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自卸车(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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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灯一闪一闪地跳动着,最终定格在绿色。苏乘缓缓转动着方向盘,左转进入国道。
   9月的第一天,才傍晚四点,路上还没有多少车。刺眼的阳光从西边照过来,让人睁不开眼。
   苏乘踩着油门的右脚开始用力。起初,她很好地控制着这个力度,在川流不息的车辆间像一条鱼一样,游刃于其中。但是很快,那种被速度推着的感觉,通过椅背传到她全身,使她不由自主加大了脚上的力度。仪表盘上的指针快速滑动着,右脚死死地踩住油门,脚底被顶到的触觉使她感到一种危险,但更难抗拒的,是不断接近这种危险的诱惑。
   她很清醒,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每一次转弯,身体吃力地大幅度左右晃动着。
   她看到自己了。
   确切地说,她冷静地在一旁看着自己开着一辆有着方形车头的自卸车,车身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明黄色,那种醒目的颜色令她头晕目眩。
   一个黑影从眼前快速晃过。“嘁——”自卸车在减速的一刹那发出的那一声长长的骇人的声音,仿佛一只受伤的猛兽发出的哀嚎。
   神经病啊!不远处的黑影怒气冲冲地朝车内骂着,声音有些颤抖。
   苏乘把车靠在路边停了下来,熄了火。她解开安全带,身体向右侧倾斜着,从副驾驶的手套箱里翻出一包烟来。她哆哆嗦嗦地掏出打火机,连按了好几下,橙黄色的火光“啪”地一下蹿出来。
   苏乘深深吸了一口烟,颤抖的手稍稍冷静下来,双唇干燥发白。才短短一年,她手上的动作已经像一个十多年的老烟民一样熟练。她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电话那头的男人声音有些沙哑。
   能不能过来接我一下?
   你在哪?
   苏乘愣了一下,仿佛从一个漫长的梦境中突然被人叫醒。
   她摇下车窗。前面几个戴着黄色帽子的小学生被大人紧紧牵着手,快速通过马路。马路对面,几个烫金大字刻在大理石墙面上。
   慈城中心小学。
  
   浴室里响起哗啦啦的水声,苏乘想象着镜子上慢慢腾起的雾气,和印着的张烨裸露的上半身。
   从卫生间通往卧室的过道被改造成了衣帽间。白色的皮质移门正如当初张烨预测的那样,中看不中用,已经微微泛黄。靠近卫生间的那一格是属于张烨的,里面整整齊齐叠着他的衬衫,白衬衫、蓝衬衫。他从不系领带,衬衫下面永远是一条牛仔裤。更深的那个格子里,如果不是要清理衣物,你根本就不会发现那个格子——里面有一条暗红色印花领带和一条棕色的皮带,你还能闻到上等皮革特有的那种淡淡的气味,是在头两年张烨生日的时候,苏乘送给他的。
   卧室里的装修风格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墙被刷成了简洁的白色,搭配着灰色的电视背景墙,让整个空间呈现出一种干净、冷淡的气息。但总有一些小地方出卖了主人内心的躁动。紫罗兰色的窗帘,和飘窗上与之精心搭配的小茶几。
   茶几上的那束白色洋桔梗已经枯萎,枯黄的脑袋耷拉下来。
   床头柜上,儿子参加象棋比赛得奖的照片还在原来的位置上摆放着。相片里,穿着白色棋手服的小小少年笑得很腼腆。他和张烨一样,最适合穿白色的衣服。
   苏乘手指尖的火光忽明忽暗。直到此刻,她才开始静下心来,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有了一个头绪。
   张烨把她接走后,带着她漫无目的地兜了好几圈。他似乎问了她想去哪里,但那个声音掉进了一个无底的空洞里,毫无回音。车速很快,但完全在掌控之中。
   苏乘并没有把刚刚发生的一切告诉张烨,没有这个必要。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他们在一家餐厅吃了晚饭,苏乘只记得头顶上的水晶吊灯在不停地闪烁。最后,他把她带回了家里。
   “呼——”浴室里传来电吹风的声音。苏乘知道,张烨一定在用风筒对着镜子,吹散那上面的雾气。镜子的中间形成一个清晰的圆,然后那个圆慢慢扩大,失去形状。
   在张烨穿着睡衣进来的时候,苏乘突然问道:
   那次儿子象棋比赛,你去了吗?
