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婚姻的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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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和父亲坐在屋檐下歇凉。大门框住了一块田、一角房子、一片远山、一方天空。田里禾叶在风中轻轻摇动。旁边菜园里某处蝉声骤然响起,叽哟嘶———,叽哟嘶———,嘶———,嘶———。蝉鸣过后,四周格外寂静,气温似乎又提升了些。孩子们在房里看电视。妈妈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和父亲聊着天,我记不起我们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是我的哪句话引出了父亲的爱情故事。
  我们村住着胡、于两姓人家。一个住村头一个住村尾。村子里那些星罗密布的巷子因为这两姓,而被命名为胡家巷子和于家巷子。
  于家巷子里的一个姑娘喜欢上了父亲。她常去学校等我父亲放学;周末、寒暑假有时还陪着父亲放牛。那时候时兴用玻璃珠子做金鱼。姑娘也做了一个送给父亲。
  父亲说,她手巧,确实做得很好看。
  有一天,姑娘问我的父亲,你是怎么打算的,我们俩的事?前几天有人给我做介绍,让我去见见那个人。父亲沉默了一会说,如果有好人家,你就去吧。
  我问父亲,你怎么不答应呢?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还很年轻,也没考虑婚姻大事。主要还是家里太穷了,我不能给她更好的生活。我不想耽误她。父亲沉默了一会说,可能和她一起生活,日子会过得开心一点;可能不会像你妈妈一样吵吵闹闹的。但是,我要是和她结婚了,就没有你了。那我还是愿意和你妈妈结婚。父亲脸上的每一道褶皱里都有欣慰的笑。
  那个于家姑娘就是梅朵的小姨。梅朵的小姨经常来梅朵家玩。她看见我总是热情地喊我。在我眼中她是一个热情开朗的人,有爽朗的笑声,这是母亲缺少的。她嫁到一个距离我们这五里路远的一个村子。2005年正月,奶奶去世出殡要路过梅朵小姨所在的村子。那一段时间,刚好胡家和这个村子的人因为坟地而发生矛盾。当他们听说路过这里的出殡队伍是来自官舟胡家时,村里的一些人拦住去路不让过去。下葬的时辰都是预先选好的,必须在规定的时间里到达墓地。改道而行,必定会耽误时辰。无论父亲如何请求都没用。在这群吵闹的人群中,父亲看到了梅朵的小姨。她是阻拦的人员之一。她早已融入了这个村子,成为这个村子的一棵树。她的根牢牢地扎进这村子的土壤,成为了村子的守护者。
  父亲深怀悲痛,回头望着人们抬着的棺材,他曲下膝盖跪在那些人面前……
  但是,父亲没能改变他们的想法。出殡的队伍只好放弃大路。越过高高低低的田窾,到达小河边。大家涉水过河。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
  岁月是一口锋利的牙齿,把爱情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一粒。
  二
  我不知道父亲和母亲之间有没有爱情。
  父亲身上有股儒雅的书生气质。因为年少吃过很多苦,他性格沉静,寡言。父亲工作出色。他在下官舟小学当校长时,带领全校师生到河边装沙子铺在学校的荒地上,从河边草地挖一饼一饼的马鞭草种在上面;在周围种上花草和香樟树;在草地旁边竖了单杆、双杆、滑杆、秋千。这里成为了我们的乐园。我们在上面游戏、奔跑、欢笑。而这所学校成了乡里的样板校。
  因此,某一年,乡里安排父亲到靠近乡镇的一所小学当校长,他没去。他把这机会让给了别人。他不能离开家,因为我的母亲撑不起这个家。
  我的母亲她不像梅娘娘能和男人一起上山扛木头;她不像秀娘娘上山捡核桃、板栗、摘杨梅拿去乡里换钱;她不像娥娘娘那样能独当一面。我的母亲早上在家里煮猪食,连灶里的火都烧不旺,一度被我的奶奶嫌弃。在她做事累了后,甚至还会朝父亲耍脾气,引发家庭战争。她也从来不去想挣钱的事,似乎那些事不是她应该考虑的。
  母亲是外婆最小的女儿。爹娘疼满女。母亲在娘家就没干过什么重活累活。她一直在读书。一字不识的外公吃尽了没文化的苦,无论如何都要他的小女儿读书。母亲高中毕业后,在乡政府上班的大舅想给我的母亲谋一份差事。而我的外婆卻急于要把她的小女儿嫁出去。外婆说,我就要死了,在我死之前我得把她嫁出去,我就完成心事了。母亲只好听从她的安排。许多年后,当我听母亲说起这些,我在想,外婆的这些话是不是改变了母亲的命运呢?
