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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北宋初年,与辽国军队作战的宋军主帅名叫潘美。这个人物,在一些戏曲小说中是以反派角色出现的,戏曲小说中称他为“潘仁美”。直至今天,很多人都认为潘美是个奸臣,而且是陷害杨家将、置杨老令公杨业于死地的卑劣小人。
开封市里有两湖,西边是杨家湖,传说是宋朝杨家将天波府旧址;东边是潘家湖,开封人认为是宋臣潘仁美的府第旧址。杨家湖清,潘家湖浊,据说就是因为杨家将世代忠良,而潘美是个奸臣。
潘美的资格甚老,后周世宗柴荣为开封府尹时,他已是柴荣的手下。柴荣即位后,潘美补供奉官。后来因参与后周与契丹、北汉联军在高平之战中立功,迁西上阁门副使,出监陕州军,改引进使。
这个人年轻时颇有志向,“尝语其里人王密曰:‘后汉代将终,凶臣肆虐,四海有改卜之兆。大丈夫不以此时立功名、取富贵,碌碌与万物共尽,可羞也。’” 他投靠后周政权,与当时同为青年将领的柴荣、赵匡胤等人交情甚厚。
赵匡胤“陈桥兵变”时,对潘美委以重任,大军回师京城前,先“命(潘)美先往见执政,谕旨中外”。也就是让潘美打前站,告诉朝廷宰执大臣,通过朝廷中枢向朝野发布消息,让京城官民有个心理准备。
赵匡胤登上皇位后,一些藩镇不服,赵匡胤担心“陕帅袁彦凶悍,信任群小,嗜杀黩货,且缮甲兵,虑其为变,遣(潘)美监其军以图之”。
潘美果然不负赵匡胤的重托,以“单骑往谕”,进入陕军营帐,颇有关云长单刀赴会的气概。他用三寸不烂之舌,向袁彦等人晓以大义,“天命既归,(尔等)宜修臣职”。袁彦终被潘美打动,心悦诚服,跟随潘美入京朝拜赵匡胤,以示效忠。
潘美不费一兵一卒,为赵匡胤解决了心头之患。赵匡胤喜不自胜,对大臣们说:“潘美不杀袁彦,能令来觐,成我志矣。”
乾德元年(963)八月,潘美调任潭州防御使。当时湖南刚刚平定,局势不稳,一些当地部落首领聚众扰乱,对周边进行劫掠,百姓不堪其扰。而且割据在岭南(今广东)一带的南汉军队也屡次北犯,据《续资治通鉴》记载:“南汉人数寇桂阳及江华,(潘)美击走之。溪洞蛮獠,自唐末之乱不供王赋,颇恣侵掠,为居民患。(潘)美率兵深入,穷其巢穴,斩首百余级,余党散溃。(潘)美悉令招诱,贷其罪,以己俸市牛酒宴犒,赐金帛抚慰之,夷落遂定。”
潘美亲自率军击退南汉军队的进犯,并且深入一些聚众扰乱的当地部落,“穷其巢穴” 将为首分子百余人斩首。“ 余党散溃”后,潘美将他们招来,宽恕了这些人的罪行,还用自己的俸禄设宴犒劳他们,赐予金帛抚慰他们,使该地区得到了安宁。
开宝三年(970)九月,宋军征岭南,潘美任贺州道行营兵马都部署,为主帅,率大军长驱至广州,斩敌数万计,擒获南汉皇帝刘(钅长),“送京师,露布以闻”。
潘美率兵平定广州后,遂知广州。这期间,经请示朝廷后,在辖区实施大赦,免除无正当理由的赋税和摊派,免除欠租,发放粮食救济饥民,让流亡的百姓回乡生产。岭南的局势迅速稳定了下来。
开宝七年(974)十月,宋军征南唐,曹彬为主帅,潘美为副帅。潘美是员勇将、猛将,不过在他身上还留着五代武将的遗风,粗鲁、剽悍、暴躁,《宋史》中说,“美好乘怒杀人 ”。
南宋李心传著《旧闻证误》中记载:“太祖遣曹彬取江南,潘美为副。太祖知美有谋难制,召两人升殿,谓曰:‘但大使斩得副使,取得江南。’美震怖而出,由是迄无败事。”
当时潘美的官位是升州道行营都监,品级几乎和曹彬并列。宋太祖赵匡胤是个明白人,他知道曹彬虽然是主帅,而且战功累累,在三军中颇有威名;但其为人性格温和忍让,而潘美性子桀悍,两人如果发生争执,很难调解,恐怕会扰乱军心。因此特别授予曹彬权力,如果副帅不听主帅号令,主帅有权诛杀副帅。这个权力非同小可,一下子便将潘美震住。所以江南战事,潘美不敢生事,曹彬和潘美上下相安,战事进行得非常顺利。
