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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人不注意，伊森偷偷溜进了5号楼会议室的后面。房里挤满了研究员和管理员，50人全都面朝投影台站着。毫无疑问，投影图像已经调到了最大。公司总裁也亲临现场，他一米九的个子鹤立鸡群。虽然艾森看不到，但总裁旁还站着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士，她就是实验室主任安妮·冈萨雷斯。五年以来，生物部门投入了包括计算、实验、人力在内的大部分资源，只为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安妮发出清晰的指令：“启动。”
有些人微微向前探着身子，还有些人或是咬住下唇，或是扣紧双手。杰瑞·刘则像拳击手一样，踮着脚尖探头望着。他们都为这一刻付出了太多：时间、金钱，还有希望。
投影器亮了起来，神经细胞内部极为复杂的3D网络结构在他们眼前缓缓展开，复杂程度堪比将他们连在一起的信令网线路。那些网络中的每一根线，都耗费了他们数年时间去辨别、验证和理解，再耗时更久去研究其中一个结构中的任意输入是如何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然后，他们还要挨个检测每种不同的输入和每一个分子，只为了找到细胞中心附近的那个致命物质，找到导致越来越多的人身患莫式综合症的罪魁祸首。所有这些辛劳工作，所有同众多医药公司的合作，都只是为了找到654-a分子，这是他们研制出解药的最大希望。
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发现伊森的存在。
搜寻654-a分子的算法开始运行，经过交互组合，结果很快就出现在屏幕的右侧。运行结果只有两种可能：“细胞正常”或“细胞死亡”。代表细胞死亡的标志亮起来，一秒之后，屏幕上迸发出超现实的视觉特效，细胞逐渐变得干瘪凹陷，就像达利画中融化的钟表，细胞中心那个致命结构也随即消失了。
实验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人们相拥而庆。一名实验技术员踮起脚，亲了总裁一口，吓了他一跳。他们成功了！过去五年，這种只攻击儿童的疾病已经无情夺走了五亿孩子的生命。凭借分子计算技术，以及与世界各大高校和医药巨头的相互协作，还有自身的坚定毅力，他们终于成功了，找到了治愈疾病的希望！
伊森左边的人注意到了他，惊讶地“哦”了一声，接二连三地，越来越多人看到了他。伊森的事情，公司里的人都有所耳闻。房间前排的人们还在谈笑着，拥抱着，而略带尴尬的沉默却在伊森周围弥漫开来——就像守灵时窃声偷笑的客人被捉了现行，赶紧尴尬地闭上了嘴。劳拉·埃弗里也看到了他，朝他走过来。
伊森不想和劳拉说话，他不想在这么重要的庆祝时刻扫兴。他加快步子走出门，穿过走廊，钻进电梯。劳拉在后面追着他，喊他的名字，“伊森！”伊森猛戳着“关门”键，把劳拉挡在了电梯外。
他疾步穿过大厅走到楼外，冒雨向自己的办公区跑去。一幢幢玻璃外墙包裹着的砖砌实验楼在雨雾笼罩下若隐若现，如同鬼魅一般。整座多元未来研究所是一片巨大的园区，他到18号楼时，浑身都已经湿透了。他走进楼里，冲保安点了点头，然后像狗一样甩去身上的雨水，水滴溅得到处都是。他到底把雨伞扔哪儿了？他记不起来了。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回去做自己的研究了。
战胜莫式综合症的庆典，与他无关。
太迟了，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18号楼是专门研究机器学习的实验楼。此时，伊森的研究伙伴杰米·派瑞格正站在实验室里，迎接今天下午的试验对象：凯西·麦克沃伊。这个小姑娘每周一、三、五放学后，都会跟妈妈一起来实验室。伊森走进去，在显示控制台旁坐了下来。
实验室的一角堆满了桌子和电脑，上面凌乱地放着许多文件夹，里面塞满了试验资料。而实验室的另一头摆放着各种儿童玩具：钢琴键盘、游戏机、小桌椅，还有积木和拼图。为了营造活泼愉悦的氛围，室内的墙壁粉刷成了亮黄色，可伊森却觉得十分晃眼。房间中央立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咖啡和一些饼干，如同在无人区站岗的哨兵一般。
“机器学习的难点并不在于实现智能”，杰米总是对访客这么说，“真正的难点在于如何定义智能。象棋下得好就是智能吗？能算数，会解题，跟真人一样侃侃而谈，就是智能吗？不是，图灵给的定义可不对。真正的智能要有自我学习的能力，要有能够完成从未见过的任务的能力。这不仅需要逻辑推理，还需要感情投入。没有感情投入，就没有学习的动力。我们都是在情绪高涨的时候，学习效率才最高。那MAIP现在能做到这些吗？很遗憾还不能。“
这种时候，访客都别想插一句话，杰米会滔滔不绝地给他们上起课来：比如海马体在记忆形成中有何作用；比如，通过对大脑额叶受伤患者的研究，我们发现，情感缺失和情感过剩都会严重影响人们的判断力；再比如，相比于通过辨别积极学习还是消极学习来预测学习效果，用心理觉醒水平来预测则更为准确。诸如此类。杰米一打开话匣子，就没人能拦得住他，他就像橄榄球赛场上的明星后卫一样，带球横冲直撞无人能挡。这就是杰米，年轻气盛、才华横溢、魅力四射，浑身迸发着活力和热情。伊森甚至有时也会被杰米的热情感染，不过大多时候，伊森只想躲得远远地。
MAIP是基于多元未来研究所的内部存储系统建立而成的人工智能系统，它不会下棋，也没有情绪，只会在预定参数内进行学习。伊森的研究领域是机器学习算法表现分析，在他看来，就算真正意义上的人工智能能够实现，至少也要等到几十年以后。杰米和他意见一致吗？这不好说。伊森听得出来，杰米每次提到MAIP的时候，不是把它当作一个代号，而是当作名字，他还为MAIP配置了女声语音系统。“总有一天，”杰米说，“她会比我俩都聪明。”伊森一直想反问他：“总有一天是哪一天？”
现阶段，更为现实的目标是要让MAIP学会识别人类情绪，以此帮助人们更好地进行学习。
“你们好，凯西，麦克沃伊太太。”杰米满脸笑容地问候。凯西今年九岁，穿着背带裤和猫咪图案的T恤，她也回以杰米一个甜美的微笑。凯西是个乖乖女，很会讨大人欢心。她举止乖巧，成绩优异，老师喜欢，家人宠爱。麦克沃伊太太提到她的时候会特别骄傲地说：“我家孩子从不让人操心。”伊森猜想，凯西肯定不受其他孩子欢迎，但她确实是个很有价值的研究对象，因为MAIP必须学会区分真情实感和“逢场作戏”——有时候，人们为了迎合别人，会说一些违心的话。比方说，凯西说“我喜欢你”的时候，是真的喜欢吗？ “小步舞曲，准备好了吗，凯西？”，杰米问道。
“嗯。”
“那我们开始吧！公主殿下，请戴上您的魔法手镯！”杰米把实验手环套在她纤瘦的手腕上。麦克沃伊太太在实验室后面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凯西也坐到钢琴前面，弹起了巴赫的《G大调小步舞曲》。谱子的左手伴奏部分经过简化，更适合初学者弹奏。杰米退到她身后静静观察，伊森则盯着MAIP的显示屏分析数据。
凯西手环上的传感器实时监测着她的各项生理指标：心率、血压、呼吸、皮肤电导率和体温。两个微型摄像机分别捕捉着她的面部肌肉和眼跳运动。钢琴键盘的一端连着电线，能够感应她手指在按键时的力度。凯西弹完了曲子，MAIP夸奖她说：“弹得非常好！但是你弹的时候手形还要再到位些，好不好，凯西？”然后，语音解析器会分析凯西的回应：她的音量、节奏还有声调。MAIP会综合这些数据调整凯西课程的进展：她觉得受挫的时候，就放缓教学速度；她提起兴趣的时候，就提高对她的要求。
接下来，MAIP开始教凯西练习弹奏巴赫的《D大调波兰舞曲》。这首曲子凯西不太熟练，不过MAIP表现得非常配合，也很有耐心，她根据凯西情绪的变化随时调整着教学话术。
虽然看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但这节简单的钢琴课背后，蕴含着积年累月的辛劳付出。他们以监督式分类问题作为研究人工智能的切入点，即向机器输入观察数据，看机器是否能输出受试者的真实感情。伊森运用了全方位的模式识别和学习算法，而身为情感运算专家的杰米却远不满足于此，他提出了一个又一个新的概念，一步步建立起了一套不依赖于逻辑关系的新型学习方法。除此之外，他还在整合机器学习中的生成模型和判别模型这一棘手问题上做出了重大贡献。在他的努力下，MAIP被打造成一个复合型多智能系统。她结合了符号和逻辑组件与亚符号神经网络，还植入了杰米开发的新型软计算模式。这些基于概率论的计算方法可以让不完全或不确定的信息发挥最大的作用。
MAIP会从每一个用户身上吸取经验。当数据显示凯西的挫败感上升，影响到学习的时候，MAIP就会放慢课程进度。当凯西对某一方面表现出浓厚兴趣时，MAIP就会因材施教。一切看上去是那么自然，除了伊森和杰米，没人能看得见这背后的辛勤付出。
一小时的课程结束了。MAIP夸奖道：”凯西，你做得真棒！“
“谢谢。”
“希望你喜欢我们这节课。”
“嗯，喜欢。”
“那就周一见喽。”
“好的。”
麦克沃伊太太牵着凯西的手，和杰米相互寒暄了几句，便带着凯西离开了。实验室门一关上，走廊里的动态感应监控就被激活了。
杰米面露喜色地看向伊森，“进展还不错，MAIP她——”
“我再也不想来这儿了。”监控画面里的凯西说着。
“为什么？”麦克沃伊太太问道。
“没意思。求你了，妈妈，我们再也不来了，好不好？”
实验室里一片沉默。终于，伊森开口了：“看来我们还得改进一下识别伪装情绪的模型。”
杰米看起来深受打击。“该死！我还以为凯西喜欢来这儿呢！她把我骗得够呛！”
“骗你不要紧，更重要的是，她骗过了MAIP。”
“你看昨天来的那个孩子，系统就表现得特别好。”
“天上总不能每次都掉馅饼。”
一向温和的杰米露出少见的怒气：“伊森，你就非得这么悲观吗？还他妈这么冷淡？”
“是啊。”伊森回答道。两人就这么不欢而散。伊森知道，杰米过不了多久就会消气，他这人从不记仇。他们共事的关系，就像机器学习界的阿波罗和卡珊卓，一个热情似火，一个冷漠如霜。
其实更像《小熊维尼》里的袋鼠小豆和驴子屹耳，一个活泼开朗，一个阴沉忧郁。
第一次听说莫式综合症时，伊森正在后院一边听着新闻一边劈柴。他喜欢劈柴这项古老的活计：身体不停地挥动斧子，肌肉微微发热，斧子劈开白桦木桩，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清新的木屑香彌漫在八月温暖的空气中。院子一隅，刚粉刷的白篱笆内，雏菊娇艳地开着，有的绯红，有的金黄。
“……马里共和国发生政变……”
坦白地说，蒂娜在屋里的时候，他宁愿到屋外劈柴。他和蒂娜才结婚一年，婚姻就已经出现了裂缝。伊森性格一贯拘谨，蒂娜则个性张扬，这种强烈对比曾让他沉迷其中不可自拔。而现在，那种感觉逐渐消失殆尽了。在蒂娜眼里，和她意见相左，就是与之做对；和她举止不一，就是试图犯罪。可现在，蒂娜怀孕了，伊森下定决心，就这么凑合过下去。
“……热带风暴席卷北卡罗莱那州，联邦应急管理局敦促……”
