等死。B选择20人登上救生艇。因为机器人第一人定律,选择A等于伤害人类,不选择B等于对人类见死不救,所以不能选择A只能选择B,尽管这两个选项做的是同一件事情,只是选择了不同的排除法。即便最后这艘救生艇遇上风浪沉没,也就是说经过如此多的选择依旧一个生还者也没有,也不能否认之前所做选择的正确性,对机器人来说重要的是形式正确而非结果正确。
  必须应对千差万别的状况,对于仿生类机器人来说,光靠机器人三定律束缚是不够的。那充满可以钻的漏洞,在实际上和“人应该诚实——人应该热爱和平——人应该反对犯罪”一样,是一种道德和伦理方面的态度,无法解决实际运作中产生的各种问题。在初代X型机器人上,出现过在某件情感纠纷中由于男人要求隐瞒,而女人要求回答,从而触发机器人自毁机制的事故。在社会不断发展中,人类根据仿生机器人的工作类型在三定律下补充各种细则,处理类似人类下达命令如何判断哪个为优先的问题。
  不过更严重的问题在于,人类始终认为机器人是人类意志的延伸,是一种辅助性的工具,尽管比锤子复杂但终究是和锤子同一性质的存在。如果人类本身有着各种矛盾,那这种矛盾自然会传染给为人类实现目的的机器人。为机器人制定的法律只能约束机器人不能约束人类。如果一辆汽车冲向人群,无法制止开车的司机也就无法制止汽车撞向路人,同样的道理,如果无法约束机器人的制造者也就无法约束机器人,为机器人设定的复杂法律就会变成废纸。在许多国家都有只服从第二定律前半条的机器人士兵,并且服从对象设定为某个特定的对象,它们没有感情,不知疼痛,杀起人来效率极高,作为国家的暴力机器名副其实。归根结底,本身并不完美的人类试图创造出完美的机器人,结果必然是不完美的。   现在,外表与普通人类无异的X-1984将视线转回舱内,由蓝色转变为绿色的瞳孔调整了焦距。他删除记忆储存器里重复的图像,关闭了身体的部分机能,准备在结束工作后进入休眠状态。他不知道地球目前的状况,飞船在漫长的旅途中设定为自动航行,他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直到抵近L-257号行星才被激活然后开展工作。从出发到抵达这里过了二十年,在空旷的宇宙里“距离”是一个可怕的词,二十年的时间里或许地球上出现了机器人叛乱,不过不是单纯的人和机器人对立,而是一部分人和一部分机器人结盟,另一部分人和另一部分机器人结盟的对立。仇恨的界线极其模糊,不分宗教、种族或阶级,利益需要能让天使和魔鬼统一战线。
  不管那里发生了什么,对于X-1984来说都是过于遥远的事情,遥远得难以想象。激活以来他没有收到一条最新指令,太空中心确定他抵达目的地再发出指令的话,等他接收也是几年后的事情。他有情感,不过跟人类不同,他的情感是明确的数值,可以根据需要调整。此刻他分析著拍摄到的图像,目前能够得出的结论是L-257号行星上有液态水,昼夜分明,一天的时长是28小时……都是些最基本的数据,毫无价值,他的“焦虑”值在升高。
  航天器内部的环境,转弯处的监控显示屏只剩下一片雪花,产生氧气的设备底部锈迹斑斑,废物转化器的按钮是坏的。但是只要忽略这些糟糕的细节,一切都会显得正常,对机器人来说“忽略”应该称为“屏蔽”。
  也就是在这一天,他出厂以来第一次做梦,穿过隧道般压抑的黑暗以及模糊的噪音,梦见自己在飞船内漂浮。穿过接口去检查气体转化阀门,再去观察温室内培育的变异植物,接着切开有人造神经线的皮肤——对自己身体的触觉机能进行测试……那就是他当天所做的事情,只是增添了一种没有触感的隔阂,唯一的区别在于,梦里的他准备进入休眠舱时,听到了外面传来金属质感的敲门声,似乎有来自太空的访客。也就是在那一刻,还没到设定时间他就被强制激活,放大几倍的瞳孔转化成红色,凝视着不远处紧闭的舱门。
  难道处理器出故障了吗?他对自己提问。
  现在,他搜索一下记忆库对事物的排列顺序,最前面的依次是从屋檐垂落的雨、孩子手中的气球、游戏的通关画面,最后面的是坟墓中伸出的手臂、空袭警报声、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内脏标本。