《宋史》中记载,战争爆发后“(潘)美麾兵奋击,夺其战舰,擒其(南唐)将郑宾等七人,又破其城南水砦,分舟师守之。奏至,太祖遣使令亟徙置战櫂,以防他变。美闻诏即徙军。是夜,吴人果来攻砦,不能克。进傅金陵,江南水陆十万陈于城下,(潘)美率兵袭击,大败之”。
潘美在这一仗中表现得异常勇猛,与曹彬配合得也相当出色,“(南唐)夜遣兵数千,持炬鼓噪来犯我(宋)师。(潘) 美率精锐以短兵接战,因与大将曹彬率士晨夜攻城,百道俱进”。金陵被攻克后,南唐覆灭,潘美因战功卓著,升任宣徽北院使。
二
很多人认定潘美是奸臣的缘由来自于致杨业战死的一场战役。实际上,应该对杨业之死负主要责任的不是潘美。
宋太宗雍熙三年(986),辽军以十余万兵力大举入侵北宋,宋兵分三路迎击敌人。山前(太行山东)河北一路由名将曹彬统帅、崔彦进任副帅,为三军主力; 中路由定州行营都部署田重进率领;山后(太行山西)晋中一路以忠武军节度使潘美为主、应路行营都部署杨业为副,又以西上阁门使、蔚州刺史王侁,军器库使、顺州团练使刘文裕为护军,与辽兵接战于朔州。
其时辽兵势大,不可硬攻,但护军(相当于监军)王侁邀功心切,主张强取。他命令副帅杨业进军,杨业以为不可。王侁的计划得到了另一名护军刘文裕的支持,杨业极力反对王侁的计划,反驳道:“不可,这是必败之势。”并说:“今辽兵益盛,不可与战。朝廷止令取数州之民,但领兵出大石路,先遣人密告云、朔州守将,俟大军离代州日,令云州之众先出。我师次应州,契丹必来拒,即令朔州民出城,直入石碣谷。遣强弩千人列于谷口,以骑士援于中路,则三州之众,保万全矣。”
王侁拒绝了他的建议:“领数万精兵而畏懦如此。但趋雁门北川中,鼓行而往。”王侁还说:“君侯素号无敌,今见敌逗挠不战,得非有他志乎?”
王侁这句话相当尖锐,明显表示出对杨业的不信任和蔑视。
王侁是后周名臣王朴之子,王朴这个人很有才干,宋人孔平仲《续世说》中记载:“周世宗以英武自任,有包举天下之志,而计事者多不谕其意。惟王朴神气劲峻,刚决有断,凡所谋划,动惬世宗之意。急于登用,次为枢密使,卒时年四十五。世宗于柩前,以所执玉钺卓地恸哭者数四。”
可惜名臣未必有麟儿,王侁这个人与其父不同,品行很差。他很擅长打小报告,曾向皇帝参劾西北军主将田仁朗消极避战,致使田仁朗下了冤狱,过了好几个月才得以洗刷罪名。
刘文裕是外戚,宋太祖时代加入太祖的禁卫军,讨伐江南时曾经因作战勇敢而被人称道,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还担任过赵光义没当皇帝时晋王府的幕僚,深得太宗赵光义宠幸。
他们两个人都是太宗的红人。他们一唱一和,潘美不得不重视。
王侁敢这样蔑视杨业、嘲弄杨业,也是有来由的。
杨业原是辽国盟邦北汉刘氏政权的大将,曾经受到北汉皇帝刘崇的宠信,赐姓刘,归降大宋后才恢复原来的姓氏。
看来宋朝军队中也讲出身,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杨业之类由敌方阵营归降过来的将领理所当然地要被嫡系所排挤、所蔑视。
杨业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服从。他知道此番出征如蹈死地,将行,对潘美等人流泪曰:“此行必不利。业,太原降将,分当死。上不杀,宠以连帅,授之兵柄。非纵敌不击,盖伺其便,将立尺寸功以报国恩。今诸君责业以避敌,业当先死于敌。”
杨业说完这番激愤的话语后,与王侁、潘美约定,请他们在陈家谷口安置伏兵接应。
