茕茕独行

来源 :陕西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mx198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琼儿比我小一岁,是邻家的一个女孩。
  要说我比琼儿幸运,是因为我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宠爱着。琼儿只有爷爷和爸,没有奶奶和妈。
  听大人们说,琼儿奶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得痨病死的,她妈是在琼儿三岁的时候跟一个收废品的男人跑了。因此,我们同村的几个娃儿就常常背着大人欺负她,有时是在上学的路上把她围住揍一顿,故意在她的身上脸上洒几滴墨水,用石灰在墙壁上写上“田秀的妈跑河南”。琼儿并不像她爸爸那么懦弱,也要气嘟嘟地捡起土坨或者石块朝我们扔过来哭着鼻子说:放屁,不是跑了,是死了。
  我们这个叫烂泥沟的村是川中盆地最偏远的一个地方。说贫困说穷,并不是吃不饱饭,而是因为山高沟夹没有公路,不单单是琼儿的妈跟人私奔了,到了婚龄未结婚的光棍占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只有我爸学了木匠这门好手艺幸运,居然讨到了我妈还没有跟别人跑。
  琼儿她爸叫祥子,虽然焉不拉几生性懦弱,但他还是相信老婆没有远跑,可能就在方圆百里之内,为了找到她,就干起了早起晚归游走十乡八里收废品的营生。
  琼儿读到的第一本《安徒生童话》就是她在帮她爸分捡废品时发现的。她爸执意要拿去卖,说,这本书厚压秤,可以多卖几分钱。琼儿就急了,以不帮忙干活和绝食相威胁,她爸才同意留下了,说等她看完之后再拿去卖。这本《安徒生童话》是琼儿在放学后一边打猪草一边喂猪煮饭中挤时间读完的,前后差不多有半年。
  瓊儿爷爷看着她如此劳心费神地读书就埋怨她:琼儿,一个女娃子家家的,读那些闲书干啥,有那多余的时间学习做做针线活多好啊!琼儿不理会,仍旧埋头看她的书,如果再唠叨个没完,她就起身背背篼以打猪草为由躲到坡上去偷着看。当然,别看她只有小小十岁年纪,打猪草的手脚却不是一般的麻利,一两个小时就能打满一背背都背不起,还要扯起嗓子喊爷爷来接她。
  琼儿也没因此怨恨过爷爷。因为她爸常年在外云走四方收废品,家里的田土都是爷爷一个人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尤其是大太阳天,爷爷气喘喘担粪上高坡,还要汗流浃背割麦打苕沟扳包谷,琼儿都看在眼里疼在心头。
  一个月光朦胧的夜晚,琼儿她爸担了满满一挑废旧物品回来说了一句话,就把琼儿惊炸了:我、我、我———找到你妈了。琼儿没有惊喜,而是冷冷地回了句,好啊明天正好是星期天,我终于可以实现想看看她长啥模样的愿望了。
  这一夜,琼儿辗转反侧怎么也难以入睡,挨到鸡叫第二遍也不知道是啥时辰,就起来弄得锅碗瓢盆咣当响。煮好猪潲煮好饭,将她爸祥子从床上拖起来吃饱了就出门,天空乌蓝乌蓝的还没有亮。
  琼儿把自己只有过年过节才舍得穿的那身没有补疤的衣服穿在身上,紧紧跟在爸爸的身后翻了一座又一座山坡,绕了一道又一道山梁,趟了一条又一条河沟,直到太阳将自己的影子照成面筛那么大,走到一个比自己家那条沟谷还要夹,坡比自己家那坡还要高的一个人驻在半山腰的村庄,她爸祥子才停下来指着三间石柱头房前有两棵桉树的院坝说:妹仔,到了,就是那一家。
  琼儿停下脚步,静静地想了好一阵才站起来,看了老爸祥子一眼:走啊。她爸祥子没有动,一脸慌张地望着她。琼儿扭头就直直地朝着那户人家走去。
  堂屋门是开着的,里面有一大一小脏兮兮,年龄只有三五岁的两个小男孩趴在饭桌上做作业。琼儿肯定,这就是自己妈与那个臭男人生下的野种,再扭头看左侧的灶屋,见烟囱里正炊烟袅袅,就昂起头咬着牙直接闯了进去,吓得正在挽柴烧火的那个女人一声尖叫:你、你、你、要想做啥子?
  琼儿根本就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蓬头垢面面黄肌瘦,一对干瘪的乳房从烂了几个眼的红色秋衣里显摆出来的女人,就是自己苦苦想了五六年恨了五六年,生下自己就跟一个野男人跑了的自己该叫她做妈的那个女人。琼儿就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她静静地盯了她足足一分钟,说,我走累了走饿了,想吃东西。
  琼儿该叫她做妈的这个女人,一下子明白了站在自己灶门眼前的小女子仅仅是个要饭吃的叫花子,就提起坐着的板凳呼地一下站了起来,你、你、你,跟老子滚出去,我这里没你的饭吃。
  琼儿没有惊慌,随手抓起案板上的筲箕、盆子向她砸去……顷刻间,一大一小两个女人你揪我的头发我抓你的脸扭打成一团。
  “松手?”琼儿强令着紧紧拽住自己头发,而又该叫她做妈的女人,“再不松手,我就掐死你!”
  女人的手松开了,琼儿卡住她脖子的手也松开了。
  女人一缓过劲,就狠着命抱住琼儿的双腿扯开嗓子喊起来:“来人呀,救命啊,叫花子妹仔杀人了……”
  琼儿一动不动地站在遍地浇湿不堪入目的灶门前,怒目圆睁地盯着眼下紧抱自己双腿的女人。
  很快,闻讯赶来了很多人,将琼儿从灶屋拖出来。有的喊捆起来。有的喊这么不要脸,把她衣服扒了裤子脱了,看她究竟是个啥东西啥货色。紧接着,有好几个男的女的齐声附和了起来……
  祥子被这种场面惊呆了———琼儿被人五花大绑捆在桉树上,哭着破骂着一把扯开琼儿衬衫纽扣露出红色背心的居然是离弃自己的婆娘,琼儿的亲妈赖素华。隐藏在胸中的怒火早取代了他的懦弱,就奋不顾身地冲进人群,挥起一巴掌打得这个面黄肌瘦的女人一个趔趄,痛哭失声地吼道:你、你、你,好好看看,这是你亲生的闺女———琼儿呀!
  女人惊慌失措地看看祥子,再看看捆绑在桉树上的琼儿,一下子面如土色地瘫软在地上。
  祥子不顾一切地去解捆绑着琼儿的绳子,众人也没哪个再去阻拦,好几个年岁大点的老人都说作孽,真他妈的作孽啊!摆了摆脑壳一一散去了。
  二
  我也常常扪心自问,少年的我为啥那般愚不可及,面对琼儿的种种不幸,非但没有丝毫的怜悯和同情,反而幸灾乐祸,甚至嗤之以鼻。
  那天,当琼儿父女俩饿着肚皮悻悻地往家转,是那个院子里的一个老婆婆悄无声息地请他们吃了一顿红苕稀饭。老婆婆告诉他们,其实赖素华也不容易。当初,她一来到我们长海沟,就知道她是被拐骗来的。她也偷着跑了好几回都被王癞子这个遭天杀的逮了回来,打得鼻青脸肿哭都不敢哭出声来。   琼儿早些年就知道生她的那个女人叫赖素华,但不知道拐骗赖素华的这个男人叫王癞子。当听到老婆婆说赖素华自从狠心抛下自己背叛父亲跑到这里,日子过得并不舒心———王癞子一年四季从不做农活,也不再收废品,常年云走四方做起了牛经济的行当,挣点钱还不够他自己在外面乱花,生他妈两个鬼崽崽像叫花子似的不管不问,每天喝得烂醉回来,看到哪里不顺眼就拳脚交加拿赖素华出气时,隐藏在琼儿心中多年的那股仇恨就释然了许多。
  回到家天已黢黑,琼儿早走得脚酸腿软,一屁股坐在凉椅上,硬是等到爷爷把红苕稀饭端到桌子上才站起来吃。
  “琼儿,见到你妈了吗?”爷爷问。
  “见到了个鬼母子女人家。”琼儿答。
  “心里对她再有恨也别这样埋怨她,毕竟她是生你的亲妈。”
  琼儿提高嗓门说:“不准再说她是我妈!我没有妈,我是垮岩洞垮出来的,是我爸从毛狗洞里将我捡回来的!”
  琼儿将一大碗冷热正合适的红苕稀饭端到了他爸跟前。她爸祥子说就放桌上我起来吃,可是他努力好几次就是没起来。
  琼儿说爸,你今天是怎么一回事?为啥站不起来了?祥子说,我也奇了怪了。琼儿问有没有哪儿不舒服,腿杆子痛不痛?祥子说没哪儿不舒服,腿杆子也不痛。
  半夜,祥子一骨碌翻爬起来解手“咚”地一声滚在了地下,几经挣扎才确信自己的左脚使不上力失去了知覺,只能靠右脚摆到猪圈边抖抖缩缩尿完尿再扶住墙壁摆回到床上。祥子想,真他妈日怪,又没哪儿痛怎么就使不上力了呢?
  琼儿起来煮饭,第一件事就是走进祥子的屋扯亮灯问好些没有。祥子说没有,你倒点酒跟我揉一揉。琼儿就倒滴酒在手心顺着腿杆抹了个遍就使劲捏拿了好半天,仍一点反应都没有,急得在原地不停滴转圈圈。
  天亮时,琼儿爷爷起来看了一眼说,琼儿,你着急个啥,说不定是抽风,过一两天就没事了的,你就放心去学校读书吧。
  琼儿白了爷爷一眼,才忧心忡忡地背起书包出了门。
  半上午的时候,医疗站的刘先生就骑着摩托来了。把脉听诊查血压再翻来倒去地将祥子那只左脚拿捏了两三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样,我先拿点舒经活血的药吃个两三天试试,如果见效就好办,如果一点效果都没有,就只好去大点的医院检查了。”刘先生话音刚落,琼儿的爷爷就一口接了上来,“你应该晓得去趟大医院要花多少钱吧?”
  “表叔,人病了花多少钱也得治啊?你总不至于让他常年累月睡在床上等人伺候吧?要是死快点倒好,要是拖上过三年五年十年八年,还不把你小孙女儿一辈子给害了?”琼儿爷爷说,你问问他这些年收破烂搞了好多钱嘛?琼儿上学的学费钱都拿不出一分,买化肥买塑料薄膜买盐买火柴买洗衣粉,还有电费钱从没拿过一分钱出来?我他妈七十几岁的人了还冤得很,当牛做马受大累还不是为了琼儿读书将来能有个好的前途。
  琼儿中午放学回来,见爷爷与爸爸都绷着两张苦瓜脸气嘟嘟的,不问也知道是为钱的事。
  琼儿放下书包就拾起围腰笑嘻嘻地拽起爷爷就进灶屋刷锅煮饭。
  “爷爷,你说爸爸得的这病该不该治?”
  “该治。”
  “我就说嘛,爷爷根本就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嘛。”
  “哪个说老子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刘先生呀,我放学回来的时候,专门去刘先生的医疗站问过他爸爸的脚杆到底是哪门回事了。”
  “我是说了几句气话,哪有眼睁睁看着他病倒不给他看的道理嘛。”
  星期六的早上,琼儿和爷爷尾随被滑竿抬着的祥子披星戴月走山路赶县际班车到达本市最高级别的医院已是上午10点多钟。
  挂号,缴费,再将祥子抬到三楼专家门诊,他们问了好几个穿白大褂的护士,上楼下楼走了好几趟冤枉路才找对地方。
  医生是一个戴眼睛的老头,一边开单子一边问是做全身检查还是光做局部。琼儿爷爷回答说我们哪晓得,你们说该咋查就咋查。戴眼镜的医生说,做全面检查照CT要600多块,我看你们是农村来的没医保卡就做个局部检查只要180块钱。琼儿爷爷就爽爽快快就答应了。可半小时后检查结果一出来:腿脚杆啥毛病都没有。琼儿爷爷一下子就咆哮起来,你们他妈的啥舅子医院哟,尽他妈骗人,没毛病怎么会走不得路?帮忙抬祥子的两个同乡也跟着附和着闹起来,这是经得眼睛看的事实,人家的脚明明走不得,怎么能说没毛病啦?!
