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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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一天下午,儿子就跟他闹起了别扭。那时候,阳光很灿烂很温暖地照进屋里,从窗户望出去,秋阳下的果园已经显得有些萧瑟,果树的枝叶已经泛黄,有些叶子已经飘落下来。果子是没有了,果子早就摘下来了,剩下一些没有摘干净的果子,在叶子脱落后醒目地挂在枝头,显得孤单而又了无生气。
  他们就是因为那些果子生气。儿子坐在电脑桌前,儿子不在家的时候,那个电脑就是个摆设,死物一样地挂灰,儿子一回来那个电脑就活了,儿子没事就愿意坐在那里。电脑没开,儿子闷着头坐在那里。儿子生气的样子没有什么改变,低着头,倔倔的。一声不吭。唯一的改变是神情,脸上再也没有了害怕和畏惧的成分,流露出的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立刻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女人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如果女人在就好了,他只需冲女人使个眼色,让女人打个圆场,一切可能就化解了,可关键时刻女人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她是成心的,他想。
  我们爷俩越闹别扭她越高兴,他想。
  其实也没什么根本的厉害冲突,儿子十一放假,说要和他一起到早市上去卖果。他和女人都不同意,但儿子说他要参加社会实践,学校有要求。学校的要求总归是对的,女人立刻就不说话了。他明白,什么社会实践,儿子是糊弄鬼呢,儿子大了,懂得体谅父母了。但他们苦巴苦业地供儿子读书上大学,可不是为了让他回来跟着卖果。争执的起因完全是一件小事,因为果子存在果窖里,果窖和那个要去的市场相距很远,儿子建议他提前把果子取出来,第二天早晨好直接去市场。儿子算计了一下,这样要省出半个多小时的时间。
  他不同意,他说,不行啊儿子,你提前取出来,明天早晨那些果子就干巴了。水果也和人一样,它不能失去水分啊。
  儿子说,一宿还能怎么样?谁能看得出来?你有那半个小时的时间,能走多少路呢,能卖多少果子呢。
  他不说了,他说不过儿子,但道理他是懂的,水果不能在家里过夜。儿子不懂,儿子即使在家里的时候也对农活一窍不通。
  他觉得奇怪,儿子好像天生就不是为这果园生的,是为城里生的。那时候,他们像护理果树幼苗一样地护理着儿子,他们也没有刻意让儿子不干活,可是儿子除了学习之外对农活毫无兴趣。儿子不喜欢果园,他们就让他去侍弄旁边的那块地,他们以为他儿子会喜欢庄稼,地里的庄稼就是他们一年的口粮。正是夏天,他们在果园里忙着给果树喷药,果树是娇贵的树,不喷药它们就抵抗不住虫子。他们把自己的头和脸捂上,只露出两个眼睛,一棵树一棵树细致地喷药。他们看见邻居王老疙瘩的儿子二牛亡子扛着一袋化肥从容走过,身上放着油亮油亮的光,谁都夸二忙子有力气,是把干活的好手。他们有些羡慕,吃同样的东西人家怎么就长成了一身腱子肉?而自己的儿子呢,从小就不见长,他们给他起了个小名叫豆苗,也许就是这个名字起坏了,他真的不再往高长了,瘦弱得像一棵豆苗。那时候,他们用目光去找儿子,儿子正站在地里拄著锄头往远处望,并没有干活,可他们还是一下子就心疼了。儿子站在庄稼地里显得那么单细和瘦小,周围的玉米苗好像要淹没他似的。
  他说:儿子不愿意干呢。
  女人说:不干就不干,儿子天生就不是干活的料。
  女人说这话的时候,不是埋怨,倒是有些自豪呢。
  他们没有白白期望,儿子的学习真的很好,小学就不用说了,初中,高中,一律是很优秀的,直到考上了大学,他们才松了一口气。这回轮到王老疙瘩羡慕他们了。王老疙瘩说,啥人啥命啊,我家二忙子就是干活的命,你家豆苗就天生不是庄户人。不光是王老疙瘩,邻近的果农哪个看不出儿子的出息,他们对着他和女人夸奖说,别看豆苗个不高,关键时刻能举炸药包,他们是从说英雄董存瑞的一句话上套下来的,他们说完哈哈大笑,他们觉得自己的玩笑开得很智慧。他和女人也跟着傻笑,儿子给他们长脸了,他们从内心里感到甜滋滋的。
  儿子在长春念书,走的时候没用他们送,长春不算太远,他们觉得挺好,他们不希望儿子走得太远。儿子上的是农学院,学的却是商业管理,他们不知道农学院怎么会有商业管理,他们不去管那些,那些他们不懂。那些是儿子自己的事情,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们喜欢儿子在近处读书,时不时的就可以回来,但事情不像他们想的那样,儿子不到假期从来不回来,和在远处念书没啥两样,他们奇怪,儿子为什么不愿意回来呢?
