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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1716年3月25日—1798年1月3日),杭州人,字子才,号简斋,辞官后隐居南京随园,自号仓山居士、随园老人。著有《随园诗话》《小仓山房文集》《随园食单》等,笔记《子不语》二十四卷、《续子不语》十卷为其代表作品。
汪景祺的头颅
雍正三年夏日的某个傍晚,杭州城,一只吊睛白额大虎突然闯进了杭州将军年羹尧的府第,众家丁一阵混乱,终于将虎赶跑,年将军却自感不妙,心事重重。果然,次年年底,十二月十一(公元1726年1月13日),身负九十二条罪状的年大将军,被他亲密而仁慈的皇上赐死于狱中。
七天后,曾做过年府幕僚的杭州人汪景祺,在京城菜市口身首分离。隆冬的北京城,雪漫阴空,汪景祺人头上的血凝结成了冰,士人们的心也冷到了极点,几篇文章,甚至几段文字,一句诗,就会要了写作者的命。
父亲乃户部侍郎,兄长为礼部主事,少年青年汪景祺,嗜学苦读,才高八斗,卻也豪迈不羁,心气高傲:悠悠斯世,无一人可为他友!可汪的运气极差,一直到42岁才中了举人,五十岁仍然一事无成。几经周折,投到了势如中天的年羹尧门下,六首马屁诗一下子绽开了年大将军脸上的笑容,更有《读书堂西征随笔》一书,将年大将军吹成了“宇宙之第一伟人”,还有诸多非议康熙、雍正,讥讽时政之语句,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逃得掉清朝的文字狱呢?!雍正气极:让那颗人头挂着示众,看那帮文人还敢乱写!
汪景祺的人头,一直悬挂到十年后,乾隆登基上位,为显示德政,才命人取下掩埋。一颗文人的头颅被示众十年,空前绝后。
汪的人头早已风化成骷髅,可乾隆朝“文字狱”中的案犯却越来越多,不少人都丢了性命。几乎所有的文人们都因此小心翼翼,生怕笔下哪一个字,某一天突然发出电光石火,引火烧向自己。
十二岁的秀才
雍正五年(公元1727)早春,杭州仁和县府学的考场上,一位纤瘦少年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埋头挥笔,小楷沾墨后,细舔一下砚边,一字一字落在纸上,字体稳健,笔画饱满,少年觉得,那些文思皆如泉涌来,清晰而透亮,阳光穿过密集的树叶,少年左侧脸上有些闪烁的碎影,偶尔,少年会用眼光瞟一下右前排的那位中年人,中年人也在专心疾书。今天是第二场,前一场,《论语》《大学》《中庸》,时文一篇,《孟子》一篇,试帖诗一首,少年自觉发挥不错,今天已写完一篇时文,一篇五经文,都顺手,接下来的八股文、史论、杂作、古近体诗,少年心里也有底,从七岁起,少年就跟着右前排那位中年人学习,四年多的系统学习,“四书五经”完整学过一遍,今年县里考秀才,十二岁的少年,和四十二岁的老师,一起参加了考试,少年乃提前练手,心情放松,中年人则有些紧张,对他而言,最好的结果,老师学生同时考取,中等结果,老师考取,学生落榜,最坏结果,学生考取,老师落榜。
拖着残腿,艰难爬行到咸亨酒店柜台前喝酒的孔乙己,经常被人嘲笑为老童生,连秀才都不是,其实,秀才还真不是那么好考,三年二考,县试就要五场,正试,招复,再复,连复,后复,这样筛选出来的优秀者,才可能进入下一场府试,由知州主持;这一关过了,再进入下一场由省学政主持的院试,全部合格才可能成为一位秀才。
天佑少年学子和中年老师,在后面的府试、院试中,少年和中年,一路顺利,双双上榜。少年学子叫袁枚袁子才,中年老师叫史玉瓒,少年乃少年得意,中年人则有些许欣慰,总算有点面子了。
清康熙五十五年(公元1716)三月初二,袁子才出生在杭州仁和县艮山门内的大树巷,此巷位于杭州东南,城郊结合部,聚居者大多为城市贫民、平民知识分子、菜农、机坊户。袁家的主心骨,袁子才的父亲袁滨,儿子出生时,他正在湖南衡阳知县那里做幕僚。师爷的角色,注定仰人鼻息讨生活,需要比别人更多的智慧和忍耐,袁家虽不富裕,但也不至于贫困,而世代从文的良好家风,使得袁子才从小就得到了诸多的人文教育,这些教育者,有他的祖母,母亲,姑母,她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袁子才,日后也长成了文学大树。
12岁的少年秀才,成了整个杭州城的重大文化事件,人们一扫去年汪景祺案的阴影,茶余饭后,都在谈论袁师爷家这位天才少年的轶闻轶事,比如,八岁登城隍山时就吟出“眼前三两级,足下万千家”的诗,人们希冀,西子湖畔,即将诞生一颗新的文曲星。
中了秀才,要举行入泮礼,还有一场出尽风头的巡街,让人们都看看,本次选拔了哪些优秀人才。
余以雍正丁未年入泮。今又丁未矣,戏仿重赴鹿鸣故事,作《重赴泮宫诗》,云:“记得垂髫泮水游,一时佳话遍杭州。青衿乍着心虽喜,红粉争看脸尚羞。梦里荣华如顷刻,人间花甲已重周。诸公可当同年看,替采芹香插白头。”杭州同入学者,只钱玙沙方伯一人。(袁枚《随园诗话》)
六十年过去,小小少年早已成白须老年,随园老人重游少年时读书的地方,一时感慨万千。当年的那场游行,观者如堵,作为最年少者,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坐着轿子巡游好玩,在那些装扮入时争着挤着看风景的年轻姑娘们眼里,眼前这位青涩少年,身着青衿,腰束锦带,更显个子的细瘦,他白晰的脸庞上透着红晕,显然是有点害羞了。
万松书院
西湖南山东侧的万松岭上,万松书院家喻户晓,院名来自杭州市老市长白居易的两句诗:万株松树青山上,十里沙堤明月中。梁山伯与祝英台两位同学在此读书三年,他们的故事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爱情传奇。不过,他们的身影只活跃在中国戏剧舞台上,是传说。而十八岁的袁子才,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的青年,他却在此真真实实地读了三年书。
有人形容袁子才,“身才鹤立,声如洪钟”,像鹤一样,表面上看,那就是腿比较长,移步应该轻盈,洪钟声,暗含着许多的自信。这显然只是表象,不过,他后面的经历倒恰如鹤的品性,他的后半生,像极了孤山边的林和靖,如鹤般的闲云悠游,只是林逋不娶而已。 考上秀才后的袁少年,随后就进了县学,又增补为廪生,但两次参加乡试及“博学鸿词科”,均未能爆出大新闻,延续他少年的传奇,有人说,这是杭州府学小圈子在作怪,再优秀的人才,进不了圈子,就不可能得到赏识。自十八岁起,新任浙江学政程学章,很欣赏青年袁的才华,特别推荐他到敷文书院深造,这个书院,就是万松书院,因康熙题名“浙水敷院”而改为浙江敷文书院。