  那个戴眼睛的医生没吭声,又开出一张单子给琼儿爷爷:去交费吧,给他做个全面检查。琼儿和爷爷四目相觑,迟迟疑疑没有动。那戴眼镜的医生一下子火了,你们还要不要检查,不检查就走,我们还要看下一个!
  琼儿陪着爷爷又去交了400多块钱。———检查结果出来是脑堵塞。
  “真是撞你妈个鬼哟!脑壳堵塞了,会是脚杆走不得?你们医院尽他妈糊弄我们小老百姓不懂?”琼儿爷爷又一下子蹦跳了起来。
  这回戴眼睛的医生没有恼火,倒是心平气和地把琼儿爷爷拉到就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和颜悦色地说:“老人家,你不要急,听我慢慢给你说。你儿子这病就是你们农村通常所说的中风,由于他的血糖过于黏糊,导致大脑通往左脚这根神经的血液过不了,所以你儿子的左脚就没有知觉走不得。”
  琼儿爷爷顿时脸色惨白,自言自语地说:真要是中风是医不好的,三天不死要三个月,三个月不死要三年。
  戴眼镜的医生说也不要那么悲观,打针吃药溶血还是有疗效,只不过医治的疗程长,你们做家属的要有耐心。
  琼儿拿着医生开的10天药到药房去划价———2300元,手就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琼儿爷爷也紧跟着跟了过来,一把抓过处方单子撕了,气愤愤地说:这他妈的哪里是医院,简直是活抢人!走,我们回去找草草药医生看,莫得哪事看不好!
  祥子到了一趟医院,白白花掉几百块钱没有服上一粒药当天就被抬了回来,躲在内心里的无望与不满都详尽地写在了脸上。琼儿爷爷说,琼儿你放心去读书,我晓得去请人来给你爸爸医。   琼儿出门后,爷爷并没有去请医生,而是请来一个巫婆,川中部地区的人称“仙娘”,一个是乡间游医,川中部地区的人称草草药先生。
  他们一男一女一跨进门就拍着胸脯对祥子说,别做得那么害怕,阎王不要你的命,你就是想死也死不成。我们两个跟你来个神药两改,保证不出十天,你就能站起来担粪上高坡。不相信?去问问黄泥嘴那个蒋高人,医院检查说他是胃癌晚期不敢开刀,最多活三个月,后经我们跟他神药两改,没有花到500块钱,现在都一年了还能跑能跳活得好好的。
  于是,他们两人将祥子抬到阶沿上。草草药先生将他的包裹打开,拿出来十几个瓶瓶罐罐念念有词地在祥子的左脚杆上扎灸针烧火捻;而那个“娘娘”则关上了大堂屋门摆起了香案,上求玉皇大帝观世音菩萨下求财神菩萨土地公公到此,捉拿一切牛鬼蛇神妖魔鬼怪。直到中午琼儿放学回来,大堂屋门仍然紧闭,香蜡钱纸燃烧出来的烟雾从牛肋骨窗子里翻滚出来,熏得人鼻辣眼落泪。
  琼儿看到爸爸左脚杆上被扎得乌紫血红的数十个瓶盖印记,恶心得差点吐出来,赶紧调转脸喊:爷爷,这都是在搞些啥名堂?我还以为是好高明的治法,竟然是一通乌七八糟的折腾?
  爷爷开门从屋里烟熏火燎地跑出来惊慌慌地吼道,你一个小娃娃啥都不懂就不要乱说,得罪了诸神非但治不了你爸爸的病,还要降罪于你。草草药先生也说,妹仔,我们这是在神药两改,保证在半个月之内让你的爸爸能担粪上高坡。
  三
  在十一二岁的年纪,不仅仅是琼儿愚昧无知,我也不例外啊!但悲伤的事情却没有缠上我,偏偏抓住了她。
  琼儿的爸爸祥子并没有像巫婆“仙娘”和草草药先生预言的那样,十天半月就能担粪上高坡了;而是每况愈下,原本可以瘸着一条腿下床大小便,一个月后就只能在床上用盆子接了。
  一天,琼儿从电视上看到服用卵磷脂可预防和治疗高血压、心肌梗塞、脑溢血、脑堵塞等疾病,就风尘仆仆跑到城里“回春堂”大药房花60元钱买了一瓶,一日三次每次两颗还真见效,原本麻木端碗打抖抖的手居然不抖了。琼儿和爷爷看到了希望,祥子翻来倒去瞧着自己的手眉眼角舒心地笑了……
  问题出在“钱”字上。琼儿已是第三次被老师催缴学费钱了。琼儿低垂着头对班主任陈老师说,爷爷已经把存钱的文书匣子打开给我看了,里头只有四十几块钱,再给爸爸买盒卵磷脂都不够了,你就再宽限一两个月吧。陈老师用一种十分狐疑的目光盯着琼儿低垂着的头足足看了一刻钟,说,该减免的我都给你减免了,总不至于再拿我的工资跟你贴吧?琼儿上嘴皮咬着下嘴皮,几滴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恨恨地说:放心吧陈老师,我读得起书就给得起钱,不会让你拿工资贴的……第二天琼儿真就把学费交了,只是不知她是从哪里借来的。
  琼儿发狠争硬气。每天一放晚学就背起背篼上坡,钻树林穿草丛打挖各种能卖钱的中药材,洗净晒干积少成多后,星期天再背到集市上去卖。第一个月下来卖了80多元,第二个月卖了100多元,既把学费解决了,又买了两瓶卵磷脂回来给祥子吃。祥子居然能拄着拐杖出门了。整个沟里的人大人小孩无不称赞琼儿能干,长大了比任何家的娃儿有出息。
  端午节的前几天,琼儿突发奇想,石菖蒲、陈艾这两样东西挂在门前能驱邪避灾,还可以熬水洗澡祛风除湿,在城里肯定好卖。星期五一放学就背起背篼出去,不大会儿功夫就砍了一大背,第二天起了个早,徒步走了四十里山路赶到城里一栋高楼前,放下背篼歇气就被一大群人围住,你一把我一把,眨眼功夫就被抢完了,数数手里五元十元的钱居然有六十多块,汗津津的脸上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
  第二天琼儿起来得更早,琼儿背了扎扎实实一背信心百倍地赶到城里,高楼顶上那三面大钟刚打九点。刚一放下,争先恐后围抢的人比昨天还要多。都说这个妹崽的陈艾香不是野棉花蒿蒿,价钱一样份量多。琼儿一边捆把把一边收钱,乃至于城管执法车悄然而至,她一点防备心都没有,还以为也是来买陈艾和石菖蒲的。直到将她散乱在地的石菖蒲陈艾一抱一抱往车上扔才大惊失色。
  气势最凶的是个三十多岁的胖子,他在猫腰搂的同时还恶狠狠地将背篼连踩好几脚,存心要踩扁踩烂。琼儿从惊慌失措中清醒过来,愤怒地捡起地上的半截砖头挥手就砸在那家伙的额头上,鲜血直冒……一时间,五个城管揪住琼儿硬往车里塞。琼儿脚蹬手抓舍尽全力在抗争,其中一脚踢到了那个胖子的裆部,痛得松手直叫唤,手抓破了一个女的脸歇手蹲在了地下,唯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城管死死抱住琼儿不放。情急中,琼儿看到人群一个中年妇女接连示意她用牙咬的动作———她就照着女城管的手臂狠咬一口。等女城管痛极一松手,琼儿就一头扎进人群,从故意让开的缝穴中逃走了。几个城管试图想追撵,被围观的人群牢牢拦住齐哄哄地责骂:你们欺负个小女子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抓贪官、抓扒手、抓光天化日的抢劫犯呀?
  琼儿从人群中逃出来奔进了就近的一条小街。她知道,那帮人有警车追得上她,钻小街人多车不敢开快。她還知道,城市里的大街小巷都安得有电子眼,无论你跑到哪都找得到。因此,她肚子跑饿了,在烧饼摊买了两个烧饼还是坚持一边啃一边没命地跑。很快就把那座城市远远地甩在了身后,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就到了涪江河一个她叫不出名的渡口,正好船在这边船翁起杆要走,她就一个箭步跳上去吓得船上的十几个人直摇晃。船翁说妹崽,你慌啥慢点。
  眼睁睁看到船到了对岸,琼儿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她感觉到一身的汗早把衣服湿透了,再加上在城里的抓扯,她前襟的扣子被扯掉了两颗———庆幸的是里面的背心还没被撕破,不丢人。
  一路的羊肠小道琼儿跟着爷爷进城走了无数次非常熟悉。琼儿在中午太阳当顶就回到了烂泥沟村的后坡上。她担心城里的高科技电子眼无所不能会一路找到这儿来,就躲在蛮子洞里等到天黑才摸回家里。
  电视里“新闻零距离”正在播送她逃走后,围观市民打电话报警通知电视台新闻零距离现场采访的情景。市民都是站在她这一边,纷纷谴责城管执法者暴力执法的滔天罪行。画面还出现了城管执法局副局长检讨向市民道歉的画面;琼儿怎么也想不到,因为自己这一天没回来爷爷着急,责骂了老爸祥子一下午:脑筋笨不中用啦!婆娘跑了对琼儿没有担待啦!你卧床瘫尸要好不好要死不死,是不是来收老子和琼儿上一辈子欠你账的啊!   听见响动,爷爷看到琼儿回来,眼眶湿润得快哭出声来,赶紧起身去灶屋把饭锅端了出来。琼儿没有感觉到老爸在与爷爷赌气,见锅里有两个蛋,就给爷爷和老爸一人舀了一个。爷爷说琼儿,那是专门为你煮的,他一天睡在床上啥不做有啥资格吃。这些话琼儿已听过N多遍了,根本就不当回事,第一碗舀起双手递给爷爷,第二碗就责无旁贷地端进里屋送到老爸手上。晚上还特地端起饭碗陪坐在老爸床前一边吃一边说些宽心的话。
  等琼儿将碗洗了猪喂了,祥子就她叫到床边拉着手说:妹崽,是爸爸命孬不中用害这种要死不活的怪病拖累你,祸害你,让你安不了心上学,害你了啊?爸爸当初不上学,不是因为你爷爷供不起,而是因为我人笨!———妹崽,你脑袋瓜聪明成绩又好,要是不上学就要耽误你一辈子的前程,爸爸死也不会瞑目的啊!琼儿看到了泪珠大颗大颗地从老爸脸颊滚出来,也紧紧逮住爸爸的手伤心地抽泣起来……殊不知第二天天不见亮琼儿起来做早饭,发现屋后的大柏树亮晃晃的,就近一看———老爸祥子一身冰凉卷缩成一团睡在那里,就哇哇大哭起来……左邻右舍很多人都还在床上,一边穿衣服一边奔跑围过来,准确判定祥子已经死了。从歪在他身边臭气熏人的乐果瓶子看,就是喝乐果自己寻死的,柏树皮是他在心绞痛难受时用嘴啃下来的。
  四
  祥子变人活了一辈子,也就窝囊了一辈子。在烂泥沟人的眼里,就是小孩也没哪个拿正眼瞧过他。这回死了,倒让全沟的人肃然起敬———人们都相信他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他活在世上是琼儿的拖累。因而,全沟的人都随了大礼,最少的都没低过100元。
  安埋了祥子。琼儿没有像人们臆想的那样痛不欲生哭得死去活来,只是觉得好像一件自小到大佩戴在身的东西,突然丢失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心里空落落的。琼儿知道,爸爸的死绝不仅仅是因为爷爷的责骂,更多的是因为钱,因为没完没了无期限的穷……假如有钱,能跟城里有工作单位有医保的人一样长时间住医院治疗,或许他就会拼命地想活了……
  我常想,我可能就是从琼儿爸死的那天起开始喜欢上她的,包括整个烂泥沟的童伴们都不再欺负她了。而我还变着法子去讨好她。我跟妈说我长大了一定要讨琼儿做婆娘。妈说傻样,就你不中用的样子哪里配得上琼儿?我说我干活没她能干,考上了大学当了官总配得上她吧。妈说,得看你娃有没有那福气———琼儿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钱,想让她爷爷在有生之年过几天好日子。
  一个暑假之后,我与琼儿就一同升到镇上中学读初中。她在二班我在一班,但一到下课都能看到她娇小的身影一天比一天漂亮。每天我都与琼儿结伴而行,不论是清早去学校,还是放晚学回家。这是一段十二三里的山路。一出门就要翻一个又陡又窄的垭口,再弯来绕去走三五里田坎小路,才能走上从县城到镇上这条只能单车通行的公路。我们好羡慕那些离公路近,骑自行车去读书的娃儿们。
  每天中午,我们需要在学校蒸饭———需要自带红苕和米。才两天,琼儿的饭盅盅就遭人偷了。之后,每到中午的下课铃一响,我就直奔学校食堂,将自己和琼儿的饭盅盅一并端走,躲在马溪河边那片巴茅林里,一边吃一边说些与学习相关的话题……琼儿每天都是红辣椒或泡青菜下饭;而我则时常带些腊肉埋在盅盅的最下面。妈说,死猴儿别一个人吃完了,一定要分一些给琼儿吃。起初琼儿脾气很犟,硬是不吃,后来经不起我软磨硬劝,她才勉强接受了。