王侁等在陈家谷口设置了伏兵,但一直到中午也没见到杨业,以为他取胜继续追击去了,《宋史》中说:“侁使人登托逻台望之,以为契丹败走,欲争其功,即领兵离谷口。美不能制,乃缘交河西南行二十里。”
过了一会儿,前方探子来报,说是杨业被辽军打败,王侁便带兵撤离。潘美虽加以阻止,但态度不够坚决。于是,“业力战,果至谷口。望见无人”。
其实此时杨业与辽军鏖战,自午至暮,部众已伤亡大半,原以为有人接应,谁知到了陈家谷口却空无一人,“即拊膺大恸,再率帐下士力战,身被数十创,士卒殆尽,业犹手刃数十百人”。
杨业对残余的部下说:“汝等均有妻子父母,不必和我一起死战,以后或许还可报效天子。”部下们激动不已,无人愿意离开。此时辽兵又追至,杨业返身再战,部下人人战死, 杨业长子杨延玉在力毙敌军数人后阵亡,最后杨业自己遭受箭伤,力尽被俘。
杨业悲愤莫名。他自投降宋朝后,一心一意愿为大宋建功立业,却屡屡遭受排挤。一个忠臣,或者想当忠臣的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得不到上司和同僚的理解,耿耿此心无处可表,反而为他们所害。可以想象,这个时候杨业真正是心碎欲裂。
杨业被俘后叹息说:“上(宋太宗)遇我厚,期讨贼捍边以报,而反为奸臣所迫,致王师败绩,何面目求活耶!”辽国将帅都劝杨业投降,被杨业拒绝,绝食三日而亡。杨业之死死得壮烈,确实让人感到痛惜。
后来民间戏曲、小说皆描写杨业当时是头撞李陵碑而死。李陵是汉朝大将,也因主帅陷害,孤军作战,被匈奴大军包围,在走投无路之际,投降了匈奴。汉武帝以为李陵尽节阵亡,为他立碑纪念。但不久,李陵投降匈奴的消息传到汉廷,汉武帝恼羞成怒,将李陵的家属尽行诛杀,太史公司马迁说了几句为李陵辩解的话,也惨遭腐刑。
杨业与李陵遭遇相同,但是杨业宁死不降,其境界又不知超出李陵几许,民间舆论将他和李陵的故事放在一起,更突出了杨业事迹的悲壮。
杨业死后,宋廷旌表杨业“尽力死敌,立节迈伦,诚坚金石,气激风云,求之古人,何以如此!”(《宋史·杨业传》)评价相当高,宋太宗专门为此下诏书,称杨业“群帅败约,援兵不前。独以孤军,陷于沙漠;劲果飙厉,有死不回”。并给杨家以丰厚馈赠,“业既没,朝廷录其子供奉官延朗为崇仪副使,次子殿直延浦、延训并为供奉官,延瑰、延贵、延彬并为殿直”,即令杨家其余六子都入朝为官。
三
潘美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责任就在于他身为统帅,未能有力节制王侁的轻敌妄动。但是如果说把责任全部都归于潘美,也与事实不符。
这是因为王侁这个造成杨业之死的主要责任人,有着特殊的身份。他是随军护军,负有直接对皇帝提供军情的特权,而不是统帅的下属,潘美对他只能尊重,这也是导致潘美指挥失误的重要原因。
再从潘美和杨业二人的身份和关系看,似乎也难说他们之间有什么个人恩冤。潘美是开国元勋,是赵宋王朝建立一代基业的基本骨干力量,要说他对宋王室怀有逆志,在辽邦大军压境之际,配合敌人陷害自己属下的大将,那也是不合事实的。
据一些野史笔记记载,潘美为人还是比较厚道的,如《随手杂录》、《默记》中记载,赵匡胤夺取皇位初入宫时,见一宫女抱着一个小孩,问之,宫女答道:“是世宗的幼子。”赵普等人说:“杀掉算了。” 潘美在旁不语,赵匡胤说:“即人之位,杀人之子,朕不忍为。”
潘美于是向赵匡胤要求自己来收养这个孩子,把他抱回了自己家中,改姓潘,取名惟正(又名惟吉),赵匡胤后来也不问,潘美也不复言,这个孩子长大后也在朝为官。《宋史》中说:“惟吉,美从子,累资为天雄军驻泊都监。虽连戚里,能以礼法自饬,扬历中外,人咸称其勤敏云。”