   张烨愣住了。
   我去了。他随即回答道。
   本来是要出差的,但是我后来请假了。他停顿了几秒,又补充道。
   苏乘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房间里黑漆漆的,只剩下张烨的手机屏幕发出的光,在他脸上投出一个诡异的光影。
   光暗了下来。
   苏乘一只手慢慢攀上张烨的身体,像一根羽毛一样,轻轻拂过他紧实的皮肤,又像一条蛇一样,仿佛要把他紧紧缠住,让他透不过气来。
   张烨迷失了。
   几乎不给他一丝机会,苏乘一条腿抬起来,跨过他的身体。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只有压抑着的沉重喘息。
   她步步紧逼。他看似平静,实则内部积蓄着一股骇人的力量。她不断试探,不惜将自己撕裂、揉碎,想要引出这股力量,然后让两股力量猛烈撞击,直至粉身碎骨。
   苏乘和张烨已经离婚一年了,但是苏乘从没有觉得他们像现在这样,联系得这么紧,这么密不可分。
  
   苏乘再次开着自己那辆车,已经是第二天傍晚。车开进了一条小弄堂里,她小心地打开车门,几乎是横侧着身子走出车外。
   这条狭窄的小弄堂,几乎可以带苏乘通往童年的任何时光。三十多年前,老街拆迁了,修了一条整个镇子上最宽阔的马路。靠着马路建了一排整齐的三层楼房。这条弄堂就挨在这排楼房的北侧。在这条弄堂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人们很快就从一楼搬到了二楼,只从弄堂一侧开个后门进出,把靠马路的那一间房租出去了,从此过上了靠收房租过活的日子。
   苏乘就是在这条弄堂里出生的。
   门虚掩着,苏乘已经提前打电话通知母亲要回家吃饭。门口有一双酒红色的新皮鞋,像新进门的小媳妇一样,羞涩地从鞋柜里露出半个头,圆圆的鞋头被擦得锃亮。苏乘看了一眼,就把自己换下的鞋子放到了一边。    父亲正坐在沙发上被抖音里的视频逗得哈哈大笑,全然不知道苏乘已经进来了。等他一发现,马上就把手机放下,朝着厨房喊道:“乘乘回来了,吃饭了吃饭了。”
   “媽,你买新鞋子了?”苏乘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
   母亲含糊地应着,往嘴里塞进一块红烧肉,顺手夹了一块放进苏乘的碗里。
   母亲不是一个会往别人碗里夹菜的人。“爱吃不吃。”这是她常常说的一句话。
   但是有时候情况好像并非如此。她常常对在街上偶然遇到的并不熟悉的朋友表现出极大的关心。那位不知情的朋友脸上又疑惑又不知如何回应这份热情的神情,常常让在一旁的苏乘感到很难堪。
   饭后坐在沙发上正划着手机,父亲递过来一根冰激凌,巧克力味的。在这个方面,父亲似乎永远不会落伍。
   父亲和母亲是别人介绍认识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父亲就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夹克,修身的款式,领子上有一圈褐色的貂毛。这在当时,是很时髦的人才会穿的。
   苏乘想,母亲当时选择了父亲,肯定也有这方面的考量。所以当三十多年前,母亲烫着弹簧似的卷发的时候,父亲从没有说过她一句。等到苏乘长大一点后,她常常对父母的婚姻表现出一种鄙夷的态度。在她看来,他们的结合,只是一个得以让自己原本的生活能更好维持下去的一种选择,而结合本身并不重要,更不要说这结合的产物——苏乘自己了。
   苏乘摇了摇头,父亲就自个儿剥开了。“钟薛高”,包装纸上赫然写着这几个字。苏乘记得自己曾经给儿子买过,一根就要十几块钱。
   像是怕化了似的,父亲“滋啦”一声猛吸了一大口。
   小时候,父亲就是在家里偷偷吃“冷狗”的。有一次被苏乘发现了,吵着闹着也要吃,母亲一笤帚就打在苏乘的屁股上。
   “哎哎,来,一定来,好几天没跳,好多动作都忘了……现在不行啊,稍微晚点……”母亲用手捂着话筒,压低声音打着电话。
   苏乘望着茶几上琳琅满目的一罐罐保健品,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显得格格不入。
   像一个沉重的锅盖,压着锅里翻腾的跃跃欲试的沸水。
   “我走了。”
   “这么快就走了,不再坐会?”
