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相识的时候，都刚大学毕业分到这个城市，都是农村的孩子，心态也很相似，从小就有城市梦，梦圆了，都感觉被幸运与幸福所环绕。
　　在这陌生的城市，他们相互取暖。在家里，用土得掉渣的方言对话，她说，母亲养的鸡总是丢蛋，他说，帮父亲种地晒破过头皮。越回忆就越知足。他们互相掐对方的胳膊，证明这一切不是梦。没事，他俩就苦练普通话，为了适应这美丽的城市。
　　新婚没多久，就赶上了房改的尾巴，买了单位的旧家属楼，他抽的是一楼，却与一位老干部交换成顶楼，他觉得一楼不算楼，住高楼才是城里人的生活。人家还感激他，他俩就偷着乐，瞧，多好的事，成全了别人，也成全了自己。
　　天使也如约而至。有了漂亮可爱的女儿，聪明、活泼，给他们的生活锦上添花。他为人和善，不与人争，她贤淑勤俭，喜欢攒钱。几年后就换了宽敞的新楼。尽管很拮据，但从不委屈女儿，每天两袋牛奶，有果汁喝、有肉干吃，变着法地宠爱她。
　　有一天，女儿愣头愣脑地说，我觉得我很幸福。才5岁的孩子，就说出这种话，让他们惊喜异常。问她什么是幸福，孩子不会表达，挠挠脑袋说，因为我有爸爸、妈妈。他们欣喜地把孩子搂在怀里，你亲一口，我亲一口。
　　总觉得，好日子没完没了。他们很知足，只想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女儿培养成有文化、有品位、气质优雅的城里人。
　　可女儿13岁时，手指不小心被水果刀割了一下，血总也止不住，去医院检查，是再障性贫血。天仿佛要塌下来，美好的生活瞬间被打乱。他擦干眼泪，请了长假，带女儿跑遍了好多城市，花掉了所有的积蓄，依然治不好。他咬咬牙，又把房子卖了，去北京做入舱手术，手术失败，又打算给她做骨髓移植手术，但因为落实不到骨髓而搁浅。
　　女儿已经上初二了，不得已休了学。但她仍然不放弃，稍有点精神就温习功课，还在家自学了初三的课程。第二年，她执意参加中考，谁能想到呢，一年多没上学，她还以高分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虽然不能去上，但女儿说，我尝试过了，我行，已经很知足了。问他们，我是你们心目中的好孩子吗？他含着泪点头。女儿拿着入学通知书说，这是我送给你们的最后的礼物，不要为我遗憾了。
　　从那以后，女儿拒绝再输血。那时，她的病已花去了他们60多万元。送走了女儿，他们一无所有了，除了欠下的一屁股债。
　　可日子还要过下去。房子没了，他们只能去租房。那是一片平房区，墙上已经写着大大的“拆”字，但因为那片的住户和政府讲条件，一直僵持着。他们要租，早已搬走的房东知道他们的情况，没要他们一分钱，就让他们住了进去。
　　除了简单的生活用品，他们家徒四壁。第一个夜晚，他不相信这是真的，闭上眼睛再猛然睁开，希望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以前他经常这样，从小养成的习惯，只要一做噩梦，就猛然睁开眼，当发现是一场梦后，有一种绝地逢生的幸福感。
　　但这次面对的，是残酷的现实。他照常去上班，她也照常去上班，他们要挣钱生活、攒钱还债。但他不认为是在还债，而是在报恩，报答那些曾帮助过他们的人。尤其逢年过节，他们要去看望房东，如果没有好心的房东，他们连这样的房子都没的住。
　　以前他最爱布置家，把家装饰得很有情调，现在的家虽然简陋，也暂时没钱投入，他想就先养些花草吧，因为他看到房东家有很多名贵植物。但他养不起。于是在院角找到一口废弃的水缸，砸碎了，只要了缸底，修整后装满泥土，在这片小天地里，修了“土坡”，挖了“池塘”，从市场花一块钱买了一株文竹，文竹种在坡上，把几棵珍珠草种在地上，“池塘”里还养了条小鱼，他还把捡来的各种石头埋进土里。这个自制的盆景，有“山”、有“水”、有“草地”，还有怪石嶙峋，他非常喜欢。
　　她的厨艺不错，那时变着法做好吃的。现在，她学着乡下的母亲，炒了豆子，发酵了馒头，自制了一缸豆酱，酱香十足，这足够他们吃一个春天了。整个春天，这将是他们的主要副食。他还献计说，如果酱里再腌泡几块咸菜，咸菜变软变红，将是一道难得的农家美味。他又说，干脆多腌几块吧，能多吃些日子。她说不行的，两三块正好，腌多了，豆酱就会坏掉的，母亲告诉我的。他说，哦，是真的吗？
　　他们继续互相取暖，在这美丽的城市。他们很感激这两间房子，这一片小院子，给他们带来了重新生活的希望。饭后，他总是坐在盆景边，痴迷地欣赏自己的作品，看那些花草一天天蓬勃，看石头上渐渐长出绵绿的青苔。这时，她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问他，你尝出今天的酱好吃了吗？他说是啊，你怎么弄的？她说，是装进玻璃瓶子在窗台晒的，这是我新发现的诀窍，我准备多找几个玻璃瓶子，没想到一晒会更香。
　　女儿没了，他们还活着，还能在这个喜欢的城市里继续生活，心里满是感恩。他时常想起女儿，想起女儿曾问他，如果我死了，你们会怎么样？他说，没有你，我们也会活得很好。女儿笑着流下了眼泪。那时，他这样说目的很简单，是不想让女儿难过。现在他的想法有些改变了，他觉得，女儿的一生也很美好，只是短了些。
　　编辑 / 王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