万松环一岭,书院建其巅。我昔来肄业,弱冠方童年。
当时杨夫子,经史腹便便。门墙亦最盛,济济罗诸贤。
我每与文战,彻夜穷钻研。至今咳唾处,心血犹红鲜。
何图目一瞬,垂垂五十年。先师墓门拱,诸贤尽云烟。
我来重遇此,几席犹依然。思欲往学舍,执卷趋师前。
昔也离家远,廿里走侁侁。今也升讲堂,一步一扶肩。
昔为服子慎,绛帐时周旋。今为苏子训,摩挲铜狄仙。
逝者尽如斯,能无意自怜。羡煞丹桂花,无言但参天。
(袁枚《小仓山房诗集》)
上诗为袁子才离开书院五十年后重访所作,和前面的巡游一样,也是感慨良多,山顶上的书院啊,梦里时常出现。我读出了青年袁在敷文书院读书时,被两个问题折腾着。第一个是住宿,“昔也離家远,廿里走侁侁”,他家在大树巷,到万松岭读书,有二十里地,而书院并不提供住宿,这样的路程,几天可以坚持,长期肯定不行,幸好他有两位湖州同学,性格相近,比较说得来,他就在他们租住的地方借住,放假日才回大树巷的家。第二个问题,“我每与文战,彻夜穷钻研。至今咳唾处,心血犹红鲜”。什么是“文战”呢?应该是辩论式的课程,这样的课程,有利于学生对学问的进一步钻研,一个阶段学完,老师选题组队,双方展开辩论,而成绩则根据辩论的优劣来定。每逢辩论,袁子才都极为认真,那些同学中,因为师承的原因,有好多派别,而他则是平地起高楼,文名虽在外,但朋友并不多,遭围攻的可能性极大,不过,他不怕,他有底气,他十四岁就写出了《高帝论》和《郭巨埋儿论》,老师的评语是:“文如项羽用兵,所过无不残灭。”虽有点拔高,但自觉已经揣摩住了文章的要道。
万松岭上的青松,书院里的丹桂,空中的飞鸟,西子湖上空的流云,它们都是青年袁倾诉的对象,他不怕“飞言如雨攻”,他坚定并遵从自己的内心,他最伤心的,是入学第二年,史玉瓒老师的悲惨离去。这一年,史老师舌头突然患病,肿胀粗大,不能吞物,最后活活饿死。史老师临终前嘱袁学生为他写传。青年袁含泪葬师于葛岭,并写下了《溧阳史先生传》的墓志铭。
万松书院,袁子才修炼成钢。
南下北上
21岁的青年袁,必须为自己的出路计划。
在杭州,青年袁的处境并不好,文人圈一直融不进去,科举考试也几次碰壁,现实贫困的家境,使袁师爷很快作了一个决定,让儿子南下,去广西桂林,投奔他的弟弟袁鸿,弟弟在广西巡抚衙门,也做幕僚,那里谋一个差事,应该有希望。袁师爷只凑了二两银子,青年袁的好朋友柴耕南的兄长柴东升,极欣赏袁的才能,答应帮助十二两,但银子在江西的高安,好在顺路。
乾隆元年(公元1736)正月,袁子才和柴东升从杭州南星桥码头登上航船,沿着钱塘江一路上行,过富阳,至桐庐,看着航船将富春江的清流划出一道道的白浪,袁子才若有所思,他的脑子,和桐君老人、吴钧、范仲淹、黄公望,一一招呼过后,这就到了严子陵钓台,必须上去探望一下严光,历代几乎所有的文人到此,都要上钓台去拜望严光的,那数千首诗词,将严子陵的钓台镶得流光溢彩,袁子才兴致所至,也留下了数首,我查《桐庐古诗词大集》(王樟松主编,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收有袁枚的十三首诗,从诗意看,至少有《钓台》、《书子陵祠堂》、《严子陵像》、《桐江作》(四首)七首是此行所作,如《钓台》:
夜泊钓台旁,客星如月大。想见严子陵,投竿在此坐。朝随渔翁嬉,暮陪至尊卧。为念故人重,转觉天子轻。偶展榻上足,乃惊天上星。
袁子才在钓台,显然不是短暂的停留,他至少住过两天,为严光先生所停,也为富春江瑰丽的景色所迷,虽是杭州人,但百里之外的钓台却是第一次游览,严光那种视王侯利禄为粪土的隐士精神,不能说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至少,他在富春山、富春江的青山绿水间,读出了些许隐含的深意,也可以这样说,这颗归隐的种子已经浅浅轻轻地埋下,只待经年后的沃土催发。
在高安取得柴家兄弟的赞助银后,袁子才独自一路南下,近四个月的劳顿旅途,除了留下不少诗作之外,还有全身长满的疥癣,这一路的艰辛,有时甚至是历险,难以言说,要是银子足够,住好一点的旅店,经常换洗衣物和被褥,就不太可能染上或生疮,马车什么的太贵,坐船加步行,应该是袁子才行程的常态。担着行李的袁子才,步履越来越沉重,不过,他熟读四书五经,知道这是磨砺自己意志的好方法,必须坚持下去,沿途观察到百姓艰难的生活,更使他勇气倍增,必须要出人头地,假如有做官的机会,一定要善待百姓。
八千里的生死之旅,端午节前,疲惫不堪的袁子才终于到达了坐落在桂林的广西府衙。
如果以鹤为喻,那么,跋山涉水,飞越了八千里的这只青年鹤,已经练就了远行的强有力翅膀,只待东风起。
广西巡抚金鉷,见师爷袁鸿推荐来的青年袁,如鹤般挺立在堂上,谈吐不凡,当下就欢喜不已。金长官交给青年袁一个任务,以他的口气,替他写一个序,书是桂林府学陆教授所著的《礼经解义》,这是一个展示才能的好机会,袁子才拿出浑身解数,精心写完,陆教授读完,向金长官感谢不已,金长官并没有掠人之美,以实情相告,陆教授再夸:此古文老手,不似少年人所作也!(《袁枚全集》卷十五第“七三”则)
袁子才的机会果然来了。
乾隆登基初,立即颁诏,继续开设“博学鸿词科”考试,各省巡抚推荐人才,到京城参加考试,考试期间,吏部管吃住,考生还有一份工资可领。这个考试,并不是日常的科考,但要比科考的等级高多了,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举行过一次,雍正十一年(公元1733)开始筹备,不想两年后驾崩搁下,乾隆接班,立即重启选拔工作。其实,袁子才在杭州的时候,已经参加过浙江的初选,但没被选上。金巡抚想推荐袁子才,但还不放心,再试一下袁的水平,于是,金要求,以府衙的镇衙之宝铜鼓为题,做一篇赋,当堂交卷。 听说金长官当堂选人才,这一天的广西府衙,里里外外看热闹的人很多,但袁子才不慌不乱,他沉浸在自己的文字世界里,多年来的阅读积累,敷文书院打下的坚实基础,每次“文战”的逻辑训练,一个多时辰后,一篇引经据典、辞藻华丽的四六文摆在了金长官的面前,立即读,边读边赞,等读完袁子才的《铜鼓赋》,金长官拍掌而大笑,立即写下一封推荐奏章:
本朝鸿词,停五十七年。廪生袁枚,才二十一岁,奇才应运,卓识冠时,臣所特荐,止此一人。
因为时间已经很紧,金长官要求袁子才立即出发,带上他赠给的一百二十两银子作路费,另外,再派精干的吏员,专程护送袁子才到京城的吏部,一直到袁安全报到为止。对袁子才来说,浙江有心花开花不发,无意广西却遇良友推荐来,这金巡抚无疑是他生命中的第一大贵人。
乾隆元年的九月二十八日,北京城秋阳高照,保和殿里一片安静,只有偶尔的咳嗽声传出,两百多位考生,几乎是一片白发,都在奋力书写,21岁的袁子才,这一次真是鹤立,仅这样特别的出场,就足以在京城引起轰动,年纪轻轻,这么有学问,不得了。两赋,策论,经解,史论,初生牛犊的青年袁,自以为发挥超好,每一场都在最佳处,他竟然,情不自禁发出呵呵的得意声,当監考官呵斥他时,他才有点尴尬,高手如云,这考的是博学和鸿词,人家可都是苦读几十年的名儒,一个小年轻,确实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果然,十五人的录取结果,将袁子才内心刚刚升腾起来的仕途之火苗瞬间浇灭。看看这考试有多么的荣耀,一等五人,立即授翰林院编修;二等十人,立即授翰林院庶吉士。在乾隆看来,这都是国家一等一的人才,必须委以重任。
不过,上天还是惠顾袁子才的,乾隆三年(公元1738)八月,经过两年多的磨炼和准备,他在京城以国子监监生的资格参加顺天府的异地乡试,一举中榜。次年三月的会试,又一举成功。在四月份举行的殿试中,高中二甲第五名,这个成绩,全国排名第八呀。此鹤,终于立鸡群之上。下面这首诗,可以读出他当时的心情:
一声胪唱九天闻,最是三珠树出群。我愧牧之名第五,也随太史看祥云。
(《袁枚诗集》卷二《胪唱》)
袁枚年谱二十四岁这一年这样写着:春闱中进士,名列第五,选庶吉士,入翰林院,习满文。冬乞假归娶王氏。二十七岁的年谱上这样写着:庶吉士三年期满,满文考试不及格,外放江南县令。
为什么满文学习不合格,这也许只有袁子才自己内心最清楚,以他的聪明程度,每日专门的学习,不至于学不好,我猜最有可能的是,这蝌蚪实在不喜欢,他不愿意下苦功,他的思想已经成熟,他依然是中国传统的士人,儒家经典和思想已经深入他的骨髓,大不了不进满人政府的核心,而袁子才观察到的现实充分证明,你满文学好就能让你进入核心吗?显然是幻想。
袁知县
乾隆七年(公元1742)仲秋时节,袁子才到达江宁府,等待安排职务。这江宁,自古以来繁华,可玩的地方不比杭州少,候任期间,游玩和访友,忙得不亦乐乎,他知道,他是翰林下派,按大清官场制度应优先安排,不急,应该会有好地方。
数日后,袁子才接到了生平中第一个任命,溧水县令。这溧水,是江宁府的穷县,税赋都免几年了,不仅穷,还偏僻,一大堆乱事,虽有点意外,不过,对刚上任的新官来说,他依然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在,他烧的三把火是:召集政府办公会议,明确责任,强调规矩;立即启动案件的审理,受理旧案积案;调查“刁民”。为什么要调查“刁民”呢?这一点,我在许多笔记里看到过,有头脑的地方长官,先摸清本地的危险因素,做到心中有数,等到事发,这些危险因素往往是调查的重点,就如现今的信用档案,一事错,永远的污点。
思路清晰,读书又多,精力旺盛,袁县令脑子也转得快,几天工夫,几项工作都非常有起色,这给了他极大的信心,当官就是要为民作主,他这位来自基层的官员,深知百姓生活的艰难。正当袁县令信心满满推进各项工作时,突然,又一个调令来了:去江浦做县令。唉,袁子才一边高兴,一边惋惜,高兴的是,江浦各项条件远远要好于溧水,那里应该有更大的作为,惋惜的是,刚两个月,他才初识溧水,不过,离开溧水的情景,让袁子才终生难忘:他们一行正在溧水县衙门前搬行李,一下子聚集起了好多老百姓,有百姓送上一件签满名字的衣服给袁县令披上,子才鼻子一下子酸了,多善良的百姓呀,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大事,却赢得了如此热爱。百姓的心是杆秤,有良知的官员,往往会将这当作镜子和动力。
江浦果然是个好地方,龙盘虎踞的钟山就在眼前,夫子庙、秦淮河近在咫尺,不过,袁县令依然忙他的政务,县大,事情也多,他得在所有事情上了轨道正常运行以后才有闲心去游玩。六月份到达江浦,接近年底,调令又来了,这回是去沭阳。对于如此频繁调动,袁子才有点烦了,还让不让人工作呀,刚刚熟悉,又走!江浦任上,有一件事倒值得一说,这个时候开始,袁子才已经开始有意识收弟子了,对众多的粉丝来说,投到这样有才的老师门下,也是一种荣耀。
乾隆八年(公元1743)二月,二十八岁的袁县令到了沭阳。
沭阳也是穷县,且在淮河之北。前往沭阳的途中,袁子才的脑子里,经常闪现出七百多年前,杭州同乡、宋朝名人沈括的形象,他记得,沈括第一次做官的地方,就是沭阳,不过不是县令,而是主簿,他知道,沈括很努力,也很辛苦,他治水留下了非常好的业绩。这一回,他要去看看沈括曾经率人修缮过的水利设施。
《随园诗话》卷十六云:“乾隆癸亥,余宰沭阳。”《诗集》卷三有《捕蝗曲》:“亟捕蝗,亟捕蝗,沭阳已作三年荒。水荒犹有稻,蝗荒将无粱。焚以桑柴火,买以柳叶筐。儿童敲竹枝,老叟围山冈。风吹县官面似漆,太阳赫赫烧衣裳。——而今蠕蠕深触草,得毋邑宰非循良?击土鼓,祀神蝗,椒浆奠兮歌琅琅。——狠如狼,贪如羊,如虎而翼兮,如云之南翔。——蝗兮蝗兮去此乡,东海之外兮草茫茫,无尔仇兮尔乐何央?毋餐民之苗叶兮,宁食吾之肺肠。
但袁县令面对的,却是另一种情景,横扫一切的蝗虫大军正向他迅猛袭来。 沭阳已经遭遇饥荒三年,而造成饥荒的主要原因,是蝗虫。袁县令在沭阳的主要工作,变成率领百姓捕蝗灭蝗。六月二十三日,沭阳下了一声大雨,旱情得到大大缓解,稻刚结果成熟,粟株正迎风招展,收成有望,不料,蝗虫大军又来。立即堆起大堆枯桑枝,点火烧蝗,火势冲天,空中传来连续不断的噼啪声,烧死的蝗虫纷纷跌落到田间地头。还有儿童,不停挥舞的竹枝下,大量蝗虫毙命,而健壮的老人们,则在小山岗上围蝗捕杀。骄阳似火,烈日将衣裳晒得都要烧起来,袁县令亲自指挥,高高的身材,如鹤一般灵活转动,白晰的面庞却晒得似涂上了黑漆。但显然,这还不是捕蝗诗的重点,袁子才首先反省,是不是自己官没有做好,才招致这么多的蝗来吃庄稼呢?你们不要再去吃百姓的粮食了,你们还是来吃我的肺吃我的肠吧,或者你们去东海以外吧,那里有茫茫无边的青草可以尽享!狠如虎,贪如羊,然而,人间又岂止是蝗?