   苏乘走到门口换鞋。那双红色的新鞋子已经被藏进柜子里了。
  
   这一年来,苏乘就像一个严厉的督察员一样,在他们近乎快要忘却、迫切得想要开始享受人生的时候,就往他们头上泼上一盆冷冷的冰水。
   苏乘不能忍受,他们怎么就能对自己的苦难这样无动于衷,仅仅想到这对于他们女儿的打击与毁灭,他们就不该这么快淡忘,就根本不该也不能感到一丝一毫的希望与喜悦。
   苏乘一想到一年前的那场灾难,脑海中那一阵尖锐的“嘁——”声又开始响起来,仿佛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震碎。
   那天说好是张烨去接儿子的,儿子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虽然苏乘经常说要让儿子学会自己坐公交车回家。
   “才几站路,走几步就到家门口了,也该学着自己独立了。”
   但是张烨不同意。他坚持要开车去接儿子放学。
   但是那天,张烨迟到了。
   儿子就自己穿过马路走去公交车站。就在他快要走到站台的时候,一辆自卸车猛然冲了过来。
   “嘁——”是自卸车急刹车的声音。
   苏乘从来没有去事故现场看过,她是直接从单位赶到医院的。后来从警察现场拍摄的照片中才看到,是一辆方形车头的黄色自卸车。
   疲劳驾驶,抢救无效。这两个词像钟摆似的滴答滴答在苏乘脑海里相互碰撞,一刻也停不下来。母亲在旁边大声哭嚎,父亲扯着司机的领子要动手。这一切场景好像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发生,显得极为不真实。
   张烨是在后面才赶到的。他脸色惨白,惊恐地看着苏乘,想要寻求一个他期望的答案,但苏乘低着头,没有看他。
   和张烨一起来的,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苏乘只是不停地想着,儿子向着站台走去的时候,一定满怀希望地,想着今天一定会让妈妈刮目相看。
   苏乘后来才知道,那天张烨送女人回家的路上被人追尾了,所以才耽误了去接儿子的时间。
   送回家?哪个家?
   但这也不重要了。苏乘自始至终也没有问过张烨关于那个女人的任何事情。
   丧子、丈夫出轨,苏乘突然间成了这个世上最不幸的女人。失去儿子的痛苦已经占据了她整个的身心,导致其他任何东西跟这痛苦比起来,显得无足轻重。她所有的神经、所有的思想,都用来感受这痛苦,任由自己一点点沉向痛苦的深渊。
   在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苏乘总是竭力避免想起儿子。她避开一切有可能勾起她回忆的东西,包括张烨。但是痛苦总是在不经意间与她迎面相撞。她逃无可逃。
   渐渐地,苏乘开始放任任何的记忆侵袭自己。不可否认,有很多记忆是愉快的、温暖的。很多时候,苏乘近乎固执般地去回想每一个细节——那些在过去的日子里被认为无关紧要的细节。但最终,记忆总是会把她带到最痛苦的那个部分。
   这种痛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但越是这样,她越是逼迫自己去接近这个痛苦。
   她想象着儿子穿过人行横道的模样。他穿着一身蓝色的校服,那校服的裤子有些短了,露出一截白色的棉袜。他有很多这样的棉袜,但多半是白色的。瘦长的身体立在风中,像一棵葱一样摇摇摆摆着。
   然后那个昏昏欲睡的司机,开着那辆黄色的自卸车就过来了。他本可以休息一下再继续上路的,他本可以走另一条路,那样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和儿子相遇。
   但他偏偏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里。他看见前面的人了吗?或许看见了,但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撞了上去。儿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撞倒在地上。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啊,苏乘尽力去感受那种痛,让那个方形的车头压在自己身上。她想象着儿子躺在血泊中的样子,血染红了他的白袜子。她不放过一切血腥的细节。这种与痛苦的博弈令她颤栗,令她清醒,令她感觉活着。    她在等着,等着脑海中最后的那根弦“砰”的一声断掉。
   苏乘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似的,几乎变态地对这痛苦着迷。很多时候,她逼迫张烨和她一起回忆的时候,包括那些血腥的画面,张烨总是说,你不要总想着那些。
   那我还能想什么呢?
