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的小说创作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文坛独树一帜，其标新立异的作风使作品有较大的阐释空间。他的创作历程有一条清晰的发展轨迹。早年出版了短篇小说集《上元灯》，作品带着乡土小说的痕迹，缺少独创性，虽然其中《栗芋》、《闵行秋日记事》、《宏智法师的出家》三篇已经尝试突破陈旧的题材，添加了一些传奇色彩。1932年出版的《将军底头》可看作施蛰存小说创作的第二部曲。他大胆运用心理分析，描写古人的潜意识，摆脱了现实主义的束缚，拓展了新文学的题材，在当时文坛引起关注，也因此被文学史家归入“新感觉派”。但他随后创作的《魔道》、《夜叉》、《宵行》等作品一直受到误读，并且不受重视，被视为新文学的异端。《魔道》一组小说可看作施蛰存创作的第三部曲，是他创作生涯的转捩点。在这个时期的小说中，他开始了新文学运动以来前所未有的探索，从现实步入幻觉，从外部世界进入无限的心灵空间，逾越了当时社会环境与文学环境所能接纳的限度，他的种种尝试尚未充分展开便嗄然中止了。施蛰存小说第三部曲的底色是黑色与白色，借此把寻常的事物附上东西方传统文化的意象，形成鲜明的对比。黑色象征着夜晚、朦胧的事物，在神秘感之余，给人莫名的不祥预兆，使人感受某种未明的超自然力量的威胁，于是扩展了人物的心理时空。在夜色中，小说的主人公陷入陌生的环境，被恐惧感压迫着，产生种种幻觉与妄想。他们仿佛处于某种秘密力量的监视之下，于是感受着某种威胁，窥测着人生路上不可知的前景。《魔道》里不仅有“黑衣老妇人”的描写，还写了伴随主人公旅程相继出现的黑斑点、黑啤酒，恐惧感如影随形追逐着他，每一片黑色都是“魔法的老妇人”的化身。主人公的恐惧为小说提供了对读者的引诱——引诱着读者的猜测和期待。读者大多会依照通常形成的阅读习惯做出判断，估计接着会有什么异常的事要发生了，这样便在故事叙述的情节进展与读者的猜测、期待之间，形成了一定的张力。小说中的白色象征女性的美貌，往往使主人公晕眩，并不断产生遐思。《魔道》的“我”面对丑陋的黑衣老妇，竟想象她是古代王妃的化身，而“古代的美貌王妃的木乃伊，曳着她的白绸拖地的长衣”。友人陈君的夫人，在“我”眼中也是黑衣老妇幻化而成，却因为灯光的作用，身上的淡红绸洋服幻成了白色，“实在是已经超于真实的白色，这是使人看不定的神秘的白色”，受了诱惑，想象着与这白衣女人恋爱。《夜叉》的卞士明，在极恐怖的夜色中，追赶一个被他认定是“夜叉”的白色女人。在恐惧和欲望之间，他无法抑制白色的吸引，竟想<WP=49>与凶残暴虐的夜叉恋爱。黑与白象征着小说主人公对女性的两种截然相反的想象：黑代表丑陋和恐怖，白色的飘忽美丽却惹人情思。施蛰存运用两种颜色的对比，真实展示了男性面对女性、人类面对神秘时恐惧而又好奇的内心冲突。其中的女性形象分裂为黑与白两部分，又随情境的发展交织在一起，让丑陋与美丽通过人的主观幻想集中在一人身上，给读者新奇的审美体验，也反映了我们这个世界存在着一定程度的不确定性。他的小说中的人物往往相信鬼魂的存在。《旅舍》的丁先生，《夜叉》的卞士明，《魔道》的“我”，都是受过现代教育、有着基本科学常识的知识分子，但对掌故、笔记里描述的鬼怪故事深信不疑，并把荒诞的想象带入自己的生活，其行为与知识水准不符，他们的信仰在自然科学与神鬼幻象中摇摆、挣扎。依照五四新文学倡导的科学、理性精神，现代人不该对自身赖以生存的客观世界产生怀疑，不该相信经验之外的事物，这些陷入鬼神迷信的现代知识分子是值得批判的。但施蛰存对他笔下的人物并未采取批判、嘲讽的态度，而是把恐惧感归结为人类一种普遍的情感。这违背了五四时代陈独秀等人崇尚科学、反对旧文化的精神，对于沈雁冰提倡的自然主义/写实主义也是一种颠覆。从文学的角度说，施蛰存对“怕鬼”的恐惧的渲染，是他作为小说家的一种游戏方式，偶发奇想的因素不加掩饰地凸现在作品里。他并未满足于荒诞情境的铺陈，因此没有更多发挥中国文学的志怪传统，而是摹仿爱伦·坡的恐怖小说，把小说的故事背景、人物心理推到日常生活以外，给文学创作更广阔的空间。比较爱伦·坡《厄舍府的倒塌》、《黑猫》等代表作，可以看出施蛰存只是借鉴了其中描写的技巧，没有着力刻画恐怖场面。《魔道》等小说主要表现人物的心理活动，尽管外部世界在平和、有序地运转，人物的内心仍会产生种种联想，眼前出现许多幻象。爱伦·坡的离奇故事带给读者恐怖的体验，但未曾走入人物的心灵世界。在施蛰存的小说中，外部世界的形态取决于人物主观意志的变化，随着恐惧心理的不断发展，那个隐匿于日常经验背后的鬼怪世界也渐渐成形，造成更多诡异的幻象。这种不顾科学常识、表现人物心灵图景的写作手法，比爱伦·坡的小说更具有现代性，也超越了当时统治文坛的唯科学主义与写实主义。中国旧文学的教化传统及五四以后提出的“人的文学”、“为人生的文学”，把文学的范畴局限在现实世界，极大地桎梏了作家和读者的想象力。施蛰存小说创作的第三部曲大胆突破了文学的传统观念，描写人物的主观想象，引入种种超现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