“铛！”伊森又劈了下去，可木桩并没有一分为二，斧头卡进了木桩里，伊森用力将斧头拔出。蒂娜用托盘端着冰茶，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还没有显怀，却已经喜滋滋地穿上了孕妇装。托盘上还放着一碟巧克力味的杏仁饼，这是伊森的最爱。他们都在努力地维系这段感情。
“嗨，宝贝儿。”蒂娜叫他。伊森用力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他三番五次地说过，不要喊自己“宝贝儿”，他最讨厌这样。
“杏仁饼看起来很好吃。”他说道。
“那就好。”
广播里放着新闻：“重复一遍：最新消息，疾病防控中心已经确认了引发莫式综合症的病毒，但疫情仍在扩散，西北地区又有两座城市发现了感染病例。之前的报道有误，该疾病可通过空气传播，并对怀孕初期的胎儿有严重危害。华盛顿和俄勒冈地区的孕妇，应尽量避免前往人多的公共场所……”
伊森手中的斧子滑落下来，砸在了脚上，差点把他的脚趾砍断。
蒂娜尖声惊叫起来。起初，伊森还以为她是看到了自己脚上的血，才吓得叫出声。谁知蒂娜竟然把托盘砸到他身上，大声喊道：“你上周竟然带我去看球赛！你怎么能这样！要是孩子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她痛哭着跑回屋，只剩伊森一个人在那里，盯着自己受伤的脚趾发呆。被砍伤的脚趾歪向一边，巧克力杏仁饼散落在血肉模糊的脚趾周围。伊森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晃过神的时候，新闻里的广播员已经开始采访一位医生，讨论病毒造成的胚胎损害、神经畸形，以及新生儿身上的各种症状。 伊森把目光转向斧子，仿佛它才是自己尚未出世孩子的最大威胁，而不是那什么虚无缥缈的病毒。这就是把普通的斧子：银白色的斧刃，硬木材质的把手，上面用小字刻着制造商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大学教授说的一句话：科学技术是把双刃剑，从我们发明石器的那天起，就可能会发生石斧谋杀案。
疼痛席卷而来。伊森弯下腰呕吐起来。然后，他将那半截脚趾推回原位，用衬衣裹住伤口，按压止血。
要是孩子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一年半后，他们离婚了。
在杰米和伊森的另一个研究对象——十一岁的特雷弗·雷诺身上，完全无须考虑情绪伪装的问题。他冲进实验室，兴奋地叫喊着：“我来啦！科学怪人！我们开始吧！”
“臭小子！”杰米伸出手和特雷弗碰拳，特雷弗却趁机和他打闹了一番。
“杰米！还有石头人博士！”这是特雷弗给伊森起的外号。伊森也不反对，只要特雷弗离自己远远地就好。特雷弗一直受到多动症的困扰，话虽如此，但真正备受困扰的人，更像是他那一脸倦容的妈妈。她跟在孩子后面，走进实验室。不知信了什么歪门邪教，特雷弗妈妈不许儿子吃药来缓解症状。不过，她倒是毫不介意儿子玩电脑游戏。伊森总觉得，这一周三次的试验，对于特雷弗妈妈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解放——总算有人替她看孩子了。雷诺德太太倒了杯咖啡，如释重负地瘫在房间角落的安乐椅上。
特雷弗在房间里拳打脚踢、手舞足蹈，撞倒了一堆积木和玩具。杰米哄着他戴上试验手环（“勇敢的少年，快戴上你的超能力手环！”），然后和他一起坐在游戏机前，游戏机的手柄和凯西上课用的钢琴键盘一样，也连接着传感器。伊森面前的显示屏上出现了特雷弗的相关数据。特雷弗玩游戏时，MAIP不会给出任何语音提示，因为这孩子很少对直接指令做出回应。MAIP要做的，就是根据特雷弗的挫败感和满足感程度的变化，随时调整他的游戏难度。
在游戏里，玩家要独立驾驶一款未来感十足的飞行器，出于有趣，飞行器被做成了子弹壳造型的肥皂泡模样。游戏所使用的飞行模拟器非常先进，一点儿不逊于美国空军的飞行员训练模拟器。实际上，空军也有要将MAIP整合到训练课程之中的打算。当飞行器飞越地势崎岖的战场时，特雷弗要尽量击落外星飞船，还要躲避敌船汽化攻击炮的袭击和突然飞过的陨石。杰米负责从地面向特雷弗的飞行器开火，但他总是故意打偏，因为这样MAIP才能有更多机会来掌控游戏进程，当然，这也给了特雷弗更多机会来嘲笑他的“烂”枪法。
“哈哈！又打偏啦！”
“你还挺厉害啊，特雷弗！”
特雷弗确实很厉害。他和大多数多动症儿童一样，一旦找到兴趣所在，就会迸发出惊人的专注力。
根据试验计划，最后十五分钟，特雷弗要结束飞行器游戏，开始玩数学益智类游戏。数据显示，他的觉醒程度和投入程度都有所降低，但是相比于上周而言，这次的降低幅度已经有所减小。这次，特雷弗玩的是最新版的数学游戏，其中加入了更多刺激和新颖的元素。这样一来，他不但帮忙测试了游戏漏洞，还为伊森和杰米提供了機器学习的用户数据。
这次试验非常成功。特雷弗一走，杰米就兴奋地大喊起来，“你看到了吗？MAIP刚才对特雷弗用了新的教学策略！我们之前可没有编程这个策略！”
“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策略。”
“承认吧，伊森，这就是MAIP自己研究出的策略！她自己学会的！”
“可能吧。”在没做数据分析之前，伊森不想妄下结论。
但是杰米已经模仿着特雷弗的样子，在实验室里手舞足蹈起来，“科学怪人！你做到了！石头人博士！你成功了！冲啊，MAIP！”
伊森笑了笑。他感觉有点别扭，仿佛整张脸都要裂开一样。
周五晚上，伊森钻进了位于6号楼的建模实验室。整栋楼里空无一人，就连最呆板无趣的研究员也跑出去找乐子了。“打开柔光灯。”伊森说道，柔和的灯光应声亮起。
伊森每次都暗下决心，再也不会做这件事了，这只会让日子过得更加艰难，但他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溜进来。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到生活的意义，而不仅仅是忙碌又空虚地活着。
实验室里除了一堆造价不菲的机器之外，还有三个“房间”，说是房间，其实不过是三间只有三面墙搭造而成的演示厅。最大的房间里空无一物，就像个白色盒子，它是用来构建虚拟现实环境的。只要开启投影，你就能身临其境般，在阿尔卑斯山脚的小村庄驻足，或者到月球之上太空漫步。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做不到的。其他两间小型演示厅则被投影成了普通人家客厅的模样，里面摆放着沙发和桌子。你还可以用VR技术对场景进行改善：在餐桌上投出几瓶红酒，或是把椅子材质从红色丝绒变成黄色锦缎。这不是什么新科技，但正是以此为基础，科研人员才能挑战下一个难题： 让虚拟世界和现实环境产生真正的交互，实现一个抓得住、摸得着的幻境。这间实验室是多元未来研究所的摇钱树，也通常是访客参观研究所的第一站。
不过，有些VR项目是极为私密的。
伊森来到最小的演示厅，戴上一只VR手套，对着投影机输入一串密码，小艾莉森就出现在了房间里，她抱着小猪玩偶，安静地坐在地板上。她还保留着伊森把她抱来实验室时候的模样，那时候，她的病情已经到了晚期，医生们也无力回天。“还剩下四个月。”这是他们给出的结论。然而，艾莉森只挺过了两个月。虽然如此，但伊森仍感到一丝宽慰，他知道莫式综合症会慢慢把孩子折磨成什么样子，至少艾莉森没受太多苦。
可蒂娜不那么想，艾莉森走的时候，她已经性情大变。
艾莉森以前最喜欢看《小熊维尼》。袋鼠妈妈、小豆，还有小驴屹耳都是她的好朋友。而小猪皮杰不仅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更是她最喜爱的宝贝和护身符。有一次，艾莉森偷偷告诉伊森，她最讨厌动画里的罗宾了，“因为他的小猪皮杰会和他说话，我的就不会。”
艾莉森的3D模型抬起头看着伊森。这种动态全息影像是一项惊人的技术成就，但此刻伊森并不关心这些。他把艾莉森抱来实验室的那天也是个周五晚上，那时她已经消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得像白床单一样，头发也一缕一缕地脱落了。伊森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之后的那个礼拜，艾莉森就进了医院。蒂娜知道他做的这件事后暴跳如雷，伊森从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火，现在想想，他早该注意到她的反常。 艾莉森的模型——准确地说，是计算机的声音记录仪——开口说道：“嗨，爸爸。”
“嗨，宝贝儿。”伊森回应道。
艾莉森笑了起来。
没了。艾莉森那短暂的生命，在耗资巨大的设备支持下，只留下了这十秒钟的影像。伊森当时只能记录这么多，因为艾莉森当时太虚弱了，没办法在实验室里待太久。伊森曾寄希望于生物部门能研制出治愈莫式综合症的654-a分子，但是最后，他留下的只有这个。
他在图像上一层又一层地添加着渲染效果。艾莉森的皮肤渐渐变成了健康的粉红色，原本稀疏的头发也重新变得密实而光滑。她弱小的身体变得结实了些，眼睛也睁得更大了。
“嗨，爸爸。”
“嗨，宝贝儿。”他伸出戴着VR手套的手，轻抚着艾莉森的脸颊，从手套上传来的感觉如此真实：她的脸颊光滑而温暖。
伊森一遍又一遍地运行着这段调试得天衣无缝的VR动态模型。自始至终，他一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动作和情绪。他不是蒂娜，他也决不能变成蒂娜那样子。
经过艾莉森这事，还有之后蒂娜的事，伊森的朋友还有同事，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艾莉森的诊断结果出来之前，朋友们都说： “要是出什么事，就联系我们。”后来，蒂娜也出事了，大家又说：“要是需要帮忙，就联系我们。”结果，伊森的生活变得一团糟，他最需要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他又能联系谁呢？
“嗨，爸爸。”
“嗨，宝贝儿。”
伊森最终平静下来，变得不像蒂娜那样情绪化后，他关掉机器回家了。
他尽情感受着父女之间的温情，这是避免让他变得像蒂娜那样失控的唯一办法。得到暂时的满足后，他关掉程序回家了。
周一，伊森正从停车场向18号楼走去，劳拉·埃弗里在半路拦住了他。已经十月份了，可西雅图仍在下雨，不过这次他至少带了伞。劳拉也撑着一把蓝雨伞，上面印着马克·夏卡尔的名画。在伊森看来，这简直就是对艺术的草率滥用。不过劳拉本人可并不草率，她性格严谨又不失幽默。劳拉加入多元未来研究所才几个月时间，就已经做出了许多重大贡献。至少别人是这么跟他说的。多元未来研究所和其他公司一样，都少不了一些闲言碎语。
“伊森，等等！”
伊森不想表现得没礼貌，只好停下来等她。
劳拉是个直来直去的人，说话从不拐弯抹角。正常而言，这是伊森喜欢的性格，但今时不同往日，伊森如今的状态可称不上正常，他也很难再回归正常了。“我想问你，愿不愿意来我家吃顿晚餐？ 我厨艺可好了，还会做素食呢。”劳拉问道。