   张烨不说话了。他已经没有资格告诉苏乘应该怎样去生活、怎样前进,在很久以前,他确实一直在扮演这样一个角色。但现在,他已经被判处了死刑,而那个刑期却迟迟不到来,在那之前,一切的惩罚都不为过,他都必须心甘情愿地接受。
   张烨的这种痛苦,令苏乘感到有些畅快。有时候,他们在痛苦上达成一致,痛苦突然发生了共振,被无数倍地放大了。有时候,两种痛苦激烈地抵抗着,让彼此的痛苦都变得更强大更难以摧毁。
   他们很快离婚了,就像一个毫无争议必然要发生的进程,没有在苏乘心里激起一丝丝波澜。虽然在这之前,她曾无数次地幻想过这样的结果。
  
   大概是在他们结婚的第五个年头,苏乘开始有点厌倦这样的生活。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很正常,但一切也都變得可预见。
   在那些丈夫上班、儿子上学的休假日里,苏乘常常懒洋洋地睡到九点多才起床。她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好让一些新鲜的空气进来。
   她穿着薄薄的睡衣站在窗前,有时候甚至将睡衣前面的纽扣解开来,任上午轻柔和煦的风拂过自己的每一寸肌肤。
   苏乘闭着眼想象眼前这幅画面,沉浸在其中。
   她感到每一个毛孔都在自由地呼吸。
   如果没有了丈夫和儿子,现在会过上一种怎样的生活呢?她不放过任何可能让她接近这个幻想的机会,有时候连她自己也感到诧异。
   但更多的时候,她面对的是扔在书房里的袜子、吃饭时发出的“砸吧砸吧”声、刷完牙以后的干呕。
   日子好像被放在了显微镜下。所有这些细节都被放大了,变得越来越清晰和难以忽视。而关于张烨的整个形象,反而变得模糊。
   他变成了一个影子。
   有时候那个影子横亘在沙发和茶几之间,挡住你拖地的路;有时候那个影子在厕所和卧室之间进进出出,持续打消你的睡意。
   就像很多多年的夫妻一样,他们之间已经开始没有了眼神的交流。如果哪天你注视他的目光恰好被撞上了,那你所得到回应的,也必然是一个写满“有什么事吗”的不耐烦的眼神。
   做爱的时候,也不会看着对方的眼睛。曾经,是张烨开始前对她的深情凝视而非做爱本身,更令她感到满足。当一切进入正题,不再有幻想的余地的时候,她的激情也就慢慢走了下坡路。
   她也对父母抱怨过。这并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安慰,但她想着,如果哪天真的走到那一步了,应该先让他们有点心理准备,不至于让这个结果来得太突然。离婚,她竟然已经开始认真考虑这件事。
   但母亲总是对她这个想法嗤之以鼻:
   都多大了还折腾,你以为你还是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啊?再说真离了,你一个人带着儿子怎么活?