  没有。某个声音回答他。
  或许,在某个地方出现了某种问题。另一个声音回答他。
  他走到屏幕前面,然后观看人类在出发前就录制好的视频。里面是一些熟悉的面孔,他们聚集在一起祝贺他成功抵达目的地,期待他从L-257号行星上取得前所未有的发现。他们挤在一块,一起唱起某部经典科幻片的主题曲《太空牛仔》,内容浮夸的电影本身已经被淡忘,唯独这首主题曲经久不衰。他被激活后首先做的就是观看这部视频,之后他还是重复观看。处理器对这一行为得出的结论是,这能满足他的情感需求,是最低限度的慰籍。里面的人们有的应该已经退休,有的应该已经去世,但是X-1984对他们的印象停留在自己离开的一刻。
  “酒吧有个不速之客,他来自臭名昭著的监狱星球,要了两杯热啤酒……”他哼唱起《星际牛仔》,声音充满磁性:“追踪他的家伙是个星际牛仔,身上沾着火星的尘埃……”刚刚开始就他停顿下来,自然不是因为忘词,而是因为感觉到一阵摇晃,似乎有什么异物撞上这个航天器。如果是陨石风暴的话,探测器会发出预警,这种状况似乎是有什么异物攀附在飞船外壳上。屏幕显示航天器略微偏离轨道,而且外面的太阳能电板遭到损坏,无法稳定供电。
  这种事故必须出舱维修,他对视频按下了暂停键,开始计算最合适的解决方案。他的身体是模仿人类结构的合成材料,骨骼为钛合金,肌肉为特殊材质的硅胶体,不需要呼吸的他可以直接暴露在真空里,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磨损他还是穿上白色的宇航服,戴上沉重的头罩,仿佛把自己关进一个阴暗狭窄的房间。
  打开第一道舱门,进入分离气体的隔间后关上,打开第二道舱门,感受到一股直接的吸力。他进入没有声音的寂静中,直接暴露在没经过大气层过滤的紫外线下,沿着外壳的弧面攀爬,具有磁力的鞋子让他很好地吸附在上面。整个过程异常缓慢,仿佛是在密度较高的水下前行,接近太阳能电板后,他用配备的绳索扣上圆环固定自己。受损的面积很大,也许整块板面都无法再伸展或者折叠,他拿出工具开始漫长的维修过程,根据计算需要六个小时。
  期间,一颗远处飘来的螺丝钉碰上他的头罩,改变轨迹往其他地方飘去,他并没有察觉。宇宙是几乎无限的时间与几乎无限的空间,无比空旷,两个星系相撞都能毫发无损地穿过对方,没有星球碰上。很多人觉得它像一片没有尽头的海洋,鱼类般的各种星体穿梭其间。而人类只是它用来观察自己的眼睛,也就是说它自己也不了解自己。无论那颗螺丝钉来自哪里,有着怎样的过去,现在它轨迹是在漂往某个黑洞,大概需要几亿年时间。也就是说在此时,X-1984或许决定了一颗螺丝钉几亿年后的命运,类似的蝴蝶效应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在这个宇宙中发生。
  L-257号行星所围绕的恒星直径大约是太阳的四倍,四散的光线呈白色,表面温度大约8800℃。X-1984在它的照耀下一点一点修复损坏的设备,变形的影子投映在金属外壳上面,他想起一件事——
  某个炎热的下午,某个空荡荡的球场上,某个看不清楚面孔的人在徘徊,捡起别人遗弃的东西,也许就是他自己。眼前的一切寂静无声,能够听见的是剧烈的暴风雨,视觉和听觉被分隔在两个地方。高温让视线浮动,地面上交错着许多飞鸟的影子,他捡到了一个机器人部件,于是继续寻觅其他的部件,试图拼凑出另一个机器人。因为天气过于酷热,那个家伙想找面积比较大的阴影躲藏,孤单地伫立在广场中央,跟远处的篮球架、银杏树以及残破的墙壁保持着等距。他还没有找到躲藏地,但是一只甲虫找到了,它躲藏在他的影子里。