  琼儿和我一样学习偏科。她语文、政治、历史、地理好,作文常常被语文老师拿到其他班当范文念;而我则与之相反,数理化好,每次上作文课写作文,都是咬着笔杆不知怎么动笔。后来,我就向琼儿讨教。她说要想语文好好办,就是要对童话、小说感兴趣,读得多了就能顺理成章。果然,我就认认真真读了好几本琼儿借给我的童话、小说、故事书,写起作文来一波三折还真像那么回事。只是,琼儿数理化成绩始终不好,我没有帮上她。因为,弯弯绕的数学题仍你怎么跟她讲,就是听不明白。她说,国,反正我一个女娃子家,笨就笨吧,大不了将来嫁个不太中用的男人就是了。
  琼儿叫我国是现在。在小的时候,我们几个娃儿时常欺负她没有妈,她就恨恨地叫我国娃子。我看见她跟我说大不了将来嫁个不太中用的男人就是了的时候,眼睛白了我一眼,脸上还露出了一片红晕。当时,我很想说,等将来我考起大学了就讨你做婆娘,但话到嘴边没有胆子说出来。
  后来,等我长大成人之后才知道当时为啥不敢说那句话。———因为我和琼儿还只是个细娃儿和细妹儿,用我们当地的一句土话说就是还没有破身。我破身是在读初二的时候,先是奶膀子里长了一个豌豆米大的疙瘩,接着就是裤裆里头发痒窜出些许绒绒毛来。尽管我与琼儿放学上学形影不离无话不说,但这个事却没有告诉她,她也就不晓得我的这个秘密。而她的那个秘密,她不告诉我,我也知道。首先是因为她穿的衣服多数是左鄰右舍大姐姐们送的,要不是小了,穿在身上紧绷绷的,要不是大了穿在身上松泡泡的。初夏的星期天,我与她一同去坡上打猪草,只要一猫腰就能看到她的乳头比我的要大很多。其次是一天放晚学回家,走在后面的我发现了她裤裆里溢出来的血迹,将她翠绿的的确良裤子浸红了。我一惊呼,立即吓得她的脸色惨白。我问流这么多血是不是很痛?她摇摇头。我说还能不能走,要不我背你?她说不,我能走。
  回到家,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她老人家非但没急反而笑了,立马拿了一个大纸包揣进怀里,说,我去看看就回来。妈一出门,我的心里就开始嘀咕……等到她回来也说琼儿得了啥病。琼儿她得啥病了?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妈笑眯眯地说,傻儿子,她没有得病,她是破身了,再过几年就可以放人户了。
  至此,我与琼儿之间的言语就不是那么多了……一晃一年就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在一个春三月的星期天,太阳暖融融的,照得山上山下的桃花梨花油菜花耀眼闷人。村里头的几条狗一会儿在沟底一会儿在坡上,汪汪汪地求欢打架。我看见琼儿在我们沟里最大的那块土头扯猪草,就提着撮箕去捡狗粪,走到离她最近的土边咳嗽,算是跟她打招呼。以往她抬头看我一眼脸红一下仍旧埋头忙她的,今天却出奇地把我叫到土里边又大又深的沙凼里。   我一头雾水。琼儿说国,我想跟你说件事,但你得答应替我保密和帮我。我说只要我做得到就莫问题。她说国,我想去深圳打工。我说你这么小,开什么玩笑?她说不是玩笑是认真的,我们班的陈倩过两天就要跟她姐姐一起去。我求她帮忙带我,她们已答应了。我问你需要我帮你做啥?我需要你帮忙做两件事:一是我突然离走,爷爷肯定要找,我想请你下午放学回来就跟他老人家说明白,劝他不要替我着急;二是请你关照一下我爷爷,也就是说他有个伤风感冒你帮忙请下医生或者买点药,有啥不得了的事给我打电话,我一定第一时间赶回来。我说没问题,我不在家我爸妈也能也会的。
  说这话,我们两人是面对面坐在沙凼里的两坨石头上相互对望着的。她忽然低垂着头脸红红地又问我,你要我怎么回报你尽管提。我顿感局促不安,嗫嚅了半天才憋出两个字:没有。她扬起脸捋了捋长长的秀发直视着我:你喜欢我,是不是?我———羞耻到了极点。久藏心底的那種见不得人的秘密突然被她道破,尴尬的我顿感手脚无措,真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钻进去。不待我回答她,她又接着说国,我也喜欢你!如果你想———我今天就给你。我木讷,我惊慌失措。琼儿一张通红的脸一下子向我扑来……我只感到全身心在膨胀,却不知道她把我压在下面一个劲地亲我的脸我该咋办。她激动一阵子似乎累了就停歇下来疑问我,赶快把我抱紧亲呀,就像电视里那样。我似乎真明白了她的意思,双手抱住她的腰在她脸上乱舔一气……她却一下子把我推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舌头好粗,痒死人了。最后她说国,你成绩好,将来考上好大学了就有城里漂亮的妹崽嫁给你,如果你还是烂泥沟的一个农民,我就一定要嫁给你。
  第三天的早晨,雾大,潮湿,清凉。我们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出门。琼儿的书包里全是衣服有些重,我就抢过来帮她背。一路上,我们都是手牵着手地走,一旦发现前面有人就松开,没有人又牵上。到了莲花镇的街口,我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两个人。陈倩我认识,那个二十几岁的女子可能就是陈倩她姐了,个子高眼睛小,看人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陈倩的姐姐。我硬塞了50块钱给琼儿,要她一定小心,每天晚上跟我打电话。她点头说嗯。车子启动的霎那间,我透过玻璃窗看到琼儿的眼眶里滚出了泪珠。等到汽车拐弯消失了之后,我的心里就开始郁闷纠结起来———不知道下午回去该怎么向她爷爷说。
  下午快放学的时候,班主任老师急匆匆地将我带到校长办公室。全校二十几个老师都把目光聚集在我身上。校长问我是不是跟田秀同一个村。我点头说是。那你知不知道你们村长家的电话?我说知道,我爸就是村长。
  校长按我说的电话号码拨过去,也没说啥,只说叫村长和琼儿的爷爷来一趟学校。我想不外乎是因为琼儿今天没到校———她去深圳打工的事,我不说谁也不知道。可是,当老爸和琼儿爷爷赶到学校里来,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了。校长问的第一句话就是:田秀没有来上学,去深圳打工的事你们知道不知道?他们两人愕然的双眼几乎要鼓挺出来。少顷,老爸突然醒悟过来目光直直地瞪着我———你娃今早上跟琼儿一起出的门,肯定知道。我的心里突地发毛害怕了起来,迟迟疑疑不知道如何回答———老爸“啪”就一记耳光,扇得我半边脸火辣辣地痛似乎还不解恨,扬手要扇第二记耳光时,被现场的几位老师拦住了。校长把我拉到他一个人的的办公室,我就抽抽泣泣将琼儿要替她保密的事交代了。当然,我们私定终生的事没有说,如果校长问了,我肯定也会如实交代的。
  校长说国啊,这么大件事你为啥不告诉学校,你知道田秀她在成都五块石车站遇到人贩子了吗?好在她机灵不单单是自己跑脱了,还协助警察抓住了罪犯。但这件事,除我们几个之外,决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要是被人捅到了教育局麻烦事就大了。田秀还在成都五块石派出所———我们已经派李老师和陈老师两个女老师去接了。回来后,请田大爷不要过分责骂她。
  琼儿爷爷没有责怪琼儿。三天之后的晚上,琼儿爷爷特地请了村干部和本沟里头几个有威望的老辈子到家里来,劝说琼儿发奋读书。琼儿爷爷说:琼儿,你当初投生要是投在一个富裕的家庭或者大城市里头该多好?却偏偏遇到我们这个倒霉的家庭。你知道,农村娃娃要想改变命运唯一出路就是发奋读书啊!爷爷有些激动,眼眶里滚出几颗泪滴:你知道我今生今世最后悔的是什么吗?就是当初去湖南修铁路硬是不该跑回来。要是不回来,现在一个月就有一千多块的退休费了,你也没有这么遭孽。好在我这把老骨头还硬朗,再拼个十年八年,供你上个大学还是不成问题的。
  琼儿迟疑着半天也没作出回应。在坐的几个长辈们好生奇怪,都用质疑的目光盯着琼儿。我老爸就催促道:妹仔,你就表个态吗?
  琼儿居然一下子哭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爷爷……读了大学还是打工,我一边打工一边自考大学行不行呀?
  就你?一个十二三岁的的小女娃,去打工?哪个工厂敢要?招童工违法———你不知道哈!几个长辈们都笑着问她。
  琼儿无言以对。第二天就乖乖地跟随我到镇上中学读书了。在路上,她若无其事地讲述那天遭遇被拐骗的事情,听得我胆战心惊。她说她那天一见到陈倩的娘娘,觉得就不像个好人,心里就一路防着,到了成都本该买火车票去深圳,偏偏买的是去甘肃汶县的大客车。车要开的时候,陈倩的娘娘站在下面与两个男人神色诡秘地耳语,她就感到危险在即,就嚷着上厕所“呼”地跳下车一个劲地冲出车站扑向十字路口指挥车辆行人的交警求助。警察根据她提供的情况和线索进行了围堵,没费多少劲就把几个人逮住了。我说你真了不起!换了是我,只有被拐骗卖了的份。她笑嘻嘻地说你是男的,被卖了省得你老汉儿妈集钱为你修楼房讨婆娘。
  尽管我们说这些话是手牵着手的,但我仍然没有把非她不娶的话说出来,只是脸红红的看了她一眼……乃至于而今想起来就后悔当初自己为啥不说出来,加强她对我爱的信念,更不会有后面太多太悲催的事情发生。甚至一年之后,我考上了本市不交学费,反而每一个月要享受补助150元生活费的重点中学“慈善志翔班”。———学习环境好,学习的压力也很大。妈和老爸以为我日后肯定不是上清华就是上北大,一切的一切都要我以学习为中心,不准我回家,他们每个月都是轮流着送生活费到学校来。至于琼儿,刚进学校那段时间我还时常想起与她手牵手的情景,再后来所有的时间和心境就被新的学习环境和紧张的学习氛围占有把她淡忘了。   五
  琼儿考上的是县中。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琼儿爷爷说,琼儿,你攒劲读书,虽然不能跟国比考清华北大,考个成都的师范也是你娃前辈子修来的福,当个老师每月有工资,以后就有退休费,生疮害病有地方报销,再在县城找个比较靠谱的婆家,我就跟你去享福,到时你想让我做这做那我还不干嘞。
  我们老家那条山沟距县城三十公里。琼儿没有我这么娇贵赶乘县际班车到学校,而是买了辆旧自行车(骑不到家就寄放在坡那边石油井场熟人的家里),坚持每礼拜回家拿一回粮,看一次爷爷。初到学校,她每时每刻都在担心爷爷,怕他担水费力,怕他担粪绊倒,只要一过星期三就盘算着后天下午就能回家看见爷爷了。每星期的这两天,她都要极尽可能将家里的杂活做完,都要将麦子和谷子挑到半里远的加工坊将米面磨好。在学习上,琼儿主攻的是文科,作文还上了学校的《小草》杂志。
  至于新的灾难正一步步逼近琼儿,我不知道,琼儿自己更不知道。
  春天的阳光是暖融融的。坡上的桐子花,田边土坎的油菜花梨花黄白耀眼,在告诉农民栽包谷的季节到了。琼儿爷爷勤劳了一辈子当然怕误农时,在天亮前就把早饭吃了猪喂了,就扛锄头背肥料去拔节吐穗的麦地里栽包谷。———窝子还没打到两行,他就感到两腿软不对劲,用锄头把子硬撑了一阵以为行,结果再打窝子锄头还没举起,人就一下子栽倒在了土里……当时,我妈正在上一台土里栽包谷,听见响动一抬头,就惊炸炸地把乡亲们喊来把琼儿爷爷抬回到屋里。
  接到电话赶回来的琼儿,第二天就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把爷爷送进了市里的红十字医院。医生给爷爷做了个全面检查。结果出来是胃癌———如果手术,可以活个三到五年,如果放弃治疗,最多还能活七到八个月。
  琼儿坚持说做手术。初步预算所有费用加起来要五六万,这对烂泥沟村的任何一家人来说都是天文数字,都用狐疑的目光注视着琼儿好一阵子,就开始从衣兜里掏腰包,五十一百一百五二百塞进了琼儿的包里,琼儿最亲的隔房娘娘咬着牙给了五百之后,也跟随乡亲们一道作别离去。
  城市的灯光闪闪烁烁像一片片霓虹的海洋。琼儿爬到了医院的最顶层,四处眺望也不知为爷爷开刀的几万块钱藏匿在哪里?