  女人回来了,女人是到小卖店买肉去了,小卖店在山下。女人拽下头巾,露出一张过度暴露在阳光里的脸,红里透着黑,像一枚熟透的果子。女人把那块新鲜的肉吧唧一下扔在门边上的菜板上,用头巾擦着汗,头巾被灰尘和汗水弄得看不清颜色,近乎一块抹布。儿子说她好多次了,让她换一块好一点的头巾,儿子甚至从长春给她买了一块,她还是愿意戴这个看不出颜色的头巾,她对儿子说,干活的人管啥磕碜好看的,就是挡挡光擦擦汗,再好看有什么用?
  女人出去的时候,爷俩还是好好的,有说有笑,现在爷俩别着头,显然是都在生气。男人怎么样她不管,但儿子为什么生气她是要追究的,她不敢问儿子,她问男人:怎么了?
  他说豆苗要先把果子从窖里取回来。
  女人说,取就取呗,省得明天起早。
  他眼睛一唛,说:儿子不明白,你怎么也浑了?果子在家一宿能行么?
  女人说:有什么不行的?没送窖里的时候,头天摘的果子不也是第二天卖么?
  他有些急了,那能一样么7刚下树的果子放一天还可以,那些果子已经在果窖里放很长时間了。
  他对女人不满起来,他想儿子不懂你还不懂吗,女人指定是被儿子给弄糊涂了。他发现,儿子一回来女人就糊涂,女人光想着儿子,干什么都丢东落西的,女人真是麻烦。
  女人说,能差多大成色,谁能看得出来?这时候能吃到新鲜的果子就不错了。
  别吵了。儿子突然抬起头不耐烦地说。
  女人立刻就不吭声了。
  女人就是贱胚子,儿子一说话她就老实了,他愤愤地想。
  儿子打开电脑,不再理睬他们了,这说明儿子想通了,儿子要做更重要的事情了。
  (他们认为,儿子一上电脑就是在做重要的事情)女人连忙做饭去了。他也松了一口气,开始准备土篮子(北方用的一种带把的园筐)。他把废旧的编织袋剪开,然后用塑料线把它们缝在筐底,这活计他不能让女人干,只有他自己能掌握好尺度,既要让它们和筐底接近,又要有一定的距离,当装满果子的时候,那些重量正好使它们不至于沉到底部,不被筐硌破,他要让那些果子舒舒服服地在土篮子里呆着。
  他哧啦哧啦地缝着,在屋里显得很响,儿子学习的时候女人是断断不会让他在屋子里干这活的。女人大概今天是想忍一忍,但她还是忍不住了,女人敲着锅说,你能不能上外面缝去啊,哧啦哧啦的这个难听。
  儿子说,让我爸在屋里弄吧。外面看不见了。
  儿子接着说,我就是不明白,人家都是用纸箱装好的,你为哈还要费劲巴力地把他们倒腾到土篮子里。
  他望了一眼窗外,夕阳映照着果园,那些枝 枝丫丫像举起的手臂,它们一律地伸展着。这个季节,它们累了。
  他不想和儿子争辩,他对儿子忽然有些感激,儿子不让他出屋已经是给他面子了。他只在心里嘀咕,你懂啥啊,什么家什盛什么东西,果子自古就是装在筐里的玩意儿,装在纸箱里算什么?嘁,人家一看就不是自己家产的。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和父亲出去卖果子,父亲都是把果子用土篮子挑到集市上,父亲用衣服把果子罩上,宁可自己晒在秋阳里。那些果子静静地躲藏在衣服下一声不吭,他那时候起就觉得果子比人娇贵。因为到了集市上,那些果子一露出来就鲜艳无比,它们立刻就吸引了人们的目光。