沭阳任上,还有一件让袁县令骄傲的事情是,赴江宁,任江南乡试的阅卷考官,这是一个重大的身份转变,以前都是考生,当了县令可以做县试的主考官,那是本职工作,但这是乡试,全省的,层次高,一般的人轮不到,卓越的学问,良好的政绩,高尚的品行,这些是考官的基本条件,否则谁做你的门生呢?当袁子才巡视在考场上时,一时思绪万千,百感交集:“二十二人分幄坐,百千万卷乱云铺。平生两眼清如水,此后论文兴转孤。”(袁枚《分校》诗)
因为沭阳的政绩不俗,第三年的春天,三十岁的袁子才又调到了江宁,第四次调动,这回真不错,首府,江宁最好的地方。
这里不说他在江宁的政绩,只说他的随园,自随园闯进了他的生活后,他那颗归隐的心就迅速破土而出。
江宁府的南面,有一座已经荒废了的名园。袁子才在《随园记》中有如下文字描写:康熙时,织造隋公,当之北巅,构堂皇,缭垣牖,树之萩千章,桂千畦,都人游者,翕然盛一时,号曰隋园,因其姓也。《随园诗话》卷五云:戊辰秋(乾隆十三年),余初得织造隋园,改为“随园”。王孟亭太守,商宝意、陶西圃二太史,置酒相贺,各以诗见赠。
隋园,原来是江宁织造隋赫德的私家园林。袁子才和随园结识,说来有缘。乾隆十二年的八月,他审理一个案子,有位秀才,到江宁府衙告状,由头是他父亲的棺材被寺僧毁坏。袁知县自然要去现场踏墈查明真相了。秀才父亲的棺木,寄放在小仓山麓的一座破庙中,袁知县一行走进破庙,发现里面的棺木不止一具,只是秀才父亲的棺木已经腐败不堪,袁知县一问,棺木已经放了三十年,这是自然状况,为什么不下葬?秀才哭着答:没钱!这和尚有责任吗?秀才强词:有,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棺木坏了呢!貌似有道理。袁知县判案向来皆大喜欢:和尚你去找块地,我出钱再购一具新棺,我们一起将这件事处理好吧。
等待结案的过程中,袁知县环顾四周,才发现,这一带风景真不错,这山,还有那边的园子,虽有点荒凉,却意韵无限。一个信息来了:这个园子叫隋园,周边的小山头都属于此园,现在正低价出售,只要三百两银子。袁县令暗自一掂量,欢喜劲一下子涌上了心头,他索性爬上小仓山山顶,再四下眺望,一个决定从内心升起,买下隋园,长久居住。
买隋园,基于两个重要前提,一是资金,这时的袁子才,已经做了六年县令,而且,他还曾入股盐商的股份,钱不是问题;二是他有一颗越来越坚定的归隐心。看他这一时期的诗,已经明显流露:何不高歌《归去来》,也学先生种五柳。《袁枚诗集补遗》卷一《俗吏篇》)他写给朋友的信中也这样表露:仆性懒散,于官无所宜,犹不宜县令。既已无可奈何,则拳鞲鞠跽,随行而趋。譬如深山之鹤,养之甚驯,其意未尝忘烟霄也,一旦得间则引去。(程绵庄《青溪文集》卷九《与江宁袁简斋明府》后所附《袁明府复札》)
终于,袁子才自己也说,他就是那深山里的野鹤,平时很温顺,但没有一刻忘记云霄,天上才是它双翅奋飞的地方,一有机会,它就会冲天而去。现在,机会来了,他要辞官归隐。他的志向在诗歌,在笔记,在阔大无限的山水间。七年的知县生涯,对袁子才来说,既是一场极好的人生历练,也是一种归隐前的准备。
随 园
我在想一个问题,就如李渔的人生和他的芥子园连在一起,如果没有随园,是不是就没有人们印象中的袁枚?答案其实简单,袁子才肯定存在,但如果没有他人生后五十年里的潇洒归隐,也就没有《随园诗话》《随园食单》《子不语》等鸿篇巨著了。而且,袁子才和他的浙江老乡李渔,虽然都是少年成才,虽然都日后显名,但一个始终困顿,一个归隐后潇洒,他们走的人生道路实在大不同。
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冬,三十三岁的袁子才辞官归随园。这样的生活,才是他想要的:
满园都有山,满山都有书。一一位置定,先生赋归欤。儿童送我行,香烟满路隅。我乃顾之笑,浮名亦空虚。只喜无愧怍,进退颇宽如。仰视天地间,飞鸟亦徐徐。
(袁枚《解组归随园》其二)
知县只做了七年,官做得好好的,只要坚持下去,做个知州,或者更大一点,应该完全没有问题,只是,他疲倦了,从考上秀才算起,他已经混社会二十多年,这不算短了,然而,汪景祺的人头,他老师史玉瓒的死,他父亲和叔父的经历,翰林院三年学满文,以及他为官时频繁的调动和为官经历,所有的影像都汇聚成层层桎梏,让他透不过气来,在官场,他只是一颗普普通通的棋子,即便你是天才,也只能任由人摆布,仰人鼻息,幸好有他内心那些如泉的诗文,它们是他喘氣的最好通道,而美好的诗文,都生长在山头上田野中,这随园,满园都是山,满山都是他的书。
南京城北门桥往西,走二里地,就看见了小仓山,这山,其实是清凉山的支脉,清凉山,在南唐时就是李昇、李璟、李煜们的避暑胜地,小仓山有二岭,一直逶迤至北门桥为止,山岭中间平坦处,有大片清池和水田。站在山顶,南面的雨花台,西南的莫愁湖,北面的钟山,东面的冶城,东北面的孝陵、鸡鸣寺,整个南京城的好景,都漂浮起来了,尽收眼底。
袁枚接手的随园,已经百卉芜谢,禽鸟厌之,春风也不能让这里的草开花,必须全面改造。怎么建设随园呢?高处建起望江楼,低处建起观溪亭,山涧中架木桥,突起险峻地方,稍加修饰,使险峻更突出,平坦且草木旺盛的地方,也稍加修饰,增加一些休闲设施,有些风景加强,有些风景抑制。总之,一个字,随,随山势、地势而设计,最大程度尊重山和水,子才笑着说:我也没多少钱,说实话,这样也省钱。 子才有些感慨:让我在这里做官,只能一个月来住一次,如果我居住在这里,那么,每天都可以登上小仓山山顶,两者不可得兼,我辞官要园子。而且,苏轼也说过:君子不一定非要做官,也不一定非不做官。但是,我做不做官,和住这个园子长久不长久,两者直接相关。我还是用官来换这个园子吧,我一百零一个愿意。
您是羁鸟,您是池鱼,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您性本爱丘山。好吧,这就当作您辞官的原因吧,这样,您可以住得更放心。
是的,我离不开随园,这园也离不开我。
前年离园,人劳园荒,今年来园,花密人康,我不离园,离之者官。而今改过,永矢勿谖。
(袁枚《随园后记》)
他要改过,永远不忘记什么呢?原来,他有一段曾经复出为官的行动,只是这短短的一年,经历实在太多,父亲也这个时候去世,他甚至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当他再回到随园时,他发誓,再也不去做那劳什子的官了。
我们读《随园记》《随园后记》《随园三记》《随园四记》《随园五记》《随园六记》,一条脉络很清晰,自他买下随园后的差不多五十年时间里,他一直不断建设着这个心爱的园,《五记》中,他甚至建了“小西湖”:“余离西湖三十年,不能无首丘之思,每治园,戏仿其意,为堤为井,为里外湖,为花港,为六桥,为南峰北峰。”已经五十多岁的袁子才,年纪越来越大,不断的建设,有时也内心充满矛盾:“当营构时,未尝不自计曰:以人工而仿天造,其难成乎?纵几于成,其果吾力能之能支,吾年之能永否?”然而,内心深处对随园山水的喜爱,使他停不下建设的脚步,这几乎是他后半生全部的心血,那些山水,活成了他的筋骨,给了他太多,给了他诗话,给了他食单,给了他《子不语》,他似乎很满足。
《随园诗话》还有一条似乎不经意却又得意的记载:“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中有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呵,仅此一记,即可想象出当时随园的盛况。读书,写诗,著文,卖书,交友,旅游,银子哗哗流进随园,袁子才好不惬意!