潘美对已经失势的世宗之后仍存保护之心,可见此人天良尚存。 因而说潘美是奸佞之人理由并不充分。现在所说的潘美是个奸臣,仅仅是“戏说”而已。“戏说”归“戏说”,历史是历史,这两者应该区分清楚。
但是潘美是一位经验丰富、久经沙场的老资格的军事统帅,他应该知道孤军出战将会带来什么后果。而且此行的主要任务只是接应南归民众,没有必要贸然与敌交锋。
杨业的死,虽然出于王侁的胡乱指挥,但潘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不发一言。而当杨业出发后,作为主将的潘美,不遵守救援杨业的约定,更不制止王侁等人的擅自行动,自己也随王侁一走了之,显然是不负责任的表现。
对于潘美的作为,我认为应该从他的嫉妒心去理解。杨业是位骁将,素有“天下无敌”之称,其在北汉时,就为赵匡胤、赵光义等器重,太宗千方百计将他收服,对他“密封橐装,赐予甚厚”。以杨业“老于边事”,将守防边关重任交予他,他与辽军交战,屡战屡胜,“契丹望见业旌旗即引去”。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杨业的功绩遭到了宋军中不少将领的妒忌,“主将戍边者多忌之,有潜上谤书斥言其短,帝览之皆不问,封其奏以付业”。
潘美素以能攻善战自诩,现在来了一位副手却是“天下无敌”,光彩盖过了自己。嫉妒的火焰在他胸中燃烧,使他感到自卑和不安全,因而不排除在他潜意识中有让杨业出丑、借此贬低杨业的阴暗一面。这时的潘美似已与昔日保护世宗之后的潘美,单刀赴会说服凶悍的陕帅袁彦归顺的潘美,英姿勃发统率大军平定岭南和江南的潘美判若两人。
可见人性不是单一的东西,而是充满着悖谬与分裂。
四
宋军回朝后,王侁、潘美等人为逃避责任,还企图掩盖事实真相。杨业之妻佘太君与儿子杨延昭悲愤难抑,将王侁、刘文裕、潘美等以陷害忠良之罪告下御状,宋太宗准状,下旨治罪。
三人的共同的问题是“败约,援兵不前”,但王侁、刘文裕另有战前“堕挠军谋,窘辱将领”的情节,因此按情节不同分别处理,将王侁、刘文裕罢官,“王侁除名、隶金州,刘文裕除名、隶登州”。潘美则官降三级,不过很快被再次启用。刘文裕虽然发配登州,但在这起事件中由于责任较轻又是藩邸旧臣,因此不久就和潘美一样被启用。《宋史》记载:“岁余,上(太宗)知(杨)业之陷由(王)侁,召(刘)文裕还。”从此,朝廷认定王侁是陷害杨业的主犯,以后各类史书的写作均以此为基调。
平心而论,这次北伐,潘美的西路大军长驱直入,连下寰、朔、云三州,但曹彬统帅的东路军却在岐沟关遇到强大的阻力而大败。
曹彬败了,潘美不得不撤退,之后才发生了杨业在陈家谷兵败无援,力战殉国的憾事。陈家谷一战,宋军损失颇大,虽然王侁羞辱同僚,又擅自行动,直接造成了兵败,但潘美未能挺身而出,且态度暧昧;作为一名主将,实际更应承担主要责任。
但潘美这个人过去对宋朝的建立功劳甚大,他和宋太祖赵匡胤、宋太宗赵光义私交甚好,和赵光义还是儿女亲家。他死后,太宗还下诏,以后配饗自己的庙庭。
赵光义对潘美公然偏袒,仅仅予以贬官三级的处分,而且第二年就官复原职,这样的处分明显不公。当时朝廷上下对此议论纷纷,民间舆论更没有放过潘美,此后民间流传的小说和戏剧中,潘美的故事越编越多,更被描写成为一个无德无能、阴险无耻的小人。民间甚至传说,他的后代都愧为潘姓,而改姓为冯。
不过查阅《宋史》,专门胪列奸臣之名的《佞幸列传》, 潘美不在其中,相反,《宋史》对潘美的评价很高;潘美被说成是奸臣完全是民间舆论的力量所致。这一方面说明当朝的处分不公,自有民间的舆论来纠偏,而不以官方的记载为依据;另一方面也说明,有宋一代对民间舆论的管制还是比较宽松,对这些毁谤大臣、议论朝政的舆论,并没有采取严厉的措施予以封杀打压。