“我不是素食主义者。”
“我知道。我就是想显摆一下自己什么都会做。” 劳拉调皮地笑着说。
她的笑容很迷人，劳拉本身也是个迷人的姑娘。她第一次见到伊森时，就注意到了他左手空荡荡的无名指，然后笑容就变得更加温暖了。伊森早在和蒂娜离婚之后，在她自杀很久之前，就摘下了结婚戒指。后来，劳拉从旁人那里听到了更多伊森的遭遇，和他相处时便更为贴心谨慎。她那温暖的笑容仍一直挂在脸上，不需要MAIP的帮助，伊森也能看得出来劳拉的意图。距离蒂娜的死，已经过去一年了，她此时提出约会邀请——有人告诉过她今天刚好是蒂娜的祭日吗？ 还是她根本就那么冷漠无情？
不，劳拉聪慧过人，也很漂亮，她十分清楚自己的魅力，也有自信去直接邀请她喜欢的人。至于劳拉怎么会喜欢上自己？ 伊森也搞不明白。不过，他清楚，自己的心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喜欢谁，也不会去赴什么晚餐约会。
“不好意思，我很忙。”
劳拉知道这是谎话，但她并没有将自己的失望表现出来。“好吧。那以后再说吧。”
“好，还是要谢谢你的邀请。”
就是这样，一次没有结果的偶遇。但伊森还是感觉到一丝情绪的波动，他厌恶这样。他之所以能熬过去年的种种苦难，靠的就是坚定的意志，还有果断的自我约束。
告别劳拉后，他又埋头开始工作，想要弄清楚为什么MAIP不能检测出凯西 ·麦克沃伊在钢琴课上表现出的假装情绪。他找到了一些关键线索，但这些线索都无法得出结论。
而詹娜·卡特的试验表明，他们的研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参加机器试验的小孩们都很喜欢杰米。有时候，伊森觉得，虽然杰米才华过人，但他还是和小孩一样，热情十足而又草率散漫，未曾经历过生活的磨炼。要不是顶着一张帅气的脸，别人肯定早把他当成了书呆子。可有时候，伊森又为自己这种以貌取人的做法感到羞耻。孩子们都喜欢杰米，只是因为杰米也喜欢他们。
当然，杰米也不是每个孩子都喜欢。他可以和特雷弗打成一片，却难以掩饰自己对詹娜的讨厌。其实，詹娜并不是志愿者，只是代替她的弟弟保罗来参加试验的。
星期二放学后，两个孩子来到了实验室。保罗今年刚八岁，是所有参与试验的孩子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他直奔杰米准备好的小桌子而去，桌子上摆着一堆美国地图的拼图碎片。
杰米向他打招呼：“嘿，保羅，你好吗？”
“很好。”保罗顶着一头蓬松的红头发，瘦削的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我帮你戴上魔法手环好不好？不过要小心哦，这个手环可以让你隐身！”
保罗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发现杰米一脸坏笑地看着他，开心地笑起来，“才不会呢！”
“好，那就给你戴上。我们看看你能不能把这些拼图拼起来。认出来了吗？这是美国地图，一共有五十个州。哇！好多州呀，好难拼啊！”
“我能拼上！”
詹娜挤上前来，“他拼不了这个，这个太难了！他才上三年级！”
“我能拼上！”保罗拿起一块缅因州的碎片，放进右上角正确的位置里。
“你看！”
“这算什么，小屁孩儿！谁不会拼缅因州啊？”詹娜转向杰米，“我妈妈说，今天轮到我玩拼图了。” 保罗抬起头来，生气地喊：“她才没说呢！”
“她说了！”
“就是没说！” 詹娜两只手抓住保罗的肩膀，想要把他从椅子上拉下来。
“嘿，住手！”
杰米拉开詹娜的手，“保罗，让詹娜拼图吧。我带你去玩飞行模拟器。”
保罗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嘴巴张大，眉毛抬高——这是最易识别的面部情绪。平时，只有在课程快结束的时候，保罗才有机会去玩一会儿飞行模拟器。
詹娜大喊道，“不公平！我也想玩飞行模拟器！”
“以后吧。”杰米把手环从保罗手腕上摘下来，戴到了詹娜手上，然后把她轻轻推到椅子上坐好，“毕竟，你妈妈说你要玩拼图，对吧？”
“对！”詹娜睁大眼睛说。
“那就让我看看你能拼多快吧。”
詹娜在努力寻找着爱荷华州的正确位置，而保罗在笨拙地控制着肥皂泡飞船。（“你的飞船坠毁了，保罗，”MAIP说道。）一开始，伊森不知道杰米在打什么算盘，然后他明白了：杰米想要试试看，MAIP能否检测出詹娜在说谎。于是，伊森开始研究起MAIP屏幕上的显示数据。
简单而言，MAIP需要收集受试者的一系列数据，然后进行分析。但是如果没有情境，它并不知道这些数据的具体意义。虽然MAIP还做不到，但理论而言，如果将受试者的基准数据、观察数据以及各种情绪本体之间的差异导入机器的初始算法中，它就有可能在受试者表达出与其生理指标不相符的情绪时，检测出伪装情绪。但是MAIP并不“了解”詹娜，她没有詹娜的基准数据，也没有配置任何情境或算法去检测谎言。所以，MAIP没能识别詹娜撒谎，也在意料之中。
“这值得一试。”孩子们离开后，杰米说道。
“没啥必要。”伊森说。
“呵呵。”
“MAIP根本看不出詹娜在伪装情绪，你再怎么哄着她撒谎也没用。我们的研究还没到那一步。”
杰米深深叹了口气，“我知道。”
“你刚才的试验充其量也就是台测谎仪。但测谎的结果并不可靠，这也是为什么法庭不会依据测谎结果来定罪。”
“好，好，你说的都对。但肯定会有解决办法的。”
“我们应该先解决伪装情绪的难题，让MAIP学会识别有基准数据的受试者的伪装情绪。”
杰米念叨起来：“或许我们可以......不行，那样行不通。而且…哦，我又想到一个问题。詹娜肯定也知道自己在说谎。但是，如果受试者在自欺欺人呢？如果他们觉得自己的感受是这样，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呢？就好比，有个女人以为自己动了真情，但其实只是生理冲动呢？她其实并不喜欢那个男人，但是她误以为自己爱上了对方，以此减轻自己对人纠缠不清时的负罪感呢？”
这是杰米自己感情生活的写照吗？就算是，伊森也不感兴趣。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哦，我觉得大部分人还是知道自己的真实感受的。”这话一说出来，伊森自己都觉得有些古板。
杰米回给他一个奇怪的眼神，“真的么，伊森？”
“对啊。但问题在于，MAIP不知道他们的真实感受。”
杰米低着头，把小桌上德克萨斯州的碎片塞到地图里。他的头发垂了下来，挡在脸前，让人看不透他的表情。
十二月，天空还下着雨。周日傍晚，伊森来到建模实验室。快到圣诞节了，整栋楼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雨水顺着雨衣和雨伞流下来，滴到了地上。
“开灯。”
“嗨，爸爸。”
“嗨，宝贝儿。”
艾莉森笑了一下，影像便结束了。伊森继续对模型进行渲染，艾莉森的脸颊变得红润起来，头发也变得光滑柔亮。现在，她看着像个健康的小女孩儿了。伊森重启了投影仪。
“嗨，爸爸。”
“嗨，宝贝儿。”
伊森摸了摸她的脸蛋。十分柔软。这是VR手套模拟传达给他的触觉信号，那么柔软。但艾莉森并不是一个柔软的孩子，她既不像特雷弗和詹娜那样吵得人心烦，也不像凯西那样装模作样。艾莉森为人直率，富有主见，意志力也十分坚定。她和蒂娜之间总有些小摩擦，比如今天该穿哪条裙子，什么时候该上床睡觉，艾莉森能不能自己过马路了，还有她为什么不写幼儿园作业，反而在本子上画好多蝴蝶。伊森每次都要夹在母女之间做个调停人，一个五岁多的小女孩还要有人帮着调停，这听起来有些好笑，但当时就是这样。艾莉森和蒂娜很像，性子都倔得很。艾莉森得了莫式综合症之后，蒂娜一直在责备伊森，也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伊森当时还没意识到这是个多么危险的信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蒂娜还是那么浮夸，她在韦斯特莱克车站，纵身跳下了月台。
艾莉森不会变成她妈妈那样。伊森坚信，随着她逐渐长大成熟，她一定会变得愈发冷静，愈发自律。艾莉森会成为他的亲人和密友，这是她妈妈所不能及的。
“嗨，爸爸。”
“嗨，宝贝儿。”
艾莉森的录音播完了，可伊森还在继续说着，“艾莉森，MAIP的调和功能出了问题了。”
艾莉森用那双沉静的眼睛注视着他。那对浅金棕色的眼睛如此明亮，就像冬日阳光下金黄的田野。
“调和”是指两个人能相互感知对方、回应对方。母亲和婴儿往往一早就建立起了調和关系，可艾莉森和蒂娜之间的调和关系却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不过他和艾莉森却一直调和的很好。
伊森伸出双臂想去拥抱艾莉森，双手却直接穿透了她的身体，那毕竟只是光线制造出的幻影。VR手套给了他一个短暂的反馈，像是一阵刺痛。但手套依然穿过了艾莉森的身体，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一样。
有一瞬间，伊森脑中仿佛涌上一团浓重的烟雾，冷得像灌进了液氮一样。他咬紧牙关，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然后浓雾消散了。他又恢复了理智。
伊森关掉了投影，擦干了地板上的水迹，然后转身离开了。
赵记裁缝店周一早上十点才开门营业，可伊森八点半就到那儿了。他坐在星巴克里等着，慢慢抿着一杯他并不喜欢的拿铁。桌子上摊着一份西雅图时报，伊森却无心读报。到了九点五十，他把杯子扔进垃圾桶，把还没读过的报纸留在桌上，走向了街对面的裁缝店。他钻到屋檐下，免得被雨水淋湿。 伊森以前没找过裁缝，他对衣服没什么要求，号码差不多就行了，不太合身也无所谓。赵记裁缝店的橱窗里已经挂起了圣诞节的装饰，里面还摆放着三个塑料模特。女模特套着一件缎面长裙；男模特穿着休闲裤和双排扣外套；还有个儿童模特，穿着荷叶边的上衣和一条吊带裤。三个模特走的完全是不同的风格路线。店前的招牌上写着：尺寸修改 * 旧衣缝补 * 新衣定制。九点五十八分，一名亚洲女店员打开了店门。
“伊森！你怎么在这儿？”劳拉·埃弗里撑着那把马克·夏卡尔雨伞问道。
伊森的表情僵住了，“你好，劳拉。“
“你来做衣服？”她语气中透出一丝善意的调侃。
“不是。你怎么在这儿？不上班吗？”伊森反问道。
伊森呵责般的语气，不禁让劳拉感到一惊，她挑了挑眉说，“我在对面的诊所约了医生看病。小毛病。你要定做西服吗？”
“我说了，我不是来做衣服的。请你不要再过问我的一些私人问题。”
劳拉的表情从惊讶变得有些伤心，在蓝色雨伞的阴影里，她的脸色黯淡下来。“抱歉，我只是——”
“我要是想和你说话，会主动说的。”
两人一阵沉默。伊森张嘴想要解释一下，他不是责怪劳拉，只是自己刚才有些分心。可还没等到他开口说话，劳拉已经怒气冲冲地转身走开了。
“要进来吗？”那个亚洲女店员问他。
伊森走进裁缝店。
“做西服，对吗？本周特价。”
“不，我不做西服。我想... ...我想买橱窗里摆着的模特。”莫名其妙地，伊森脑子忽然冒出一首儿歌：橱窗里的小狗多少钱？
“你想买什么？”她会的英语不多。英语好的那个店员今天上班迟到了，“你一会儿再来。十二点，最好一点…… ”