  儿子不懂呢。他想。
  果园面积很大,有五百多棵果树。那五百多棵树在任何一个季节里都是很壮观的。春天开花的时候,那些粉红色的花瓣像一片云雾,笼罩着果林,他知道它们大多数是成不了果实的,它们许多都被风埋葬了,一阵风过后一片狼藉。那些花瓣其实就是果树的襁褓,果树的生命,但他并不心疼,因为这是大自然在对果树进行检验和筛选,有时为了使它们更好地生长,他还要特意摇掉一些花。开始坐果了,那些果实从米粒那么大开始不断长大,他每天都去看,他像个庄园主一样逡巡在自己的庄园,他熟悉这些果树胜过熟悉自己的孩子,女人就常常这么说他。真的,他记不清自己的儿子怎么长大的,他觉得一忽儿豆苗就长大了,大得敢和他吵架了,但他清楚果树是怎么长大的,每一棵果树都在他心里。
  有几棵十八九年树龄的老树早就该锯掉了。尽管它们隐藏在那些树中间,他还是看到了。他迟迟没有动手,他知道它们已经没用了,但它们毕竟做出过巨大贡献啊,它们每年为他结出了那么多的果实,它们毫无怨言,它们和人一样越老越能干。但它们毕竟老了,去年还结了很多果子,那果子又太又好,谁见了谁夸,可是今年一开春它们就像病了,花开得就不密实,坐果也很少,他当时就有预感,它们不行了。一场雨下来就看出结局,几乎所有的果子都掉了。
  大雨过后的那个上午,他坐在树下沉默了许久,以至于女人叫他吃午饭他都不想吃,他觉得他和那些树一起老了。
  女人安慰说,树嘛,总有不坐果的时候。
  他说,它们是累的啊。
  女人说,这树也怪啊,说不结就不结了,好像女人绝经了。
  他被女人的话给逗笑了,他细细地看着女人,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投放在女人的脸上,女人的脸红得像要燃烧。他从来没有发现女人还会开玩笑,而且比喻这么恰当。
  女人给他看毛了,女人说,你咋的了,怎这么瞅我。
  他说,你好看啊。
  女人脸忽地红了。女人说,去。
  他说,真的。
  他捧住女人的脸,女人挣了一下说,干嘛,孩子能看到。
  他突然坏笑着把她压到那些潮湿的叶子上,说儿子都上大学去了,他能看到什么?
  女人倏忽一惊,说可不是咋的,我总觉得他还在家。
  他不管这些,上去开始亲女人的脸,手在底下开始抓女人的衣服。他感觉到女人丰满的身体也在冒着火,他们已经好久没有亲近了。他一直渴望在他的果园里和女人做一次,好多次已经差不多了,女人就拿出了孩子,他立刻就没了动力,那股劲头仿佛一下子消失了。他那时候看见那个果树之外的房子有些气恼,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把房子盖得离果园远一些呢?