  琼儿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跪在自己写的一块纸板上向城市市民乞讨。第一天到了夜晚十点回到医院一数,五角、一块、五块凑在一起不足五十元;第二天不足四十元;第三天不足三十元。
  第四天一大早,医院值班医生逮住她,你个诡女子,这几天总见不着你的人影跑哪去了?你缴的八千块钱账上已经没有了,是继续医治还是出院尽快拿主意。琼儿低沉着一张脸上嘴皮咬着下嘴皮没有回答,而是乘对方跟人打招呼之际转身溜走了。
  此刻的琼儿做梦都没想到今天天上会有馅饼掉下来。她跟往天一样给爷爷弄饭、洗衣服、搀扶他上厕所、陪护他输液,到了晚上七点钟等爷爷清闲下来或睡着了就跟邻床那位大婶打个招呼溜了出来,开始在犀牛堤码头这黄金地段铺开她的乞讨书,非常虔诚地跪向路人……奇怪的是,前几天从七点到九点这个时间段,尽管各种各样质疑的目光都有,但摆在她跟前的人民币稀稀拉拉收集起来也不低于三十块,可今天一眼观尽,不足十块,眼巴巴看着一个个行人视而不见地离去,透心彻骨地打了个寒颤。
  夜幕越来越低沉,堤上的路灯被垂柳撩扰得更加昏暗,几乎不见有人走动,有的也仅是几对情人或恋人依偎在不远处的木椅上细语亲吻。琼儿没有多想,下意识将几张皱皱巴巴的票子一张一张理伸叠好再小心翼翼地卷进裤包里……这时候,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突地站在了琼儿面前,望着她将乞讨书横一下竖一下地折叠起来的样子问道,妹崽,你这就要走啊?琼儿回答是的,爷爷该起来上厕所了。可是,你今天没有要到多少钱呀?琼儿没有回答,眼泪却唰唰唰掉了下来……
  别哭啊妹崽!打你第一天在这里要钱我就在关注你,也真想看看这个社会到底有多少有钱人会怜悯穷人施舍穷人?看来好心人确实不多。我倒想问问,你爷爷开刀做手术需要多少钱?琼儿嗫嚅了半天才吐出两个字:三万。五十来岁的中年人男说,我也不是大款也不是很富很有钱,我愿支助你五万———但有个条件,我也有个解决不了的困难,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我?
  琼儿“噗通”跪在地上连续磕了三个响头急急地说,叔叔,只要能救我爷爷,叫我给你当牛做马都愿意。中年男人面露微笑,别跪着,站起来说话。
  琼儿听话地站起了来,慌张地看了一眼跟前这位膀大腰圆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和颜悦色地对琼儿说,你放心我不是坏人,我姓唐,是莲花镇的镇长。琼儿立即回复说,一看唐叔叔就是好人。
  是不是好人,要接触的时间长了才知道。我们先说我对你提出的要求吧,我家也住在莲花镇,家里三个人,一个是我老婆比我小四岁,一个就是我的儿子今年刚满二十岁;我们没有在这城里头买房子,在莲花场镇有两间五层的街房,我老婆在底层门面卖副食。要说在外人看起来,我们这一家子应该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了,可唯一的遗憾就是……
  琼儿亟待想听下文,却见这位唐叔叔欲言又止,就急切地问道,唐叔叔,你有啥难事尽管说,只要小女子做得到,一定竭尽全力。
  我、我、我儿子……唉,你叫我怎么说得出口嘛。琼儿一听这个唐叔叔说话这么结结巴巴,心里更是急了,问道,你儿子是不是有些傻?对方摇摇头。是不是残废?对方说妹崽,你好聪明哟,我儿他小时候得小儿麻痹症,也不是好严重,只是走路有轻微的颠簸,现在在帮他妈卖副食。我的意思是,趁他还年轻,给他收门亲,把一家人兴起。只是,物色了好几个能干点的女娃子,都不愿意。所以,我……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琼儿抬起头非常认真地对眼前这位刚认识的唐叔叔说,你是想让我嫁给你的儿子?唐镇长非常难为情地点了点头。琼儿回答说,只要能救我爷爷,让我干啥都行!
  唐镇长生怕再次遭到拒绝,见琼儿这么爽快就答应了,滿脸乐呵呵地说妹崽,你先别急着答应,还是先见见我那家我那儿再说吧。   琼儿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爷爷,包括她坐着唐镇长的BYD去莲花镇相亲。———这位唐镇长没有欺骗琼儿,他家的两个门面四层楼的住房确实在当街的黄金地段;只是他的儿子不仅仅是小儿麻皮症后遗症走路一摆一拐那么简单,说话口吃还要顺着下巴流口水。唐镇长的老婆比唐镇长待人还要好,笑盈盈地拉着琼儿的手说,妹崽,我就这么一个儿,人,你也看到了,就是因为他的这些缺陷,我们老两口才担心讨不到婆娘兴不起一家人。其实,他人不傻,买卖算账都搞得清楚。只要你委屈委屈自己进这个家门,今后这个家就是你们的了。我们当老的唯一的心愿就是抱孙子,等你们有了娃娃,我们负责带,你们只管经营好超市的生意就是了。这一席连珠炮的话,说得琼儿脸红心跳是懂又非懂。吃过中午饭,当五沓红砖般瓷实的百元大钞摆在她面前,唐叔叔要她在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合约上签字时,握笔的手将“琼儿”两字颤抖得歪歪扭扭。
  琼儿万没想到自己还真能换回五万钱钱来救爷爷,只要一动手术,爷爷半个月就可以出院回家过清净平安的日子了。此刻,琼儿已被BYD送回到医院门口。唐镇长打开车门,说琼儿,我就不进去了,你爷爷啥时候开刀给我们打个电话,我们一定要来。琼儿点点头说,谢谢唐叔叔,就冲进医院一股劲爬了三层楼梯跑到了爷爷的病床前。
  你个狗东西跑哪去了,把我一个人撂这儿半天才回来,要不是挨着的这位叔叔照顾我,别说上厕所,水都喝不到一口。琼儿却没有气,笑盈盈地说,爷爷,我搭了一个熟人的车回屋里头拿了点米和面来,走得急没顾上跟你打招呼,哪敢丢下你不管嘛?———看你小气的这个样子哟!
  值班医生和护士来查房了。琼儿说钱已准备好了,你们安排时间做手术吧。值班医生狐疑地看了琼儿一眼,啥时交钱啥时就做。琼儿说你们不信?就把装钱的包打开让他们看。护士说,你个傻女子,这么多钱还不快点交到收银台,要是被贼偷了你又要哭天无路。琼儿扮了个鬼脸,真就转身去收银台了。
  六
  琼儿的婚礼是在烧完她爷爷死后烧完七七进行的。婚礼的场面特别大特别隆重,内外嘉宾40多桌,是莲花镇近30年来不多见的。至于他们未到法定年龄领没领结婚证谁也不知道,更没有人去考证和追究。
  琼儿爷爷是在交完钱的第二天做的全面体检。医生说,各项指标都达标可以做手术,要求家属签字。琼儿不懂就问签什么字?医生说手术风险协议书。琼儿接过来认真地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心里堵得难受———我花几万块钱请你做手术,生与死各占50%岂不是废话吗,我不签这个字,不做这个手术说不定爷爷还能多活几天?
  琼儿拿不定主意就给自己亲缘挨得最近的大娘打电话。大娘说她们在忙着淋红烧,请她资格拿主意。稍后就给唐镇长两口子打了电话———人家不到一个小时就赶到了。琼儿她大娘和几个亲戚是在爷爷死了之后才赶到的。
  唐镇长两口子见过琼儿爷爷之后,就去找到主治医生了解了情况。之后就把琼儿叫到外面走廊里说,医院里做任何手术都有一定的风险,都不承担任何责任,都要求家属签字,如果你真不放心就只有不做;可你真要是怕这怕那不做,那就一点希望也没有;如果做了好了,你爷爷还有可能活过十年八年;这个问题我们不敢替你做主,你自己好好拿主意。
  琼儿辗转反复了一夜,脑子里翻来覆去就是拿几个月与十年八年做比较。第二天,毅然决然地在手术风险协议书上签了字。爷爷老泪纵横地说琼儿,你个傻妹崽,爷爷这么大岁数了死了就算了,哪还用得着你借那么钱来做手术,你怎么还得清,不值得啊!琼儿手紧紧握住爷爷的手异常坚定地说,爷爷,你放心,只要能治好你的病就值得;你还没享到我一天的福嘞,我这么年轻,以后要挣好多好多的钱,我希望爷爷你能活一百岁,至少还能享到我二三十年的福嘛。
  第二天上午8点半钟,爷爷被穿着白大褂带着白口罩的护士推进了手术室,就在两扇门要关闭的瞬间,琼儿疯了似的冲了进去,拉着爷爷的手想说点什么,未启齿泪水就涌了上来,只好哽咽着重重地点了个头就背转身将泪水洒落在了门外……唐镇长两口子迎面赶了过来,极尽所能地安慰琼儿,别哭别哭,爷爷一定会平安出来的。
  然而,爷爷死在了手术台上。琼儿一听到噩耗就脸色惨白就昏了过去……接下来所有的一切事务,都是唐镇长两口子和琼儿大娘商量着料理的,所有费用全由唐家担待。琼儿爷爷的遗体是与医院太平间守门的人勾兑,花了一千块钱才偷出医院运回了烂泥沟的。唐镇长的老婆对烂泥沟的乡亲们说,老太爷苦了一辈子,我们不能简简单单就把他老人家埋了,一定要买黑漆柏木棺材,请道士先生念经超度,让他老人家来世尽享荣华富贵。
  烂泥沟的村民们对唐家人践行的承诺只有少数人反对,大多数人认同。———不仅大锣大鼓浩浩荡荡将老爷子送上山安葬了,还置办了十几桌酒席盛情款待了众乡亲对琼儿的宽慰之情。琼儿的大娘和几家远房亲戚还巴结琼儿说,妹崽,你碰到了唐镇长一家人,总算是苦尽甘来;他们在莲花镇街上那两间五层楼的房子好显摆哟,你一辈子就是啥都不做,吃租金都吃不完。但对于唐镇长的儿子是残废这个事实却没有一个人提及。
  琼儿仍沉浸伤失爷爷的悲痛中,天天脑子里都是爷爷将自己一盘屎一泡尿带大的情景,时不时还抽抽泣泣嚎啕大哭……
  烂泥沟村长也就是我的老爸与琼儿的大娘就和唐镇长商量,琼儿早晚都是你屋头的人,最好你们早点把她接过去有个依靠,也省得我们替她担忧。———因此,五月初八就是琼儿与她还未知名的丈夫唐小毛的大喜日子,随着婚期的一天一天临近她却麻木不仁一点感觉都没有。
  婚礼是在莲花镇当街的“吉祥如意”大酒店举办的。不仅仅是唐镇长在官场神交多年的朋友来恭贺捧场,更多的是修建高速公路、铁路扩建工程的老板和各村社的大小头目前来巴结,唯有烂泥沟村的10桌人是出于对琼儿的怜悯和喜爱。
  七
  我知晓琼儿已婚的消息,是暑期放假。回到家的当天傍晚,我就怀揣着对琼儿的那份眷恋,借故绕到了她家的房前屋后。在我希冀的目光中,那三间瓦房没有灯光没有人说话———一片死寂。我顿时疑窦丛生,再顺着她家后面的土坎子往坡上走,在岩脚的草坪上突兀着一座新墳,不见花圈不见墓碑,有的仅是未燃尽的香蜡和一大堆已燃尽的纸灰。   这会是谁?以往每次爸妈到城里来都要给我唠叨些乡邻的逸闻趣事,却从没有跟我说起过有谁死了。突然,一只野兔“呼啦”一声从坟丛中窜出来,吓得神思恍惚的我,汗毛直立腿肚发软。幸好本家二妈咳着嗽牵着牛从坡上下来。我刚想开口喊她,她却先开口笑容满面地招呼我,国娃放假了啊。我说嗯。没等她接下句我就急急地问,这棺新坟里埋的是哪个?
