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词史故事 ( 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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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 言
  
  从鸦片战争到新中国建立的一百余年时间,是一个风云变幻、沧海横流的时代。在这段时间里,中国人民经受过帝国主义最为蛮横的欺凌和血腥屠杀,承受过最为腐朽黑暗的封建统治和极其残酷的军阀混战。然而,这毕竟是东方睡狮警醒的时代,是中国人民反抗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双重压迫,前仆后继挽救危亡、为民族复兴浴血奋战的时代。
  在这个时代,产生过大量焕发爱国精神和革命英雄主义的诗词,现在已有不少专集出现。不过,这些专集多以搜集诗歌为主,几乎还没有看到系统解说这一百余年词作的专集。《百年词史故事》正是因此而写的。
  词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极为精美的文学形式之一,具备有别于诗歌的长短交错的韵律和较为含蓄蕴藉的特色。《百年词史故事》结合历史背景有选择地解说一部分反映历史事件的词作,意在让读者看到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听到一曲震撼人心的悲壮长歌。
  
  莽关山、一派秋声里
  ——鸦片战争前夕
  
  在1840年爆发鸦片战争之前,世界和中国的形势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巨变。西方先后经过资产阶级革命、“工业革命”的英、法、美等国日益强大,同时将经济掠夺、军事占领的魔爪伸向世界各地,争先恐后地推行殖民主义政策。而千年不变封建制度的中华民族这时还陷在“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的怪圈之中,一度强盛的大清国正急剧走向没落,吏治腐败,军备废弛,财政困窘,民生凋敝,同时接连不断地爆发白莲教、天地会等民众起义。以英国为首的西方列强早就觊觎着东方的这块肥肉,正不断试探清朝的虚实,从英属印度贩来的大量鸦片早已打入内地,泛滥成灾。
  由于清朝的闭关锁国政策,当时中华大地的民众对世界尤其是西方的巨变几乎是一无所知,统治阶级中绝大多数人仍然沉浸在“天朝上国”的迷梦之中,以致把西方的使者都当成“贡使”,一再上演要外国使者上朝行跪拜礼的闹剧。拖着长辫的清廷贵族对国势的衰败麻木不仁,依然过着悠哉游哉的生活。让我们先看描写清廷贵族生活的一首词——
  
  风入松
  顾春
  春灯次夫子韵(二首选一)
  
  沿河新草绿堪挑,花柳渐含苞。六鳌海上凌风至,献明珠,火树蟠桃。十里朱阑画阁,满天月璧星轺。
  太平乐事庆清朝,结伴走天桥。钿车游马笙歌队,望青帘,春酒新烧。红烛沿街引路,浮圆到处元宵。
  
  这首词的作者顾春(1799-1877年)字太清,是清朝后期极负盛名的满族女词人,人们常常将她与清朝大词人纳兰性德相提并论:“满洲词人,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
   顾春二十六岁时嫁给奕绘为侧室。奕绘是乾隆皇帝的曾孙,袭贝勒爵,先后官散秩大臣和正白旗都统,顾春自然也成了皇家贵妇。词题中的“夫子”即指奕绘,这是顾春与丈夫在1836年的唱和之作。
  词中“轺”的本意是古代一种轻便的车,“星轺”应是星星点缀的车,从上文看,与“六鳌”、“明珠”、“火树蟠桃”一样是形容春灯。“钿”是金片做成的花朵形装饰品,这里的“钿车”则是灯会上贵族们乘坐的。“浮圆”即汤圆,又称“浮圆子”。
  顾春一生历经坎坷,不是好作夸饰之词的人,与她同时代的沈湘佩在《名媛诗话》中称赞她“待人诚信,无骄矜习气”。但她的这首词却活现了贵族观灯的豪华场景,不仅弥漫着温馨情调,还有洋溢着流金溢彩的富贵气息。由此一斑可见,鸦片战争前夕的清廷贵族依然醉梦于承平之世,依然是“钿车游马笙歌队”、“太平乐事庆清朝”。
  在鸦片战争之前二十年,绝大多数人对清政府面临的危机毫无觉察,但也有少数见微知著的有识之士,龚自珍(1792-1841年)就是杰出的代表。梁启超曾经这样评说龚自珍等人:“举国方沉酣太平,而彼辈若不胜其忧危,恒相与指天画地,规天下大计。”龚自珍的这种忧患意识,在他的早期词中就有所表现——
  