  女人还是拼命抵抗,他顽强地进攻,他不想失去这次宝贵的机会,他终于简单地完成了占领任务。他满意地爬起来,他不知道别的女人是不是这样,反正他的女人就得要强攻。女人在身下嘟嘟囔囔,说那些掉在地上的果子把她硌疼了,他扶起女人一看,果然有许多果子被压碎在泥里。
  他说,你真有劲儿,把果子都压坏了。
  女人说,还不是你劲儿大。
  女人揉着硌疼的地方撒着娇,他知道她是高兴呢,他自己也吃到了~个最甜最甜的果子。
  他决定还是先不锯掉那些果树,虽然它们老了,但它们有功啊,还是让它们多站几年吧。他总觉得树一锯掉就失去了灵魂,虽然几年以后它们的树桩子上还会发芽,还会长出树木,还会结出果实,它们应该是老树的孩子吧,但它们无论如何结不出老树那样的果实了,它们连味道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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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秋天有些怪,那些贩子一直没来。往年一到八月节前后,收果子的那些人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从四面八方赶来。有鞍山的,有营口的《不知道为什么大多都是辽宁的,好像那些果子到了他们手里就能变成黄金似的),最大的收购商是大连一家果汁厂的,他们是要用这些果子做果汁。他们不管树上的还是地下的,不管好的还是长虫子的,一律都要,他眼看着他们运输车开走的时候地下滴滴嗒嗒地淌了一地。
  越多越好,我们都要。他们大气地说。他就是听了他们的话,春天的时候枝都设剪(剪枝坐果要减少,但果实增大),就是想让果树多坐果,夏天的时候就多得不得了,许多树枝都被压折了。可是到了秋天,他们像约好了似的,都不来了。偶尔来了一两个,也都很挑剔,不是说有虫子,就是嫌果子小。
  明年要让果子结大些。他们走的时候说,那神情和前年说要果子越多越好一样,然后开着车一溜烟地走了。当然,他搞不清他们是不是一起的。
  他暗暗叫苦,叫苦有什么用,从来也没有人和他们签合同,何况签了合同又有什么用呢,那些所谓的订单实际上都是村里说了算,他们不去落实,果农有什么办法?眼看着果子从树上掉,村里有人给出招了,他们动员果农把果子提前摘下来送他们租的果窨。由果窖来统一装箱存放,每箱一个月收15塊钱。想想就心疼啊,还没卖钱就要花钱,可心疼有什么办法,不能眼瞅着果子在地里烂啊。
  他一直认为果子放在果窖里不是回事。他看着那些有果窖的人把果子们装在箱里,放在车上,他觉得那些果子很委屈,它们被放在编上号的冷库里冷藏。他想果子们在里面也会冷的,它们肯定是在埋怨他呢,他想把它们早早取出来。可是,每个早市都卖不出几箱,他靠着这些果子供儿子上学,他靠这些果子养家糊口,他本来很感激那些外地的水果贩子,今年他却对他们充满了仇恨。
  他起来的时候,儿子还在睡。他想叫醒儿子,女人制止了他,女人说:算了,你自己去吧,能卖多少算多少。
  以往儿子不在家的时候,他都是和女人一起去,一个人毕竟忙不过来。
  他刚想说什么,儿子忽地醒了,儿子说:走吗?
  他说,走。
  女人也立刻起来了,女人就是儿子的神经,刚才还满是困倦和小心翼翼,可儿子一起来,她拘所有精气神都来了。她开始张罗这个张罗那个,又是喝水的杯子,又是穿什么鞋子,仿佛不是去卖水果,而是要去旅游。
  他想早些走,早晨果窖取果子的人多,每天都像干仗。
  他说,豆苗,我们早点走。
  儿子正在套一双鞋,那双鞋是女人昨天新买的。有点不适应。儿子皱着眉头说,爸,出去你别豆苗豆苗的,我都二十多了。
  他乐了,说:呵,二十多咋的?二十多就不是豆苗了?我都五十多了,你奶还叫我的小名呢。
  儿子说,我不管,你以后不行在别人面前叫 我豆苗。
  他妥协了,好好,不叫你豆苗了好吧?