  几十年后,当我和母亲、父亲坐在屋檐下聊天的时候,母亲说,在队上做集体工,我真的是攒了大劲做呢。在那个靠工分过日子的年代,工分就是一家人的希望。父亲在学校上课,村里不允许他参加队上的劳动。说他那样会得到两份工分。而父亲在学校所得的工分,到最后结算时总会被减去一千分。理由是,有人说上课比干农活轻松。柔弱的母亲不得不咬紧牙关尽量让自己去跟得上那些叔伯、娘娘的脚步,去完成那些繁重琐碎的农活,以弥补父亲被减去的工分。
  印象中,我七十多岁的外婆还会走老远的路来我们家住几天,来看看她这个最小的女儿。她经常嘱咐我的父亲,我这满女在家里冇吃过什么苦,做事冇厉害,脾气又冇好,你要多让着点她,有和她吵架。
  外婆曾经一度是母亲的保护神。一旦母亲和父亲吵架,她就会朝着我的外婆奔去,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母亲有一次甚至在我们家打屋场坪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跑去了外婆家,而当时所有的亲戚都来我家帮忙。奶奶忙着做一大家子人的饭,累得腰酸背痛;父亲在新屋场卸沙子、石块,手脚都起了水泡;连七八岁的我都被派上用场,负责给大家送水。有人劝我的父亲,你还是去把她接回来吧。父亲没有去接我的母亲,一是他没空去,必须抓紧时间整理屋场坪,马上就要立新屋了;二是,他觉得母亲在这个时候离家出走,非常不懂事,他宁愿自己累死也不要去求她。
  母亲的这种“伎俩”我很熟悉。村子里的姑娘们只要是和姑爷吵架了,她们就跑回娘家。在我们村,这叫做走脚。过几天,那些姑爷就会来丈母娘家低三下四地说好话,再三做保证,绝不会吵更不会打她。姑爷被丈老、阿舅一顿训,也不敢还半句嘴。然后,做娘的就去给女儿做工作,说,他晓得错噶,你就跟他回去吧。家里的孩子、鸡呀猪呀都离不开人。于是,姑娘收捡自己的衣物别别扭扭地跟着姑爷回去了。这样一个跑一个接。反反复复几次后,姑娘再也不往娘家跑了。我有时想,他们是不是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呢?我的父亲去接母亲会不会也遭到外公外婆舅舅的训斥?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父母吵架好似一种常态。一天晚上,大家吃饭吃得好好的,他们忽然就吵起来。两人越吵越凶,以至于动起手来。母亲的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在空气中轰然响起,你竟然打我,打我。她扑向父亲,和父亲扭打在一起。奶奶在一旁劝也无济于事。邻居们闻声而来,马上把他俩拉开。母亲在大声地哭诉,父亲偶尔大声地回应几句。我听到了“离婚”这个词。他们吵吵嚷嚷,说明天就去民政局办手续。大人们看见了缩在门角落的我,怜惜地说,你们冇吵啦,看把孩子吓得。
  那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我一直在思考离婚这件事。假如父母离婚了,我和弟弟会像两样东西一样分配给他们。我肯定会分给妈妈,弟弟会分给爸爸。然后我会和妈妈离开这个家。或许回舅舅家,或许妈妈改嫁而去别的地方。对于即将要去的陌生的地方,我甚至充满了憧憬。我有点小小的期待,我甚至期待他们离婚。我觉得一种新的生活在召唤我。但想起要和奶奶、弟弟、小伙伴们分开,心里忽然又舍不得。我在一种矛盾的纠缠中昏昏入睡。
  第二天醒来,我却发现母亲照样在做她的事,剁猪草,煮猪食;奶奶照样在火炉边忙,给一家人煮饭炒菜;父亲照样吃了早饭去学校上课。我们家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好像昨天晚上的事只是我做的一个梦一样。我有点小小的失望,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
  母亲这次也没有离家出走。因为,我的外婆已经去世了。
  一到放寒暑假,父亲和他的同事晚上要轮流去守学校。我们家距离学校也就百把米左右,守校方便。有的老师家在外村,就把他守校的任务给了父亲。每晚,父亲吃了晚饭,洗了澡,就打着电筒去了学校。
  某天,母亲对父亲嗫嚅道,你天天晚上去守校,别人,别人,都说你闲话。
  说闲话?