“不用。我想买那个模特……那个娃娃”，他终于找到一个她听得懂的单词，“现在就要。我出100美元。”伊森也不知道一个模特究竟值多少钱。
店员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
“200美元。现金。”伊森掏出了钱包。
最终，他们以250美元的价格成交了。女店员把小模特身上的吊带裤和上衣脱了下来，然后把模特塞进宽大的遮光西服套里。伊森看着这个没有头发、面无表情的塑料假人慢慢消失在西服套里，不由暗自松了口气。他把袋子放到后备厢，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些劣质小成本电影里凶手毁尸灭迹的情节，他逼着自己打消这种念头。
玛丽莲·马哈古第一次来参加试验课程，就迟到了十五分钟。杰米着急地踱着步，用拳头捶着手心，声音越捶越大。“你知道吗，石头人博士，人工智能子分支领域的研究员们都他妈的，怎么说呢，只知道埋头苦干，六七十年了，也不知道他妈的互通一下成果？要不是这样，MAIP的进展一定比现在强得多！”
“是啊。”伊森说。
“这真是太……哦，对了，我调整了MAIP的一部分启发式算法，我修改了……嘿，你听着呢么？”
“听着呢。”伊森有口无心地答道。
“你根本没听我说话。MAIP都比你听得认真。是吧，MAIP？”
“我在听。”MAIP答道。
“怎么连MAIP都比你更有存在感啊？怎么这孩子还没来啊？”
杰米的问题飘散在空中，无人回答。终于，玛丽莲到了，陪她一起的还有她那满脸不情愿的哥哥。从玛丽莲·马哈古这个名字就能猜到，她是阿拉伯小孩，她的穿着和名字一样，也充满了异域风情。她裹着头巾，穿着紧身牛仔裤和露脐上衣，苗条修长的身材和深色迷人的大眼睛让她已经有了一种不符合现在年龄的魅力。用不了几年，她就会出落成一位美丽的少女。
和凯西·麦克沃伊一样，玛丽莲也要练习弹钢琴。和凯西不同的是，玛丽莲在钢琴上颇有天赋。伊森能够想象到将来某天，听众们欢呼着迎接她上台表演的场景。不过，她和MAIP有些话不投机。
“最后一节试着弹慢一点。”MAIP用杰米赋予她的温柔而动听的声音说道。她依据记忆库中存储的专业演奏版本，一個音符一个音符地比对着玛丽莲的弹奏。
玛丽莲撅起小嘴，“不要。这一节不该弹慢。”
“我们先试一下听听效果。”
“不要。我弹得没错。”
“你弹得非常好。”MAIP说道，“可不可以再弹一次给我听？”
杰米满意地点了点头。MAIP正通过提出表扬和建议重来的形式来降低玛丽莲的挫败感水平。伊森核对了一下屏幕上显示的数据，玛丽莲的挫败感水平并没有降低。
“不要，”玛丽莲坚持，“我不会再弹一遍了，我已经弹对了。”
“你弹得非常好，”MAIP说，“看得出你很有天赋。”
“那就别再说什么让我弹慢一点的话！”
“玛丽，别闹。”她哥哥不耐烦地说。
杰米插进话来，“你想要弹点什么呢，玛丽莲？”
玛丽莲不再耍小孩子脾气，她低下头，透过浓密的睫毛，抬眼看着杰米，小声问道，“你想听什么？”
天呐，她才十二岁啊！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早熟吗？艾莉森到了这个年纪肯定不会这样，她一定会变得性格直率、聪明伶俐、可爱动人。
杰米脸红了，伊森从不知道杰米还会脸红，“弹个……呃，你还会……你想弹什么？”
之后，等到兄妹俩离开了，杰米转过身责备伊森，“你这是怎么了？”
“你问我？”
“你从一开始就心不在焉的。这小姑娘太野了……你也不帮我一把！你到底听见我的话没有啊？我给MAIP添加了启发式算法，让她可以将姿态和情绪相匹配起来。”
“没有，我……听见了。”
“我说，振作点儿，伊森！我们任务还没完成呢。”
“不要把你对玛丽莲的气撒到我头上来。”伊森反驳道。
MAIP的声音响起来，“杰米，你好像有什么苦恼。” 伊森忽然一惊，马上转过去看计算机的显示屏，“MAIP有你的数据？你把自己的基准数据输进去了？”
“没有！”杰米的脸色瞬间转阴为晴，仿佛一只海豚从灰色海面下一跃而出，“好吧，我是给了她一些数据，不过，我认为这是启发式算法和其他一些新的调整在起作用……我也不知道，只有分析之后才能確定，不过我相信她真的在学习！”
伊森看着眼前的MAIP。在这堆错综复杂的机器之中，穿梭着难以言表的电子信号。说不清来由的，伊森感到一丝恐惧。
晚上十点，最后一名研究员也离开了6号楼。此刻，只有5号楼里生物部门的灯还亮着。两位研究员不停地说笑着，显得非常兴奋。也许他们的研究又有了新的突破，也许他们只是真心热爱自己的工作。
伊森并不热爱自己对MAIP的研究。工作对他而言，好比海上漂流者的木筏，他依赖它、感激它、需要它。但是早就没了热爱可言。他把目前仅有的爱，都寄放在了这里：
“嗨，爸爸。”
“嗨，宝贝儿。”
伊森公寓的衣橱里还挂着艾莉森穿过的小裙子。现在，他把裙子拿了出来，套在从赵记裁缝店买来的塑料模特身上。伊森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模特的塑料手脚，让它坐在演示厅的地板上。可模特稍微比艾莉森的投影高一些。伊森只好用雨衣包紧紧裹住塑料模特的臀部，让它变得稍矮一些。这没什么大碍；当艾莉森的影像投射在模特身上时，她看上去就好像是跌坐在了他的雨衣上，也许是因为她在玩过家家，也许这只是五岁小孩儿的恶作剧。伊森调暗灯光，把小猪玩偶放进模特怀里。他一层层渲染着女儿的影像：健康的肤色，光滑的发丝，明亮的眼睛。
“嗨，爸爸。”
“嗨，宝贝儿。”
伊森的膝盖颤抖着。他缓缓地半跪在艾莉森旁边，雨衣上的扣子硌着他的小腿。他轻轻地伸出右手，通过VR手套抚摸艾莉森娇嫩的皮肤。然后，他伸出左手，一把抱住了女儿。
“搞什么啊？”
灯光突然大亮，艾莉森瞬间湮灭在刺眼的强光中，伊森一跃而起。杰米叫道，“你在搞什么？劳拉跟我打电话了，她说看见你进了——”
“走开。我想一个人静静。”
杰米没有动，但他一向神采飞扬的脸上却因为不好意思而泛起了红晕。“嗨，兄弟，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忽然，他又不再觉得困惑和尴尬，“不，我没什么可抱歉的！伊森，总得有人跟你说实话。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你经受了很大的打击。这打击太大了，没错。但是你必须……这不正常，这不是艾莉森，你也知道。你必须要放下过去，向前看，接受她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而不是……你这是对科技的亵渎啊，伊森。对不起，但我说的都是实话。这也是对艾莉森的亵渎—— ”
他还没把话说完，伊森已经冲了过来，把他扑倒在地。
杰米躺在地板上看着伊森。伊森根本伤不到他，他甚至连一口粗气都不用喘。伊森根本不是打架的料，更不要说他比伊森至少重了三十多斤，伊森充其量不过是推了他一下。杰米从地上爬起来，他摇了摇头，像是斗牛犬撇下腐肉一般，默默地走开了。
伊森开始发抖。
他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差点关不上投影仪。模特还在地板中央坐着，没了投影，它就是一块没有生命的塑料。雨衣和小猪玩偶也被丢在模特附近。伊森没有勇气再去触碰它们。
实验楼外，夜幕笼罩下大雨还在瓢泼不停，杰米早已不见了身影。伊森跌跌撞撞地走向18号楼。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没法开车，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那团浓雾又充满他的脑海，让他感到冰冷刺骨。他从来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去，这一年来都是这样。伊森感到害怕，他感觉不到脚下的路，也听不到雨水击打地面的声音。
人工智能实验室的灯还亮着，飞行模拟器还在运转着。杰米肯定一直在这儿熬夜工作。然而此时，他并不在实验室里。伊森必须做点什么，什么都好，不然他会死的。这就是他现在的感受，蒂娜那时一定也是这样。一想到蒂娜，他感到更加痛苦。他跌跌撞撞地扑向游戏控制台，挤进控制台前的小座椅里，双手抓住操纵杆。至少他还能感觉它们，手中的操纵杆如此坚硬实在。在又黑又冷的迷雾世界中，这是他唯一抓得住的东西了。那团黑雾仿佛是开向韦斯特莱克车站的列车，又仿佛是咬噬他神经和组织的病毒……
“你的飞机坠毁了，”MAIP说道，“让我们再试一次！”
列车加速到了每小时四十英里……“嗨，爸爸。”……向前向前继续向前不要放弃不然你会爆炸你会变得像蒂娜那样……臭婊子她怎么能就那么离我而去不是我的错莫式综合症不是我的错……不要放弃……
“你的飞机坠毁了。但我知道你一定能成功——让我们再试一次！”
尽管MAIP 一次又一次地调低游戏难度，但是伊森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坠毁飞机。他狠狠地将飞机砸向高山，砸进沙漠，砸入大海。一遍又一遍。好像有人在跟他说话，又好像没有。他的脑子里只有噪音，混乱不堪的噪音，只有毁灭和死亡，本来就该只有这些才对，这些才是现实，这才是一无所有的他该有的样子……
最终，他意识到那些噪声是自己的尖叫，他停了下来。
MAIP的声音打破了死寂般的沉默：“伊森，你刚才非常愤怒，我希望你现在好些了。”
听到MAIP的话，他倒吸了几口气，接着他发现实验室里不止他一个人，杰米和劳拉也在，就站在他旁边。
劳拉轻声问道：“你还好吗？”伊森没有回答，劳拉接着说，“杰米给我打电话了，我是说，我给他打电话了。我看见你搬着什么东西到6号楼去了，然后……”
杰米打断她：“你什么时候把自己的数据输到MAIP里去了？”
伊森什么也没说。冰冷刺骨的迷雾消散了。不，是彻底消失了。他感到自己浑身无力，筋疲力尽，伤痕累累，就像从悬崖上摔下来，侥幸捡了条小命一样。你刚才非常愤怒。我希望你现在好些了。
“你没有输入，对吧？”杰米说道，“你没有把自己的基准数据传给MAIP！她对你进行了冷读取，通过自由观察进行了合理推断。我们没教过她这么做！”
“安静，”劳拉说，“杰米，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MAIP说：“伊森，很高兴你好多了。你之前非常愤怒，也很悲伤。即便在你笑的时候，也还是那么悲伤。”
杰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检测伪装情绪！对不起，伊森，我知道你很难过，我刚才不该说那些话，不过，MAIP能检测伪装情绪！通过冷读取！她有了飞跃式的进步——她了解你！”
伊森没有理睬杰米，而是对这个由机器和电子组合而成的产物——MAIP说道：“你不了解我，你不过是一个非线性统计学模型罢了。”
劳拉说：“但我不是。”她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杰米说：“MAIP也不是。至少现在不是了。她会学习了，伊森，她会了！”
伊森看着飞行模拟器，上面还闪烁着他刚才坠毁的飞机数量。他看向MAIP，他看到的是一个人体模型，一堆被他遗弃在6号楼的塑料块垃圾。