  窖的门口贴着张纸,禁止三轮车进院,可是几乎所有的三轮车都进院了。他每次来是不进院的,人家不让进,为什么要进呢。他本来也是让儿子在外面等的,可儿子不干,儿子说,他们都进去了,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进去呢?
  有规定呢,他说。
  他们怎么不听规定,儿子倔强地说。
  儿子没听他的,执意把三轮车推了进去。儿子大了,他想。儿子比自己能啊,他想。他一直担心着有人制止,却是没人来管。
  果窖呈乱糟糟的,进进出出的全是三轮车和箱子。他一进到这里就变得灵活和自如,他像一条游鱼一样拉着儿子在那些箱子中穿行,给儿子的感觉是,父亲就是为这样的环境而生的。
  一个胖子站住库房门口吃香蕉,嘴里喊着慢点慢点,然后骂这个一句骂那个一句。
  看见他走来,胖子嬉笑着说,老登,你怎么才来?
  他啊啊地点着头,他刚才不愿意让儿子过来,这也是一个原因。他不愿意让胖子喊他老登,他不知道胖子为什么要喊他老登。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冲身后一指说,我儿子。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了这么一句话。
  胖子一愣,说:你儿子?
  他说,我儿子,在长春念大学呢,回来帮我。
  胖子唔了一声,神情忽然有些变化,转而汹汹地问:今儿个提几箱?
  他说,六箱,今儿个儿子帮我,多提两箱。
  胖子不再看他,大口大口地吃起香蕉,然后把香蕉皮向很远的地方扔去。
  儿子莫名其妙,他不知道父亲到这里为什么成了“老登”,而且对那个叫他老登的人毕恭毕敬。他想问问父亲为什么,但看父亲已经扛起了水果箱子,那些话就在嘴边上站住了。
  路上,儿子问他,那个胖子为什么管你叫老登呢。
  嗨,愿意叫啥叫啥呗。他在后面拖拉拖拉地说。
  多难听啊,你不会告诉他你不叫老登。儿子说。
  他愿意咋说咋说,又掉不了肉,他说。
  儿子说,我不准他们叫,你是我爸。
  他说,好好好,看你,还认真了。
  他拍了拍胸脯说,你爸这样的像老登么?老登的儿子能考上大学么?他才是老登呢,他不就会拿串钥匙看仓库吗,就象条狗,他才是老登呢?
  儿子说:他要是再这样叫你,你就叫他。
  是,叫他老登。他干笑着说。
  胖子老登,他说。
  他想,我怎么能叫人家老登呢,我捧人家还来不及呢,我怎么能叫人家老登呢?但我是要说说,不能让胖子再叫我老登了,我是有名有姓的。
  他今天还分明看出胖子对儿子的存在还是有些异样的,至于为什么他就想不清了。
  他想,儿子。
  他想,儿子很重要。
  儿子真的长大了,儿子让他感觉到了很多东西。
  这个秋天的早晨,马路空旷,行人稀少,他突然来了兴致,用二人转腔调唱了一句“我的儿啊”,声音怪里怪气,传出很远。他还要接着唱下去,被儿子及时地制止了。
  他把那些纸箱一个个打开,果子们好像憋闷了许久,新鲜地露出头来,它们一律地带着果窖的凉气仰着笑脸。
  委屈你们了,呵呵。他想。他用手摆弄着果子,好像久别重逢的样子,他每天摆弄它们也摆弄不够,甚至有些爱不释手。他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放到不同的土篮子里,那些土篮子有大有小,在儿子的眼里差不多,他却能分辨得一清二楚,他告诉儿子哪些是两元一斤的哪些是一元一斤的。那些果子带着果窖的凉气,但它们一律地精神着。现在儿子服气了,如果昨天拿出来,它们是不会这么精神的。
  市场上卖水果的并不少,他知道多数水果都不是本地产的。那些水蜜桃、橘子、香蕉、猕猴桃,甚至苹果,它们都不是本地品种,它们来自南方。它们才适合装在纸箱里,它们就是被装在箱子里长途跋涉运到这个北方城市的,它们被摘下来的时候大多还没有成熟,它们从骨子里说是不新鲜的。只有他的这种叫做123的才是本地产的,它们是苹果和本地海棠的嫁接,兼有了苹果和海棠的优点,既脆又甜。
  他喊道,又甜又脆的果子哎,新鲜的。
  有人问:是新下的吗?