北宋初年,与辽国军队作战的宋军主帅名叫潘美。这个人物,在一些戏曲小说中是以反派角色出现的,戏曲小说中称他为“潘仁美”。直至今天,很多人都认为潘美是个奸臣,而且是陷害杨家将、置杨老令公杨业于死地的卑劣小人。
开封市里有两湖,西边是杨家湖,传说是宋朝杨家将天波府旧址;东边是潘家湖,开封人认为是宋臣潘仁美的府第旧址。杨家湖清,潘家湖浊,据说就是因为杨家将世代忠良,而潘美是个奸臣。
潘美的资格甚老,后周世宗柴荣为开封府尹时,他已是柴荣的手下。柴荣即位后,潘美补供奉官。后来因参与后周与契丹、北汉联军在高平之战中立功,迁西上阁门副使,出监陕州军,改引进使。
这个人年轻时颇有志向,“尝语其里人王密曰:‘后汉代将终,凶臣肆虐,四海有改卜之兆。大丈夫不以此时立功名、取富贵,碌碌与万物共尽,可羞也。’” 他投靠后周政权,与当时同为青年将领的柴荣、赵匡胤等人交情甚厚。
赵匡胤“陈桥兵变”时,对潘美委以重任,大军回师京城前,先“命(潘)美先往见执政,谕旨中外”。也就是让潘美打前站,告诉朝廷宰执大臣,通过朝廷中枢向朝野发布消息,让京城官民有个心理准备。
赵匡胤登上皇位后,一些藩镇不服,赵匡胤担心“陕帅袁彦凶悍,信任群小,嗜杀黩货,且缮甲兵,虑其为变,遣(潘)美监其军以图之”。
潘美果然不负赵匡胤的重托,以“单骑往谕”,进入陕军营帐,颇有关云长单刀赴会的气概。他用三寸不烂之舌,向袁彦等人晓以大义,“天命既归,(尔等)宜修臣职”。袁彦终被潘美打动,心悦诚服,跟随潘美入京朝拜赵匡胤,以示效忠。
潘美不费一兵一卒,为赵匡胤解决了心头之患。赵匡胤喜不自胜,对大臣们说:“潘美不杀袁彦,能令来觐,成我志矣。”
乾德元年(963)八月,潘美调任潭州防御使。当时湖南刚刚平定,局势不稳,一些当地部落首领聚众扰乱,对周边进行劫掠,百姓不堪其扰。而且割据在岭南(今广东)一带的南汉军队也屡次北犯,据《续资治通鉴》记载:“南汉人数寇桂阳及江华,(潘)美击走之。溪洞蛮獠,自唐末之乱不供王赋,颇恣侵掠,为居民患。(潘)美率兵深入,穷其巢穴,斩首百余级,余党散溃。(潘)美悉令招诱,贷其罪,以己俸市牛酒宴犒,赐金帛抚慰之,夷落遂定。”
潘美亲自率军击退南汉军队的进犯,并且深入一些聚众扰乱的当地部落,“穷其巢穴” 将为首分子百余人斩首。“ 余党散溃”后,潘美将他们招来,宽恕了这些人的罪行,还用自己的俸禄设宴犒劳他们,赐予金帛抚慰他们,使该地区得到了安宁。
开宝三年(970)九月,宋军征岭南,潘美任贺州道行营兵马都部署,为主帅,率大军长驱至广州,斩敌数万计,擒获南汉皇帝刘(钅长),“送京师,露布以闻”。
潘美率兵平定广州后,遂知广州。这期间,经请示朝廷后,在辖区实施大赦,免除无正当理由的赋税和摊派,免除欠租,发放粮食救济饥民,让流亡的百姓回乡生产。岭南的局势迅速稳定了下来。
开宝七年(974)十月,宋军征南唐,曹彬为主帅,潘美为副帅。潘美是员勇将、猛将,不过在他身上还留着五代武将的遗风,粗鲁、剽悍、暴躁,《宋史》中说,“美好乘怒杀人 ”。
南宋李心传著《旧闻证误》中记载:“太祖遣曹彬取江南,潘美为副。太祖知美有谋难制,召两人升殿,谓曰:‘但大使斩得副使,取得江南。’美震怖而出,由是迄无败事。”
当时潘美的官位是升州道行营都监,品级几乎和曹彬并列。宋太祖赵匡胤是个明白人,他知道曹彬虽然是主帅,而且战功累累,在三军中颇有威名;但其为人性格温和忍让,而潘美性子桀悍,两人如果发生争执,很难调解,恐怕会扰乱军心。因此特别授予曹彬权力,如果副帅不听主帅号令,主帅有权诛杀副帅。这个权力非同小可,一下子便将潘美震住。所以江南战事,潘美不敢生事,曹彬和潘美上下相安,战事进行得非常顺利。