伊森一只手撑着游戏台，稳住身体艰难地站了起来。透过湿透的衬衫，他感受到劳拉的手心给自己的手臂带来的温暖。他发现，他并不了解他们，并没有真正的了解他们。他不了解劳拉、MAIP，杰米，还有他自己。他尤其不了解自己。
他需要重新学习一切，重新认识一切，重新为自己编写新的算法。从此时起，从此地起，伴随着屋顶淅沥的雨声，重新开始。
【责任编辑：梁 爽】
安妮发出清晰的指令：“启动。”
有些人微微向前探着身子，还有些人或是咬住下唇，或是扣紧双手。杰瑞·刘则像拳击手一样，踮着脚尖探头望着。他们都为这一刻付出了太多：时间、金钱，还有希望。
投影器亮了起来，神经细胞内部极为复杂的3D网络结构在他们眼前缓缓展开，复杂程度堪比将他们连在一起的信令网线路。那些网络中的每一根线，都耗费了他们数年时间去辨别、验证和理解，再耗时更久去研究其中一个结构中的任意输入是如何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然后，他们还要挨个检测每种不同的输入和每一个分子，只为了找到细胞中心附近的那个致命物质，找到导致越来越多的人身患莫式综合症的罪魁祸首。所有这些辛劳工作，所有同众多医药公司的合作，都只是为了找到654-a分子，这是他们研制出解药的最大希望。
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发现伊森的存在。
搜寻654-a分子的算法开始运行，经过交互组合，结果很快就出现在屏幕的右侧。运行结果只有两种可能：“细胞正常”或“细胞死亡”。代表细胞死亡的标志亮起来，一秒之后，屏幕上迸发出超现实的视觉特效，细胞逐渐变得干瘪凹陷，就像达利画中融化的钟表，细胞中心那个致命结构也随即消失了。
实验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人们相拥而庆。一名实验技术员踮起脚，亲了总裁一口，吓了他一跳。他们成功了！过去五年，這种只攻击儿童的疾病已经无情夺走了五亿孩子的生命。凭借分子计算技术，以及与世界各大高校和医药巨头的相互协作，还有自身的坚定毅力，他们终于成功了，找到了治愈疾病的希望！
伊森左边的人注意到了他，惊讶地“哦”了一声，接二连三地，越来越多人看到了他。伊森的事情，公司里的人都有所耳闻。房间前排的人们还在谈笑着，拥抱着，而略带尴尬的沉默却在伊森周围弥漫开来——就像守灵时窃声偷笑的客人被捉了现行，赶紧尴尬地闭上了嘴。劳拉·埃弗里也看到了他，朝他走过来。
伊森不想和劳拉说话，他不想在这么重要的庆祝时刻扫兴。他加快步子走出门，穿过走廊，钻进电梯。劳拉在后面追着他，喊他的名字，“伊森！”伊森猛戳着“关门”键，把劳拉挡在了电梯外。
他疾步穿过大厅走到楼外，冒雨向自己的办公区跑去。一幢幢玻璃外墙包裹着的砖砌实验楼在雨雾笼罩下若隐若现，如同鬼魅一般。整座多元未来研究所是一片巨大的园区，他到18号楼时，浑身都已经湿透了。他走进楼里，冲保安点了点头，然后像狗一样甩去身上的雨水，水滴溅得到处都是。他到底把雨伞扔哪儿了？他记不起来了。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回去做自己的研究了。
战胜莫式综合症的庆典，与他无关。
太迟了，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18号楼是专门研究机器学习的实验楼。此时，伊森的研究伙伴杰米·派瑞格正站在实验室里，迎接今天下午的试验对象：凯西·麦克沃伊。这个小姑娘每周一、三、五放学后，都会跟妈妈一起来实验室。伊森走进去，在显示控制台旁坐了下来。
实验室的一角堆满了桌子和电脑，上面凌乱地放着许多文件夹，里面塞满了试验资料。而实验室的另一头摆放着各种儿童玩具：钢琴键盘、游戏机、小桌椅，还有积木和拼图。为了营造活泼愉悦的氛围，室内的墙壁粉刷成了亮黄色，可伊森却觉得十分晃眼。房间中央立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咖啡和一些饼干，如同在无人区站岗的哨兵一般。
“机器学习的难点并不在于实现智能”，杰米总是对访客这么说，“真正的难点在于如何定义智能。象棋下得好就是智能吗？能算数，会解题，跟真人一样侃侃而谈，就是智能吗？不是，图灵给的定义可不对。真正的智能要有自我学习的能力，要有能够完成从未见过的任务的能力。这不仅需要逻辑推理，还需要感情投入。没有感情投入，就没有学习的动力。我们都是在情绪高涨的时候，学习效率才最高。那MAIP现在能做到这些吗？很遗憾还不能。“
这种时候，访客都别想插一句话，杰米会滔滔不绝地给他们上起课来：比如海马体在记忆形成中有何作用；比如，通过对大脑额叶受伤患者的研究，我们发现，情感缺失和情感过剩都会严重影响人们的判断力；再比如，相比于通过辨别积极学习还是消极学习来预测学习效果，用心理觉醒水平来预测则更为准确。诸如此类。杰米一打开话匣子，就没人能拦得住他，他就像橄榄球赛场上的明星后卫一样，带球横冲直撞无人能挡。这就是杰米，年轻气盛、才华横溢、魅力四射，浑身迸发着活力和热情。伊森甚至有时也会被杰米的热情感染，不过大多时候，伊森只想躲得远远地。
MAIP是基于多元未来研究所的内部存储系统建立而成的人工智能系统，它不会下棋，也没有情绪，只会在预定参数内进行学习。伊森的研究领域是机器学习算法表现分析，在他看来，就算真正意义上的人工智能能够实现，至少也要等到几十年以后。杰米和他意见一致吗？这不好说。伊森听得出来，杰米每次提到MAIP的时候，不是把它当作一个代号，而是当作名字，他还为MAIP配置了女声语音系统。“总有一天，”杰米说，“她会比我俩都聪明。”伊森一直想反问他：“总有一天是哪一天？”
现阶段，更为现实的目标是要让MAIP学会识别人类情绪，以此帮助人们更好地进行学习。
“你们好，凯西，麦克沃伊太太。”杰米满脸笑容地问候。凯西今年九岁，穿着背带裤和猫咪图案的T恤，她也回以杰米一个甜美的微笑。凯西是个乖乖女，很会讨大人欢心。她举止乖巧，成绩优异，老师喜欢，家人宠爱。麦克沃伊太太提到她的时候会特别骄傲地说：“我家孩子从不让人操心。”伊森猜想，凯西肯定不受其他孩子欢迎，但她确实是个很有价值的研究对象，因为MAIP必须学会区分真情实感和“逢场作戏”——有时候，人们为了迎合别人，会说一些违心的话。比方说，凯西说“我喜欢你”的时候，是真的喜欢吗？ “小步舞曲，准备好了吗，凯西？”，杰米问道。
“嗯。”
“那我们开始吧！公主殿下，请戴上您的魔法手镯！”杰米把实验手环套在她纤瘦的手腕上。麦克沃伊太太在实验室后面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凯西也坐到钢琴前面，弹起了巴赫的《G大调小步舞曲》。谱子的左手伴奏部分经过简化，更适合初学者弹奏。杰米退到她身后静静观察，伊森则盯着MAIP的显示屏分析数据。
凯西手环上的传感器实时监测着她的各项生理指标：心率、血压、呼吸、皮肤电导率和体温。两个微型摄像机分别捕捉着她的面部肌肉和眼跳运动。钢琴键盘的一端连着电线，能够感应她手指在按键时的力度。凯西弹完了曲子，MAIP夸奖她说：“弹得非常好！但是你弹的时候手形还要再到位些，好不好，凯西？”然后，语音解析器会分析凯西的回应：她的音量、节奏还有声调。MAIP会综合这些数据调整凯西课程的进展：她觉得受挫的时候，就放缓教学速度；她提起兴趣的时候，就提高对她的要求。
接下来，MAIP开始教凯西练习弹奏巴赫的《D大调波兰舞曲》。这首曲子凯西不太熟练，不过MAIP表现得非常配合，也很有耐心，她根据凯西情绪的变化随时调整着教学话术。
虽然看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但这节简单的钢琴课背后，蕴含着积年累月的辛劳付出。他们以监督式分类问题作为研究人工智能的切入点，即向机器输入观察数据，看机器是否能输出受试者的真实感情。伊森运用了全方位的模式识别和学习算法，而身为情感运算专家的杰米却远不满足于此，他提出了一个又一个新的概念，一步步建立起了一套不依赖于逻辑关系的新型学习方法。除此之外，他还在整合机器学习中的生成模型和判别模型这一棘手问题上做出了重大贡献。在他的努力下，MAIP被打造成一个复合型多智能系统。她结合了符号和逻辑组件与亚符号神经网络，还植入了杰米开发的新型软计算模式。这些基于概率论的计算方法可以让不完全或不确定的信息发挥最大的作用。
MAIP会从每一个用户身上吸取经验。当数据显示凯西的挫败感上升，影响到学习的时候，MAIP就会放慢课程进度。当凯西对某一方面表现出浓厚兴趣时，MAIP就会因材施教。一切看上去是那么自然，除了伊森和杰米，没人能看得见这背后的辛勤付出。
一小时的课程结束了。MAIP夸奖道：”凯西，你做得真棒！“
“谢谢。”
“希望你喜欢我们这节课。”
“嗯，喜欢。”
“那就周一见喽。”
“好的。”
麦克沃伊太太牵着凯西的手，和杰米相互寒暄了几句，便带着凯西离开了。实验室门一关上，走廊里的动态感应监控就被激活了。
杰米面露喜色地看向伊森，“进展还不错，MAIP她——”
“我再也不想来这儿了。”监控画面里的凯西说着。
“为什么？”麦克沃伊太太问道。
“没意思。求你了，妈妈，我们再也不来了，好不好？”
实验室里一片沉默。终于，伊森开口了：“看来我们还得改进一下识别伪装情绪的模型。”
杰米看起来深受打击。“该死！我还以为凯西喜欢来这儿呢！她把我骗得够呛！”
“骗你不要紧，更重要的是，她骗过了MAIP。”
“你看昨天来的那个孩子，系统就表现得特别好。”
“天上总不能每次都掉馅饼。”
一向温和的杰米露出少见的怒气：“伊森，你就非得这么悲观吗？还他妈这么冷淡？”
“是啊。”伊森回答道。两人就这么不欢而散。伊森知道，杰米过不了多久就会消气，他这人从不记仇。他们共事的关系，就像机器学习界的阿波罗和卡珊卓，一个热情似火，一个冷漠如霜。
其实更像《小熊维尼》里的袋鼠小豆和驴子屹耳，一个活泼开朗，一个阴沉忧郁。
第一次听说莫式综合症时，伊森正在后院一边听着新闻一边劈柴。他喜欢劈柴这项古老的活计：身体不停地挥动斧子，肌肉微微发热，斧子劈开白桦木桩，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清新的木屑香彌漫在八月温暖的空气中。院子一隅，刚粉刷的白篱笆内，雏菊娇艳地开着，有的绯红，有的金黄。
“……马里共和国发生政变……”
坦白地说，蒂娜在屋里的时候，他宁愿到屋外劈柴。他和蒂娜才结婚一年，婚姻就已经出现了裂缝。伊森性格一贯拘谨，蒂娜则个性张扬，这种强烈对比曾让他沉迷其中不可自拔。而现在，那种感觉逐渐消失殆尽了。在蒂娜眼里，和她意见相左，就是与之做对；和她举止不一，就是试图犯罪。可现在，蒂娜怀孕了，伊森下定决心，就这么凑合过下去。
“……热带风暴席卷北卡罗莱那州，联邦应急管理局敦促……”
“铛！”伊森又劈了下去，可木桩并没有一分为二，斧头卡进了木桩里，伊森用力将斧头拔出。蒂娜用托盘端着冰茶，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还没有显怀，却已经喜滋滋地穿上了孕妇装。托盘上还放着一碟巧克力味的杏仁饼，这是伊森的最爱。他们都在努力地维系这段感情。
“嗨，宝贝儿。”蒂娜叫他。伊森用力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他三番五次地说过，不要喊自己“宝贝儿”，他最讨厌这样。