  琼儿爷爷呀,你还不知道?我脑袋“轰”地一下,急切第问道,琼儿她咋样了?
  一边往回走,就一边听二妈讲述琼儿和她爷爷生离死别的事……
  回到家,老式八仙桌上两大碗鸡肉正升腾着缕缕烟雾,爷爷奶奶和爸妈正在急迫地等着我回来吃饭。我麻着脸说我不饿,你们吃你们的。
  老爸说这只鸡老早就该杀,你爷爷奶奶拦住非要等到你回来,你娃今天耍脾气,看老子修理你?任他怎么说,我气嘟嘟坐在里屋就是不出来。
  妈说国娃,你狗日个没出息的东西,快把门打开。我撅起嘴把门打开又坐回到床边上。妈说,你是不是知道琼儿出嫁的事了?之所以瞒着没告诉你,是怕你分心,学习成绩受影响,你们陈老师说你只要保持现在的成绩不下滑,考不上北大清华,考个复旦之类的大学还是有把握的,到时候你还愁找不到比琼儿强的妹崽不成?
  嗨!我急得“呼”地一下站了起来,你们满脑壳怎么尽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庸俗不庸俗啊?我真搞不明白你们,包括烂泥沟所有的人为什么都眼睁睁看着琼儿往苦海里头跳,一家人就是借一千块钱给她,琼儿也不会走上卖身救爷爷这条绝路!
  哈、哈、哈。爷爷奶奶和我爸居然乐呵呵地笑了起来。你个狗日的学真是没白上啊,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老爸不愠不火地开始教训起我来:说话还真像个当官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一千块钱是哪一家都拿得出来,可是你算细账,一千块要卖多少斤米多少斤包谷多少斤红苕啊?琼儿她爸爸死是不是全村人筹钱买的棺材安埋的?她爷爷得的是癌症,明知是花几千几万都医不好的,可琼儿她就是不甘心。大家都想帮琼儿,可那是个无底洞,要多少钱才填得满啊?至于她嫁人,是她在城里头自觉自愿与莲花镇那个唐镇长协商好了的,她爷爷死了之后我们烂泥沟的人才知道。你娃真要是有本事就考个名牌大学,当个大官,把全天下農民所有的疾苦都解决了!
  有人说,一句话的能量能把一个人压趴,我终于信了。这个假期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夹本书在村子里游荡,而是扛锄头、背背篼、担粪淋红苕扳包谷做自小看到大都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年复一年不断重复了一辈子的农活,直到将稻谷收回晒干进仓才心情沉重地回到学校。真好像是上天拿着鞭子在紧紧地盯着我,致使我对学习的劲头没有丝毫的松懈,直到高考以630分的成绩考入四川大学中文系。
  八
  琼儿婚后的生活幸福不幸福没有人知晓,也没有人去关心,更没有多事的人去过问。倒是各种不幸的事悄然降临到了我们家。
  我们家遭遇的第一件事就是家里养的30只鸡鸭,全都在一夜之间齐唰唰东倒西歪死在圈里圈外;第二件事是在三个月后猪圈里的10头半肥猪忽然间不进食,三天之内死了4头,剩下的6头打针吃药花掉千余元,最后还是选择了便宜卖给乡屠夫,经济损失2万余元,后来才知道是染上了禽流感和甲型H1N1流感病毒,听说国家给予了相关补贴,但我们家一分也没得到,乡里的领导说只有大型的养殖户才有;再一个月之后就是奶奶病倒坐不起来,医生检查是血压、血糖等好几种指标太低无法救治,只能输液维持,结果不到一个月就乘鹤西去了。
  等我顶着绵绵的秋雨急三火四地赶回家,看到被白布覆盖着停放在堂屋的中央的居然是两个人,万分惊愕之后泪水就呼啦啦滚落了下来。妈和一屋子的乡亲们一把把我拉起来拽到里屋坐下,王表娘说国,你奶奶和爷爷一前一后相隔一天去了是他们前辈子修来的福,说明他们今生白头偕老,来世还有做恩爱夫妻的可能;最主要的是,你们后辈儿孙依从他们孝敬他们,活到90岁也值了啊。妈说,国娃,你奶奶的病是从你去成都上大学没几天就开始了的,医生检查说是她老人家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造成的贫血病,年纪大治不好我们心里多少还有些准备!可你爷爷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你奶奶落气时,他还指使我们烧纸点脚灯的呀,谁知道第二天清早,他坐在凉椅上竟然不声不响地也去了……于是乎,我们娘俩哭成了一团……
  爷爷奶奶的丧事任由道士先生呼来唤去地操办着。爸爸妈妈只需要给钱和提供所需物品。我就真是个失魂落魄的孩子,极尽所能地扮演好孝子贤孙的角色。
  第三天早晨,爷爷奶奶被送上了西山坡一个名叫灯笼石的坡上。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唢呐声声,除了自家亲人就是邻里乡亲,他们既是为亡者送行,又是为生者宽心。琼儿啥时候披了孝帕默默地跟在我身后竟然不知,是在我脚打滑她扶我一把时才觉察到的……从她文静端庄的表情里,我读到的是一份炽热,一份真诚,但没有读懂蕴藏在里面更深的内涵。
  爷爷奶奶入土为安的当天我就返校了。爸爸妈妈把我送到莲花镇赶车,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我就知道家里的积蓄全掏空了,我每月600元的生活费用已成问题。但我在心底也打定了主意,利用周末和寒暑假去做家教,自己完全能把生活费用的问题解决了。只是在汽车启动的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能从对面楼房的窗户里看到琼儿娇小的身影。
  九
  琼儿婚后的生活过得很幸福是局外人的感觉。之所以这么认为:一是那种缺衣少吃的感觉淡去了;二是她的身体在悄无声息地由瘦弱变得高挑丰满,皮肤由焦黄变得白皙;三是洗衣做饭无需任何人支配,她都井井有条恰到好处地完成;四是她在经营的副食品超市中占主角,去市里进货结算账单能独当一面,令公公婆婆满意赞许———开初几个月的每一天,出账进账都要一笔一笔地搞清楚交给老人婆。后来,老人婆似乎嫌繁琐,索性就把保险柜的钥匙交给她自己放进拿出,但偶尔也要进行抽查。
  琼儿第一次看到金条就是她婆婆教她开保险柜门的那天。一个厚重的方方正正的红布绸包横着放在一个小格抽屉内,特别令人好奇。琼儿忍不住问这是啥?婆婆说不该问的就别问,没有经过我们的允许,更不许去碰它,更别想去打开它。琼儿央求说妈,该不会是金条吧。她婆婆打了个抿笑,犹豫了一下说,你个狗东西真是个人精,不妨打开给你看看———十二根黄灿灿拇指般大小的金条就展现在了琼儿面前。琼儿皱了一下眉说,我以为是个好稀奇的物件哟,原来跟铜也没啥两样。你个傻女子,哪门会不是两样啦?婆婆耐心解释说,铜一粘汗就起卤;金子就不会,谁要是肚子痛,将金子丢到开水锅里祛水喝保准见效。   琼儿万分惊奇,把婆婆的讲述听得有滋有味。但没想到婆婆会将话锋扭转,问得她满脸绯红。琼儿,我们挣这么多的钱舍不得花,还不是为子孙后代谋福祉,为你们今后有好日子过。可是,从你一进我们家门,我就开始观察你的月经来潮之日———半年了,每个月该来的那几天都来了。你说,我要啥时候才抱得上孙子?琼儿满脸通红,心里慌张得嗵嗵乱跳,下意识地将头侧向另一边一个字也没回答。好在她婆婆没有深究,尴尬窘迫的场面转眼就过去了。
  唯一令她难以应对的是身边睡觉的这个人。不仅仅是走路一瘸一拐令她不安,而是胸前那摊常年不干的口水恶心得令她发晕、想吐。开始,她以为将胸襟更换勤一点就要好一些,可是她一连半个月每天更换了十数次都无济于事……庆幸的是这家伙怕她,每回从床的那一头爬到床的这一头来想挨她睡,她只需使一个厌恶的眼色就会令他知趣地爬回去。
  琼儿知道,要对付睡在身边的这个人并不难,要对付睡在身边这个人的父母却不是那么容易的———哄得了一时,绝对隐瞒不了一世。撬开保险柜卷巨款跑,琼儿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可是,也仅仅是动过念头而已———不单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亏欠这家人太多,而是她怕做了蒙昧良心的事要遭报应,二辈子要变鸡下蛋来还债。面对自己的未来,琼儿想到了一个最满意的答案:就是找国跟自己生个娃,既传承了这家人的香火,更了却了自己年少时要以身相许给他的心愿。
  但是,事态的发展并不以她田秀的个人意志为转移,丈夫唐小毛捅破这个秘密是在一年之后的一个夏夜。
  琼儿去市里进货回来真可谓是累得疲惫不堪,一卸完货不是歇气吃饭,做的第一件事是冲凉。虽说,唐小毛是个残废人但也有正常男人的欲望,眼睁睁看着琼儿的身体一天比一天丰满,脸上的红晕一天比一天动人,心里时不时也狂躁难耐。好几回都想趁琼儿睡熟之后亲近她,都被琼儿横眉竖眼吓没了胆。可偏偏这天唐小毛他躲在厕所的布帘后将琼儿洗澡看得真真切切。等琼儿回到房间换衣服,他就不顾一切地将琼儿扑倒在床。琼儿在惊愕中奋力一把将他推开,还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唐小毛就哎哟哎哟地招来了他父母两张铁青的臉,虽啥话没说,也惊慌得琼儿浑身直哆嗦。
  琼儿失眠了。
  在超市给顾客找零钱就经常出错,前两次她婆婆看在眼里闷在心里,后几次就横瞪鼻子竖瞪眼开始甩凳子砸板凳,还阴阳怪气地说,有些人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哈!
  七月半是月半节,按川中农村的习俗,祭拜老人都是在家里。而琼儿跟婆婆提出要回烂泥沟爷爷和爸爸的坟跟前敬香烧纸。唐家公婆本想让唐小毛跟着去,但又考虑到要翻坡越岭,就放弃了。
  琼儿双膝跪地,一边点燃香蜡纸钱,一边泪水就唰唰地质问爷爷为什么对自己的生活过得幸福不幸福不管不问,我该怎么办,你托个梦给我总该可以嘛?