《宋史》中记载,战争爆发后“(潘)美麾兵奋击,夺其战舰,擒其(南唐)将郑宾等七人,又破其城南水砦,分舟师守之。奏至,太祖遣使令亟徙置战櫂,以防他变。美闻诏即徙军。是夜,吴人果来攻砦,不能克。进傅金陵,江南水陆十万陈于城下,(潘)美率兵袭击,大败之”。
潘美在这一仗中表现得异常勇猛,与曹彬配合得也相当出色,“(南唐)夜遣兵数千,持炬鼓噪来犯我(宋)师。(潘) 美率精锐以短兵接战,因与大将曹彬率士晨夜攻城,百道俱进”。金陵被攻克后,南唐覆灭,潘美因战功卓著,升任宣徽北院使。
二
很多人认定潘美是奸臣的缘由来自于致杨业战死的一场战役。实际上,应该对杨业之死负主要责任的不是潘美。
宋太宗雍熙三年(986),辽军以十余万兵力大举入侵北宋,宋兵分三路迎击敌人。山前(太行山东)河北一路由名将曹彬统帅、崔彦进任副帅,为三军主力; 中路由定州行营都部署田重进率领;山后(太行山西)晋中一路以忠武军节度使潘美为主、应路行营都部署杨业为副,又以西上阁门使、蔚州刺史王侁,军器库使、顺州团练使刘文裕为护军,与辽兵接战于朔州。
其时辽兵势大,不可硬攻,但护军(相当于监军)王侁邀功心切,主张强取。他命令副帅杨业进军,杨业以为不可。王侁的计划得到了另一名护军刘文裕的支持,杨业极力反对王侁的计划,反驳道:“不可,这是必败之势。”并说:“今辽兵益盛,不可与战。朝廷止令取数州之民,但领兵出大石路,先遣人密告云、朔州守将,俟大军离代州日,令云州之众先出。我师次应州,契丹必来拒,即令朔州民出城,直入石碣谷。遣强弩千人列于谷口,以骑士援于中路,则三州之众,保万全矣。”
王侁拒绝了他的建议:“领数万精兵而畏懦如此。但趋雁门北川中,鼓行而往。”王侁还说:“君侯素号无敌,今见敌逗挠不战,得非有他志乎?”
王侁这句话相当尖锐,明显表示出对杨业的不信任和蔑视。
王侁是后周名臣王朴之子,王朴这个人很有才干,宋人孔平仲《续世说》中记载:“周世宗以英武自任,有包举天下之志,而计事者多不谕其意。惟王朴神气劲峻,刚决有断,凡所谋划,动惬世宗之意。急于登用,次为枢密使,卒时年四十五。世宗于柩前,以所执玉钺卓地恸哭者数四。”
可惜名臣未必有麟儿,王侁这个人与其父不同,品行很差。他很擅长打小报告,曾向皇帝参劾西北军主将田仁朗消极避战,致使田仁朗下了冤狱,过了好几个月才得以洗刷罪名。
刘文裕是外戚,宋太祖时代加入太祖的禁卫军,讨伐江南时曾经因作战勇敢而被人称道,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还担任过赵光义没当皇帝时晋王府的幕僚,深得太宗赵光义宠幸。
他们两个人都是太宗的红人。他们一唱一和,潘美不得不重视。
王侁敢这样蔑视杨业、嘲弄杨业,也是有来由的。
杨业原是辽国盟邦北汉刘氏政权的大将,曾经受到北汉皇帝刘崇的宠信,赐姓刘,归降大宋后才恢复原来的姓氏。
看来宋朝军队中也讲出身,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杨业之类由敌方阵营归降过来的将领理所当然地要被嫡系所排挤、所蔑视。
杨业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服从。他知道此番出征如蹈死地,将行,对潘美等人流泪曰:“此行必不利。业,太原降将,分当死。上不杀,宠以连帅,授之兵柄。非纵敌不击,盖伺其便,将立尺寸功以报国恩。今诸君责业以避敌,业当先死于敌。”
杨业说完这番激愤的话语后,与王侁、潘美约定,请他们在陈家谷口安置伏兵接应。
王侁等在陈家谷口设置了伏兵,但一直到中午也没见到杨业,以为他取胜继续追击去了,《宋史》中说:“侁使人登托逻台望之,以为契丹败走,欲争其功,即领兵离谷口。美不能制,乃缘交河西南行二十里。”