南京清凉山麓,乌龙潭公园边,宁海路122号,南京师范大学随园校区,前身为金陵女子大学,这里就是袁子才随园的旧址。各式林木郁葱,绿茵铺地,配之以古朴的雕梁画栋,古意甚浓,它承接随园的古有风范,享“东方最美丽校园”之誉,但我看年纪最大的银杏,也只标记着一百五十年,显然,袁子才的随园早已烟飞尘灭,了无痕迹,不过,学子们心中都记着一个袁枚,亦是幸事。
校园门口,宁海路与广州路交汇口的绿地广场,高大的袁子才静静地伫立在那儿,全身墨色,墨水的墨噢。他手握诗卷,面带微笑,目含温润,清灵隽雅。这是我心中的随园老人形象,瘦削而高挑,神韵里透着一股特别的清高气质。
袁枚访谈录
十几年前,我在写“生活原理”专栏的时候,袁子才先生接受了我的访问,现录如下。
著名诗人袁随园先生自出版《随园诗话》26卷之后,声名一时达到颠峰,采访媒体络绎不绝。近日,他在南京的别墅随园欣然接受了《钱塘娱乐报》记者陆布衣的采访。诗人袁随园先生简称袁,记者陆布衣简称陆。
陆:您好,随园先生,非常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来自家乡钱塘的媒体采访。此前,我看了非常多的报道,关于您的创作实践和创作主张,关于您的收藏,关于“性灵说”,关于您的女弟子。您的《随园诗话》自出版后就成为畅销书,一版再版,洛阳纸贵,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当代诗选刊,因为您大大提携了许多的诗人及喜欢诗的人,因为您的诗话,许多无名的诗人才会为公众所知,才会长久地流传,诗才会空前被重视。
袁:当代诗选刊,你的这个说法很新鲜哎,此前从来没有研究家这样说过。确实如你所言,《随园诗话》收录了当代许许多多的诗,一首或几首,有的甚至是一两句,我是沙里淘金。本来我想用《最诗歌》作书名的,最好的诗歌,后来想想做人还是要低调。现在看来,人们还是比较看重诗的内容。有的时候,一卷就可以印上十几万册呢。我们这个社会需要诗,因为诗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就是诗。
陆:广大读者非常赞同您的诗就是生活,正因为你把诗当作生活,把生活当作诗,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读者喜欢。在您的书里,我们看到了许多鲜活的生活细节。有读者问,您有非常多的弟子,但女弟子也特别多,是不是这样呢?
袁:哈哈,食色性也。尽管外面在传我收了五十多个女弟子,实际上,只有二十个左右比较出色,比如席佩兰,你知道吧,她就是我的首席女弟子,还有陈淑兰,席、陈和她们先生都是我的弟子,因为喜欢诗,就收下她们了,不一一列举。为什么收这么多的女弟子?这个问题太简单了,她们有才,她们的诗写得好,她们的人也漂亮。我的诗性灵主张,也可以通过她们去传播影响。我收女弟子,又不是搞潜规则,我都七十多岁了,有雄心没壮志,我只是教导她们写诗欣赏诗,提高生活品质,以后嫁人,也好增加品位。我自己喜不喜欢女人?那自然喜欢了。算命先生说我六十三岁还有儿子,果然是这样,所以,我为这个儿子取名阿迟,做爷爷的年纪还生儿子,确实有点迟了。有没有风流事?哈哈,有的有的,乾隆戊辰年,一个市长朋友寄信给我,说一王姓女子,因为牵连到官司,充在官府中,可以赠给我做妾。我就兴致勃勃在扬州买渡过江,到那一看,女子十九岁,绰有风致,嫣然可爱,就想娶了她,再细一看,又嫌她肤色稍微差了点,打住了。等解缆归来,到了苏州,又想起要她,重新派人去访,王姓女子已经被江东的一个小干部娶走了。于是只得作罢,作了首《满江红》,花被人摘走才觉得可惜呢。不过,声明一下,虽然我五次纳妾,只是为了有个儿子,你知道的,不孝有三嘛,自从六十二岁娶了十九岁的钟姬,有了阿迟,我就不再娶妾了。
陆:上面这个故事一定很吸引人,谢谢您的直率和坦诚。在您的诗选刊中,其实不仅仅是选诗,我还看到了许多有趣的轶事。我们知道,写诗一定离不开游历,您能举一下您游历生活中的有趣故事嗎?
袁:啊呀,这个太多了。以前还没有人这么详细问呢。有年春天,我到雁荡山去玩,途经缙云县,你知道,像我这样的著名作家,当地的官员一般都要隆重接待的。在那个县官的公堂上,我居然看见他在养猪。这个县官真是很勤勉,估计当地民风淳朴,老百姓都遵纪守法,不去麻烦他,就没有什么事情要他处理了,再加上朝庭给的工资奖金也确实不多,他也是为了改善生活吧。否则,就是再穷的地方,做个县长,过个日子应该绝对没问题的。由此可见,我们的廉政建设搞得非常不错,虽然山高皇帝远,官员依然自律。有次我专门去考证李白“不及汪伦送我情”的桃花潭。当地人告诉我,这其实是汪伦搞的一个噱头。他听说李白要来玩,就写信引诱太白:我们这里有十里桃花,我们这里有万家酒店。太白是个超级玩家和嗜酒如命的人,于是欣然前往。到了那里,汪伦告诉李太白:桃花是潭水的名字,并没有真正的桃花,万家的店主姓万,并没有万家酒店。李白虽然上套,但并没有责怪汪伦,反而写下著名的桃花潭诗,估计是汪伦把老李招待得非常满意吧。 陆:您的游历故事真的很有趣。这也让我们看到您创作的另一方面。有读者说,您的诗选刊题材非常宽泛,有不少“打工文学”也被您收入?
袁:是的,我前面就强调了,诗既然是生活,那就没有什么深澳的东西,任何有诗情和诗才的人都可以写的,写景和言情到位了就是好诗,而不管他是干什么的。我的选刊中就收有不少这样的诗。有个人以卖面筋为业,他的一首《咏雪和东坡》有两句这样写:奇怪这六瓣花实在难以绣出,美人在什么地方下针尖呢?杭州有个裁缝姓郑,也写有两句好诗:竹床发出香味是因为有新的稻草,布衣不暖是因为棉花旧。我的驾驶员郑德基就有好几首诗被我选入,还有民间诗句如:叫船船夫没有答应,水回应了两三声。这样的例子有好多呢。我想这也是这个诗选刊比较畅销的原因之一吧。
陆:是的,您破除等级和门第观念,这对以后的各个选刊必定产生重大影响。《诗三百》,其实有很多是百姓的即兴之作。我还看到您的选刊涉及一些敏感话题,比如同性恋,您为什么会关注这样的题材呢?
袁:两个男子相见倾心,史书上也罕见。但罕见并不代表现实生活中不存在。有人还说我有同性恋倾向呢。我在广东时,有两少男见面后非常高兴,发誓今生同衾共枕,忽然被事所阻,两人涕泪横流。我还写诗咏唱了他们。不料十年后,我和严小秋秀才在广陵游览,遇到一位叫计五官的演员,相貌风度儒雅,他也羡慕严小秋难以自拔,竟然得以交欢尽意。我仍然在扇背上题诗相赠他们。在我看来,我们这个多元的社会应该允许这种同性恋现象存在,毕竟他们没有危害社会啊。
所以我认为,诗生活,其实是“私生活”。我不会让仆人打扫庭院落花的,只想等风来把花吹走;盐融于水,人们只知道盐的味道,但看不见盐的存在。我们只见传下来的生活诗,不见诗里的私生活。谢谢你问了我这么多的诗(私)生活,也感谢家乡的报纸对我关注。
陆:谢谢您百忙之中接受家乡报纸的采访。最后我想请先生为我们广大青年读者寄个语,可以吗?
