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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让母亲想起糖的味道
任何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气味。我这样想时,一阵风又缓缓吹来,带着深秋甜蜜的花香。此时,雨已停歇,水珠从屋檐滑落,发出沉闷的声响,这是个寂静的夜晚。屯溪的九月就是这样的,几阵风吹过,几场雨滴答而下,秋天的气息就越发浓烈。
我闻到的花香,是桂花。
桂花香有着细长的脚,到处跑。一夜间,它走遍大街小巷,蹲在窗台上,抑或守在门外,等待有人把门窗打开再惊叫一声。显然,这只是我的假想描述,其中有着孩童的幼稚天真与想象。植物的芬芳气味对我来说,自然而又神秘。我缺乏生命的科学常识,因此在赞美自然中那些美好的事物时,我容易变成彻头彻尾的神秘主义者。也不,如果允许我狡辩一下,我会说,自然中的很多事物那么美,是因为它们本来就像诗,或者说,它们都带着神性的色彩,是秘密的看不见的神给人间留下的礼物。那么,我在夜晚闻到的这桂花香便是礼物之一了。
我以为,桂花不适宜种在大城市里,它的甜美气味跟人们匆忙的脚步并不和谐。我半夜在微信上给北京的朋友留言:“你那里有桂花吗?开了吗?”他竟然回答:“不知道,没见过。”确实,对一个月要出差二十八天的他来说,舟车劳顿与四处奔跑才更符合他的节奏。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桂花在北方并不多见。我又问了一个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年的朋友,他说:“没有,江南的老家倒是有,老家的桂花莲藕粥才好吃呢。”我又问黑龙江的朋友,她说:“没有,气温零度,要下雪了。”
九月底,皖南桂花开得正好。在雨水的潮湿里,花香更显清幽,更有意味。此刻,我坐在深秋夜窗下,听虫鸣,听枯黄的叶子落地发出轻微的声响,我还写下内心极为真实的感受。
在皖南种桂花,自然而然,让人觉得它与周遭有着浑然天成的默契。它的氣味像是长满青草的山坡上住着的人家,又像是村落里狭窄幽静的巷子,沾着烟火,但又那么洁净;跻身尘世,但又安宁。皖南人在院前屋后种一株桂花树,年复一年,看它长大,花开时引得路人举目张望,再为四溢的香味献上一番赞美。上了年纪的妇人喜欢在茶叶里放几粒桂花,茶水喝起来香中带甜。这时的桂花,是尘世生活的点缀。我在街头的货摊上买到桂花做的月饼,细碎的黄色花朵混着焦脆的面渣越嚼越香,自然的气味与食物的巧妙搭配带给皖南居民异样的口腹享受。看来,这里的人是懂桂花的,他们将花的甜美融入日常生活里,这时的花是调味。
我们走在街上,母亲说:“桂花香得让人想起饥饿年代里想吃糖的那种感觉。”出生在1952年而又差点饿死的她把植物的浓郁芳香与糖联系在一起,这怕是一位经历过生存困顿的农妇最为高妙而准确的语言了。此时的花香,让她想起遥远的童年以及当年内心隐藏的最为真实的渴望。母亲的随性表达,再次证实桂花在普通百姓庸常起居里的独特位置。不过,在许多古人看来,桂花都是冷冷的,它披霜沾露,有着寒意。在我看,桂花亦是暖色的,有着生活与家的气息。花苞在深秋的冷雾里冻几天,接着在一夜间便突然盛开。走在清晨温凉香甜的风中,我会想起往年的秋天、田野里成熟的果实及淹没于草丛里的故乡小路。这些珍贵的事物,在花香的提醒下再一次涌入心里,我也就把曾经的生活好好想念了一遍。
在皖南工作十多年,我浑然不知地融入了这里的生活。这里安逸、随性而又时常带着尘世的零碎甜蜜。桂花生在这里,也恰如其分,它给小城居民带来秋天的意外惊喜,也让我们偶尔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沾沾自喜。