  他说,都什么季节了,哪有新下的,是冷库里的。
  那人转身走了。他觉得城里人就是愚蠢,都十月份了还要找新下的果子,现在果园里哪有果子了?树们从现在起就要熬过一个漫长的冬季,就像北方的农民一样开始“猫冬”了。
  儿子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过往的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忽然对儿子有些同情,儿子其实是和这些果子毫不相干的人。
  他刚想喊儿子的小名,却一下子噎住了,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想起来儿子的大名叫玉成,他轻轻地喊了一下“玉成”,觉得这两个字拗口又陌生。
  儿子应了一声,儿子说,干嘛?
  他冲着儿子傻傻地笑,说:不干嘛。
  儿子也笑了笑,儿子觉得父亲今天有些莫名其妙。
  123,123,新鲜的123啊——
  儿子突然大声地喊了起来,吓了他一跳。儿子的声音清脆响亮,他从未听过儿子这么大声嘁过,给他的感觉儿子一直是羞涩的,内向的,即使生气都是以默不做声去表现,他没想到儿子的声音会这样洪亮。
  123,123,甜脆甜脆的123啊——
  儿子喊的简洁明快,吸引了不少人来购买。儿子看着盘秤,快速地计算着,报出价格,动作敏捷而又利索,很快就卖出去两土篮果子。
  他现在反而成了多余的人,有些不知所措。儿子把收上来的钱递给他,说:爸,你去吃点哈吧。
  他“嗯“了一声却没有动。儿子显然不知道,每天他和女人都要等卖完果子回家吃饭的。
  儿子看他没动,推了他一把说,这有我呢,你想吃啥吃点啥。
  想吃哈吃点啥,小子,好像你挣钱了似的。他想。
  但他今天真的有在外面好好地吃一顿的欲望,他早就对那些小吃充满了想法,只是每天女人不给他机会。女人在自己和他的身上花钱向来是心疼的,女人只有在儿子身上花钱不心疼。
  他走过卖油条的,他一直渴望吃油条,不知为什么他认为油条是最好吃的东西,他总想有一天要吃十根油条。他掐算着,一根油条七毛,两根一块四,再加一碗豆浆,还得五毛,算了。
  他走过卖苞米面饼子的,焦黄焦黄的苞米面饼让他充满了回想,他记起小时候母亲为他们贴的那些苞米面,里面掺了豆面,特别香甜。现在的苞米面是什么价呢?问了一下,一个也要六毛。城里人吃邪了,他想,苞米面还这个价。
  他走过卖馇子条的,他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做的散发着淡淡馊味儿的馇子条,用茄子、辣椒切成碎末做成的卤汁,浇在上面那叫个香香啊。他也问了一下价,两块钱一碗。真责,他想。
  他差不多走到头了,还没定下来吃什么。他最后从怀里掏出早晨女人给他揣的那两个茶叶蛋,蹲在那里吃了起来。
  他走回兒子身旁,儿子真能,这一会的工夫又卖了一筐。
  儿子说:吃了?
  他说:没。没有顺口的,还是回去吃吧。
  儿子摇了摇头,说:你就吃我妈做的饭香。
  他说:可不昨的,啥也比不了你妈做的饭菜香,再弄上点酒,呵呵……我是一辈子没吃够啊。
  他从儿子挑出的有毛病的果子中拿起一个, 在身上蹭了蹭,看也不看就要往嘴里送,儿子一下子抢下来,扔在筐里。
  儿子说,那不是有好的么?干嘛非吃带虫眼的?