  那并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那来自于X-1984的初始记忆模板,正如人的童年能决定人的性格,机器人的初始记忆模板能决定机器人的类型。当机器人自我调整时,偶尔就会有片段从初始记忆模板里泄露出来,这是设计师故意设置的瑕疵。此刻如果解开绳索,他就能顺其自然地飘向黑暗深处,不受地心引力限制,因为没有参照物那既可以说是上升也可以说是下坠。不过他做不到,目前的他甚至无法在处理器里列出这个选项,在他必须遵守的法律里有这样一条——指令未完成的情况下机器人不得自毁。   六个小时后,X-1984完成了修复工作,他站在金属外壳上凝视自己观察的行星,跟以往一样,一切都隐藏在蠕动的云层之下,那里现在是紫色的。到现在他还没有总结出云层颜色变化的规律,似乎那反映的不是一种气象而是一种情绪,也就是说L-257号行星跟人类的情感般不可捉摸。他排斥那些不断迁徙的云絮,光线无法穿透它们,他迫切地想要确认那到底是文明已经诞生还是文明已经毁灭的地方,渴望下面有着正窥探自己的生物。
  “……身上沾着火星的尘埃,他推开门帘要了一杯热啤酒,然后把恶棍叫到街上决斗……”不会有其他耳朵听见,他一边解开扣住圆环的绳索一边继续哼唱《星际牛仔》,他站在飞速运转的航天器上,却感觉一切都是凝固的。他突然想到西部片中的镜头,蒸汽火车飞速奔驰在长着仙人掌的荒原上,车厢里的乘客紧张地仰视顶盖,好人和坏人正在上面决斗。风拉扯着他们的衣角和帽檐,两个人的手都在慢慢挨近手枪,在抵达不远处的隧道前他們必然有一个首先拔枪。电影营造强烈的紧张感,现在他站在比火车快得多的机器上丝毫不觉得紧张,或许是因为缺少一个必须你死我活的对手吧。
  回到舱内他脱掉航天服,准备安排第二次投放探测器,时间定在航天器进入轨道的第八个标准日,也就是明天。他走过狭窄的过道,识别系统自动屏蔽某些损坏的东西,就像人类忽略视觉上的盲区。他总是在某个时刻觉得某个地方不对劲,但注意力很快会转移,这点细微的不对劲马上遗忘,也就是搁置到处理顺序的尾端去。但是那种感觉不会删除,像垃圾山渐渐堆积起来,抵达临界点的一刻突然垮塌。
  他按下按键继续播放视频,那些人唱完《星际牛仔》后,轮流对他说话。首先是个白胡子老头:“你做到了人类做不到的事情,我们为你感到自豪,接下来你可能会接触另一种文明,可能比人类文明高等也可能比人类文明低等,要记住我们制定的星际外交规范,你是地球亿万物种的形象代表。”
  接着是一个戴眼镜的胖子,他摸了摸谢发的头顶:“嘿,好样的,你已经是一个传奇了。”
  因为本该下一个发言的人中途离开,所以他后面的提前说话,那是个年轻女人,头发烫成波浪卷,一双湛蓝色的眼睛格外迷人。她凑近录像设备,额头几乎抵住摄像头:“你太棒了,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后性感的双唇黏了上来,后面是其他人起哄的口哨声音。
  在X-1984看来口红印满了屏幕,也就是在这时,不对劲的感觉达到临界点,他发现那些人说话没有提到自己的名字,“X-1984”或者是他的外号“牛仔”,一次都没有提到。他开始重新播放,每一帧都暂停下,瞳孔转化为紫色放大画面检查微生物般进行检查。那是个空荡荡的房间,背景一片洁白,他首先放大角落里的钛合金框架,在框架的倒影里找到了一块镜片的倒影。然后放大倒影,在镜片的倒影里找到了视频不可见的走廊外正在播放的显示屏。屏幕下方显示的日期距离现在不是二十年,而是四十年,而四十年前他并没有被生产出来。
  似乎明白了什么,也似乎什么都没有明白,他的身体无法分泌液体,也就是无法流泪。因此,他只能在处理器里产生一堆乱码。环顾四周,到处都像是打了马赛克的视觉盲区,被屏蔽的地方。他又开始搜索记忆库对事物的排列顺序,最前面的依次是从被钉在墙壁上的手掌、被钉在墙壁上的手掌、被钉在墙壁上的手掌,最后面的还是被钉在墙壁上的手掌、被钉在墙壁上的手掌、被钉在墙壁上的手掌。它们都在流血,也都还在勾动食指。
  四
  为了调节一下气氛,在不扯断的前提下姬远在一张白纸上面撕出一条条规整的裂缝,用透明胶布黏在空调扇叶空档上,发出树叶般的沙响,这可以让他暂时忘记外面无垠的荒漠。沙尘暴刚刚结束,沙丘的位置发生变化,之前被掩埋的建筑物又重见天日。已经年迈的姬远回到转椅上,闭上眼睛双手揉太阳穴,半分钟后睁开眼睛继续面对桌子另一边的仿生机器人。
