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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教美德伦理的研究动机源于三个方面。第一,思考前沿的学术论题:美德伦理学是一个新兴的规范伦理学视角,需要从不同的思想传统中汲取有益的资源,比业已成熟的义务论和后果论(功利主义)更加具有开放性和包容性;美德伦理学关注有德之人、幸福生活、有意义的人生(人生的价值)、美德品质、美德培育(修身)等话题,这些话题更具古典气息与恒久意义,显然,道教也对这些问题有着深入的思考。第二,从比较的视野出发探究道教伦理: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探讨儒家和佛教思想中的美德伦理学问题,然而,对于儒、释、道之一的道家道教,人们很少注意到其独特的美德伦理学资源;儒家伦理研究基于孔孟及后世的大量文本,佛教伦理研究基于大量的佛教文献,如果道家和道教伦理研究仅仅围绕老庄的文本,则显得过于单薄;道教伦理研究至少应该基于后世大量的道教文本,如《道藏》。第三,寻求道教研究新视角:道教研究大多运用历史学、思想史、文献学、社会学等方法,并探讨这些方法所限定的道教史、道教思想、道教文献、道教与社会等领域的问题;以往的道教伦理研究也大多呈现为道教伦理思想史研究,而在概念分析和逻辑论证上略显局促,且没有专注于伦理学的论证方法和前沿话题;道教美德伦理研究强调研究方法(概念分析)、理论视角(美德伦理学)和适用范围(跟当代伦理学理论和实践进行对话)。由于道教经典文本的旨趣在于为道德行为提供语用学上的规范与指导,而不是直接提供语义学上的概念性知识,因此经典文本并没有提供直接且可靠的美德概念。试图仅仅凭借经典文本来界定道教的“德”或“美德”概念的做法往往会遇到很大障碍。此外,通过“道”来界定“德”的努力也是无效的,因为这样做会混淆道教的本体论命题与价值论命题。因此,有必要在融会贯通道教观点的基础上,使用概念分析方法界定道教的美德概念。道教的美德概念谓述的是人们关于自足价值判断的心灵状态。道教的自足价值判断是关于“神仙可学”的信念。道教的德目包括一系列美德和恶德名目,可以被区分为涉他与涉己两类,涉他类美德的主要修炼风格是积善,涉己类美德的主要修炼风格是存思。道教德目列表是开放的和多元的。道教思想家在评判和筛选美德时遵循的标准包括:适度、清静和应世。道教美德伦理的规范性理由表明,道教思想传统为人们的道德修养或美德培育提供了一个内容丰富、要素齐全的道德世界。通过对道德话语和道德信念的分析,可知道教在元伦理学层面主张温和的道德废除主义和清静主义。在规范伦理层面,首先,人们对健康与长寿的愿望可以被解释为心理利己主义或贵生利己主义;其次,承负概念意味着人们更在意家族德性的代际积累和继承;再次,道教为人们提供的道德榜样是神仙和真人;最后,道教还关注道德审察,这种审察来自三尸和天官之间的沟通。道教典籍中存在大量的戒律、劝善书和功过格,如果从康德式义务论的角度来分析,则难免会认为戒律文本仅仅属于神圣命令或宗教伦理,跟世间的日常道德规范有着本质的区分。这种观点忽视了道教戒律文本中存在的丰富的日常道德语言,也夸大了戒律内容与日常道德规范之间的差异。事实上,道教戒律文本关注的问题跟美德伦理学的问题具有极大的相关性和相似性。根据戒律文本的内容,可以将戒律中的美德规则分为三类:情境类美德规则、奖惩类美德规则、融贯类美德规则。情境类美德规则主要关注有德之人在不同的情境中面临不同对象时应该遵循的美德规则,奖惩类美德规则主要关注人们遵循或违背美德规则时会导致的奖励(福报)或惩罚(恶报),融贯类美德规则主要关注具体的美德品质与其他价值规范之间的融贯性和相容性。《坐忘论》阐述的真观可以被理解为道教的实践智慧或审慎概念。达到心斋或坐忘的人能够在衣食、色见和贫富等三个主要方面持有审慎的观点。至于坐忘能否构成有德之人的美德品质,目前存在两个相反的论点,其一认为坐忘是一种没有动机的忘记,其二认为坐忘可以是一种基于动机的忘记。后者能够证实坐忘是一种可以培养的美德,而前者无法证实这一点;但是后者需要解决“忘记的难题”,美德知识论和认知心理学的双加工理论有助于解决这一难题。基于动机的坐忘可以被解释为高阶认知对低阶信念态度的规范和指引。作为一种元认知,坐忘刻画了修行者从“知其不知”(一种理智和道德上的谦逊之德)到获得“真知”的可能性。关于谦逊的当代论争唤起了美德伦理学和美德知识论对这一古典美德的关注,论争聚焦于谦逊与不知的关系,两者的关系能够在坐忘观念中得到更合理的说明。无为与道教的美德行动概念密切相关。但是无为概念涉及到一个显著的悖论,有一种观点质疑无为是否能够为道教的道德理论和正确行动概念提供支撑。另一种观点认为无为没有包含悖论,而是一个关于道德修养的谜题,只要人们找到谜题的答案,就能实现无为。这一观点受到进一步的反驳。有人主张应该正视无为的悖论,并提出了一些有参考价值的应对方案。基于对已有方案的批评,有理由认为,如果要正确地理解无为的内涵,就应该将其置于具体的情境和语境之中。无为要求行动者具有相应的心理动机,但是这一动机并不会对行动的目的产生持续的干扰。作为道教美德伦理学的行为评价词,无为对应于道教的道德反实在论和温和的道德废除主义。从深层生态伦理角度对道教环境伦理作出的解释曾处于一种未加反思的境地。仔细的分析表明,深层生态伦理与道性论的耦合,即“深层–道性论”面临严重的逻辑与实践困境,包括“荒野”自然观的谬误、自然主义谬误和万物内在价值的累赘等。“阴符–盗机论”有望为人们的环保观念和实践提供更加合理的环境伦理理由。“阴符–盗机论”可以避免“深层–道性论”的三个缺点。第一,“阴符–盗机论”在本体论上主张自然界不是一个没有人为干涉的“荒野”,而是从始至终都有人参与其中的“三才相盗”的局面。第二,“阴符–盗机论”不需要将关于自然事物的价值判断还原为事实判断,而是主张天地万物(包括人类)的价值在于能够彼此利用和彼此资养,这种交互关系本无所谓道德上的价值。但是,如果伦理学的理论要求人们谈论价值判断,那就可以勉强地称这种关系体现了万物的价值——万物之间的关系体现了万物自身的价值,这是一种自足的价值。第三,“阴符–盗机论”承认在环保行动中真正起作用的因素是人,而不是万物的内在价值。对道教美德伦理各个主题的逻辑分析一方面有助于拓展当代道教学研究的理论视野,深化现代人对古代道教伦理思想的理解,另一方面有助于丰富当代伦理学的对话素材,为一些有意义的话题提供独具特色的道德观点和道德理由。对道教美德伦理思想的理论化重构,便于现代人在敦品躬行、培养美德和追求美好生活时从道教美德伦理中汲取有教益的思想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