  琼儿的哭声惊动了包括我妈在内的好几个婶娘,她们都争着拖琼儿到家去喝水歇凉。琼儿一一道谢,最后选择到了我们屋里头。琼儿扑到我妈怀里把满腹的心事全哭了出来……我妈心里微微一惊,望着琼儿泪汪汪期待的眼神,无限惋惜地摇了摇头:琼儿,这都是命啊!我们国娃他现在最要紧的是读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不然他就得跟我们一样面朝红土背朝天一辈子当农民?你已是有丈夫的人了,不可能不守妇道吧?如果你嫌人家娃儿不中用,当初就不该答应人家?如果你现在反悔坏良心,肯定是要遭报应的;琼儿啊,也不是婶娘责怪你,你结婚都一年多了还是个女儿身,就是你的不对了。那种事第一次肯定很难,你闭着眼咬咬牙忍一忍就过去了嘛。
  见到我妈,琼儿以为找到了根救命草,结果是彻底地绝望了。回到家的当晚,一洗完澡就将自己一丝不挂地横躺在床上。唐小毛明白了,就心急火燎地脱光自己爬了上去,还没开始一滩口水就带着一股难闻的腥臭味淌遍了琼儿上半身。琼儿憋屈半天终于忍不住翻身呕吐了一地。接下来自然是唐小毛穿好服衣起来一通收拾。
  首战失败之后,下一次的开始是在一周之后。琼儿对自己的心态做了许多调整———里面包含了怜爱、宽容和报答。但唐小毛仍是心急火燎,一爬到琼儿身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就侵蚀进了琼儿身上的每一个毛细孔,令她的双腿夹得紧紧的无法打开。但气喘吁吁的唐小毛还是在琼儿冰清玉洁的肚皮上迸发出了一朵晶莹剔透的莲花……
  一晃半年就过去了。琼儿以为只要忍辱负重,就会过上一辈子太平的日子,根本就没体会到唐家老两口急盼孙子的焦躁之心。大凡琼儿的例假来了,唐家老两口嘴上就要嘀咕好几天。
  日子熬到了年三十晚。老两口一边窝在床上看电视一边嗑瓜子说话。唐镇长嘴上叼着一支烟,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屏幕上一大群裸露着肚皮敲鼓又蹦又跳的姑娘没出声。你都满五十了,想不想抱孙子倒是说句话呀?唐小毛妈捡起铺盖上的遥控器一下子就把电视关了。唐镇长掐灭了烟头,一把抢过遥控器把电视打开,斜眼看了老婆一眼说,我担心的是小毛他还没会到符。会到符了的,我问过小毛了。那就是他们都还小,就再等等吧。不是啊,我担心琼儿人越长越漂亮,时间拖长了跟人跑了,我们遭个人财两空咋办!嗨,就你一天在疑神疑鬼胡思乱想———琼儿是个感恩图报的人也,在我们家勤勤恳恳,把一个简单的杂货店搞得像个超市样,你每回看到血糊糊的卫生纸对人家就掉起一副脸,哪有个当老人婆的样子嘛?真要是把她逼急了,跟人跑了也说不定也。
  是、是、是,我不像当老人婆的样子,你像个当老人公的样子,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家胸脯天天要扫数百十遍……这句话似乎触及到了唐镇长的某根神经,立刻脸热心跳地反驳道,你这个龟儿婆娘真是不可理喻,一家人住在一个屋哪有天天不看见的道理嘛!
  此时此刻,琼儿正在收拾被瓜果糖纸折腾得一遍狼藉的客厅。由于老两口电视声音开得小,门又没关严,斗嘴的话全被她听得清清楚楚,惊悚得透身发凉。
  十
  国,上大学学业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成为大学里的活跃分子,当上学生会的干部———不管是国家挑选干部苗子,还是名牌企业挑选人才,首选的就是学生会干部———我是带着高三班主任陈老师的这句谆谆教诲跨进了这座我梦寐以求的大学校门的,也如愿以偿地当上了班长和学生会的学生部长。   但,当我带着对爷爷奶奶无比的悲伤再回到学校,急于要做得第一件事就是找一份课外挣钱的活减轻爸妈的经济负担,力争做到自己养活自己。
  学校的张贴栏里贴满了各个系各个专业的通知和宣传活动信息,也还有从外面混进来招网络编辑、家教、保姆的广告。我一目十行焦急地将整个栏搜刮了一遍,除了招保姆的电话和电子邮箱之外,其它所有的都记下了。
  晚上,我躲在被窝里将自己的个人资料发了过去……一个星期没有消息。我就接着找,在学校张贴栏连续记了六个号码,投了六份资料,仍是没有回应。于是,就到学校的食堂去洗碗,累是累点,每天四十块钱也很知足。
  星期天,我接到家里汇来的一千块钱,心里就急了!打电话问爸爸。他说我们没有给你寄呀。我说刚收到一千也,还说没有寄?他说儿子,我们真的没有寄———就是要寄,也得等到卖了油菜籽呀。
  我迷糊了……搜肠刮肚地设想了好多种可能也没想出谁会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寄钱给我。疑惑……纠结……再纠结……再疑惑。我在惴惴不安中居然接到了一个惊醒无比的电话———就是那个招网编辑的约我周五下午去青春木屋咖啡馆面试。
  这是一份我非常渴望得到的工作,月薪1200块完全能满足我在校的所有开销———但能否胜任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青春木屋”就在距校园500米远的不夜城内。对面是树影婆娑的街心公园,两边不是鬼哭狼嚎的歌城就是色彩暧昧的洗脚房、保健按摩店。
  一推进欧式风情的包皮木门,霓虹的灯光、舒缓的音乐就释放出无限的暧昧,令我原本忐忑的心境更为紧张。高靠背沙发与玻璃茶几,给成双成对的少男少女们提供了可以依偎亲吻的空间。
  我神色慌张地摸出手机正要拨号,那位在视频上见过的文青就站起身一个劲地朝我挥手。在她的身边还坐着一个穿吊带裙身体异常暴露的女孩。
  穿吊带裙的女孩望着我窘迫的神情“噗嗤”一口就笑了出来,说,想不到还有这么清纯的帅哥,来,挨姐姐坐。文青扬手轻拍了一下对方的手臂———你可别吓坏了人家。在示意我在对面坐下的同时,也向服务员挥手跟我要了杯加冰的柠檬茶。
  文青介绍说我就是文青,这位美女是我表姐。我们这个网站是省作协的官网,有几个栏目是我的几个师兄承包下来的,但他们都有事做,所以要找个像你这样文字功底扎实的人。
  我是第一次在这种环境里吃零食喝红酒感觉特别奢侈。面对文青这么直接的夸奖我,只是腼腆地笑了笑说,说不上,但我一定会努力地做好。文青说如果你能利用你身边的人脉资源寻求战略合作伙伴,我们还可以跟你按百分之三十提成。
  之后,我每天都要花两个小时的时间搜索国内官网民网发布的各种文学惠民政策、各类文学征集参赛启事、全国一线作家的采风或座谈信息,每周末在这浪漫的“青春木屋”商榷下一周的工作。当然,与她合伙的几个师兄妹也见过几面。他们对我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颇有褒奖。因此,我对自己就平添了几分自信和勇气,包括三个月后,文青给我放电的眼神我都不打折扣地接纳。
  那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我搀扶着有些醉意的文青走进了“青春木屋”对面黑黢黢的街心公园。借着酒胆,我拥抱了她———那力量是拼足了全力恨不得把她揉碎的那种。同时,她也教会了我接吻———并不是我所想像的嘴皮子碰嘴皮子那种,而是彼此的舌尖吞进来吐出去眞想把对方熔化了的那种感觉。再后来,我们在一个“枫叶红”的宾馆做了爱。尽管我第一次没经验猴急,刚上马就下了课,她还是对我做出了很满意的样子。但我对她疑窦丛生———床单上没有出现我期待已久的殷红玫瑰……
  再之后,我就是没命地躲她!再之后就是她那个穿吊带裙的表姐在我宿舍门口堵住了我,把我拽到“青春木屋”里谈话。表姐没绕弯子,质问我我为啥逃避文青。她说,文青是天底下不可多得的好女孩,我敢保证她跟你是第一次。她重重地喝了一口柠檬茶,不等我回答又接着说,文青自小就特爱运动,打排球、篮球、乒乓球、游泳,甚至体操都练过。我也搞不懂我这个表妹个人条件家庭条件这么好,为啥偏偏就看上了你!
  我本想陪她坐会儿就遛,好奇心又驱使我听下去,看她接下去该怎么说……可是,这个表姐一下子不说了,自顾自地照着小镜子摆弄起她脸上的脂粉来。我努力抑制着自己极不耐烦的性情等了好一陣子,她仍然是一副漠视我存在的面孔。我就给好友发了个短信,让他立马打电话救我。眨眼的功夫电话真就响起来了。我说姐你忙吧,学校领导有急事叫我回去。
  我站起身。表姐伸手就将我拽回到沙发上,红着脸说,我话都还没说完你就想溜啊?我说学校真有事急着找我!
  你小子别给我装———听我给你说,文静这几天呕吐得特厉害,医生检查说有了。我直愣愣看着她还没反应过来。她挥手就给我脸上一巴掌,你小子他妈敢混账赖账,姑奶奶就要修理你。你可以不把文青和我放在眼里,可文青她爸是省委宣传部堂堂正正的副部长……你不想死得难看就试试!
  我摸着被搧得滚烫的脸,尽管很窝火,也只好瘫软在沙发上眼睁睁看着这个骄横的泼妇呼呼地离去……之后,我们就没精打采地郁闷了两天。再之后,文青打电话给我,我就接了,并及时带着负荆请罪的心情去见了她,并任由她紧紧依偎在我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再之后,我就怀揣忐忑的心去她家见到了她的父亲母亲。
  她父亲年近五旬,举手投足之间都显出一种儒雅不凡的领导风范,跟我说话极具亲和力,用一种长辈很赏识晚辈的眼光和我家长里短地说了一会儿话,就把时间和空间让给了文青母亲。
  文青母亲更亲切,问这问那比我妈还慈爱,尤其是问我还有一年大学就毕业了有啥打算?我腼腆地笑着说没有啥打算,听由命运的安排吧。她说我们就文青一个女儿,只要你真心对她好,我们相信你肯定会有个好前程的……
  我似乎就这样懵里懵懂地接受了上天恩赐给我的这份爱情。自然文青肚子里有了纯属是她表姐编造的幌子,我非但没有记恨她,相反在心里对她倍加感激———几乎隔一周,文青母亲都要打电话邀我到她们家吃顿饭。放暑假,文青妈,郑重提出了文青务必要跟我父母见见面的要求。   十一
  绵渝高速公路建设线路改道———直穿烂泥沟的消息是在我与文青回到家的前两天传开的。一夜之间,也不知道沟上沟下的人们在哪里找来那么多的核桃树苗、花椒树苗、柑橘树苗满土插栽。其目的就是为了能获得更多的青苗费的赔偿。
  久居大城市的文青经不起没有空调,到处是苍蝇蚊子和牛屎牛尿腥臭味的折腾,待了两天就嚷闹着要我送她回去。我看她白皙的皮肤上到处都被蚊虫咬起了疙瘩,就在手提电脑上买了张动车票,第三天就把她送上了去成都的火车。
  仲夏。夕阳。晚风。我万分郁闷地坐在坐在烂泥沟的坡顶四处乱看,沟上沟下像蚂蚁一样在地里忙碌的乡亲们———逢上风调雨顺的年份,一年能挣个万儿八千;要是遭遇冰雹、天旱、淋雨,粮食减产甚至还颗粒无收,连基本的温饱都保证不了,还别说大病住不起医院,患上绝症就只能呆在床上等死———渝绵高速公路的长驱直入,将会一下改变数万年恒古不变的地形地貌,滋养沟里人的好田好土都会所剩无几。真不晓得失去土地的他们将靠什么生活?我作为沟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还在省城耍了个当大官的女儿,他们个个眼热,迫切希望我日后当官发了财能利用手中的权势帮他们改变现状改变命运。
  事实上,他们谁都不晓得我心里的苦衷———我跟文青就不是一路人。她是贵族公主娇小姐,当着我爸妈的面一会儿叫我做这样,一会儿要我给她拿那样,嗲声嗲气的样子令我大为恼火。我就是他妈个农民娃儿,也由不着你个贵族小姐气指颐使。你看不惯我们乡巴佬———滚得越早越好!