“杏仁饼看起来很好吃。”他说道。
“那就好。”
广播里放着新闻：“重复一遍：最新消息，疾病防控中心已经确认了引发莫式综合症的病毒，但疫情仍在扩散，西北地区又有两座城市发现了感染病例。之前的报道有误，该疾病可通过空气传播，并对怀孕初期的胎儿有严重危害。华盛顿和俄勒冈地区的孕妇，应尽量避免前往人多的公共场所……”
伊森手中的斧子滑落下来，砸在了脚上，差点把他的脚趾砍断。
蒂娜尖声惊叫起来。起初，伊森还以为她是看到了自己脚上的血，才吓得叫出声。谁知蒂娜竟然把托盘砸到他身上，大声喊道：“你上周竟然带我去看球赛！你怎么能这样！要是孩子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她痛哭着跑回屋，只剩伊森一个人在那里，盯着自己受伤的脚趾发呆。被砍伤的脚趾歪向一边，巧克力杏仁饼散落在血肉模糊的脚趾周围。伊森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晃过神的时候，新闻里的广播员已经开始采访一位医生，讨论病毒造成的胚胎损害、神经畸形，以及新生儿身上的各种症状。 伊森把目光转向斧子，仿佛它才是自己尚未出世孩子的最大威胁，而不是那什么虚无缥缈的病毒。这就是把普通的斧子：银白色的斧刃，硬木材质的把手，上面用小字刻着制造商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大学教授说的一句话：科学技术是把双刃剑，从我们发明石器的那天起，就可能会发生石斧谋杀案。
疼痛席卷而来。伊森弯下腰呕吐起来。然后，他将那半截脚趾推回原位，用衬衣裹住伤口，按压止血。
要是孩子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一年半后，他们离婚了。
在杰米和伊森的另一个研究对象——十一岁的特雷弗·雷诺身上，完全无须考虑情绪伪装的问题。他冲进实验室，兴奋地叫喊着：“我来啦！科学怪人！我们开始吧！”
“臭小子！”杰米伸出手和特雷弗碰拳，特雷弗却趁机和他打闹了一番。
“杰米！还有石头人博士！”这是特雷弗给伊森起的外号。伊森也不反对，只要特雷弗离自己远远地就好。特雷弗一直受到多动症的困扰，话虽如此，但真正备受困扰的人，更像是他那一脸倦容的妈妈。她跟在孩子后面，走进实验室。不知信了什么歪门邪教，特雷弗妈妈不许儿子吃药来缓解症状。不过，她倒是毫不介意儿子玩电脑游戏。伊森总觉得，这一周三次的试验，对于特雷弗妈妈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解放——总算有人替她看孩子了。雷诺德太太倒了杯咖啡，如释重负地瘫在房间角落的安乐椅上。
特雷弗在房间里拳打脚踢、手舞足蹈，撞倒了一堆积木和玩具。杰米哄着他戴上试验手环（“勇敢的少年，快戴上你的超能力手环！”），然后和他一起坐在游戏机前，游戏机的手柄和凯西上课用的钢琴键盘一样，也连接着传感器。伊森面前的显示屏上出现了特雷弗的相关数据。特雷弗玩游戏时，MAIP不会给出任何语音提示，因为这孩子很少对直接指令做出回应。MAIP要做的，就是根据特雷弗的挫败感和满足感程度的变化，随时调整他的游戏难度。
在游戏里，玩家要独立驾驶一款未来感十足的飞行器，出于有趣，飞行器被做成了子弹壳造型的肥皂泡模样。游戏所使用的飞行模拟器非常先进，一点儿不逊于美国空军的飞行员训练模拟器。实际上，空军也有要将MAIP整合到训练课程之中的打算。当飞行器飞越地势崎岖的战场时，特雷弗要尽量击落外星飞船，还要躲避敌船汽化攻击炮的袭击和突然飞过的陨石。杰米负责从地面向特雷弗的飞行器开火，但他总是故意打偏，因为这样MAIP才能有更多机会来掌控游戏进程，当然，这也给了特雷弗更多机会来嘲笑他的“烂”枪法。
“哈哈！又打偏啦！”
“你还挺厉害啊，特雷弗！”
特雷弗确实很厉害。他和大多数多动症儿童一样，一旦找到兴趣所在，就会迸发出惊人的专注力。
根据试验计划，最后十五分钟，特雷弗要结束飞行器游戏，开始玩数学益智类游戏。数据显示，他的觉醒程度和投入程度都有所降低，但是相比于上周而言，这次的降低幅度已经有所减小。这次，特雷弗玩的是最新版的数学游戏，其中加入了更多刺激和新颖的元素。这样一来，他不但帮忙测试了游戏漏洞，还为伊森和杰米提供了機器学习的用户数据。
这次试验非常成功。特雷弗一走，杰米就兴奋地大喊起来，“你看到了吗？MAIP刚才对特雷弗用了新的教学策略！我们之前可没有编程这个策略！”
“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策略。”
“承认吧，伊森，这就是MAIP自己研究出的策略！她自己学会的！”
“可能吧。”在没做数据分析之前，伊森不想妄下结论。
但是杰米已经模仿着特雷弗的样子，在实验室里手舞足蹈起来，“科学怪人！你做到了！石头人博士！你成功了！冲啊，MAIP！”
伊森笑了笑。他感觉有点别扭，仿佛整张脸都要裂开一样。
周五晚上，伊森钻进了位于6号楼的建模实验室。整栋楼里空无一人，就连最呆板无趣的研究员也跑出去找乐子了。“打开柔光灯。”伊森说道，柔和的灯光应声亮起。
伊森每次都暗下决心，再也不会做这件事了，这只会让日子过得更加艰难，但他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溜进来。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到生活的意义，而不仅仅是忙碌又空虚地活着。
实验室里除了一堆造价不菲的机器之外，还有三个“房间”，说是房间，其实不过是三间只有三面墙搭造而成的演示厅。最大的房间里空无一物，就像个白色盒子，它是用来构建虚拟现实环境的。只要开启投影，你就能身临其境般，在阿尔卑斯山脚的小村庄驻足，或者到月球之上太空漫步。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做不到的。其他两间小型演示厅则被投影成了普通人家客厅的模样，里面摆放着沙发和桌子。你还可以用VR技术对场景进行改善：在餐桌上投出几瓶红酒，或是把椅子材质从红色丝绒变成黄色锦缎。这不是什么新科技，但正是以此为基础，科研人员才能挑战下一个难题： 让虚拟世界和现实环境产生真正的交互，实现一个抓得住、摸得着的幻境。这间实验室是多元未来研究所的摇钱树，也通常是访客参观研究所的第一站。
不过，有些VR项目是极为私密的。
伊森来到最小的演示厅，戴上一只VR手套，对着投影机输入一串密码，小艾莉森就出现在了房间里，她抱着小猪玩偶，安静地坐在地板上。她还保留着伊森把她抱来实验室时候的模样，那时候，她的病情已经到了晚期，医生们也无力回天。“还剩下四个月。”这是他们给出的结论。然而，艾莉森只挺过了两个月。虽然如此，但伊森仍感到一丝宽慰，他知道莫式综合症会慢慢把孩子折磨成什么样子，至少艾莉森没受太多苦。
可蒂娜不那么想，艾莉森走的时候，她已经性情大变。
艾莉森以前最喜欢看《小熊维尼》。袋鼠妈妈、小豆，还有小驴屹耳都是她的好朋友。而小猪皮杰不仅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更是她最喜爱的宝贝和护身符。有一次，艾莉森偷偷告诉伊森，她最讨厌动画里的罗宾了，“因为他的小猪皮杰会和他说话，我的就不会。”
艾莉森的3D模型抬起头看着伊森。这种动态全息影像是一项惊人的技术成就，但此刻伊森并不关心这些。他把艾莉森抱来实验室的那天也是个周五晚上，那时她已经消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得像白床单一样，头发也一缕一缕地脱落了。伊森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之后的那个礼拜，艾莉森就进了医院。蒂娜知道他做的这件事后暴跳如雷，伊森从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火，现在想想，他早该注意到她的反常。 艾莉森的模型——准确地说，是计算机的声音记录仪——开口说道：“嗨，爸爸。”
“嗨，宝贝儿。”伊森回应道。
艾莉森笑了起来。
没了。艾莉森那短暂的生命，在耗资巨大的设备支持下，只留下了这十秒钟的影像。伊森当时只能记录这么多，因为艾莉森当时太虚弱了，没办法在实验室里待太久。伊森曾寄希望于生物部门能研制出治愈莫式综合症的654-a分子，但是最后，他留下的只有这个。
他在图像上一层又一层地添加着渲染效果。艾莉森的皮肤渐渐变成了健康的粉红色，原本稀疏的头发也重新变得密实而光滑。她弱小的身体变得结实了些，眼睛也睁得更大了。
“嗨，爸爸。”
“嗨，宝贝儿。”他伸出戴着VR手套的手，轻抚着艾莉森的脸颊，从手套上传来的感觉如此真实：她的脸颊光滑而温暖。
伊森一遍又一遍地运行着这段调试得天衣无缝的VR动态模型。自始至终，他一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动作和情绪。他不是蒂娜，他也决不能变成蒂娜那样子。
经过艾莉森这事，还有之后蒂娜的事，伊森的朋友还有同事，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艾莉森的诊断结果出来之前，朋友们都说： “要是出什么事，就联系我们。”后来，蒂娜也出事了，大家又说：“要是需要帮忙，就联系我们。”结果，伊森的生活变得一团糟，他最需要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他又能联系谁呢？
“嗨，爸爸。”
“嗨，宝贝儿。”
伊森最终平静下来，变得不像蒂娜那样情绪化后，他关掉机器回家了。
他尽情感受着父女之间的温情，这是避免让他变得像蒂娜那样失控的唯一办法。得到暂时的满足后，他关掉程序回家了。
周一，伊森正从停车场向18号楼走去，劳拉·埃弗里在半路拦住了他。已经十月份了，可西雅图仍在下雨，不过这次他至少带了伞。劳拉也撑着一把蓝雨伞，上面印着马克·夏卡尔的名画。在伊森看来，这简直就是对艺术的草率滥用。不过劳拉本人可并不草率，她性格严谨又不失幽默。劳拉加入多元未来研究所才几个月时间，就已经做出了许多重大贡献。至少别人是这么跟他说的。多元未来研究所和其他公司一样，都少不了一些闲言碎语。
“伊森，等等！”
伊森不想表现得没礼貌，只好停下来等她。
劳拉是个直来直去的人，说话从不拐弯抹角。正常而言，这是伊森喜欢的性格，但今时不同往日，伊森如今的状态可称不上正常，他也很难再回归正常了。“我想问你，愿不愿意来我家吃顿晚餐？ 我厨艺可好了，还会做素食呢。”劳拉问道。
“我不是素食主义者。”
“我知道。我就是想显摆一下自己什么都会做。” 劳拉调皮地笑着说。
她的笑容很迷人，劳拉本身也是个迷人的姑娘。她第一次见到伊森时，就注意到了他左手空荡荡的无名指，然后笑容就变得更加温暖了。伊森早在和蒂娜离婚之后，在她自杀很久之前，就摘下了结婚戒指。后来，劳拉从旁人那里听到了更多伊森的遭遇，和他相处时便更为贴心谨慎。她那温暖的笑容仍一直挂在脸上，不需要MAIP的帮助，伊森也能看得出来劳拉的意图。距离蒂娜的死，已经过去一年了，她此时提出约会邀请——有人告诉过她今天刚好是蒂娜的祭日吗？ 还是她根本就那么冷漠无情？
