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虞美人》与苏轼《念奴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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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与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都被誉为千古名篇,两首词的开头都很精彩。
  《虞美人·春花秋月》以设问句“春花秋月何时了”开句,如晴天惊雷,劈空而下,具有惊天动地的力量。春花秋月是大自然的永远存在,但在作者的一句“何时了”中便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宇宙的永恒与人生的短暂,往昔的热闹与今朝的落寞,现实的无奈与前途的未卜,都在这句惊心动魄的设问中喷薄而出。所以这首词一开篇,就在震撼人心中让人过目不忘。《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开头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样的句子一开始就把读者引向了高山之巅,那种壮阔的胸襟与挺拔的气势,都是“一览众山小”的。如此气贯长虹的吟唱,真是非苏东坡莫属。
  然而,如果说“春花秋月何时了”承载的是无尽的宇宙人生思绪,从而将读者引往广阔的天地感怀与深邃的哲学思考;那么“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则以鼓动人心的力量,在历史的长河中扬起了传统文化的风帆。“风流人物”永远是中国人挥之不去的情结。但是,“风流人物”必然地谱写了历史,却并不必然地推动了历史的进步与发展。于是,所谓“千古风流人物”,不过是漫长的农业文明社会里沉浮的帝王将相,历史却在这些“风流人物”的叱咤风云中长期停滞不前。然这种情怀深得后人的同情和理解,每个怀有建功立业志向的人都会从这首词中得到精神振拔和思想共鸣。
  《虞美人》接下来的是:“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这几句语言虽平铺直叙,却很动情,也很动人。既是对前边设问句的应答,也是对设问句含有意义的深化。“又东风”的“又”字用得恰到好处,在一唱三叹中为“何时了”增光添彩。“故国不堪回首”是人间的变化,“月明中”是永恒的存在;“雕栏玉砌应犹在”是不变的江山;“只是朱颜改”,是国祚的变迁。正是在这种对比的吟唱中,增强了《虞美人》起伏跌宕的节奏,伴随着节奏,全篇的情调愈发激昂出感人的艺术力量。
  而《念奴娇》的中篇:“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人道是”乃普通的怀古句子,起承上启下的作用。“乱石穿空”则颇显一番壮观的气象,读者在身臨其境中勃发的那种凛然的情绪,那种风发的意气,那种冲天的壮怀,都是不言而喻的。正是在大自然的陶醉中,诗人涵盖乾坤的感慨出现了:“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苏轼是诗人,也是政治家,唯其那“割不断、理还乱”的政治志怀的萦绕不去,才使他面对如画的江山,想到了“风流人物”指点江山,想到了“多少豪杰”驰骋沙场,于是,触景生情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年轻有为的周瑜偕同美人妻子,怎能不“雄姿英发”呢?英雄加美人,是中国文化里最绝妙的搭配!
  然而接下来的叙述,却是《念奴娇》的败笔了:“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众所周知,赤壁之战通常被另说为“火烧赤壁”,周瑜的部队是以火攻取胜的。也就是说,曹操数十万大军葬送在赤壁的一片火海中。可以想象,那场面不仅惊心动魄,也让人毛骨悚然。而置身现场的周郎却一副“羽扇纶巾”的淡定样子,在“谈笑间”看着不计其数的敌军“樯橹灰飞烟灭”中葬身火海,这是一个统帅的镇定自如,还是一个将军的冷酷无情?如果说词中“羽扇纶巾”前的句子唱出了诗人的豪情,唱出了诗人高尚的审美情操,展现的是一幅壮美的图景。那么,其后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不啻为在这幅壮美的图景外,又用鲜红的人血涂抹了一幅惨不忍睹的杀戮场景,在这一恐怖的场景里,站着一个谈笑风生的“风流人物”。这样狰狞的形象、这样惨不忍睹的场景把先前的审美风光都搅得烟消云散了。“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真实意义不可否认,但不是所有的真实都可以进入文学创作的。当诗人带着无比赞赏的心态再现赤壁大战的血腥场面的时候,诗人的咏叹已没有了审美的意义,致使开句的那份豪情也蒙上了灰暗的冷色。不是不可以描绘战争的血腥与残酷,问题在于作者是带着批判的眼光,还是怀着欣赏的心态。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血肉横飞的赤壁大战,在苏轼的生花妙笔下竟成了映衬“雄姿英发”的背景。可以看出苏轼在这首《念奴娇》中感怀的不是赤壁承载的那些发人深省的历史,而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风流人物”。《念奴娇》承载着这样的文化心理,谓其“千古名篇”,便成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
  下面看看这两首词的不同结尾:
  《虞美人》的结尾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诚然,这里的愁不乏作者沦为阶下囚中的无奈与悲苦。然而通观全篇可以看出,从那句劈空而下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开始,到“小楼昨夜又东风”,到“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到“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字里行间洋溢着诗人对世间变与不变的倾心关注,对宇宙永恒与瞬间的深切感怀。命运的悲叹与宇宙的咏叹是那么天衣无缝地交融在《虞美人》的主旋律中。于是“问君能有几多愁”中的“愁”,就不仅仅是作者“天上人间”后对囚徒生活的哀怨,更含有寄瞬间于永恒中的怅然。正是这种不可名状的怅然,把个人的情绪带入了天地的襟怀中,从而丰富并升华了“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哲理意义。
  《念奴娇》的结尾是:“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苏轼几乎一辈子都没有遇到成为“风流人物”的机会,终生处在壮志未酬的“人生如梦”中。难怪他“故国神游”时只能用“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这样自嘲的语言表达自己与“风流人物”无缘的无奈了。所以面对江上的明月时,只好洒一杯浊酒,不知是祭奠人生的短暂,还是祭奠上苍的永恒?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与“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都是千古名句。看上去不分轩轾,各有千秋。然而两者的审美思想却各异其趣,给人以不同价值的审美感受:如果说“大江东去”是一种饱览世事沧桑、缅怀“风流人物”的壮怀,从而在踌躇满志的读者那里引起强烈的思想共鸣;那么,“问君能有几多愁”则是洞悉人间无尽苦难后的理性闪光,照亮了所有人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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