过了一会儿,前方探子来报,说是杨业被辽军打败,王侁便带兵撤离。潘美虽加以阻止,但态度不够坚决。于是,“业力战,果至谷口。望见无人”。
其实此时杨业与辽军鏖战,自午至暮,部众已伤亡大半,原以为有人接应,谁知到了陈家谷口却空无一人,“即拊膺大恸,再率帐下士力战,身被数十创,士卒殆尽,业犹手刃数十百人”。
杨业对残余的部下说:“汝等均有妻子父母,不必和我一起死战,以后或许还可报效天子。”部下们激动不已,无人愿意离开。此时辽兵又追至,杨业返身再战,部下人人战死, 杨业长子杨延玉在力毙敌军数人后阵亡,最后杨业自己遭受箭伤,力尽被俘。
杨业悲愤莫名。他自投降宋朝后,一心一意愿为大宋建功立业,却屡屡遭受排挤。一个忠臣,或者想当忠臣的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得不到上司和同僚的理解,耿耿此心无处可表,反而为他们所害。可以想象,这个时候杨业真正是心碎欲裂。
杨业被俘后叹息说:“上(宋太宗)遇我厚,期讨贼捍边以报,而反为奸臣所迫,致王师败绩,何面目求活耶!”辽国将帅都劝杨业投降,被杨业拒绝,绝食三日而亡。杨业之死死得壮烈,确实让人感到痛惜。
后来民间戏曲、小说皆描写杨业当时是头撞李陵碑而死。李陵是汉朝大将,也因主帅陷害,孤军作战,被匈奴大军包围,在走投无路之际,投降了匈奴。汉武帝以为李陵尽节阵亡,为他立碑纪念。但不久,李陵投降匈奴的消息传到汉廷,汉武帝恼羞成怒,将李陵的家属尽行诛杀,太史公司马迁说了几句为李陵辩解的话,也惨遭腐刑。
杨业与李陵遭遇相同,但是杨业宁死不降,其境界又不知超出李陵几许,民间舆论将他和李陵的故事放在一起,更突出了杨业事迹的悲壮。
杨业死后,宋廷旌表杨业“尽力死敌,立节迈伦,诚坚金石,气激风云,求之古人,何以如此!”(《宋史·杨业传》)评价相当高,宋太宗专门为此下诏书,称杨业“群帅败约,援兵不前。独以孤军,陷于沙漠;劲果飙厉,有死不回”。并给杨家以丰厚馈赠,“业既没,朝廷录其子供奉官延朗为崇仪副使,次子殿直延浦、延训并为供奉官,延瑰、延贵、延彬并为殿直”,即令杨家其余六子都入朝为官。
三
潘美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责任就在于他身为统帅,未能有力节制王侁的轻敌妄动。但是如果说把责任全部都归于潘美,也与事实不符。
这是因为王侁这个造成杨业之死的主要责任人,有着特殊的身份。他是随军护军,负有直接对皇帝提供军情的特权,而不是统帅的下属,潘美对他只能尊重,这也是导致潘美指挥失误的重要原因。
再从潘美和杨业二人的身份和关系看,似乎也难说他们之间有什么个人恩冤。潘美是开国元勋,是赵宋王朝建立一代基业的基本骨干力量,要说他对宋王室怀有逆志,在辽邦大军压境之际,配合敌人陷害自己属下的大将,那也是不合事实的。
据一些野史笔记记载,潘美为人还是比较厚道的,如《随手杂录》、《默记》中记载,赵匡胤夺取皇位初入宫时,见一宫女抱着一个小孩,问之,宫女答道:“是世宗的幼子。”赵普等人说:“杀掉算了。” 潘美在旁不语,赵匡胤说:“即人之位,杀人之子,朕不忍为。”
潘美于是向赵匡胤要求自己来收养这个孩子,把他抱回了自己家中,改姓潘,取名惟正(又名惟吉),赵匡胤后来也不问,潘美也不复言,这个孩子长大后也在朝为官。《宋史》中说:“惟吉,美从子,累资为天雄军驻泊都监。虽连戚里,能以礼法自饬,扬历中外,人咸称其勤敏云。”
潘美对已经失势的世宗之后仍存保护之心,可见此人天良尚存。 因而说潘美是奸佞之人理由并不充分。现在所说的潘美是个奸臣,仅仅是“戏说”而已。“戏说”归“戏说”,历史是历史,这两者应该区分清楚。