   母亲总是能提出一些苏乘根本就没有考虑过的现实问题。在她的计划中,丈夫和儿子只是消失了,至于这中间种种的过程,苏乘根本没有想过。连儿子也不在她的计划中,这让她自己吃了一惊。
   厌恶有时候和喜欢一样,来得毫无理由。在苏乘有过关于自由的念头以后,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对待张烨了。
   一开始张烨一直试图寻找他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错,但后来发现,无论他怎么做,苏乘已经像一个铁了心要离开的人,而离开的原因,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在出了那次事故以后,母亲第一时间就劝她离婚了。
   “我觉得无论怎么样,这次你不能再容忍他了。当初我劝你,真是我瞎了眼,当初你们离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母亲愤愤然地说着,一边说,一边用余光瞟着苏乘。初夏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打在苏乘的右侧。苏乘的脸一半隐没在阴影里,她低着头,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来是认可还是反对,抑或只是木然。
   “而且这次,”母亲不自然地停顿了下,“一定要让他净身出户,他做了那样的事,我看他也没脸跟你分财产。”
   所以事到如今,母亲还以为自己能好好生活吗?苏乘往左侧靠了靠,把自己整个地放进了阴影里。
  
   苏乘从母亲家回到她和张烨的房子里——确切地说,是她自己的房子里——张烨并不在。
   苏乘坐在一把墨绿色的沙发上,在扶手上轻轻摩挲着。
   这是张烨不能理解的东西。价格昂贵但毫不起眼的绿沙发,曾被他嘲笑为像一块苔藓。
   他每天不得不坐在苔藓上看新闻。
   几颗棕色的小颗粒,慢慢沉下去,还没沉到底,就被游上来的几条鱼争抢着吞进嘴里。橘色的嘴巴一张一合的,最终吐出一串泡泡,浮到水面上,破灭。
   这是苏乘执意要养的一缸鱼。她总是有一些在张烨看来脱离实际的想法。在张烨看来,一缸鱼意味着每日的换水、喂养,定期的鱼缸养护,鱼苗的更新。但苏乘,仅仅因为路过一家店的时候,被玻璃缸里一条闪着莹蓝色光芒的小鱼所吸引。
   最终鱼还是养了,张烨到最后还是不能理解苏乘,但是他承接了关于养鱼的一切事务,除了坐下来认真观赏它们。
   自由了呢。苏乘心里想着。现在这境况不正是自己所期望的吗?儿子没有了,丈夫也随时可以消失,只要自己愿意。而且她不管做出怎样的决定,永远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
   然后呢?苏乘又抓了一把鱼饵,投进鱼缸里。
   苏乘看着房子四周,到处都是张烨忍受她的证据。
   他一定忍受够了。
   那个女人,一定不会养鱼,也不会让他坐在绿色的沙发上。    门锁被打开了,张烨开门进来。外面大概有些冷了,张烨把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
   房产证已经宣告张烨不再属于这里了。但谁也没有特意提起过这件事。苏乘曾经想过,他们之中要是有一个人不再住这里了,任何一方肯定都会感到被遗弃。
   你回来了,吃饭了没有?
   吃了,你呢?
   我也吃过了。
   晚上,苏乘平静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筒灯。有一个已经坏了,在明暗之间微妙地闪烁着。
   张烨一定也看见了。他在另一侧躺着,呼吸均匀,几乎和那个筒灯同步。他一定在思考,这个筒灯装了几年,是LED还是普通炽光灯,当初用了什么牌子,他是否应该考虑换一个牌子……
   “我们再要个孩子吧。”黑暗中,张烨的声音清晰而镇定。
   苏乘并没有转过身去,她把被子往身上掖了掖,脸深深埋进去。她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身体像一片悬在枝头的叶子,轻轻颤动着。就在她快要控制不住的时候,她听到张烨起身走去了阳台。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苏乘紧紧抓着被子,眼泪像潮水一般不住地涌出眼眶。她的抽噎声因为闷在被子里,变成呜呜呜的声音,像一只动物的哀嚎。
   张烨永远不会明白,如果苏乘拒绝了他,并不意味着他的错误不被原谅。他不会理解失去孩子对于苏乘意味着什么,重新拥有一个孩子也并不能抹杀他们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的事实。就像他不理解她的鱼、不理解她的绿沙发,他永远只是在忍受。
   但是这种忍受,在婚姻中,或者在爱情中究竟意味着什么?是苏乘也永远不能理解的事情。
   或者说,她知道得太晚了。
  
   餐厅里的客人差不多都走完了。丁泽喝完了杯子里的最后一点柠檬水,用纸巾擦了擦嘴,并没有要续杯的意思。年轻的店员来收拾桌面,将一把把椅子推进桌子下,经过他们那桌的时候,很自然地绕开了,那样子好像在说,你们慢慢吃,我不着急。
   苏乘反复用勺子舀着一勺饭,海鲜炒饭。她试图用勺子把它压成一个球形,但尝试了几次,最终放弃了。
   这是苏乘第一次没有把海鲜炒饭吃完。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预感。
   需要再点些什么吗?或者你可以尝试一些之前没有吃过的东西。
   对面,丁泽微笑地看着她说道。
   在此之前,苏乘会以为这是客套话,但今天,苏乘知道,丁泽或许是认真的。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就在她的目光即将与他的相接触的那一刹那,他避开了。
   苏乘低下头,那勺炒饭完全散了,不成形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和丁泽在这家餐厅吃饭的呢?大概是那天加班以后,苏乘不想回家吃饭,然后就在这里偶遇了同样不想回家的丁泽。
   “介意拼个桌吗?”
