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是与我同一条拉的同事,又是同一个宿舍的室友,所以比较熟。她长得漂亮,也很瘦小,脸色一年四季都有些苍白。她的性格又比较内向,不太喜欢讲话,有一种林黛玉的那种“我见犹怜”的美。
　　婷似乎每天都是心事重重的,蹙着的眉很少展开,那种不符合她年龄的忧郁让人有些心痛。每次一下班我们总是像鸟儿出笼一样的飞奔出来,而她总是一个人无精打采地走到最后面,慢慢地,静静地。我有时忍不住问她:“婷,你好像有心事,说出来嘛,看大家能否帮帮你。”而她总是挤出一丝很勉强的微笑摇摇头,说自己没心事。虽然她这样说,可我仍然感觉她有心事,觉得她那瘦弱的双肩似乎压了千斤重的担子,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可是我从来没有听她提过自己的家庭。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怕揭她的伤疤,所以她不说,我也不好问。
　　婷用钱是非常节约的,每天早上都是一个馒头,而中午和晚上都是泡那种最便宜的米线。她每次一买就是一箱,放在宿舍,别人下班去饭堂吃饭,而她总是跑到宿舍泡包米线,最奢侈的时候也只不过在米线里放点榨菜。我想那种情况应该就是她实在咽不下去的时候。
　　我和婷在一起一年多,可是没有见她买过一件新衣服。她所有的衣服都是从家里带来的,不要说在广州这个繁华的大都市,就算在农村,那些衣服应该也算是比较差的了。可是婷似乎丝毫没有属于女性的那种爱美之心与虚荣心,从不介意身后那些指指点点和带有鄙视的目光。
　　婷做事也很宽容。因为我们上班是计时,女孩子有时还是有点小心眼的,大家都想少做一点。可是婷从来没有计较过这些,她从一上班就忙到下班,帮别人多做也从来不出声,这让整条拉的人都喜欢她。渐渐地,大家也不好意思少做了。
　　我觉得婷很可怜,像她这么节约一定是家里比较困难。于是我经常打包快餐带到宿舍给她吃。可是每次婷都委婉拒绝,从来不吃。渐渐地我明白了,在这个瘦小女孩身上有一种惊人的毅力和傲骨。她不喜欢亏欠别人,不喜欢占别人的便宜。她这样的确让人佩服,可是更让人心痛。
　　有一次上班时间,婷突然晕倒了。这下把大家都急坏了,手忙脚乱地送到了公司医疗室。厂医是一个六十来岁的阿姨,听说年轻时只不过是一家医院的护士,所以医术可想而知。可是婷的病况似乎是很明显的,那么苍白,那么瘦弱,就算不是医生也一眼就可以断定她是营养不良造成的。果然没错,厂医给她量了量血压,又检查了一下眼睛舌头,说是严重性贫血,需要补充营养。
　　后来厂医给婷输了一瓶葡萄糖,等婷醒来之后厂医说她的情况很不好,建议她去大医院检查一下。婷挣扎地站了起来,说自己没事,然后又回到了车间,继续工作。生产主任看到婷这样不爱惜身体非常心痛,而且他似乎也感觉到婷身上那份压力,于是主任告诉婷,如果是钱的问题不能去医院,他愿意跟人事部打个招呼,让她预支一笔钱出来看病,等发了工资再抵。而他自己也愿意借钱给她。可是婷仍然婉言拒绝了。她说自己已经没事了,不用去医院。
　　拉上的同事和宿舍的室友实在看不过去了,就说大家愿意每人出一点钱给她,希望她增加营养。可是婷那份深深的自尊心和傲骨拒绝大家的帮助,说自己可以撑得住。
　　可是婷越来越苍白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像两个黑幽幽的深洞。身子更是一天比一天瘦弱,几乎是“骨瘦如柴”,似乎随风一吹就会被吹倒。有时她咳嗽一下都要很久还喘不过气,好像随时都能晕倒的样子。我们对她的情况也是越来越担心了,经常劝她去医院看一下。可是婷却依然拒绝,说自己只是瘦,但身体却没什么问题。
　　后来大家决定捐款,强迫性地把婷送到医院里面。宿舍的室友和拉上的同事都伸出了援助之手,有的拿上百块,有的几块,总共捐了两千多块钱。毕竟大家出来打工,家里都需要钱,这个数字已经出乎所料了。然后我们把捐的钱交到婷的手上,告诉她这笔钱她无论如何都要收,不然大家以后都不要她这个朋友了,而且我们要她马上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婷感动得哭了,而且哭了很久很久。她终于收了那笔钱,然后给大家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可是婷并没有拿着这笔钱去看病,我们知道,她又寄回家里了。大家心痛地看着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却也无可奈何。
　　那天上班没多久,婷又晕了过去。这似乎是大家意料之中,她这样不爱惜自己,身体怎么能吃得消呀。这次没有把她送到公司医疗室,而是决定直接送医院。主任在人事部帮她预支了一笔钱,然后他自己也拿出了一千块钱。而拉上的同事每个人又拿了一些钱出来,然后大家一起把婷送到了医院。
　　可是医院的诊断结果是让人心碎的,几乎难以置信。婷因为严重性贫血太久造成了血癌,也就是常人所说的“白血病”,而且已经到了晚期,应该是最后时期,每一分钟都有可能死亡。医生非常惊奇婷的毅力和忍耐力,白血病晚期是非常痛苦的,她却撑到了最后没有出声。
　　天哪,我们所有的人都放声大哭起来。婷,这个美丽的女孩,这个善良的女孩,这个才十九岁花一样的女孩,怎么可能会患上绝症?老天爷怎么舍得夺去她的生命啊?