袁:完全可以。借今年某地的科考试题,有两句话赠钱塘的青年朋友们:一三五仰望星空,二四六脚踏实地,周日休息。
《子不语》我读
自然,要开始说袁子才的笔记大著《子不语》了,我已经通读过两次,十年前,我出NEW杂文系列《新子不语》,用的也是“怪力乱神”的结构,我想,我对袁子才的用心,还是有一些了解的。
整部《子不语》中,以鬼怪精灵报应等荒诞故事为主,不少故事,现在读来觉得无聊,但大部分依然有趣,如警醒人的各类寓言。
续卷二有则《子不语娘娘》,干脆用书名表达自己对现实尖锐批评的观点。刘瑞的妻子是个好妖怪,她将要离去时,给刘瑞留下了一个一寸多高的小木偶说:这人姓子,名不语,是服侍我的婢女,她能知过去未来。郎君打扫一个洁净的楼房,将她供养着,凡经营生意等事情,可以请教着行事。刘瑞很惊异:子不语不是个怪物吗?怪物也可以供养?女子笑道:我也是怪呀,郎君怎么与我做了夫妻?郎君应该知道,世间的万物,不是相同相等的,有的虽然是人类,却不如怪物,有的即使是怪物,德才却超过人类,不可一概而论的!
一
下面是一些警醒人的训戒。因为篇幅原因,我不引整个故事,只评说故事的结尾。
卷一《李通判》:
道士的尸体上有硫磺写的十七个大字:妖道炼法易形,图财贪色,天条决斩,如律令。也就是说,邪恶道士施展法术掉包,占人钱财和女妾,犯了天条,判处死刑,现在立即执行。
《子不语》中有大量的道士,他们有好有恶,好的用学到的本领救死扶伤,恶的手法各不一样,但结果皆就如上。道士,只是故事发生、发展及结局的必要角色,但他们也是人,他们的善恶,其实大多来自环境和家庭的影响。道士,只是袁子才叙述故事的一个道具而已。
卷一《南昌士人》:
人的魂是善良的,而魄却是邪恶的,人的魂是聪明的,而魄却是愚笨的。灵魂在的时候,是个人,灵魂没有了,就不是人。人世间的那些行尸走肉,都是魄在指使,只有那些道德之人,才能控制住自己的魄。
人世间坏人,都是失魂者,我赞同。卷七《藏魂坛》如此描写:这是我那逆子的藏魂坛,他自知罪大恶极,在家时将自己的灵魂捉出来,修炼后藏在坛内,官府棒打刀砍他的,仅是他的血肉之躯,不是他的灵魂,靠他那久经修炼的灵魂,治疗新伤的身体,三天就可以康复。
只是冤枉了魄。许慎《说文解字》说,魄,阴神;《左传》里也这样说魄:人生始化为魄,耳聪目明为魄。那么,魄和魂,都代表人的心灵和气质,它是神思和意念。李白梦游天姥山,被山的景色所倾倒,“忽魂悸以魄动”, 它们是相连的,不可分割。
卷一《汉高祖弑义帝》:
有人问他,为何这个案子拖了两千年之久方才结案?卢宪观说:项羽因为当年在咸阳活埋了二十万俘虏,所以触怒了上帝,被杀死在阴山,吃了无数的苦。现在,项羽死刑期满,才准许他申诉这起冤案。
刘邦暗地里派人杀了义帝,又把罪名嫁祸给了项羽,而且还虚伪地要与各路诸侯联合讨伐項羽。项羽自然不服,告状告到了上帝那儿,但一直得不到处理,因为上帝要证人,证人一直找不到,而那个卢宪观,他的前身就是项羽手下的九江王英布,他去阴间证明了这是陈平替刘邦策划的六大妙计之一,于是项羽的冤案才得以审诉。哈,一错成终身,不管何人,如果犯了大罪,转世为人要好几千年呢。
卷二《雷公被绐》:
他祖父知道,天上的雷公已经受了土匪的蒙蔽,于是随手将一个便壶向雷公投掷了过去,还骂道:雷公,雷公,我活了五十岁,从未看见你击死过老虎,却常常看见耕牛被你击毙,欺负善良的,害怕凶恶的,你雷公为什么这么倒行逆施?你倘能回答我这个问题,我纵然屈死了也毫无怨恨!
质疑雷公的天问,雷公无法回答,雷公只是天神中的代表而已,天神也无法回答,许多时候,他们就是这么的善恶不分。普通老百姓,你想怎么样?你又能怎么样?听天由命吧! 这种天问,在卷五的《奉行初次盘古成案》发挥得淋漓尽致:
方文木聽不懂国王说的话,国王说:我要问你,人间的祸福善恶,为什么有的遭报应,有的却不报呢?求天地、拜鬼神,为什么有的灵验,有的不灵验呢?修仙道、学佛法,为什么有的成功,有的不成功呢?虽说红颜女子多薄命,为什么有的命却不薄呢?虽说才子命穷,为什么才子中命不薄的也多着呢?有的生物喝水,有的生物啄吃,为什么都是一生出就预定好的呢?日蚀、山崩,为什么都应着劫难才出现呢?那些善于算命的人,为什么能算出别人的命,自己却不能免于一死呢?那些怨恨上天、责怪上天的人,上天为什么不处罚他们呢?方文木听了,一个问题也回答不上来。
方文木,因航海被吹到五十万里路以外的一个神秘岛上国家,袁子才通过那国王的口,发出了他自己的人生疑问。老实说,这些疑问,现在依然很难全面回答。
卷二《董贤为神》:
弓韬问囚犯手里捧的是什么书,大郎神笑着说:王莽这贼一生信奉《周礼》,虽然死了还是抱着不放,每当挨铁鞭时,就用《周礼》挡护他的脊背。弓韬走近一看,果然是《周礼》,书上还有“臣刘歆恭校”等字,禁不住大笑起来,于是就醒了。
子才暗讽的方法同上,那些四书五经之类,害不少人从黑发读到白发,依然还是老童生,功名利禄真是害苦人,但它们是最好的敲门砖,富贵书,甚至都可以成为罪行的挡箭牌,免死符。这就是袁子才的高明之处,他自己显然是四书五经的受益者,但他看到太多的如范进中举式的悲剧,布满整个社会,人性的温暖和关怀,一下子就让他憎恨起来,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嘲笑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卷三《赌钱神号迷龙》:
家里人信以为真,照他的话烧了纸钱一万,可李某还是闭目死去,并未还阳。有人说,李某骗到了这一大笔赌本后,大概又放心狂赌,不肯还阳了。
这个缙云县令李某,因赌博被革了职,却一直不改,直到生命快要终结,他依然在床上拍打、做出种种赌姿,嘴里还吆五喝六地叫着。他以骗家人还阴间赌债为由,让家里烧纸钱,其实是想赚一笔阴间的赌资。这个活灵活现的李某,我们还要看怎样的赌鬼呢?