   苏乘还记得丁泽当时微笑地看着自己的样子,让她恍惚之间不能将他和隔壁办公室那个不苟言笑的同事联系起来。
   在餐厅里的丁泽和苏乘平时认识的他不太一样。他很健谈,谈单位里的事,也谈旅途中的见闻。他聊天的时候会把眼镜摘下来,露出两道深深的双眼皮。丁泽说他有600多度的近视。苏乘很想知道,他摘了眼镜看到的自己长什么样。他说到高兴的时候,总要喝一大口柠檬水。苏乘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喜欢上了这种有些酸酸的微涩的饮料。
   苏乘有想过,那个总是笑着问他们“今天还是一样吗?”的年轻店员,是怎样猜测他们的关系的。他们一定不像一对正常的情侣或夫妻那样亲昵,但是一男一女总是在一起吃饭,这也已经超出了普通男女朋友交往的范畴。
   他一定恍然大悟似的,在后厨跟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店员说,我知道了!他们一定是在相亲,目前还处在试探的阶段呢,不过我觉得他们两个啊,估计有戏……
   “你在笑什么呢?”
   “没什么。”苏乘笑着摆摆手。
   气氛在丁泽开始谈论他家里的事情以后,变得有些不一样。作为交换,苏乘也谈论了她丈夫的一些事。男人和女人在与自己婚姻外的异性相遇时,总会不自觉地营造出自己在婚姻里备受折磨的形象。
   很久以后,苏乘才明白,只是因为那个时候恰好是丁泽出现了,仅仅是因为他恰好出现在那个时间里。但那个时候,苏乘觉得,如果饭后丁泽邀请她,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上车。她相信,丁泽也是一样。
   但是今天,丁泽刻意避开了这个话题。尽管他回避得很巧妙,但还是被苏乘一眼识破了。他一定是在顾虑什么。是怕自己难受或者尴尬吧?或者仅仅是因为,你原本很想做的一件事,由于前面有重重阻碍,你对它无所畏惧;但当这件事突然具备了成全的条件——或许丁泽就是这样认为的,只要你稍加努力就能实现,你反而退缩了。
   既是障碍,也是盾牌。
   苏乘笑了,是那种丁泽曾经夸过她的优雅而从容的笑。尽管在此之前,至少是在这间餐厅里面对着他的时候,蘇乘只是尽力在维持她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包括笑容。她喝掉最后一口柠檬水,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理了理衣服,站起来说道,走吧。
   店员正收拾好门口的桌子折返回来,冲着她笑了一下。这么久以来,苏乘几乎是第一次认真看清了他的脸,是一个长相颇清秀的男孩子。她也冲他笑了一下,说了声“再见”。苏乘也几乎是第一次注意到,他摆放的桌椅那样整齐有序。
   丁泽从后面跟上来。
   走到门口的时候,夜晚的风让穿着单薄的苏乘感到有些冷清,她从包里拿出一件针织衫,丁泽在她身后,帮她把衣服披上了。
   两个人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路,没有人说起任何关于告别的话语。仿佛这只是一个与其他无数个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夜晚。或许他们之间,连告别都谈不上。
   丁泽坚持把苏乘送到了她的车旁边。他总是这样绅士。苏乘摇下车窗,对丁泽摆摆手,说了再见,然后就踩下油门,消失在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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