就在刚才,我邀请朋友说:“如果在深秋来皖南,你会遇见桂花香,你会在异乡想起故乡,你也会骤然间生出对生活的某些隐秘的期望。”
朋友只简单回答:“你等着。”
白鹭即将从这里飞走
秋天到了,它们也就到了。它们到了,我也跟着到了。秋天、它们、我,这三者的关联性并不那么明显。秋天是自然的时令,它们是自由飞行的白鸟,而我却无法给自己的身份下一个明确的定义。那么,姑且从它们说起吧,它们是一条河流上的暂居者——白鹭。
水草露出来,河床上的石头露出来,一条名叫新安江的河流,在八月变得清浅干瘦。然而成群的白鹭突然就来了,青草、河滩、食物,这是它们可以在这里衣食无忧过上好一阵的物质基础。我站在大桥上,看远处河中央的草滩上有点点白光,偶尔,有鸟张开翅膀,腾出水面,却又不想展翅高飞,只在伙伴的头顶上做短暂盘旋,欲收翅降落,却又再滑行几米。有时,伙伴会跟它互动,一起振翅,一起低飞,然后再一起落地。它是快乐的,我这么想。在无人侵扰的早晨,它像调皮的孩子跟伙伴游戏玩耍。
白露前后,河面的白鹭越发多起来。天气转凉,它们似乎明白,冬天不久就会光临这小城,因此,尽情享受短暂而美妙的皖南时光十分必要。《诗经》里说,在白露为霜的水中央,有位佳人。依我看,白鹭也算是一条河流上的佳人了。一只白鹭在水边走路的样子,真是值得仔细观看。收起细长的腿,形成一个弯曲的弧度,然后再缓慢地放下去,它就这样优雅而又不失警惕地在水边踱步。如果你要问我是如何看到这一切的,我也乐意形容我猥琐的模样:躲在离它不远的草丛里。
有人告诉我这里的河流是洁净的,我未必完全相信。但我相信这些水鸟,它们不会骗我。一群白鹭住在一片浅浅的水域里,是一条河流拥有健康体魄的物证。所以,我见到它们,心生无限欢喜。它们仿佛是在水中跳跃的小鹿,活泼而又安静。我则是个东躲西藏的路人,步伐快慢不一地溜到离它们最近的地方,只为拍下一张清晰的照片。偶尔,我想买个长焦镜头,做个嚣张任性的拍摄者。然而,我迟迟没有行动,因为我似乎迷上了跟这些鸟儿之间的藏藏躲躲。有时,某只鸟感到一丝不安,它以极快的速度拍翅腾飞,还不忘用低鸣提醒一下伙伴们,这时,河面会出现群鸟翩飞的景象,它们沿着水面缓缓飞过的样子,像是我在清晨里读到的一首小诗。站在水边,我盯着看,拍不拍照,已经不重要。有群鸟纷飞的地方,一定是水草丰美的地方,也一定是安静的地方。面对这样的地方,相机是个失语的冰冷的机器,只有驻足用心观看才会更多更持久地保存这些美好的影像。
有时我很早出门,但白鹭似乎比我醒得更早。寒凉的风吹在脸上有潮湿感,我偶尔会想,也许在今夜,它们将挥动着瘦弱却又坚硬的翅膀,趁着暮色悄悄启程,开始这一年的长途迁徙之路。前几年,我总能在暮春抑或秋冬的深夜听见空中的鸟鸣。我还曾在笔记本上写下它们路过城市夜空的时间:十月十五日,十一月二十九日,五月八日……暮春,它们往北飞;秋冬,它们去南方。选择夜晚,是为躲避天敌。
鸟在南来北往的飞翔里俯瞰大地,它们圆圆的小眼睛比我看得多,也看得远。它们见过山川河流,见过尘沙飞扬,见过林立的高楼,但它们未必能看到人在大地上忙碌奔波的身影,因为从高处看,人实在是太渺小了。我曾在电视里看到鸟儿迁徙中的惨烈故事。比如,在西南某省有人在山林里开辟出一块空地,用灯光制造出白昼来临的假象,白鹭们以为天亮了,为躲避天敌,便循着光亮飞去。成群的鸟在枪声里飘落,山谷里响起笑声。我还看到一只白鹭脚上套着偷猎者的铁夹,吃力地从水面起飞,缓缓地在低空盘旋。它修长的腿直直垂下来,翅膀不停拍打。那一刻,我对一只鸟心疼不已。
再过些时日,秋天就要走了。秋天离开,它们也就离开了;它们离开了,我也就不会常去河边了。想到这些,我又觉得新安江里的这些白鹭像是即将与我分别的好朋友,那么,我能做的仅是在心里祈愿它们一路平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