二
大量有意义的生活故事,充满着智慧的哲理。举两则和棺材有关的笔记。
卷八《命该薄棺》:
台州张姓富人家里,有个六十多岁的老仆人,没有儿子,他替自己备了一口薄棺,但他脑子比较机灵,打听到哪户穷家办丧事来不及准备棺材,就将自己的薄棺借给他们,条件是,还棺时,要将棺板加厚一寸,以此作为利息。好几年过去,老仆人的棺材居然有九寸厚了,他就将棺材寄放在主人家的厢房里。某天晚上,张富人家的邻居突然失火,火势快而猛,张家的正屋安好无事,只有厢房被烧着,老仆人急忙跑进屋扛出棺材,这时棺材已经着火,他连忙将棺材丢进屋子边上的水塘里。余火扑灭,老仆人将棺材拖上岸,然后请木匠整修,刨去烧焦的地方,仍然可以用,只是,棺木的尺寸,却薄得和当初一样了。
棺材的薄厚,象征着人的贫富。老仆人没有更多的钱,只能打下薄棺,但可以通过周转的方式加厚,既可以救急,利息也合情合理,而几年后老仆人的棺加厚到九寸的事实充分表明,这是一种不错的经营方式,看似新鲜,其实就是古老的利滚利,只是棺材具有它的特殊性而已,老仆人的方式,相信对开棺材铺子的店主有启发。悲剧在于那种突如其来的大火,偏偏大火没有全部烧掉棺材,那么,这恰恰就印证了古代笔记里常见的命中注定的概念了。命中注定,并不全是迷信,有好多时候是一种告诫,如“掠剩使”,就告诫你命中注定的财产是恒定的,多了,它就会以各种方式掠走,比如疾病,比如灾祸,其实,言外之意就是要你取财有道。从另一个角度说,上天公道,只是人们的一厢情愿,这个老仆,就是希望自己死后能舒服体面一点(只有天晓得),然而,这点点小愿望,上天都不能够满足他,而那些家里堆满了不义之财的主,有好多却一直活得很滋润。
卷十二《棺床》,这个故事有点长,我还是引原文吧:
陆秀才遐龄,赴闽中幕馆。路过江山县,天大雨,赶店不及,日已夕矣。望前村树木浓密,瓦屋数间,奔往叩门,求借一宿。主人出迎,颇清雅,自言沈姓,亦系江山秀才,家无余屋延宾。陆再三求,沈不得已,指东厢一间曰:“此可草榻也。”持烛送入。陆见左停一棺,意颇恶之,又自念平素胆壮,且舍此亦无他宿处,乃唯唯作谢。其房中原有木榻,即将行李铺上,辞主人出,而心不能无悸,取所带《易经》一部灯下观。至二鼓,不敢熄烛,和衣而寝。
少顷,闻棺中有声,注目视之,棺前盖已掀起矣,有翁白须朱履,伸两腿而出。陆大骇,紧扣其帐,而于帐缝窥之。翁至陆坐处,翻其《易经》,了无惧色,袖出烟袋,就烛上吃烟。陆更惊,以为鬼不畏《易经》,又能吃烟,真恶鬼矣。恐其走至榻前,愈益谛视,浑身冷颤,榻为之动。白须翁视榻微笑,竟不至前,仍袖烟袋入棺,自覆其盖。陆终夜不眠。
迨早,主人出问:“客昨夜安否?”强应曰:“安,但不知屋左所停棺内何人?”曰:“家父也。”陆曰:“既系尊公,何以久不安葬?”主人曰:“家君现存,壮健无恙,并未死也。家君平日一切达观,以为自古皆有死,何不先为演习,故庆七十后即作寿棺,厚糊其里,置被褥焉,每晚必卧其中,当作床帐。”
言毕,拉赴棺前,请老翁起,行宾主之礼,果灯下所见翁,笑曰:“客受惊耶!”
三人拍手大剧。视其棺:四围杉木,中空,其盖用黑漆绵纱为之,故能透气,且甚轻。
这几乎是一部惊险的喜剧,剧中藏有不少趣味。
胆大陆秀才,并不惧怕鬼。他有诗书相伴,他相信,那随身携带的《易经》,应该可以挡住一般的鬼神,只是,这“鬼”太特别了,他自棺材而出,他也会看《易经》,他还点着烛火抽上了烟,他甚至走到陆的床帐边,看看人睡着没有,他一直神态轻松,偶尔还微笑,抽完了烟,将烟袋放好,又回到了棺材中,还自己将盖盖上。碰到这么一幕,没有惊叫,没有吓晕,已经算吃豹子胆了,但这一晚的陆秀才,一定吓得不轻。 主人第二天的问话,陆秀才答得实在有点勉强,主人解释,將棺材当床,是他七十多岁老父的一种作息方式,而他父亲也微笑着向他抱歉时,三人大笑不已。这真是一个挺特别的休息场所,这杉木棺,里面放着被褥,盖是用黑漆涂过的棉纱做成,所以能透气,也轻。
主人父亲提前睡棺材的理由是,自古皆有死,总有一天要睡的,先练习练习。一般人对死都忌讳,主人父亲却看得很开,他的豁达,源于一种对生和死的透彻理解,有生就有死,看透了死,会更加珍惜生。这是袁子才的生死观吗?!
三
许多篇章中,袁子才都将写作的目标瞄准底层人物,底层官吏,底层百姓,看卷二十的《雷打扒手》:
乌程彭某,妻病子幼,卖丝度日。一日负一捆丝赴行求售,因估价不合,置之柜上。时出入卖丝者甚众,行家以其货少,他顾生理。彭转瞬,丝即失去,因牵行主鸣官。行主云:“我数万金开行,肯骗此数千文丝乎?”官以为有理,不究。
卖丝者闷闷回家。适其子嬉戏门外,见父卖丝归,以为必带果饵,迎上索取。彭正失丝怀忿,任脚踢之。儿登时死。彭悔,急自投河亦死,其妻不知也。邻人见其子卧于门,扶之,方知气已绝,连呼病妇,告以儿亡。妇痛子情急,登时坠楼死。官验后,嘱邻人为之埋葬。
越三日,雷雨大作,震死三人于卖丝者之门。少顷,一剃头者复苏,据云:“前扒手孙某在某行扒出一捆丝,对门谢姓见之,欲与分价,方免出首。丝在我店卖出,派分我得钱三百,彼二人各得二千。旋闻卖丝者投河,官验后无事矣。不料今日同遭雷击,彼等均已击死,我则打伤一腿。”验之果然。
湖州是蚕桑之乡,产丝季节,丝行老板顾不上彭某的这一捆丝,也在情理之中,然而,正是这一忽略,才酿起了这出人间的悲剧。彭某失丝怪罪丝店老板,老板没有拿他的丝,有充足的理由:我用几万两银子开店,生意都忙不过来,用得着偷你数千文价值的丝吗?丝弄丢了,心情肯定不好,也许,平时的彭某有习惯,卖完东西回家,会顺便给儿子带点吃的玩的,这一回,儿子迎上前来,也是常理,他并没有观察父亲难看的脸色,他更不知道父亲会愤怒到用脚踢他。彭某是典型的迁怒,外面受气,回来将气撒到家人头上,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又失丝,又踢死了儿子,老婆还病在床上,对彭某来说,这几乎是没有生路了,索性投河去。当彭某的病妻得知儿子的死讯时,想法几乎和彭某一样,跳楼,死是最轻松的。
官府的审理,表面上看完全合法,儿子被夫误踢而死,夫妻皆死于自杀,但他们没有想到去破失窃案,底层百姓,无权无势,死了如草芥,众人闻听这样的惨事,也只有怜悯而已。
让雷公来主持公道,这就是笔记小说让人过瘾的地方,如果没有雷击,这几乎是个无头案了,如果三人都被雷打死,那也会成无头案,而雷公是公正无私的神明,他将人间的罪恶看得一清二楚,剃头匠分得三百钱,又是在他店里完成的肮脏交易,属于轻罪,打折他一条腿,扒手孙某必须死,而同样分赃的谢某,不仅知情不报,还提议均等分赃并要挟,自然也要死。
借助于各类神明来彰显公道,《子不语》中常见的手法,虽然荒诞,却合乎人们的道德期待。
四
《子不语》的写作素材,大致有五类,文献资料,道听途说,朋友闲谈,亲身经历,杜撰,有意思的三、四类,给人以真实在现场的感觉,但显然,他自己的心灵深处,并不怎么相信,好多时候是反问,甚至戏弄。
在卷十七《随园琐记》中,袁子才写到了姨妈王氏去世前对他补廪生的预测,父亲侍妾朱氏去世前的举动,他家仆人朱明死后又苏醒讨纸钱,他自己中年病危时的幻像,他祖父的梦兆,他姐夫王贡南祈梦,他自己小时候做的把数百万支笔捆成一个筏子坐在上面的梦,立春日遇见关帝的梦,清晨关于科试的梦,一系列的不解现象,他发问:为什么补廪、科试取中这些小事都先有梦,而他登进士、入翰林、改任知县,却一点梦也没有?