  他转着手中的圆珠笔说:“那么,首先要问的是,你做梦吗?”
  已经无数次问过的问题,出于工作需要不得不问,从机器人X-1176问到机器人X-3216,也就是说他已经将无数的仿生机器人送上太空。那些机器人有着大同小异的记忆模板,相似的外表,执行的任务都是勘探可能适合生命居住的星球。结果是从遥远的各个星系收到一份份让人失望的报告,本来类地行星存在的可能性无限地小,只是宇宙无限的大给了人类一点渺茫的期望。
  对面的X-3216毫无意外地回答:“从没有过。”
  “埃涅阿斯”计划并不是仅仅针对L-257号行星,而是针对人类现有技术能抵达范围内的所有类地行星。发射了众多飞船去往L-001号到L-616号行星,每艘飞船上都有一个仿生机器人执行任务,有着数百个目标,有的飞船在半路上就因为事故而消失,那种情况只能重新发射。但是每个仿生机器人都认为“埃涅阿斯”计划都只是为了勘探他们去往的行星,他们作为个体肩负着人类整体存亡的责任,实际上只是众多碰运气的尝试之一。
  当X系列的机器人从休眠中被激活,目睹了飞船外作为目的地的行星,他们首先做的都是打开一段人类录制的视频,那些视频内容全部相同,一群人聚集在一起祝贺他抵达目的地,都会唱那首《星际牛仔》。那些视频都是同一批拍摄的,是在很久以前请来三流演员录下的视频宇宙开发公司没有精力让员工跟每一个仿生机器人培养感情,直接根据那些演员的形象编好记忆,刻录进机器人初始记忆模板。那些机器人都共用着一套模板,因为公司觉得没必要把过多经费投入这种地方。
  太空开发公司已经收到的很多报告,那是一次次打击,从远处看充满可能性的地方一抵近可能性就消失了,人总是对陌生的东西心存幻想,那类似于远方极其微弱的光芒。总是差那么一点儿,有的行星可能未来会出现生命,但是现在还处于形成早期的冷却阶段,地表上到处是流动的岩浆。有的行星可能曾经出现过生命,但是现在围绕着垂死的恒星,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荒漠。有的行星上二氧化硫含量过多,有的行星上氧气含量过少。对于宇宙来说差一点儿的事情,可能早了点可能晚了点,可能多了点可能少了点,但这“一点”的距离却是人类无法跨过的绝望。   在那距离地球许多光年的地方,燃料耗尽的飞船无法返航,是一次性的单程旅行。因此,当抵达目的地的机器人完成勘探,只有确认该行星有开发价值,公司才会发射新飞船去开发的同时顺便回收机器人。如果确认该行星不适合碳基生命活动,公司自然不会有进一步的投入,那艘飞船和那个机器人会实际上被遗弃在遥远的太空彼端。
  出于某种程度的道德考虑,机器人和飞船电脑就会自动进入循环程序,修改勘探完成的记录陷入一段编辑好的循环中,即第一次投放探测车失败,需要第二次投放。投放时间安排在第一次投放失败的7个标准日后,但是在第七个标准日结束前,机器人和飞船系统的记录会清除这段时间的记录。下一次被激活后,机器人会切回七天前,为航天日志上不会到来的那一天重新准备。因为周围环境会变化,所以还有配套的程序补丁,让机器人强制忽略可以触发这方面联想的信息。就像日复一日把巨石推到山顶又眼睁睁看着它滚落的西西弗斯,机器人在循环中做徒劳无功的事情,渐渐自然报废,不愿直接谋杀的公司通过这种方式让机器人得到一种安乐死。
  当开始出现故障,他们都会开始做梦,开始想到——
  某个炎热的下午,某个空荡荡的球场上,某个看不清楚面孔的人在徘徊,捡起别人遗弃的东西,也许就是他自己。眼前的一切寂静无声,能够听见的是剧烈的暴风雨,视觉和听觉被分隔在两个地方。高温让视线浮动,地面上交错着许多飞鸟的影子,他捡到了一个机器人部件,于是继续寻觅其他的部件,試图拼凑出另一个机器人。因为天气过于酷热,那个家伙想找面积比较大的阴影躲藏,孤单地伫立在广场中央,跟远处的篮球架、银杏树以及残破的墙壁保持着等距。他还没有找到躲藏地,但是一只甲虫找到了,它躲藏在他的影子里。