不，劳拉聪慧过人，也很漂亮，她十分清楚自己的魅力，也有自信去直接邀请她喜欢的人。至于劳拉怎么会喜欢上自己？ 伊森也搞不明白。不过，他清楚，自己的心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喜欢谁，也不会去赴什么晚餐约会。
“不好意思，我很忙。”
劳拉知道这是谎话，但她并没有将自己的失望表现出来。“好吧。那以后再说吧。”
“好，还是要谢谢你的邀请。”
就是这样，一次没有结果的偶遇。但伊森还是感觉到一丝情绪的波动，他厌恶这样。他之所以能熬过去年的种种苦难，靠的就是坚定的意志，还有果断的自我约束。
告别劳拉后，他又埋头开始工作，想要弄清楚为什么MAIP不能检测出凯西 ·麦克沃伊在钢琴课上表现出的假装情绪。他找到了一些关键线索，但这些线索都无法得出结论。
而詹娜·卡特的试验表明，他们的研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参加机器试验的小孩们都很喜欢杰米。有时候，伊森觉得，虽然杰米才华过人，但他还是和小孩一样，热情十足而又草率散漫，未曾经历过生活的磨炼。要不是顶着一张帅气的脸，别人肯定早把他当成了书呆子。可有时候，伊森又为自己这种以貌取人的做法感到羞耻。孩子们都喜欢杰米，只是因为杰米也喜欢他们。
当然，杰米也不是每个孩子都喜欢。他可以和特雷弗打成一片，却难以掩饰自己对詹娜的讨厌。其实，詹娜并不是志愿者，只是代替她的弟弟保罗来参加试验的。
星期二放学后，两个孩子来到了实验室。保罗今年刚八岁，是所有参与试验的孩子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他直奔杰米准备好的小桌子而去，桌子上摆着一堆美国地图的拼图碎片。
杰米向他打招呼：“嘿，保羅，你好吗？”
“很好。”保罗顶着一头蓬松的红头发，瘦削的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我帮你戴上魔法手环好不好？不过要小心哦，这个手环可以让你隐身！”
保罗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发现杰米一脸坏笑地看着他，开心地笑起来，“才不会呢！”
“好，那就给你戴上。我们看看你能不能把这些拼图拼起来。认出来了吗？这是美国地图，一共有五十个州。哇！好多州呀，好难拼啊！”
“我能拼上！”
詹娜挤上前来，“他拼不了这个，这个太难了！他才上三年级！”
“我能拼上！”保罗拿起一块缅因州的碎片，放进右上角正确的位置里。
“你看！”
“这算什么，小屁孩儿！谁不会拼缅因州啊？”詹娜转向杰米，“我妈妈说，今天轮到我玩拼图了。” 保罗抬起头来，生气地喊：“她才没说呢！”
“她说了！”
“就是没说！” 詹娜两只手抓住保罗的肩膀，想要把他从椅子上拉下来。
“嘿，住手！”
杰米拉开詹娜的手，“保罗，让詹娜拼图吧。我带你去玩飞行模拟器。”
保罗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嘴巴张大，眉毛抬高——这是最易识别的面部情绪。平时，只有在课程快结束的时候，保罗才有机会去玩一会儿飞行模拟器。
詹娜大喊道，“不公平！我也想玩飞行模拟器！”
“以后吧。”杰米把手环从保罗手腕上摘下来，戴到了詹娜手上，然后把她轻轻推到椅子上坐好，“毕竟，你妈妈说你要玩拼图，对吧？”
“对！”詹娜睁大眼睛说。
“那就让我看看你能拼多快吧。”
詹娜在努力寻找着爱荷华州的正确位置，而保罗在笨拙地控制着肥皂泡飞船。（“你的飞船坠毁了，保罗，”MAIP说道。）一开始，伊森不知道杰米在打什么算盘，然后他明白了：杰米想要试试看，MAIP能否检测出詹娜在说谎。于是，伊森开始研究起MAIP屏幕上的显示数据。
简单而言，MAIP需要收集受试者的一系列数据，然后进行分析。但是如果没有情境，它并不知道这些数据的具体意义。虽然MAIP还做不到，但理论而言，如果将受试者的基准数据、观察数据以及各种情绪本体之间的差异导入机器的初始算法中，它就有可能在受试者表达出与其生理指标不相符的情绪时，检测出伪装情绪。但是MAIP并不“了解”詹娜，她没有詹娜的基准数据，也没有配置任何情境或算法去检测谎言。所以，MAIP没能识别詹娜撒谎，也在意料之中。
“这值得一试。”孩子们离开后，杰米说道。
“没啥必要。”伊森说。
“呵呵。”
“MAIP根本看不出詹娜在伪装情绪，你再怎么哄着她撒谎也没用。我们的研究还没到那一步。”
杰米深深叹了口气，“我知道。”
“你刚才的试验充其量也就是台测谎仪。但测谎的结果并不可靠，这也是为什么法庭不会依据测谎结果来定罪。”
“好，好，你说的都对。但肯定会有解决办法的。”
“我们应该先解决伪装情绪的难题，让MAIP学会识别有基准数据的受试者的伪装情绪。”
杰米念叨起来：“或许我们可以......不行，那样行不通。而且…哦，我又想到一个问题。詹娜肯定也知道自己在说谎。但是，如果受试者在自欺欺人呢？如果他们觉得自己的感受是这样，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呢？就好比，有个女人以为自己动了真情，但其实只是生理冲动呢？她其实并不喜欢那个男人，但是她误以为自己爱上了对方，以此减轻自己对人纠缠不清时的负罪感呢？”
这是杰米自己感情生活的写照吗？就算是，伊森也不感兴趣。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哦，我觉得大部分人还是知道自己的真实感受的。”这话一说出来，伊森自己都觉得有些古板。
杰米回给他一个奇怪的眼神，“真的么，伊森？”
“对啊。但问题在于，MAIP不知道他们的真实感受。”
杰米低着头，把小桌上德克萨斯州的碎片塞到地图里。他的头发垂了下来，挡在脸前，让人看不透他的表情。
十二月，天空还下着雨。周日傍晚，伊森来到建模实验室。快到圣诞节了，整栋楼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雨水顺着雨衣和雨伞流下来，滴到了地上。
“开灯。”
“嗨，爸爸。”
“嗨，宝贝儿。”
艾莉森笑了一下，影像便结束了。伊森继续对模型进行渲染，艾莉森的脸颊变得红润起来，头发也变得光滑柔亮。现在，她看着像个健康的小女孩儿了。伊森重启了投影仪。
“嗨，爸爸。”
“嗨，宝贝儿。”
伊森摸了摸她的脸蛋。十分柔软。这是VR手套模拟传达给他的触觉信号，那么柔软。但艾莉森并不是一个柔软的孩子，她既不像特雷弗和詹娜那样吵得人心烦，也不像凯西那样装模作样。艾莉森为人直率，富有主见，意志力也十分坚定。她和蒂娜之间总有些小摩擦，比如今天该穿哪条裙子，什么时候该上床睡觉，艾莉森能不能自己过马路了，还有她为什么不写幼儿园作业，反而在本子上画好多蝴蝶。伊森每次都要夹在母女之间做个调停人，一个五岁多的小女孩还要有人帮着调停，这听起来有些好笑，但当时就是这样。艾莉森和蒂娜很像，性子都倔得很。艾莉森得了莫式综合症之后，蒂娜一直在责备伊森，也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伊森当时还没意识到这是个多么危险的信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蒂娜还是那么浮夸，她在韦斯特莱克车站，纵身跳下了月台。
艾莉森不会变成她妈妈那样。伊森坚信，随着她逐渐长大成熟，她一定会变得愈发冷静，愈发自律。艾莉森会成为他的亲人和密友，这是她妈妈所不能及的。
“嗨，爸爸。”
“嗨，宝贝儿。”
艾莉森的录音播完了，可伊森还在继续说着，“艾莉森，MAIP的调和功能出了问题了。”
艾莉森用那双沉静的眼睛注视着他。那对浅金棕色的眼睛如此明亮，就像冬日阳光下金黄的田野。
“调和”是指两个人能相互感知对方、回应对方。母亲和婴儿往往一早就建立起了調和关系，可艾莉森和蒂娜之间的调和关系却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不过他和艾莉森却一直调和的很好。
伊森伸出双臂想去拥抱艾莉森，双手却直接穿透了她的身体，那毕竟只是光线制造出的幻影。VR手套给了他一个短暂的反馈，像是一阵刺痛。但手套依然穿过了艾莉森的身体，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一样。
有一瞬间，伊森脑中仿佛涌上一团浓重的烟雾，冷得像灌进了液氮一样。他咬紧牙关，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然后浓雾消散了。他又恢复了理智。
伊森关掉了投影，擦干了地板上的水迹，然后转身离开了。
赵记裁缝店周一早上十点才开门营业，可伊森八点半就到那儿了。他坐在星巴克里等着，慢慢抿着一杯他并不喜欢的拿铁。桌子上摊着一份西雅图时报，伊森却无心读报。到了九点五十，他把杯子扔进垃圾桶，把还没读过的报纸留在桌上，走向了街对面的裁缝店。他钻到屋檐下，免得被雨水淋湿。 伊森以前没找过裁缝，他对衣服没什么要求，号码差不多就行了，不太合身也无所谓。赵记裁缝店的橱窗里已经挂起了圣诞节的装饰，里面还摆放着三个塑料模特。女模特套着一件缎面长裙；男模特穿着休闲裤和双排扣外套；还有个儿童模特，穿着荷叶边的上衣和一条吊带裤。三个模特走的完全是不同的风格路线。店前的招牌上写着：尺寸修改 * 旧衣缝补 * 新衣定制。九点五十八分，一名亚洲女店员打开了店门。
“伊森！你怎么在这儿？”劳拉·埃弗里撑着那把马克·夏卡尔雨伞问道。
伊森的表情僵住了，“你好，劳拉。“
“你来做衣服？”她语气中透出一丝善意的调侃。
“不是。你怎么在这儿？不上班吗？”伊森反问道。
伊森呵责般的语气，不禁让劳拉感到一惊，她挑了挑眉说，“我在对面的诊所约了医生看病。小毛病。你要定做西服吗？”
“我说了，我不是来做衣服的。请你不要再过问我的一些私人问题。”
劳拉的表情从惊讶变得有些伤心，在蓝色雨伞的阴影里，她的脸色黯淡下来。“抱歉，我只是——”
“我要是想和你说话，会主动说的。”
两人一阵沉默。伊森张嘴想要解释一下，他不是责怪劳拉，只是自己刚才有些分心。可还没等到他开口说话，劳拉已经怒气冲冲地转身走开了。
“要进来吗？”那个亚洲女店员问他。
伊森走进裁缝店。
“做西服，对吗？本周特价。”
“不，我不做西服。我想... ...我想买橱窗里摆着的模特。”莫名其妙地，伊森脑子忽然冒出一首儿歌：橱窗里的小狗多少钱？
“你想买什么？”她会的英语不多。英语好的那个店员今天上班迟到了，“你一会儿再来。十二点，最好一点…… ”
“不用。我想买那个模特……那个娃娃”，他终于找到一个她听得懂的单词，“现在就要。我出100美元。”伊森也不知道一个模特究竟值多少钱。
店员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
“200美元。现金。”伊森掏出了钱包。
最终，他们以250美元的价格成交了。女店员把小模特身上的吊带裤和上衣脱了下来，然后把模特塞进宽大的遮光西服套里。伊森看着这个没有头发、面无表情的塑料假人慢慢消失在西服套里，不由暗自松了口气。他把袋子放到后备厢，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些劣质小成本电影里凶手毁尸灭迹的情节，他逼着自己打消这种念头。