  他愣住了,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总是吃那些碰伤的或者是带虫眼的,因为它们是挑出来的,它们是不能卖掉的。那些能卖的果子怎么能舍得吃呢’
  他有些尴尬,他觉得儿子说的是对的,为什么我偏要吃有虫眼的呢,为什么我不能吃好的呢!
  他蹲在地上把箱子里的果子往土篮子里捣腾。他装的同时偶尔地擤着鼻涕,并把那些鼻涕随手抹在鞋上。
  儿子说,爸,你注意点。
  他说,天太冷了。
  儿子说,爸,你别擤鼻涕。
  他愣了一下,哦,擤鼻涕,他想,我怎么能不擤鼻涕呢?
  儿子说,你卖果子,怎么能擤鼻涕呢?
  他有些不满意。他想,今天做什么都是不对了。他每天都是这样,从来没有人提出异议,当然,自己擤鼻涕的时候怎么能让别人看到呢,怎么能在有人的时候擤呢?
  他讨厌儿子这样无所不在地盯着他,这让他很别扭,他觉得儿子已经越来越像城里人了。
  他说,你别老管我,你一管我我就不舒服。
  儿子说,我不是管你,你是卖水果的,不注意卫生哪行?
  他说,他们总归回去要洗的,他们不在乎的。
  儿子说,我在乎。
  他心里说,你个小兔崽子在乎什么?你别以为你是城里人了。
  他心里又说,你不是城里人,你即使有一天跑到城里去工作,你也不是城里人。
  他虽然想着,却是不敢说。他心情很矛盾,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像个城里人,尽管他曾经一直渴望着这种改变,可仅仅一年时间儿子就变成这样,这让他有些难以接受,那么以后呢?他不敢想象。
  市场管理所的人在喊散市了,人们开始收拾东西。他们还剩一箱水果没有卖出去。
  儿子说:送回果窖去吧。
  他说,不用了,怪费事的。拿回去吃吧。
  他其实是不愿意让儿子再看到胖子管他叫老登,他是不会和胖子理论的,胖子从开始就这么叫,他已经习惯了。
  儿子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儿子说:别怕,我看看他还敢不敢叫。
  他说:我不是怕他,我是……
  儿子说,我没说你怕,我老爸怎么能怕他呢?再说,还有我呢。
  儿子帮他把那些东西往车上装。
  儿子说,爸,你坐车上,我来骑。
  他说,你蹬不动的,很远呢。
  儿子说:我蹬不动你再蹬。
  他说好,就安静地坐到了车子上
  他看见儿子一偏腿就坐在了座子上,像一只鸟儿一样地轻盈(他想起来自己也曾经是这样轻盈的)地蹬了起来,很有力量,他感觉到速度,感觉到风从耳边刮过,他不得不一再让儿子慢一些。
  很快,就看到果窖的大门了。
  他说,我来吧。
  儿子说,你坐着,我看看谁还敢管你叫老登。
  远远地,他们看见胖子站在那里,这回他在吃一瓣西瓜,嘴上满是瓜瓤的汁液。胖子见他们过来,扔掉了西瓜皮,走过来说:卖得咋样?昨还剩了?