　　公司立即通知了婷的家属,第二天,她的母亲赶到了医院。可是那时婷已经去世了,永远地闭上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其实婷送到医院一直都没有醒过来,晚上就去世了,临死也没有一句遗言。
　　婷的母亲看起来非常苍老憔悴,和婷一样的瘦弱,衣服非常破旧。她在婷的床前哭得死去活来,几次都晕了过去。后来从她母亲那里我们终于知道了婷家里的情况。婷啊,可怜的婷,她身上何止千斤重的担子啊,那是一座山呢……
　　原来婷的父亲在她十二岁那年就患脑血栓,一直瘫痪在床上。而婷的爷爷奶奶都已经八十岁了,不能动弹。这三个躺在床上的病人光是医药费已经是一座山了。而且婷还有一个读大学的弟弟,每年要交昂贵的学费。这所有的一切都要靠婷那点微薄的工资。家里负担重得让人不敢想象。
　　婷十三岁就已经退学,母亲在家照顾爸爸爷爷奶奶,而她包揽了全部的农活。可是那一点田的收入毕竟是微薄的,于是十六岁她便随老乡出来广州打工。为了节约钱,整整三年,她都没有回过家,她的母亲也一直没有机会再看到她。而这次见面,却已经阴阳两隔。
　　婷的身世更让大家揪心地疼。如果她早点把家里的困难说出来,或许大家都可以帮她一把。可是她没有,就这样一直苦苦地撑着,扛着,直到用尽了身上的最后一滴血。
　　婷的母亲把她的骨灰带了回去,公司出了一小笔安葬费,毕竟婷并非工伤而死,公司肯出一点钱也算不错了。主任带头又组织了一次捐款,这次全公司的同事都伸出了援助之手。毕竟,这个家庭太惨了,太可怜了,让我们不得不同情,不得不怜惜。
　　可是婷的母亲仍然悲痛欲绝。又有什么比自己女儿的生命更重要的呢?如果她知道女儿那样节省地为家里挣钱,而最后连生命都没有了,她一定一万个不愿意。她肯定更希望女儿健健康康的,就算少寄一些钱她也开心。现在女儿走了,家里的负担岂不是更大?所以婷的事让大家也不断反思。婷是错误的,她不应该透支自己的生命,应该好好照顾自己。她这样一走了之,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情何以堪啊!所以,婷是孝顺的,可是她也是不孝的。
　　婷去世后的第三天,主任召开了一个会议。会议的主题就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是啊,生命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只有一次,实在是太宝贵太宝贵了,每个人都要爱惜自己的生命。无论家庭多么困难都不要太苛刻对待自己,节约也一定要有个限度。
　　那天,我在我的枕头下面发现了一张字条,那是婷的字迹:玲,我感觉我的生命已经快到尽头了,所以再去看病也是浪费钱。原谅我,我把你们给我看病的钱寄回家里了。替我谢谢大家为我捐款,这份浓浓的恩情我只有下辈子偿还了……
　　我的眼泪又一次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婷,可怜的婷,善良的婷,苦命的婷,懂事的婷,但愿老天有眼,让你来生做一个幸福健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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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图:余 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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