玛丽莲·马哈古第一次来参加试验课程，就迟到了十五分钟。杰米着急地踱着步，用拳头捶着手心，声音越捶越大。“你知道吗，石头人博士，人工智能子分支领域的研究员们都他妈的，怎么说呢，只知道埋头苦干，六七十年了，也不知道他妈的互通一下成果？要不是这样，MAIP的进展一定比现在强得多！”
“是啊。”伊森说。
“这真是太……哦，对了，我调整了MAIP的一部分启发式算法，我修改了……嘿，你听着呢么？”
“听着呢。”伊森有口无心地答道。
“你根本没听我说话。MAIP都比你听得认真。是吧，MAIP？”
“我在听。”MAIP答道。
“怎么连MAIP都比你更有存在感啊？怎么这孩子还没来啊？”
杰米的问题飘散在空中，无人回答。终于，玛丽莲到了，陪她一起的还有她那满脸不情愿的哥哥。从玛丽莲·马哈古这个名字就能猜到，她是阿拉伯小孩，她的穿着和名字一样，也充满了异域风情。她裹着头巾，穿着紧身牛仔裤和露脐上衣，苗条修长的身材和深色迷人的大眼睛让她已经有了一种不符合现在年龄的魅力。用不了几年，她就会出落成一位美丽的少女。
和凯西·麦克沃伊一样，玛丽莲也要练习弹钢琴。和凯西不同的是，玛丽莲在钢琴上颇有天赋。伊森能够想象到将来某天，听众们欢呼着迎接她上台表演的场景。不过，她和MAIP有些话不投机。
“最后一节试着弹慢一点。”MAIP用杰米赋予她的温柔而动听的声音说道。她依据记忆库中存储的专业演奏版本，一個音符一个音符地比对着玛丽莲的弹奏。
玛丽莲撅起小嘴，“不要。这一节不该弹慢。”
“我们先试一下听听效果。”
“不要。我弹得没错。”
“你弹得非常好。”MAIP说道，“可不可以再弹一次给我听？”
杰米满意地点了点头。MAIP正通过提出表扬和建议重来的形式来降低玛丽莲的挫败感水平。伊森核对了一下屏幕上显示的数据，玛丽莲的挫败感水平并没有降低。
“不要，”玛丽莲坚持，“我不会再弹一遍了，我已经弹对了。”
“你弹得非常好，”MAIP说，“看得出你很有天赋。”
“那就别再说什么让我弹慢一点的话！”
“玛丽，别闹。”她哥哥不耐烦地说。
杰米插进话来，“你想要弹点什么呢，玛丽莲？”
玛丽莲不再耍小孩子脾气，她低下头，透过浓密的睫毛，抬眼看着杰米，小声问道，“你想听什么？”
天呐，她才十二岁啊！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早熟吗？艾莉森到了这个年纪肯定不会这样，她一定会变得性格直率、聪明伶俐、可爱动人。
杰米脸红了，伊森从不知道杰米还会脸红，“弹个……呃，你还会……你想弹什么？”
之后，等到兄妹俩离开了，杰米转过身责备伊森，“你这是怎么了？”
“你问我？”
“你从一开始就心不在焉的。这小姑娘太野了……你也不帮我一把！你到底听见我的话没有啊？我给MAIP添加了启发式算法，让她可以将姿态和情绪相匹配起来。”
“没有，我……听见了。”
“我说，振作点儿，伊森！我们任务还没完成呢。”
“不要把你对玛丽莲的气撒到我头上来。”伊森反驳道。
MAIP的声音响起来，“杰米，你好像有什么苦恼。” 伊森忽然一惊，马上转过去看计算机的显示屏，“MAIP有你的数据？你把自己的基准数据输进去了？”
“没有！”杰米的脸色瞬间转阴为晴，仿佛一只海豚从灰色海面下一跃而出，“好吧，我是给了她一些数据，不过，我认为这是启发式算法和其他一些新的调整在起作用……我也不知道，只有分析之后才能確定，不过我相信她真的在学习！”
伊森看着眼前的MAIP。在这堆错综复杂的机器之中，穿梭着难以言表的电子信号。说不清来由的，伊森感到一丝恐惧。
晚上十点，最后一名研究员也离开了6号楼。此刻，只有5号楼里生物部门的灯还亮着。两位研究员不停地说笑着，显得非常兴奋。也许他们的研究又有了新的突破，也许他们只是真心热爱自己的工作。
伊森并不热爱自己对MAIP的研究。工作对他而言，好比海上漂流者的木筏，他依赖它、感激它、需要它。但是早就没了热爱可言。他把目前仅有的爱，都寄放在了这里：
“嗨，爸爸。”
“嗨，宝贝儿。”
伊森公寓的衣橱里还挂着艾莉森穿过的小裙子。现在，他把裙子拿了出来，套在从赵记裁缝店买来的塑料模特身上。伊森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模特的塑料手脚，让它坐在演示厅的地板上。可模特稍微比艾莉森的投影高一些。伊森只好用雨衣包紧紧裹住塑料模特的臀部，让它变得稍矮一些。这没什么大碍；当艾莉森的影像投射在模特身上时，她看上去就好像是跌坐在了他的雨衣上，也许是因为她在玩过家家，也许这只是五岁小孩儿的恶作剧。伊森调暗灯光，把小猪玩偶放进模特怀里。他一层层渲染着女儿的影像：健康的肤色，光滑的发丝，明亮的眼睛。
“嗨，爸爸。”
“嗨，宝贝儿。”
伊森的膝盖颤抖着。他缓缓地半跪在艾莉森旁边，雨衣上的扣子硌着他的小腿。他轻轻地伸出右手，通过VR手套抚摸艾莉森娇嫩的皮肤。然后，他伸出左手，一把抱住了女儿。
“搞什么啊？”
灯光突然大亮，艾莉森瞬间湮灭在刺眼的强光中，伊森一跃而起。杰米叫道，“你在搞什么？劳拉跟我打电话了，她说看见你进了——”
“走开。我想一个人静静。”
杰米没有动，但他一向神采飞扬的脸上却因为不好意思而泛起了红晕。“嗨，兄弟，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忽然，他又不再觉得困惑和尴尬，“不，我没什么可抱歉的！伊森，总得有人跟你说实话。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你经受了很大的打击。这打击太大了，没错。但是你必须……这不正常，这不是艾莉森，你也知道。你必须要放下过去，向前看，接受她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而不是……你这是对科技的亵渎啊，伊森。对不起，但我说的都是实话。这也是对艾莉森的亵渎—— ”
他还没把话说完，伊森已经冲了过来，把他扑倒在地。
杰米躺在地板上看着伊森。伊森根本伤不到他，他甚至连一口粗气都不用喘。伊森根本不是打架的料，更不要说他比伊森至少重了三十多斤，伊森充其量不过是推了他一下。杰米从地上爬起来，他摇了摇头，像是斗牛犬撇下腐肉一般，默默地走开了。
伊森开始发抖。
他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差点关不上投影仪。模特还在地板中央坐着，没了投影，它就是一块没有生命的塑料。雨衣和小猪玩偶也被丢在模特附近。伊森没有勇气再去触碰它们。
实验楼外，夜幕笼罩下大雨还在瓢泼不停，杰米早已不见了身影。伊森跌跌撞撞地走向18号楼。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没法开车，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那团浓雾又充满他的脑海，让他感到冰冷刺骨。他从来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去，这一年来都是这样。伊森感到害怕，他感觉不到脚下的路，也听不到雨水击打地面的声音。
人工智能实验室的灯还亮着，飞行模拟器还在运转着。杰米肯定一直在这儿熬夜工作。然而此时，他并不在实验室里。伊森必须做点什么，什么都好，不然他会死的。这就是他现在的感受，蒂娜那时一定也是这样。一想到蒂娜，他感到更加痛苦。他跌跌撞撞地扑向游戏控制台，挤进控制台前的小座椅里，双手抓住操纵杆。至少他还能感觉它们，手中的操纵杆如此坚硬实在。在又黑又冷的迷雾世界中，这是他唯一抓得住的东西了。那团黑雾仿佛是开向韦斯特莱克车站的列车，又仿佛是咬噬他神经和组织的病毒……
“你的飞机坠毁了，”MAIP说道，“让我们再试一次！”
列车加速到了每小时四十英里……“嗨，爸爸。”……向前向前继续向前不要放弃不然你会爆炸你会变得像蒂娜那样……臭婊子她怎么能就那么离我而去不是我的错莫式综合症不是我的错……不要放弃……
“你的飞机坠毁了。但我知道你一定能成功——让我们再试一次！”
尽管MAIP 一次又一次地调低游戏难度，但是伊森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坠毁飞机。他狠狠地将飞机砸向高山，砸进沙漠，砸入大海。一遍又一遍。好像有人在跟他说话，又好像没有。他的脑子里只有噪音，混乱不堪的噪音，只有毁灭和死亡，本来就该只有这些才对，这些才是现实，这才是一无所有的他该有的样子……
最终，他意识到那些噪声是自己的尖叫，他停了下来。
MAIP的声音打破了死寂般的沉默：“伊森，你刚才非常愤怒，我希望你现在好些了。”
听到MAIP的话，他倒吸了几口气，接着他发现实验室里不止他一个人，杰米和劳拉也在，就站在他旁边。
劳拉轻声问道：“你还好吗？”伊森没有回答，劳拉接着说，“杰米给我打电话了，我是说，我给他打电话了。我看见你搬着什么东西到6号楼去了，然后……”
杰米打断她：“你什么时候把自己的数据输到MAIP里去了？”
伊森什么也没说。冰冷刺骨的迷雾消散了。不，是彻底消失了。他感到自己浑身无力，筋疲力尽，伤痕累累，就像从悬崖上摔下来，侥幸捡了条小命一样。你刚才非常愤怒。我希望你现在好些了。
“你没有输入，对吧？”杰米说道，“你没有把自己的基准数据传给MAIP！她对你进行了冷读取，通过自由观察进行了合理推断。我们没教过她这么做！”
“安静，”劳拉说，“杰米，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MAIP说：“伊森，很高兴你好多了。你之前非常愤怒，也很悲伤。即便在你笑的时候，也还是那么悲伤。”
杰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检测伪装情绪！对不起，伊森，我知道你很难过，我刚才不该说那些话，不过，MAIP能检测伪装情绪！通过冷读取！她有了飞跃式的进步——她了解你！”
伊森没有理睬杰米，而是对这个由机器和电子组合而成的产物——MAIP说道：“你不了解我，你不过是一个非线性统计学模型罢了。”
劳拉说：“但我不是。”她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杰米说：“MAIP也不是。至少现在不是了。她会学习了，伊森，她会了！”
伊森看着飞行模拟器，上面还闪烁着他刚才坠毁的飞机数量。他看向MAIP，他看到的是一个人体模型，一堆被他遗弃在6号楼的塑料块垃圾。
伊森一只手撑着游戏台，稳住身体艰难地站了起来。透过湿透的衬衫，他感受到劳拉的手心给自己的手臂带来的温暖。他发现，他并不了解他们，并没有真正的了解他们。他不了解劳拉、MAIP，杰米，还有他自己。他尤其不了解自己。
他需要重新学习一切，重新认识一切，重新为自己编写新的算法。从此时起，从此地起，伴随着屋顶淅沥的雨声，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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