  金缕曲
  龚自珍
  癸酉秋出都述怀有赋
  
  我又南行矣。笑今年、鸾飘凤泊,情怀何似?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似春水、干卿何事?暮雨忽来鸿雁杳,莽关山、一派秋声里。催客去,去如水。
  华年心绪从头理,也何聊、看潮走马,广陵吴市。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燕邯侠子。来岁长安春事早,劝杏花、断莫相思死。木叶怨,罢论起。
  
  这首词作于癸酉即1813年秋天。这年四五月间,河南、山东、河北等地旱灾,天理教农民于九月在河南、山东等地起义。首领之一林清潜入北京,率七十多人进袭皇宫,一度攻到午门,虽然最后失败被捕,但给清廷以极大震动。
  龚自珍这年二十二岁,四月进京准备参加乡试。七月,其妻段美贞在徽州病逝。他隨后参加乡试未中,在秋天南返时写了这首词。词中“鸾飘凤泊”说自己离家漂泊,暗指妻子去世。
  “似春水”句用了一个典故。南唐冯延巳所作《谒金门》词中有一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唐元宗李璟觉得像是影射国事,因此问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冯延巳赶忙回答说“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这才使龙颜转悦。
  对“木叶怨,罢论起”一句作者有一个原注,大意是看到一家客店的墙壁上有“一骑南飞”四个字,觉得是《满江红》的起句,于是作了若干首,一时有不少人来和他的词。所以这里用到。可惜这《木叶词》已经失传,难以断定用在这里的含义,于是就出现了不同的解释。有人认为“来岁”以下数句“写出对未来的希望,以长安春事喻京都思想舆论的活跃,以杏花喻渴望进言用世的士人,而自己的木叶怨词引起众多和者,正是消声的议论重新兴起的预兆。”(孙钦善《龚自珍诗文选》)另有人认为这种解释牵强,认为长安春事一句是宽慰朋友也是自宽,最后一句则是反语,是说自己既已南行,还是罢了,还是去结交“美人名士”、“燕邯侠子”去吧。当然,龚自珍何尝愿意归隐,这不过是一种愤激之词。
  这首词中明显表达对时事关注的是“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表明作者担忧天下苍生的生存状况,为再好的文章也救不了苍生而慨叹。“干卿何事”也是愤懑的反语。“暮雨忽来鸿雁杳,莽关山、一派秋声里”,则营造出一种辽远的意境,传神地表达了他对那个时代的感受。
  龚自珍自幼感情丰富,为人直率,“乐亦过人,哀亦过人”。同时代的人曾这样描绘他:“广额巉颐,戟髯炬目,兴酣,喜自击其腕,善高吟,渊渊若金石。”京师祭孔,常常请他宣读祭文,因为他精力过人,声音洪亮。又说他“性不喜修饰,故衣残履,十年不更。”他喜欢与人交往,不计身份。“朝从屠沽游,夕拉驺卒饮。”有一次他乘驴车独自游丰台,于芍药深处籍地而坐,随便拉一个短衣人共饮,并且“抗声高歌,花片皆落。”他的这种个性溶入诗词,形成所谓“剑气箫心”,比如他青年时代写的《湘月?天风吹我》中还有这样的俊语:“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销魂味。”他的词郁勃激荡而又凄绝灵动,在晚清词坛别树一帜。
  进入中年,龚自珍立志挽救危亡、谋求变革的思想日益成熟,旗帜愈益鲜明。1829年,他在第六次参加会试时公开提出许多革新主张,在朝廷引起震动。阅卷官看了他的卷子大惊,借口“楷法不中程”不列优等,最后列在三甲第十九名,赐同进士出身。当时有旨任他为知县,他没有去,继续在京当内阁中书,后来转为礼部主客司主事。
  这段时间,龚自珍经常抨击时弊,力主革新,在禁烟运动中支持林则徐等严禁派,以致“忤其长官”、“动触时忌”,遭受多方排挤,还不时受到谣诼攻击。1839年,他不得不辞官南归。
  龚自珍这次南归并接家眷南下,前后有七八个月时间在旅途中。他沿途写了三百一十五首七言绝句,这就是著名的《己亥杂诗》,其中有一首至今广为传颂——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一般人都说这是一首七绝,很少人提及这原本是一首青词。所谓“青词”,又称“绿章”,是道教举行斋醮时献给天神的奏章祝文。龚自珍在南归途中路过镇江碰上一场赛神会,还看到祈祷者写的青词绿章数以万计。那里的道士请龚自珍写一首,而赛神会上又有风神和雷神,于是这首青词就产生了。在参加祈祷活动的时候还要纵论天下大势,这恰好表现了龚自珍的襟怀和风格。
  龚自珍南归后第二年即1840年自编了一卷《庚子雅词》,其中有这样一首:
  