  他本来是要站起来的,呵呵,胖子够意思,胖子没有管他叫老登,他是应该站起来和胖子说话的。可儿子猛的一刹车,他站不起来,就只好坐在那里了。
  他说:呵呵,剩一箱。
  让他意外的是,胖子走过来接过纸箱说,交给我吧,和你儿子早点回去吧。
  他说:哪敢,哪敢求您呢。
  他说:快,儿子,咱自己拿。
  儿子骑在车上,没有动的意思。
  胖子已经把箱子搬起来向库房走去,从他那笨拙的样子看得出他已经好久不干活了。
  他覺得今天的一切太不可思议了。他看了看儿子,儿子的脸上一片平静,很深沉的样子。
  妈的,你还真像个城里人呢。他嘟囔着说。
  (选自《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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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证法是议论文写作中最常用、最基本的方法,也是最重要、最有说服力的一种方法。但是,不少学生在运用例证法时,常常是堆砌论据,以例代析。正因为缺乏必要的分析,结果使论据的作用不能充分凸现,从而使论证有隔靴搔痒之感。在近三年的高三教学中,笔者结合学生实情总结出以下几种“析例”的方法,可帮助学生在运用例证法时加大说理力度。    一、追根探因法    这种方法由结果(现象)探寻原因,揭示本质,从而充分证明
语文课程标准指出:学生作文时要有独立完成写作的意识,注重写作过程中搜集素材、构思立意、列纲起草、修改加工等环节。我认为,对学生作文的升格很重要。有的学生作文,只要在某些细微处稍加注意,就能升格为很优秀的文章。我在长期的作文教学中,致力于以下“八好”,努力提高学生的作文水平。    一、拟写新鲜入眼的好题目    题好一半文,好的作文题目会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能高度概括文章的内容,揭示文章中心,激起
叶弥的《香炉山》是一篇探寻女性微妙心理的小说。女主人公夜游香炉山,本来是“一个享受愉悦的机会”,却因为她心里充满了对未知旅途的戒备,自行破坏了这个美好的夜晚。她的一举一动受潜意识的波动影响,随之发生一种难以言说的变化,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小说的笔触逐步深入女性内心的隐秘地带,抓住那些潜意识里稍纵即逝的感觉,然后通过一系列的行动形象地表露出来,给我们展现了一个分裂的女性内心世界。她的内心世界里诸多意
《全日制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明确要求:“……指导学生正确理解和运用祖国语言文字,丰富语言积累,培养语感。”语文教学必须抓好语言学习,而无论是语言的理解还是运用都和语感能力密切相关。语文教师必须重视学生的语言积累,努力提高学生的语感能力。  调动生活经验,体验生活语言。语言,是用来反映生活的。在日常生活中勤于留心别人的丰富语言的人,对语言文字的理解能力就很强。叶圣陶先生说:“要求语感的锐敏,不能单
细观小学生写的字,就会发现它们各有“特色”:“瘦长体”是大多数女孩子喜欢的,像极了她们心目中青春偶像人物的身材;“狂草型”则是大多数男孩子的最爱,那些字放荡不羁,倒是有几分男孩子的个性;还有的字呈“扁平式”,基本谈不上什么美感。那么造成小学生写字不美观的原因有哪些呢?    一、握笔姿势畸形。造成字体的严重变异    我们经常发现孩子们的字要么“散架”,要么“局促”,越看越不像,越看越不舒服。看看
语文综合性学习强调了素质教育全面发展的主旨;新在它的“兴趣”教学,提升了学生的学习积极性;也新在它的“练中学”,为学生做到理论知识的理解并灵活运用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综合性学习要向科学研究靠近,而一些关于研究性活动的综合性学习表现得尤其显著。综合性学习强调学生的自主,但不是放纵;强调学生的学习兴趣培养,但不是让学生玩乐。下面,通过对小学语文的综合性学习的指导要点作进一步分析。  一.指导学生进行课题
与单篇备课、教学相比,“主题单元教学”着眼于语文学习的整体性、综合性、实践性,更强调课程资源的整合与生成。这就要求我们改变教学策略,考虑教学资源的利用与开发问题,变以往的“教教材”为“用教材教”。同时也能很好地解决语文课时少任务重的现状。  整合策略:  1、把单元内的阅读、写作、口语交际、综合性学习各项内容进行整合。  2、将练习与课文教学、综合性学习进行整合。因为练习是围绕课文内容和单元要求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