  家里不住,夜夜住校。
  一到冬天,村子里的女人家喜欢凑在一起围炉烤火,有的纳鞋垫,有的织毛衣,有的做鞋子。她们边做事边说一些神秘的话。小孩子在,她们就用她们看得懂的神情听得懂的词语议论着某些事。这些议论让我的母亲担心。因为我的父亲有工作还有点微薄的工资,浑身上下还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儒雅气质。她的姐妹们有意无意地给她敲警钟。于是,这天,母亲终于鼓起勇气,借别人的名义,曲曲折折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思。父亲怎么容得母亲的猜疑。这个刚直又有点书生气的男人拉着母亲要去找那个搬弄是非的人当面对质。母亲当然不肯去。
  你竟然相信别个的话,也不相信我?我们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还过什么日子?
  两颗石头又开始相互伤害,硌得对方难受,也砸得我生痛。小小的我是多么渴望离开这里。只是这村子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时常坐在河堤上,望着小河流水发呆。
  有时候,我的父母各司其职,相安无事,我便也有了片刻的平静、快乐。父亲下班回家,有时去田间看水、杀虫;有时去山里砍柴。
  冬天的傍晚,夜色越来越浓,去山里砍柴的父亲还没有回来。这让奶奶很是担心。她在屋门口看了几回,就是不见父亲的身影。忙完了事的母亲拿着电筒说,我去接他。乡村里流传着很多鬼故事,漆黑的夜晚让我们小孩子害怕。我甚至怀疑风里面就隐藏着可怕的魔鬼,所以风才会发出呜呜的叫声,才会是冰凉冰凉的感觉。我知道母亲胆小。妈,我陪你去。她高兴地说,好,我们去接你爸爸。
  我们投身到巨大的黑暗里,电筒像一把刀,划开了黑夜的帷幕。而黑夜像一个神秘的魔法师,又自行在我们的身后愈合。我们经过荒凉空阔的田野,村子里的灯火被抛在身后。母亲和我走到马路上了,还是不见父亲的身影。我们走上去往山里的路。山路两旁无人烟,山林里松涛滚滚,里面偶尔传来来路不明的古怪叫声,这让我的心紧缩,几乎是贴着母亲走。相反,母亲却毫无惧色,她边走边喊父亲的名字。风把母亲的声音送进幽深的黑夜。我们终于听到幽深的黑夜传来父亲的回应,欸,我在哒地。
  我们欣喜地朝著声音奔去。父亲扛着一架柴出现在电筒的光晕里。我们三竟然如久别重逢般快乐。母亲从父亲柴架上搬了几段柴,放在自己肩上。父亲的柴架变得轻了些。我打着电筒照着他们。听父亲告诉母亲砍柴晚归的原因。我心里特别欢喜,也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生出了许多的胆量。如果用一个东西来量的话,是比这黑夜还要大的胆量。风在田野上呜呜地叫,但是,即使现在风里冒出一个鬼来,我也不怕。为了保护我的父母,我甚至会和它拼命。寒风吹在脸上,我竟然觉得特别凉爽。
  回到家,奶奶给父亲倒了一盆热水洗脸。然后一家人装饭的装饭,摆筷子的摆筷子。等父亲坐下来,大家才开始动筷子吃饭。桌子下是一盆烧得红通通的炭火,头顶上是散发着橘色光芒的灯泡。夜晚因为父亲的晚归而变得格外温馨。父亲平日里严肃的脸也现出难得的温暖笑意。黑夜把我们的家衬得暖融融的,像一盏红灯笼。
  三
  父亲一面教书,一面做农活,一面还要学习业务。在九十年代前,他还是个民办教师。他本来是可以去考芷江师范或者黔阳师范的。但是,我的父亲没有去考试。不是他考不上,也不是不想考,而是因为即使考上了,也没钱供他去师范读那两年书。父亲白手起家建了一栋新屋,欠下了许多债。他的生活被“债”绑架,失去了自由。最关键的是,他要是去师范读书了,家就得丢给母亲。而母亲可能撑不起这个家。这个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一个依赖他的妻子的男人没法去实现他的梦想。他一面拿着微薄的工资教书,一面承受着巨大的经济压力。他开始寻思做点别的副业。
  父亲看到市场上的干鱼销量好,便买了一台捕鱼机。他白天上班,晚上捕鱼。刚开始,母亲陪着他去。某次,母亲累得站着睡着了,差点摔到水里。父亲就再不让她跟着去,一个人背着捕鱼机,借着捕鱼机上的灯光走进沉沉的夜晚。