  鹊踏枝
  龚自珍
  过人家废园作
  
  漠漠春芜芜不住,藤刺牵衣,碍却行人路。偏是无情偏解舞,濛濛扑面皆飞絮。
  绣院深沉谁是主?一朵孤花,墙角明如许!莫怨无人来折取,花开不合阳春暮。
  
  这首词以过人家废园为题,采取象征寄托的手法,寓情于景,在思想性和艺术性的结合上开辟了一个新境界。
  请看这家废园——茫茫一片春草荒芜不止,到处都是藤刺,随时都会拉着你扯住你的衣服让你走不得路。那些既无情又无知的飞絮偏偏舞得那样欢势,迷迷蒙蒙地扑面而来让你睁不开眼睛。
  这显然是一座曾经繁华一时的深宅大院,可现在谁是它的主人呢?一朵既无人照看又无人问讯的花正默默立在墙角,在一片荒芜中显得那样明丽和鲜亮!小花啊小花,你也用不着为自己的境遇幽怨了,你是不该生在这大好春光已去的时候啊!
  用不着多少提示,知道这首词写作年代的读者都会浮想联翩,都会想到这“藤刺”、“飞絮”和整座“废园”象征什么,都会为立在墙角的那朵“孤花”所感动。
  当时的朝廷,长期为一帮昏庸的王公大臣把持,他们对世界大势茫然无知,连道光皇帝也不知道英国在哪里,有无陆路可通。他们墨守成规,将稍有异见的人士视若洪水猛兽,对有革新主张者更是排斥打击,处处掣肘。还有一群帮闲帮凶的官僚文人,一味粉饰太平,一有革新主张出现就群起而攻,流言蜚语满天飞。在这样的朝廷,任何改革都举步维艰。比如禁鸦片,五十多年前就开始争论,朝廷也曾命令禁止鸦片进口,但上上下下众多腐朽官吏或者染指贩烟从中渔利,或者沉沦其间成为瘾君子,任由鸦片源源不断输入,荼毒中华民族。种种事实表明,大清帝国已经繁华不再,已经败落和荒芜,像龚自珍这样的有志之士正如废园墙角的“孤花”。
  用一首小词为当时的社会和政治形势画像,同时抒发自己内心深处的感受,这样高超的象征手法让人眼睛一亮,让人觉得这种表现方式与我国词坛的惯用手法有所不同,大有西方象征派的风味。拿这首词与西方象征派大师的佳作相比一点也不逊色。
  词一般都讲究“含蓄蕴藉”,讲究有“寄托”而“意内言外”,龚自珍这首词堪称典范。而他至少还有两点与众不同:一是象征比喻色彩强烈,寄托畅朗而不晦涩。二是批判腐朽、呼唤光明、主张革新的思想内涵与形式完美结合,因而具有特别震撼人心的力量。
  1840年8月,龚自珍游南京,在鸡笼山下看到一口倒卧在草丛中的大钟,一时思绪万千,写下又一首长调:
  