  机器人X-1984,每隔7个标准日就会被出厂时设定的程序清除一次记忆,也就是到下一个标准日,将会又是他首次投放探测车失败后的第一天。而实际上,那艘飞船已经围绕行星运作了9807个标准日,已经故障频发,即将进入报废阶段。一开始,太阳能电板的零件或者摄像系统的零件损坏,可以用3D打印机复制相同零件进行替补,可是后来3D打印机的零件损坏,所需要的零件又只能由3D打印机生产,这种自我修复的模式便无法再持续。随着时间推移周围显示异常的信息越来越多,循环程序补丁需要覆盖的范围越来越多,最终导致了X-1984的崩溃。
  姬远将在下周退休,X-3216将是他评估的最后一个仿生机器人。的确,地球上的污染是在蔓延,资源是在枯竭,沙漠化是在扩大,但是星球的死亡是一种慢性死亡,整个过程可以持续几千年甚至几万年。对于只有短暂一生的人类来说过于漫长,可以消解掉所有的希望,也可以消解掉所有的绝望。现在,他已经忘记了和X-1984的对谈,正如他已经忘记了和褚暮逃课去打台球的下午。曾经他对幽暗的太空充满憧憬,如今只剩下深沉的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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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运河  我用我的记忆凝视运河  六十六年的陪伴,水波一样无穷无尽的  恩恩怨怨,冷冷暖暖  我用我的好奇凝视运河  它每一天都在展示不同的风情  它总有新的秘密让我和大地都惊叫起来  我用我的任性凝视运河  每当我凝视它,我感到自己也是一条河  照着它的姿势流啊流  我在阳光下凝视运河  看着阳光和水波的融合呈现无限奇迹  我感觉到自己也成了奇迹的一部分  我在雨中凝视运河  水与水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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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柏赋  Ⅰ  古柏延年,它何时  流下过独处之泪?中堂画已泛黄  古柏鳞叶蓬勃,白鹤轻唳  穿红兜肚的童子,还捧着玫红多汁的寿桃  从没人回答我,画里的松柏  呼应了门外哪一棵乌桕。从更高的枝头  一只飞入斜阳的乌鸦  是否带走了我童年的疾病和厄运?  眼前绿荫如云,虬曲的树身  如怒目金刚捶打着身体里凝固的波涛  ——我担心它的回声溢出来  瞬间淹没了绵延的庙宇,惊动更多古柏  以你看不见的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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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梦见了父亲。不过这一次,在梦里我是他。在梦里过另一种人生并不是难事。我变成过忍者,在连绵起伏的屋脊上俯身跳跃。也梦见变成女人,与其他男人或女人在梦里暧昧甚至亲热。甚至变成动物,有狗、牛、鹦鹉和壁虎,在梦里爬行、摇尾、用被修剪过的舌头发音。这些我都能自圆其说。比如,我整天玩电子游戏,又看古龙小说,才会变成决战紫禁城之巅的忍者。我喜欢班里的女同学又迟迟不敢表白,才在夢里变成了她的朋友,两人躺在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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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上世纪70年代最初几个年头,这座江南小城最繁华的商业区域。