  我常常站在玻璃窗前,目送父亲走进黑夜。看着庞大的黑夜里的一星灯火,看着那巨大的黑暗压在他肩上,我心悲伤。父亲年少丧父,留下孤儿寡母没个人帮衬。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某次,他在和母亲短暂的争吵过后,坐在屋檐下的父亲对十四岁的我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我抑制住眼中的泪水,沉默地看着门框外面的田野。风经过田野,吹动了万物,可是它吹不走父亲心上的哀愁。为什么人间有那样的哀伤?为什么独独落在我们家?   父亲捕鱼,奶奶炕鱼,母亲负责卖鱼。一到赶场,母亲就提着一花篮干鱼去镇上卖。从来没有做过生意的母亲,终于学着别人卖东西了。每当妈妈回家,她就把所有的钱交给父亲。父亲一张一张地数,然后把当天的收入记录在一个笔记本上。母亲坐在他跟前,和他说着卖鱼时遇到的一些人和事。夫妻俩极为难得地在一起说说笑笑。我的心暖暖的、软软的,像心里面融化了一块大白兔奶糖。
  一页页的纸翻过去,一笔一笔的债在减少。我们家换了新的自行车,有了电视机。又添置了当时时兴的紫色的衣柜、书柜、书桌。书柜里放着父亲的书、一家人的相册,还有笔墨。
  夜晚捕鱼拖垮了父亲的身体。他不再去捕鱼。父亲写得一手好字,闲时就练字。每年临近春节,村里人都找父亲写对联。父亲写对联有时候忙到除夕晚上,连自己家的对联都没空贴。
  父亲又发现了新的商机———卖对联。父亲的字写得饱满、有劲。用那样字写的对联给人一种殷实、稳重的感觉。父亲的对联大受欢迎。一上市就一抢而空。
  那时候,我读高中了。一到放寒假,父亲、母亲、弟弟和我,兵分四路,在镇上摆四个摊子卖对联。我们彼此相互比赛,看谁卖得多卖得快。冬天虽然冰冷刺骨,但我们心里有一团火。手冻僵了,我们放到嘴边哈几口热气,继续忙碌。
  晚上回家,奶奶在火爐上做饭菜,我们围着火炉分享彼此卖对联的趣事。父亲脸上漾着笑容,他边听我们说话边数钱边记录一天的收入。一家人其乐融融。到大年三十晚,他合计一下收入,竟然发现收入是他一年工资的几倍。父亲那时还是民办教师,每月工资不过百来块钱。
  四
  父亲的工资每月百来块,家里因为建新房还在
  还债。他却用一个月的工资给我的母亲买了那件灰色的毛领呢大衣。周末回家,我看见衣柜里挂着一件中长款的灰色呢大衣,黑色大毛领,牛角扣,时尚又漂亮。我问母亲,我爸给你买的?母亲笑了,说,九十多块呢。我叫你爸别买,他硬要买。那时候,正时兴呢子大衣。村子里的一些娘娘都穿了这样的呢子衣。
  爸,给我妈买新衣服哩。
  大家都穿,你妈没有,就给她买了一件。我忽然觉得这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话。
  我忍不住问,爸,你和我妈总是吵。但是我觉得你其实很关心我妈。
  我和你妈结婚时,我去接亲。你婆婆坐在中堂屋门槛上哭,就是不让你妈出门。我晓得你婆婆的意思。我对她说,妈妈,你放心,我会对她负责的,会对她好的。你婆婆马上就不哭了。我当年在你婆婆面前许下了承诺,得兑现。这也是一种责任。
  五
  四十年多年前的一个秋天。
  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小伙子去洪江买七音笛。回来路上他要经过姐姐家。每次路过那里,他都要去姐姐家玩会。姐姐那天见到他,急切地说,春伢子,春伢子,舅娘给你介绍了一个妹子。刚好那个妹子在她姐家来了。快跟我去看看。
  小伙子看着姐姐急切的样子说,看看就看看。小伙子被姐姐和舅娘带到了妹子的姐姐家。那里有两个姑娘,一个在逗孩子玩,另一个站在一边。
  回到姐姐家,他说,姐,你也不给我介绍哈,是不是逗小孩的那个妹子呀?
  姐姐说,对呀。你看妹子不错吧。
  小伙子在没人介绍的情况下,凭感觉确认了那个将成为他妻子的姑娘。这个小伙子是我的父亲,那个妹子是我的母亲。
  春天,在父亲城里买的房子里,我和父亲聊起过去的事,六十四的父亲说,我和你妈好像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我忽然释怀。那些留存心中的阴影被一道光驱散。我的心变得敞亮而柔软。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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