  台城路
  龚自珍
  
  赋秣陵卧钟,在城鸡笼山之麓,其重万钧,不知何代之物。
  
  山陬法物千年在,牧儿叩之声死。谁信当年,楗锤一发,吼彻山河大地。幽光灵气,肯伺候梳妆,景阳宫里。怕阅兴亡,何如移向草间置!
  漫漫评尽今古,便汉家长乐,难寄身世。 也称人间,帝王宫殿,也称斜阳萧寺。鲸鱼逝矣,竟一卧东南,万牛难起。笑煞銅仙,泪痕辞灞水。
  
  词中秣陵即南京。景阳宫是南北朝时南齐的宫殿名,当时宫人闻钟声早起梳妆。“铜仙” 句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典故。
  请看,躺在这山角落里的乃是上千年的法物宝器啊!过往的牧童使劲敲它竟然没有一点声音,它已经死了!有谁相信,当年楗锤一撞,它的吼声响彻山河大地。它一身幽光灵气,岂肯留在景阳宫里专为嫔妃贵妇们梳妆报时。它移身到杂草间躺卧,想必是不忍心看见国家的衰亡吧。它经历过并且仔细品评过数千年的沧桑,即便是汉朝极盛时期的长乐宫也不是它理想的寄身之地。它配得上人间最嵯峨的帝王宫殿,配得上斜照中烟霞缭绕的名刹古寺。但是,配得上它的鲸鱼楗锤已经没有了,它最终躺在这东南一隅,万头牛也拖它不起。它想起汉宫前手托露盘的十八座铜人在汉朝灭亡后被移向洛阳,在辞别灞水时这些铜人都流下了眼泪,它苦笑自己的命运不过差强那些被人搬来搬去的铜人。
  很多人在解说这首词的时候,都说龚自珍是以卧钟作为自己的象征,这自然是对的。然而,越是好的象征性作品越能引起读者的多方想象和多种共鸣。因此,我们说这口大钟也是当时民族命运的象征同样有理。曾经吼彻山河大地的中华民族已经“声死”,已经被边缘化到“草间置”,已经是“万牛难起”,能够撞响大钟的“鲸鱼”也不知道在哪里!从“万马齐喑”到“万牛难起”,正是为濒临衰亡的大清帝国写照,为拯救民族危亡而呼喊。
  在龚自珍的词中,有一些似乎是在表现他的退隐思想,譬如这首词中的“何如移向草间置”和上一首中的“木叶怨,罢论起”,但这些大多是一时愤懑的反语,他不可能也从来没有真正退隐过。他辞官南归前不久,曾表示要随林则徐南下参加禁烟,林则徐也回信表示赞许,只是后来没有成行。南归不久鸦片战争爆发,他又给调驻上海的江苏巡抚梁章钜写信,约定辞去在任的教职赴上海共商抗敌大事。不幸的是他在约定此事后不久骤死于丹阳,而且死因不明。
  鸦片战争之前,词的创作是很活跃的,推重词体、讲究“寄托”的常州词派正在风行。然而,多数词人仍陷在春花秋月、歌筵红粉、离愁别恨的老套之中,像龚自珍这样敢拈大题目、涉及国家大事的极少,这也是社会风气和清朝“文字狱”的余焰使然。鸦片战争的爆发,惊醒了沉睡中的国人,也必然在词坛掀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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