  这时,一只瘦小麻灰的野兔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假如在十年前,捣蛋顽皮的我定会捡块石头投去———今天我却怕吓着它,大气都不敢出,只能一动不动地凝望它。它倒装出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摇头晃脑地站在草丛中那块黑石头上,毫无敌意地望着我。我脚下的这片圆坡和附近相连的草坪在三十年前就开荒成了土,山野中原本有的的狐狸、野鸡、野兔和蛇也跟随着销声匿迹———这只小野兔的出现,功德自然要归功于国家退耕还林政策落实到了位。
  垭口那边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麻灰兔纵身一跳“呼”地一声就不见了。我心里真是那个别扭,正要骂是哪个冒失鬼坏了我的好事。扭身一看,着一袭黑裙的琼儿就出现在了眼前。
  我喊了一声琼儿,就一阵风似的从坡顶跑到半山腰的路边,远远地用急切的目光迎着她。她也看见了我……在两三秒目光的交织中就寻到了久违的感觉……我奔向她,她奔向我……相拥在一起的瞬间,彼此的体内都在燃烧膨胀———已不再是从前那种啥都不懂的感觉。
  当血红的太阳从对面乌蒙蒙的山顶掉下去的那一刻,我已经将舌头探进了琼儿呼吸急促目光慌乱的颈脖里了……再接下来,我们就鬼使神差相拥着来到了一个看守果树的茅草棚里,完成了我想把自己交给她,她想把自己交给我的那种仪式。整个过程我不知道为啥我的愉悦是那么的艰涩,她的吟唤是那么的痛楚———直到结束,我看到了印在破旧床单上的那片玫瑰红,才知道已婚五年的她居然还是个处女之身……
  我震撼更惊疑!她的上半身一遍青紫,腹部后背处处是被抓挠了痕迹。但她在回答我的种种疑问时,没有掉一滴眼泪。国,我不想活这个人,是因为我知道了我人生的悲剧始终没有个尽头———我从小没有妈,稍大点就死爹,眼看要出头了最疼爱我的爷爷又离开我而去,后来居然稀里糊涂嫁了这么一个废人。国,这三年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怎么活人,一点自尊都没有……最终,琼儿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抽抽泣泣地哭出声来,将深埋在心底的苦水和对我无穷的思念全倾吐了出来……最后,她还哽咽着说命运待我不薄,总算安排了我们的这次見面———我是听说修高速公路要搬迁爷爷坟茔特地赶回来的……能把自己最纯洁地交给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心愿!
  我在愤恨与悲喜的交织中再次启用自己的双唇试图将她遍身的青紫舔舐干净,还原成以前冰清玉洁的模样……并且在我们水乳交融重叠在一起的过程中,月光从棚缝中钻进来见证了我的誓言:琼儿,我今生今世要你要定了———我不会让你再受苦受累———我要一生一世地保护你!
  十二
  我为了兑现对琼儿的诺言,事后的第三天就回到了成都,在据学校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房。按照我们两个的商议,第一步是让她逃离唐家,来成都找份能独立自主的工作,第二步是通过合法的途径与唐小毛离婚,第三步是等我明年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就与琼儿结婚。我跟琼儿说,你别以为大学毕业当官就能大富大贵,我的好多学哥学姐毕业后到外资企业工作,一个月挣一万二万比那些在政府部门挣两千三千的高出好多倍。至于文青,并非有什么大不了,只要毕业离开学校,就一拍两散。
  但我忘了告诉她,我们这个计划绝不能让我的父母知道———因为他们不可能理解一个为我守身如玉结婚多年还是处女之身,一个未婚女子本该是处女却早已丢失贞操的那种情感价值的比差———他们只认文青的爸爸是高干,当高干的女婿就一定能高官厚禄这个理。
  我每次跟琼儿通电话就对我们的未来充满着豪情与期待,从没怀疑过还会有啥能阻挡我们相爱终老。但就是不知道她为啥总是推三阻四,迟迟不肯抛弃那个本不该属于她的那个家。
  开初的时候,她跟我说国,我也很着急奔你来嘛。可是,高速公路一定要走我们烂泥沟过,我每每想到爷爷搬迁爷爷的坟,他老人家的尸骨要见天日,他的骨骸要被人一块一块拿起来另移它处,心里寒碜得救起鸡皮疙瘩。爷爷在世的时候曾说过,一个家族的后人发不发达,跟他老祖先人祖坟的风水有很大的关系。我爷爷命不好,是因为他已经当上了铁路工人,却一念之差私自跑了回来当农民;我爸爸命不好,是因为他讨了个哪方面都比他强的女人当老婆;我一生下来命就不好,也不晓得为啥,我想多半也是老祖先人的庇护没有得力强不过别人吧。
  我说琼儿,一个人的命运固然与他所处的文化背景和社会环境有关,但最重要的还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嘿嘿嘿。琼儿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说国,你就别拿那种老师胡弄学生的腔调胡弄我哈。我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要守住爷爷的坟堆不受伤害。不为我想,也要为你我今后的下一代作想。   我被琼儿的这种悖论弄得哑口无言。但是,我相信就凭她一个弱女子要想改变政府规划好了的高速公路线路是万万不可能的。我想要是我利用一下文青爸爸这层关系说不定还有可能也。于是,我就编发了一条短信给文青她爸,意思是修渝绵高速公路要我们家祖坟搬迁,坏了风水不利于后代子孙前程似锦等话语。至于有没有所想要的结果,也没多想。我最害怕的就是接文青的电话。她每次问我好久回成都,说下学期实习她爸把我和她分别安排到了成都市团委和省政府机关。我没实话告诉她我已经回成都了。而是说家里农活还多,怎么也得等到开校。
  当务之急,我最急迫的是要帮琼儿找份工作,找份适合她干工资还不算太低的工作。———做家政、帮人卖衣服、进超市当营业员、进酒店做后勤等工作我都过滤了一遍皆不合适……就在我愁眉莫展的时候,我求助的高中没有考上大学的一位学姐来电话了,说她所在的华为公司是深圳一家口碑好极好的中外合资企业,要招两名仓库管理人员,干好了一年下来也能挣个几万块钱。我说太好了!就赶紧把琼儿相关的身份资料传给了对方,同时又心急火燎地给琼儿打电话。
  通了———半天没人接。我想多半是她因为啥事忙或不方便接就挂了意欲等会儿再打,就急急忙忙上厕所,刚一蹲下电话就嘟嘟嘟响了起来———我这才真叫急呀———等到忙完出来一看,电话是文青打过来的,本不想回,犹疑了一下还是拨了过去。国,你啥意思啊?短消息不回电话又不接?回成都好几天人影都见不着。我本想说,我们两个家庭地位悬殊,性格有不合,还是分手吧。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说我在联系实习的事嘛。
  你脑壳进水了啊?文青在电话那头几乎咆哮了起来,明明知道老汉儿跟你联系到省政府机关了的,你居然还到处找———简直不可理喻!好一阵沉默,她见我没言语又把电话追了过来,你跟我说清楚,到底是啥意思?
  我们两个家庭地位悬殊,性格又不合,还是分手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不顾虑后果有多严重就把这句话说了出来,索性把机给关了。躺在出租房里一边看电视一边思考琼儿再不接电话就再回去一趟。换了几十个频道不是谍战片就是宫廷剧,想看《北京的爱情》那类型的青春励志片很难找到,心里不禁有些烦乱起来,再将手机打开,老爸就来电话了———国,你在成都搞啥子名堂?我说,不是都跟你们说了嘛在联系实习的事。你娃娃还敢跟老子撒谎啊———刚才文青的妈都给我来电话了,说你实习的事他们早就安排好了。
  事已至此,该是我向老爸老妈坦白的时候了。就说爸,我实在是看不惯文青看待我们乡下人的那种态度,已经提出跟她分手了!你个狗日的吃了豹子胆,这么大的事居然敢不跟老子商量一下———你娃遇上文青是千年铁树开花,老人坟上长弯弯柏树了。人家家庭条件好,出生高贵有点大小姐脾气也是应该的。等到你们结了婚生了娃儿,她的脾气自然而然就好了嘛。我说老汉儿,我一句两句跟你说不清楚,我跟她分手已经是铁定了。我刚想摁断电话,老汉儿怒吼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个狗日的无法无天了啊?把人家睡了甩了,还要把罪名扣到我們头上———传出去,我和你妈在这条沟里还怎么活人!我立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低下声来说爸,文青她不是处女。我想依他们的老传统旧观念,一定会站在我的立场上把文青彻底地否定了,哪知他却声色俱厉地骂我是猪———你娃日后当了县长市长,要一百个处女都有的道理都不懂啊!
  我就此无语。但万万想不到的是为人厚道善良了一辈子的老爸老妈会为了儿子日后能当官发财,居然找到琼儿恶语相伤,使出了离间的勾当……此是后话,我是若干年后才知道的。
  十三
  琼儿没有想到渝绵高速公路的建设会如她所愿改道走了谢家湾;她更没想到几天之后她自己会后悔,凡是想得到使得出的招数都用尽了也没法子扳回来。
  自我们俩那次艳遇之后,琼儿无论做什么事都把手机形影不离地挂在颈脖子上,期盼着我的电话召唤她即刻起身到成都。可是,就在我跟她打电话那天的那个时刻,她正在猫腰洗头,等她慌里慌张地掏手机接电话,手机不慎掉进了紧挨脸盆的水池里,等到她惊慌慌地把手机上的水擦拭干净,啥信号都没有了,再转身冲进卧室拿起唐小毛的手机———我的手机号又想不起来了,凭着映像怎么打也把后四位8798拨成8978、9878、7898了,连拨三次肯定都是错,第一次对方还客气地说你拨错了,后两次遭人骂是神经病———整整一下午都是在郁闷和失落之中度过的,但在晚上唐镇长酒气熏天地回来,告诉她高速公路在他跟县长市长的争取下,已正式下文改道走谢家湾了。
  这真是一条好消息!琼儿第一个想要告诉的就是我。她压根儿就想不到这是我给文青爸爸发的短信起的作用,当然我当时也不知道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琼儿的心一下子就幸福起来,想只要爷爷的坟茔不遭搬走,祖上的风水宝地也就保住了,以后我和国的子孙后代就有进京做官的希望了。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爷爷无厘头地板着脸在气汹汹地骂自己,自己却哭丧着脸不敢吭声。醒来一直纳闷,好久都没梦见爷爷了,他应该高兴才是啊,怎么会那么凶地责骂我啊?
  上午九点,一拨人突然涌到了琼儿她们的超市门口。要是逢场天,没有人看得出有啥子不对劲,可这天偏偏不逢场,就令过往的人们奇怪起来。琼儿一听见嚷闹声就一趟从后面库房跑出来,一见全是烂泥沟村的人———个个冲着自己面露愠色,无不惊讶!
  为首的居然是我老汉儿,指着琼儿的鼻子说,琼儿———你摸到良心说,我们烂泥沟的村民们哪点对不起你?你居然为了保住你爷爷的不被搬迁,把我们全沟两百多人的大好事全搅黄了!