卷十九《观音作别》,袁子才又讲了自己家里的事:
我有一个方姓妾,她供奉着一尊四寸高的檀香木雕成的观音菩萨。我对这尊观音菩萨,既不礼敬,也不禁止,但我家的佣人张妈却信得很,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先烧香磕头,再打扫屋子。某天清晨,我起床后,几次呼唤张妈打洗脸漱口水,只见她对着观音菩萨拜个不停,毫无反应,我非常恼火,拿起观音菩萨就往地下摔,又恨恨地踩上几脚。
方氏知道后,哭着对我说:昨天夜里,她梦见观音菩萨来告别,观音说:明天她有一场小小的灾难,她只能离开到别处去了。现在,果然被您踩了,这岂不是定数吗?于是,方氏就将这尊观音菩萨送到准提庵去供奉。我想,佛教教义讲一切皆空,观音菩萨怎么会做托梦显灵这种狡猾的事,必定有妖怪附在她身上,以此盗享人间烟火。从此后,我就不许家人供奉佛像了。
我们不用去费心猜测此事的真假,但故事中,也透露出袁子才的立场,在他的故事中,那个观音,显然只是个小神,不能对他这样的文曲星怎么样,只能避开为上,如果法力无边,相信可以对袁施以任何处罚,是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吗?
同卷有一则《金刚作闹》也挺有意思,故事的核心是:某尚书死了,而他笃信神佛、熟读《金刚经》的亲戚徐某,每天诵念《金刚经》八百多遍为尚书做功德,某天,徐某病危,原来是被阎王叫去责骂了:我在审理尚书的案子,却闯进一个金刚神阻拦,并且将人也强行带走,我一查,是因为你常年念《金刚经》所致,你真是多管闲事,无端召来金刚神,减去你阳寿十二年!故事的结尾,借吴西林的评论说:金刚神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神,不讲原则,有请必到,有求必应,全然不顾是非曲直。所以,佛家都把金刚神摆在佛殿门外,用来壮门面、抵御武力的,诵念《金刚经》的人,应当小心慎重!在《子不语》的许多故事里,都看得到作者顺手拈来的针砭,看似随意,其实用心。
而现实中的袁子才,确实不拜佛,他进寺庙,手里都捏着一柄折扇,见到要他礼佛的和尚,他就双手作个揖,再将折扇打开,和尚一看扇子上的四句诗也就作罢:逢僧我必揖,见佛我不拜。拜佛佛无知,礼僧见我在。
五
《子不語》的写作过程,前后差不多有四十多年的时间,只要他到过的地方,基本都留下了故事,而以他长期生活的南京和杭州为故事源发地的也有不少,江浙一带,《子不语》故事相当集中。袁子才如那来去自由、随时鸣叫的野鹤,双翅振飞万里空中,鹤眼底下,尽是别样的多彩世界。我不知道他的诗文中究竟有多少篇章写到了鹤,《子不语》中,我数了一下,却只有三处。
卷七有两则,《千年仙鹤》和《仙鹤扛车》,前者的千年鹤,化成了一位叫陈芝田的草衣翁,是个手段比较高明、替人捉怪的好道士;后者写给峨眉山神秘大王驾车的两只仙鹤。卷十五有《黄陵玄鹤》,陕西黄帝陵有两只上古时期的鹤,每逢初一、十五便飞翔鸣叫,人们只能远远看着它们。乾隆初年,又多了两只黑色小鹤。有一天,空中突然飞下一只大雕,用翅膀拍打小鹤,老鹤急忙飞来格斗,天空中一时云涌雷鸣,最后,大雕被鹤啄死在了崖石上。雕有多大?人们取雕羽当屋瓦,足够数百户人家用。
鹤故事虽少,皆为正面、正义形象。
大树巷
我从单位杭州日报社出发,沿体育场路直行,行不到几公里,一个转弯,就到了潮鸣街道,为什么叫潮鸣?原来,南宋时候,这里有个归德院,一路奔走的赵构,曾在此住过一夜,院外呼呼声不断传来,赵构以为金兵将至,后来才发现是钱塘江的涛声,于是赐名潮鸣寺。寺现在早就没有了,潮鸣却依旧存在,不过,这里,已经成了城市的中心,再也听不到钱塘江的涛声了。
潮鸣街道东园社区的大树路,原来叫大树巷,630米长,由南大树巷和北大树巷两条路在大樟树下汇合而成。大树路和刀茅巷的三叉路口,东园幼儿园的围墙外,袁子才就在路边眺望着,边上几株桂花,背后一丛竹子,他右手捋须,左手靠背,对襟布衫,他显然在思考,虽然没有南京师大随园校区门口那个袁子才逼真,但这也是一个成熟文人的晚年形象,“袁枚故里”四个字,楷体古色不张扬,哈,这袁子才,老早就是个城市书生呢,只是,十八世纪的杭州,早就失去了十二三世纪南宋都城的繁华。
《东园》怀旧诗云:故苑景全非,闲游趣之稀。鸠贪桑实醉,鼠恋豆根肥。日落机丝急,风回梵磬微。潮鸣留古寺,辇路草霏霏。
《余生东园大树巷中,今六十五矣,重过其地》诗云:六十衰翁此处生,重来屋宇变柴荆。想同买得寻邻叟,谁复婆留唤乳名?蓬矢挂时桑已尽。儿裙湔处水犹清。斜阳影里千回步,老泪淋浪独自倾。
晚年的随园老人,应该多次到过他的出生地,或许,更多的时候是在梦里。阳春的五月,他大发少儿时的闲心,东逛西游,儿时玩过水的池塘依旧清澈,鸠鸟在吃桑叶树上的桑葚,老鼠在咬田埂上黄豆的根哩,傍晚回程,太阳已经落山,不少屋子里传出急促的机杼声,暖暖的晚风中,潮鸣寺里传出的木鱼声久久回荡,但是,没人会注意一位街巷中行走着的陌生老人,他脸上挂着两行老泪,沧海已成桑田,徒留无限感慨。
繁星满天,白发袁子才徜徉在故园,身子有些佝偻,他努力想将背挺得直一些,老屋旁的那棵大樟树呢?噢,前面就是,那树上有他童年的梦。忽然,大樟树顶梢传来几声清咧的鹤鸣声,他知道,那极有可能是《子不语》中远比他年纪大许多的老鹤呀,这鹤,说不定就是隐居在西湖边孤山林和靖那里飞来的,一只性灵自由的鹤。
1798年1月3日,此鹤仙去,他留下了诸多闪亮到后世的诗文,他追随着十九世纪的初光,冉冉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