但是潘美是一位经验丰富、久经沙场的老资格的军事统帅,他应该知道孤军出战将会带来什么后果。而且此行的主要任务只是接应南归民众,没有必要贸然与敌交锋。
杨业的死,虽然出于王侁的胡乱指挥,但潘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不发一言。而当杨业出发后,作为主将的潘美,不遵守救援杨业的约定,更不制止王侁等人的擅自行动,自己也随王侁一走了之,显然是不负责任的表现。
对于潘美的作为,我认为应该从他的嫉妒心去理解。杨业是位骁将,素有“天下无敌”之称,其在北汉时,就为赵匡胤、赵光义等器重,太宗千方百计将他收服,对他“密封橐装,赐予甚厚”。以杨业“老于边事”,将守防边关重任交予他,他与辽军交战,屡战屡胜,“契丹望见业旌旗即引去”。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杨业的功绩遭到了宋军中不少将领的妒忌,“主将戍边者多忌之,有潜上谤书斥言其短,帝览之皆不问,封其奏以付业”。
潘美素以能攻善战自诩,现在来了一位副手却是“天下无敌”,光彩盖过了自己。嫉妒的火焰在他胸中燃烧,使他感到自卑和不安全,因而不排除在他潜意识中有让杨业出丑、借此贬低杨业的阴暗一面。这时的潘美似已与昔日保护世宗之后的潘美,单刀赴会说服凶悍的陕帅袁彦归顺的潘美,英姿勃发统率大军平定岭南和江南的潘美判若两人。
可见人性不是单一的东西,而是充满着悖谬与分裂。
四
宋军回朝后,王侁、潘美等人为逃避责任,还企图掩盖事实真相。杨业之妻佘太君与儿子杨延昭悲愤难抑,将王侁、刘文裕、潘美等以陷害忠良之罪告下御状,宋太宗准状,下旨治罪。
三人的共同的问题是“败约,援兵不前”,但王侁、刘文裕另有战前“堕挠军谋,窘辱将领”的情节,因此按情节不同分别处理,将王侁、刘文裕罢官,“王侁除名、隶金州,刘文裕除名、隶登州”。潘美则官降三级,不过很快被再次启用。刘文裕虽然发配登州,但在这起事件中由于责任较轻又是藩邸旧臣,因此不久就和潘美一样被启用。《宋史》记载:“岁余,上(太宗)知(杨)业之陷由(王)侁,召(刘)文裕还。”从此,朝廷认定王侁是陷害杨业的主犯,以后各类史书的写作均以此为基调。
平心而论,这次北伐,潘美的西路大军长驱直入,连下寰、朔、云三州,但曹彬统帅的东路军却在岐沟关遇到强大的阻力而大败。
曹彬败了,潘美不得不撤退,之后才发生了杨业在陈家谷兵败无援,力战殉国的憾事。陈家谷一战,宋军损失颇大,虽然王侁羞辱同僚,又擅自行动,直接造成了兵败,但潘美未能挺身而出,且态度暧昧;作为一名主将,实际更应承担主要责任。
但潘美这个人过去对宋朝的建立功劳甚大,他和宋太祖赵匡胤、宋太宗赵光义私交甚好,和赵光义还是儿女亲家。他死后,太宗还下诏,以后配饗自己的庙庭。
赵光义对潘美公然偏袒,仅仅予以贬官三级的处分,而且第二年就官复原职,这样的处分明显不公。当时朝廷上下对此议论纷纷,民间舆论更没有放过潘美,此后民间流传的小说和戏剧中,潘美的故事越编越多,更被描写成为一个无德无能、阴险无耻的小人。民间甚至传说,他的后代都愧为潘姓,而改姓为冯。
不过查阅《宋史》,专门胪列奸臣之名的《佞幸列传》, 潘美不在其中,相反,《宋史》对潘美的评价很高;潘美被说成是奸臣完全是民间舆论的力量所致。这一方面说明当朝的处分不公,自有民间的舆论来纠偏,而不以官方的记载为依据;另一方面也说明,有宋一代对民间舆论的管制还是比较宽松,对这些毁谤大臣、议论朝政的舆论,并没有采取严厉的措施予以封杀打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