  琼儿茫然无措一头雾水,根本就听不懂我老汉儿在对她说些啥。我妈分开众人从外面挤了进来,立马责怪老汉儿道,你说话不能小声点啊,看把琼儿吓成啥样了?于是,牵起琼儿的手就到琼儿的卧室细声细语地问道,高速公路改道不从我们烂泥沟通过了,真是你找你老人公唐镇长去办成的?琼儿点点头。
  娃也,你把全沟的人都得罪了啊!他们都诅咒你以后生的孩子不是缺胳膊短腿就是没屁眼。我妈也满是怨气地嗔怪道,你在做这件事的决定之前,怎么不跟大伙儿商量一下?琼儿本想说跟国商量过的。可话未出口就被我妈的话压了回去,我们全沟上下所有的人都巴不得修高速公路把烂泥沟的土地占完。根据上头的政策规定,政府要为失地农民买失地养老保险,在乡镇修安置房,我们沟所有的人都要搬迁到莲花镇上来住。至于你爷爷坟的搬迁,我们也都商量好了———买一副黑漆棺木将他老人家的骨骸安葬在老戒寺的黄葛树下,再去请广德寺的和尚为他念三天经,请高峰山的道士先生为他做三天道场,保证琼儿你今后财源滚滚人丁兴旺。还有就是你勾引我们家的国,不光我和他爸知道了,我们全沟的人都知道了。没有一个人说你做得对,国跟文青结了婚就有可能当县长当市长,我们烂泥沟所的人都有可能沾他的光,要是真跟你了,就只有回来当农民,而且,我们家子子孙孙就只能是农民啊?我妈说到这里情绪就有些失控,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说,琼儿,我求你不要再缠国了———不然我和国他爸会拿你拼命的。   此刻的琼儿心如死灰,铁青着一张脸,说,我答应你,你起来赶紧回吧。
  我妈就站了起来,极不放心地瞄了眼琼儿,又说道,高速公路的事儿你别忘了,我们回去等你的好消息。
  琼儿只觉得心里憋屈得难受、堵得慌,想哭想找个人倾诉又想骂娘,就是找不到发泄对象。
  天黑,老人婆一进屋就问,你们烂泥沟下午来那么多人找你做啥?琼儿冷冷地说,高速公路改道不从我们沟里过,他们得不到青苗赔款,房子搬不到镇上来,坐不成高楼房,他们都怪我和老汉儿。
  老人婆说,你们当初说改道就没没想到这一层,政府已做决定了的事情就是铁板钉钉,岂容你改来改去!嗨,要想再改回来除非市长开口———再难也得去试试,一下子得罪那么多人终归是不好噻。
  于是,婆婆就给这两天在县上开新农村建设工作会的老公打了电话把情况说了个大概。唐镇长说,这事要想改绝不可能。
  啥舅子绝不可能嘛。琼儿婆婆反驳道,你想整个烂泥沟的人都恨琼儿骂琼儿哈?趁这两天在县上开会,四处活动活动,成了也好为琼儿在烂泥沟人面前讨个欢心嘛。我可以试试,但不一定行。
  晚上11点的时候,唐镇长给老婆打电话说,分管高速公路建设的李县长说,改不了啦,方案早就报市里定案了。
  是夜,琼儿彻夜难眠。
  第二天一大早,琼儿就未经老人婆允许就擅自做主蹬上了去县城的第一趟班车。
  车一启动她就跟老人公打电话,通了却没有接。车一摇晃,她就一个劲地打磕睡……迷蒙中,手机响了,一看是老人公打来的,就急切地喊了声爸,眼泪水呼地一下就滚落了出来。琼儿你别急嘛,烂泥沟村的人来找你的事,你妈已经跟我说清楚了。你既然坐车来了,就先在县城转一转,等我们中午休会的时候,在做具体的商议。琼儿说爸,我困得很,不想转街。那您就到县委招待所309号我住的房间去吧———想睡觉还是想看电视随你,中午我散了会来喊你吃饭就是了。
  琼儿平常进货都是去的市里,还没有来过县城。一下车就找不到北,找人問了一下县委招待所,人家说坐2路公交在北塔公园下车再转坐4路公交在武装部下车之后再往西走500米就到了。昨晚一夜睡不着,早起又是空肚子上车,琼儿就在附近的小摊点买了两根油条一袋豆浆吃了就在附近的旅馆开了个低廉的房间,一边洗脚一边给公公发了条自己住在城南宾馆的短消息。
  琼儿躺在这不是太软的席梦思床上,很快就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就梦见了一个既像国又不像国的帅哥,手牵手地在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追逐嬉戏,累了就双双躺倒在草地上抚摸亲吻———羞涩中她感觉到衣服被脱光了自己还半推半就的样子———怎知那人把自己压在身下之后眨眼间就变成了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魔,吓得惊慌失措大声尖叫,经过努力的挣扎厮打,睁开眼发现是自己老人公肥硕的身躯正骑在自己身上……琼儿拼劲全力一推就飞身下了床。她老人公灰头土脸地一个趔趄差点滚到地下,见琼儿衣衫不整就要夺路出门,慌忙把身子横了过去将门堵住,说,你先把衣服穿好,我也把衣服穿好再走要得不?琼儿阴冷的脸色犹疑了一下,就停下来穿衣服整理散乱的头发。
  琼儿,我们再次做个交易好不好?琼儿狐疑地看了一眼老人公,期待他往下说。你帮我们生一个孙子,我帮你把高速公路的事争回来。琼儿心里微微一颤,心里非常明白他接下来将要说什么———更明白他们间的第一次交易,爷爷的生命没救活自己懵里懵懂地嫁了一个废人。表面上看把自己的青春搭进去吃亏了,事实上,自己任如愿以偿把第一次交给了可心的那个人。可他提出的这次交易自己不是吃不吃亏的问题,而是要将自己彻底毁了的问题。
  琼儿,我就打开窗子说亮话。不等琼儿开腔,她公公又发话了,你是个心气很高的女娃子,依我之见,你迟早都会离开我们这个家的。如果不给我们家唐小毛留下个一儿半女,我们真就是亏惨了。
  这句话你也真敢说,当初我爷爷的医疗费安葬费总共累计起来不足1万块钱。我这些年跟你们家当牛做马难道才值一万块吗?我要不是对你家怀有一颗感恩之心,说不准也真走了,何况生儿育女又不是我想生就能生,我想不生就不生的事。琼儿语气鄙夷刻薄。
  我还知道,唐小毛跟你一次佛都没有会到!公公的语气更阴冷更咄咄逼人。一瞬间,琼儿的脸异常地通红起来,说,我们两口子间的事,你这个当老人公的想得太多管得也太多了点吧。
  不是管得太多,而是觉得你们都太小———一味地迁就你宽容你,假如我还没猜错的话,你有可能还是处女。
  琼儿又鄙夷地冷笑道,是不是处女只跟你们唐小毛有关,跟你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吧。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唐镇长一张脸崩得铁青,说,你可以走了。
  这句话要是放在十天半月前说
其他文献
那么多的秋  那么多的铁器在沸腾着  在雨中。  酒并不是什么时候都会有  人心善良,装备简陋。  还好  在寂静的时候  还可以匹配音乐、文字和自己  在仲景桥上,能够触到的有冰的冷  和唇的暖  像子夜正在经过海鸥的一只翅膀  你们看不到的是,  雨的漆黑里深藏着风吹的海  与那天的雪一样  像我们曾经在一个美好的春天  把自己和这个世界画的枝繁叶茂  直到把它画到一无所有  蝴蝶  这会儿,
期刊
每当大家欢天喜地庆祝新年的时候,或是庆贺节日鞭炮齐鸣的时候,或是我听到敲锣打鼓祝福什么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家乡红红火火的社火。一年到头了,人们热热闹闹耍一场社火,提振一下大众精神,驱除邪气和魔鬼,调解一下常年世俗生活的种种无奈与困苦,纾解一下常年劳作心情的郁闷,希望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兴旺,收入美满丰厚,远景无限美好。  耍社火,多是我早年的记忆,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人吃大锅饭时期,人
期刊
麦田  麦苗,每一次反青时  我都难于在麦田上写一个  流着汗水的名字  大地依旧苍茫  我的祖父和他的祖父  都扛着一把陈旧的农具  向麦田深处,走去了  后面跟着父亲,再后面是我  他们越走越低  相继低到泥土的缝里  写不上名字的麦田  麦子越长越高  把我的膝盖都淹没了  也许,我该写上一个辛苦的姓氏  并给这个姓氏跪下  叩一个,有回声的响头  冬至  冬,不期而至  南方之南的城  我
期刊
一九九零年,我参加塔里木石油大会战,任华北钻井公司摄影干事。在南疆奔波的日子,总有些事情令人难以忘怀。时间,其实是最严厉的裁判,被时间遗忘的事情,也许本身就是不值得记忆的。而生命里总有些时间无法裁汰的经历,这就是我们人生的花朵,一定是值得珍惜的,或许这也是旅游的意义和本质。你拥有的并不见得是你的,只有你经历的才是你的。下面是几个记忆的片段,我愿意把它写下来奉献给大家。  草湖和知青营地  塔里木河
期刊
小时候,村里有一个上过抗美援朝战场的老兵,有些疯疯癫癫,我们一堆小屁孩没事就围着他,听他讲战场上的事,尤其是夏天的夜晚,天热,都拿了一个席片子,铺到打麦场上,头顶月明星稀,偶尔有风吹过来,送来丝丝凉意。月亮晃得我们睡不着觉,就撺掇他讲故事,讲他在朝鲜战场打仗的那些故事,他总是目光定定地看我们一阵,其实我们知道他根本不是在看我们,也许是透过历史的烟云看那场惨烈的战争,然后拉了一句拖腔“那可是保家卫国
期刊
故里  水库上的林子里还有许多鸟在鸣叫,啾啾唧唧,但看不见它们的身影。从沙石的路面行走,好几里仍不见一个人影。一处老屋早已人去屋空,场院上杂草疯长,蒲公英开了花,绒毛在空中悄悄地飞。记得这里原有一个老人,冬天里常常不停歇地咳嗽,但见了人来,便扬起憋胀得通红的脸,用带泪的眼光冲你笑。现在屋子西侧的斜坡上,他的墓碑上的字迹已被风雨剥蚀得看不清了。  四周的林木现在又郁郁葱葱了。矮身的松树、壮硕的老核桃
期刊
高密这地方  高密是个好地方!高密,是能给人带来诱惑,令人向往的地方。  起先不大留意,总觉着“他”不起眼地蜗居山东胶莱平原一隅,甚至觉着他和我的家乡———陕西富平相比,那可真是差远了。我出此诳语,并非因为好儿不嫌母丑,认为属于我的穷乡僻壤赛得过天下任何金窝银窝。我的家乡确有许多令人骄傲和神往之处,仅“富平”这名儿,就让人们对她有了富庶太平的美誉。地灵,人更灵,千古风流,人物辈出:黄帝铸鼎于荆山,
期刊
林喜乐的这两个短篇渗透了生活的血和泪,让人不忍卒读。他为我们讲述了几乎永远处于社会边缘的苦难者的生活与情感。这些社会边缘者包括但不限于农民工、下岗工人、留守妇女老人、小商贩、小服务员等人物,他们是在新的历史背景和社会变革中出现的,以往的文学典型形象如“多余人”“工农兵”等都无法容纳这些新的人物形象。因此,对他们的书写势必会有鲜明的历史性和当下性。这种书写被论者称为底层书写,或者是底层叙事。  近十
期刊
新世纪以来,在全球化影响下,小说创作是以逐渐渗入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市场经济为基础的。这其中,作为推动当代文学发展的一股重要力量,根基深厚的传统乡土小说创作面临着新的挑战与突破。以陕西地区为代表的西部小说创作,以其特色的乡土历史及民间文化样态的书写,涌现了贾平凹、红柯、陈忠实、路遥等一大批著名作家。以他们为代表的陕西作家在创作实践中不断地突破,使得西部的乡土小说焕起勃勃的生机,获得了瞩目的创作实绩。
期刊
是的,我只得走了。  上面一句,是鲁迅先生的散文“过客”中,过客回答老翁的话。  而且,在过客谢绝了女孩的布施和老翁劝其休息一会儿的好意之后,老翁又问道,你总还是觉得走好么?过客立即回答说,是的,还是走好。于是,主客互道平安。过客向野地里踉跄地闯过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从开始明白应该读鲁迅先生的书,到如今几十年过去,在那些還没有被世故缧绁的残酷损掉棱角的忆念之中,这句话是我反复咀嚼回味的精粹。而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