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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顾那些事,是郭万达和马连生说给我的。我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老顾就那样随随便便死了。
竹坞和顾庄隔着一道岭,那岭叫摩天岭,最高处叫牛头山。竹坞的人去顾庄,或者顾庄的人去竹坞,很少翻这摩天岭,原因很简单,岭太高。这次我翻越摩天岭的时候,尽管有马连生陪着,但还是觉着心里空得慌。路在山上拐来拐去,一不留神就没了踪迹,林子太大了,人太小了。我看一眼马连生,他脸上已经成赤红色,一头卷发被汗水弄得贴着头皮。我说:“这咋看不见山下的村庄呢?”马连生说:“山下看山上是一片很高的林海,山上看山下是一片很大的林海。”
这时,一群麻雀正在松树上啄松果,黑青色的脚趾纤细如丝,抱着牛角一样的松果摇晃,就有籽粒落下来,就有成群的麻雀飞下来抢食。
马连生39岁了,还是一个人过着。他屋后有一块地,二分大小一个园子,栽着一种叫白芨的植物,是他起早贪黑从山上挖来的。他舅老顾说:“白芨苗子值钱,野生的嫩苗连根一斤130块。”马连生就信了。白芨苗一窝一窝像鸡冠一样,绿得生亮,中间抽出一棵花信子,开着天蓝色的花朵。马连生说:“野生苗子太稀少,有时候一天挖不了几棵,这半年时间,才栽种成这样一个园子。”马连生还养了十几笼蜂,在门前的土台子上做了木桶样的蜂笼,糊着金黄色的泥巴,他说他每年要割三十几斤蜂蜜,大多都送了邻人,其余让蜜蜂当越冬口粮吃了。
马连生有个卧床的老娘,在床上躺了12年,今年过世刚送上山,马连生的婚事就耽搁到了今天,也成了个名副其实的贫困户。
见我天天为扶贫的事情发愁,马连生给我宽心说:“你就愁别人家的事情,我保证按时脱贫。”
我到顾庄见到郭万达的时候,他正很严肃地跟一个中年男人说话。郭万达方脸,一头寸发,神情庄严。那男人穿一身旧牛仔服,静静地抽烟。我喊马连生进门,马连生却犹犹豫豫磨蹭着,不想进来。马连生就站在门外,从背后移过一个塑料袋子,取出一个玻璃瓶子。瓶子里是紫黑色的东西。马连生说:“老舅,我看你来了,给你带了一瓶白芨蜜。”那男人只是瞥了一眼马连生手里的东西,说:“白芨蜜?你栽了几苗白芨,就能收一茬儿白芨蜜?我看那咋像是黄连蜜呢?郭书记这里有开水,一尝就知道了。”一尝,果然是黄连蜜,带了一丝苦味。
马连生到他舅家叙家常去了,屋里就剩了我和郭万达。
“顾庄扶贫这事难弄得很。”郭万达说。我说:“说的是废话,哪里有好弄的事情?再难弄的事情不是照样得弄好吗?”郭万达说他在顾庄整整猫了一个冬天,建档立卡完成,工作刚走上正轨,这老顾就回来了。老顾不是贫困户,他也不想当贫困户,就是对村上的扶贫工作有意见,他说他怀疑该评上的没评上,有房有车的倒是享受贫困待遇。“这话听着轻巧,真要翻腾起来就是大事情。这老顾在外见了些世面,有自己的主见,还有不错的群众基础。我对老顾说:‘再大的事情最终还不得最后从基层解决?’老顾说:‘你是个实在人,你的心思我知道。你说你相信基层能解决问题?你敢拿党性作担保吗?’他那不信任的神情,让人头疼又无奈。”
老郭说完又忙村上的事情去了。我出门闲转。老顾家就在村委会隔壁,院子很大,久无人居,院子里外长着茂盛的艾蒿、蒲公英和猪耳朵草。上房的一间屋子里传出马连生和老顾喝酒的声音。
郭万达回竹坞后没几天,老顾向他借了1000元钱,然后玩起了失踪,一会儿说在市里,一会儿说在省城。郭万达担心老顾这样游荡下去弄不好会返贫,就为老顾联系了一个致富项目。他托人把消息带给老顾,老顧反倒提了一个要求,就是让郭万达去接他。郭万达在电话里给我说:“我准备去接老顾,花钱买个心安。我想当面问老顾,我这基层工作够意思吗?那边却来电话说不用去了,老顾喝醉了酒,在一家洗浴中心跟人闹事,心脏病突发,已经死了。”
这消息我得告诉马连生。马连生正在他的蜂笼边上准备割蜜,一脸的满不在乎。见我不解,马连生放了手里的工具,说:“我舅死不了。他的消息复杂得很,不过我肯定他死不了。”他说老顾原先是个泥水匠,去老虎沟金矿干手艺活儿的时候,发了不义之财。老虎沟一道出的金矿石,全是富矿,偶尔夹着明金粒。私人开了洞子,当地人盖房就全用矿石扎垒桩基,夯填桩基用的也是矿石。盖房的多,老顾的手艺派上了用场,就忙得天天干活儿到晚上10点钟,包活儿给自己干。那天晚上他正泥着墙皮,碰上两个南方老板分金子哩,胳膊粗的一根金棒,量好尺寸,下边一柄金刚斧,刃向上,上边一柄金刚斧,刃向下,一锤下去,左归你右归他,商定好的。“我舅说,一锤下去的时候,一道金光顺着他的耳轮子擦过,戳到墙上的泥巴里去了,他下意识地用泥板抹了过去。两个老板,面面相觑,地上只是半截儿金子,寻遍了屋子的角角落落,只是两个人,半截儿金子飞了。”几天后等墙皮泥干了,在一个夜晚,老顾怀揣着那半截儿金子回了顾庄。
“运气。”老顾说,“人强不过命,强不过运气。运气只能等。”老顾回顾庄半年后盖了新房,然后离婚、结婚,娶了个小自己十几岁的女人,天天都有闲人来老顾家喝酒。村主任也来,劝老顾干点儿事情,要不会坐吃山空的。老顾一脸醉意地说:“等不到那时候,运气就又来了。”
“嘴虽这么说,我舅还是养过猪,养过牛,承包过工程,办过石场,入股过小煤窑。全都赔了。最后,就连那个小他十几岁的女人,也离婚嫁给了村主任。我那天问过我舅:‘你年年闹腾啥哩?’他说:‘舅有希望才闹腾哩,谁能说清楚,哪一天舅的运气又回来了呢?’”马连生接着说,“一个内心有强烈希望的人咋会随随便便死了?你等郭万达的电话吧,说不定哪天我舅老顾,冷不丁就又回到顾庄了呢!”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