一条街从老城东门的太平桥至下水门,沿城墙根,一半有店一半没有,叫做半爿街。城墙内称里半爿街,城墙外叫外半爿街。里半爿街旧有碗店、照相馆、酱园店、南货店、剃头店等十几家店铺。外半爿街,由于临江之便利,有一家豆腐店,一家肉店,还有一个终日市声嘈杂的菜市场。许多年后,那段明代就有的城墙拆除了,只留下叫“中水门”的城楼孤寂地站在那里,淡看春去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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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是现代杰出诗人卞之琳先生那一首脍炙人口的《断章》。但正所谓“诗无达诂”,尤其是如同《断章》这样一首内在思想含蕴异常丰富的诗歌来说,到底要传达给读者什么样的一种情感或者意思,长期以来一直见仁见智,众说纷纭。但不管怎么说,在其中隐含着某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相对主义或者说互为主体的意味,乃是无可否认的一种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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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房  再次见到解兰的时候,我没想到她已经变得这样老。  那天我正带着儿子在华润万家超市里买东西。面粉、酱油、白醋、纸巾……我看着手机备忘录里的清单,一手拽着儿子的胳膊,一手推着车,低着头匆匆忙忙在超市的货架间穿梭。儿子总是磨磨蹭蹭的,每一排货架上似乎都能找到令他感兴趣的东西。“放下。”我一次次盯着他的手斥责道。但是等我走出一段路,又发现购物车里已经放了不该买的东西,我只好推着车又绕回去把东西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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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下午,他坐地铁来到东堂广场,看见一位穿红色风衣的女人坐在他常坐的石椅上。突然,一个胖女孩儿从他身边跑过,把他的目光往远处引,让他看到了那幅熟悉的画面:教堂门前的空地上聚集了十来个滑旱冰的孩子,年龄大一些的男孩经验老道,雏鹰一样跃跃欲试,绕着教堂飞驰;另外一些孩子年纪小,身体也不协调,扭捏地俯身谨慎前进,并纷纷摔跤;家长们坐在空地旁的石椅上,眯着眼睛,像是一群垂头丧气的犯人;他看见一位中年妇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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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杭州这个南方城市,落雨是件稀疏平常的事,甚至有时过于不切时宜而令人头痛。季节不同,雨的声音气味皆不一样。《雨夜》的故事发生在“潮湿的四月”,悄然入春的好时节。但显然,对于李桃、马纳们来说,这场雨更像冬日的剔骨刀,一把扎进婚姻的肺泡。  丈夫马纳在雨夜遭遇突如其来的车祸。在医院等待“判决”的第七日,李桃等来了丈夫的情人。就此,她不得不捡起早已卷边的婚姻手册,不得不面对已知的背叛与伤害,不得不在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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