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忧愁(四题)

来源 :文学港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excalibur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大约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口袋里没带钥匙,于是就躺在廊檐下的一个草垛上,天上浮云悠悠,人间岁月安好,便觉得光阴一生一世都会这样安好下去。不知不觉就长大了。长大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仿佛昨日还是那个坐在草垛上,仰望天空的小女孩。一晃,已经三十多岁,时间的车轮越跑越快。
  记得小时候放了学,趴在雪梅家的洗衣板上写作业,写到天色发昏,才收拾作业本,一路飞奔回去。天色暗下来,村子上空星星闪烁。那一条小路,我曾无数次地飞奔过,经过一户门前种木槿花的人家,便有点提心吊胆,那家死了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听说得了抑郁症,担心屋上的梁会掉下来,于是终日睁大眼睛不敢睡觉。后来,就这样活活地累死了。
  那家的女人,拖了儿子,改嫁到镇上。据说那个继父待儿子不错,一直供养到大学。那个男孩子,我仍记得他的名字,祝伟。祝这个姓,在我们村子里只有一家,可是现在已经连根拔除了。祝伟大学毕业以后,在杭州开了一家公司。把母亲和继父接了过去。他们家的宅基地,就一直荒废在那里。每年春天,木槿花仍在开放。
  奶奶说,木槿是一种不祥的花,长在坟地上。姓祝的人家,不晓得为什么要栽这一种花。于是我对木槿也生出了恐惧之心。看到英子采了一朵,插在头上,我一把把花扯掉,摔在地上。踩了几脚。英子为此跟我狠狠地打了一架,掐我的胳膊,掐到肉里。我狠狠地咬了她一口,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后来,英子抱了一盆太阳花,来找我道歉。我这才原谅了她。那一阵,我们迷恋太阳花,在阳台上,开辟了一个小花园。春天时撒了一片花籽,初夏,便赤橙黄绿的一片,格外叫人欢喜。尽管英子的书没我念得好,花却比我种的好多了。在学校里,我当小组长,英子背书给我听,我忍不住想敲她的脑袋。一篇课文,她背得支离破碎,还随意篡改。不过,英子的花比我种的好多了。我早就觊觎她的花了,她挑了最好看的一盆送给我。于是,我俩很快就和好了。
  十六岁,我去外地念书,回来去英子家,英子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她穿了白色的纱裙,旁边站了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孩。唔,他可真丑,我不禁脱口而出,英子捂着嘴笑。我心里便有点难过。英子与我,不复是从前那般亲密了,因为有一个人横亘在了我们中间。以后,这个人会变得比我们更亲密。我心里有点嫉妒。
  英子出嫁以后,我见到过她两次。有一次,我回我妈家,她过来玩,彼此很明显地疏远了,不晓得说什么好。英子走的时候,我送她到门口,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下来。后来,我见过她女儿。长得几乎就是英子的翻版,我差点喊英子的名字。那个小女孩子,笑嘻嘻地望着我。我说,认识我么?小女孩摇摇头。我说,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小女孩子说,那你为什么不来我家,也不和我妈妈玩啊?是啊,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从没去過英子家,也不再和她一起玩。
  我不明白,为什么曾经好得须臾离不开的两个人,有一天,会渐渐走散在时间的荒涯里。
  光阴啊,你把一个女孩子扔在了童年的荒野。她茫然四顾,可是已经再回不到亘古的岁月中去了。
  2
  春天,蜜蜂嗡嗡嗡,在油菜花田里飞来飞去。我们拿了芦苇竿,在红家门口前的那一堵泥墙上捣蜜蜂蛋。只有红家里还是砖瓦房,那一堵泥墙又老又破。
  红的妈妈生了小弟弟,有一天悬了一根绳子在屋梁上,上吊死了。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那时候,大家还不知道有产后抑郁症这件事,都说红的妈妈被鬼附身了。那间屋子被关了起来,里面堆满了杂物,结满了蛛网。有时,我们禁不住好奇,偷偷推开一点缝隙朝里看,一只蜘蛛垂下长长的丝,吓了我们一大跳。
  红家里是我们的根据地。红的爸爸常年在外面打工,只有红一个人,带着弟弟。红在屋子里放了一块木板,教弟弟认字。我们当小老师。我教语文。在黑板上写了一首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当当当,一块砖头敲三下,换音乐课。红的嗓音真好听,唱的是一支《晚霞中的红蜻蜓》,“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童年时代遇见你,那是哪一天?”清脆的童声,从那一堵泥墙边飞出去。
  我们把瓦片当碗,摆上菜叶,玩过家家。折了红薯藤,做成项链,一条一条挂在脖子上,手腕上,环佩叮当。小黑子和海冰哥蹲下来,四只手绞在一起,做成一顶轿子。红笑嘻嘻地坐到轿子上。轿子抬着红,转了一圈,红咯咯地笑。
  那时不过六七岁,红比我大一岁,已经会做饭。拿一只小凳,站在灶台上,煮一大锅青菜粥。粥滚起来,红熄了火,在灶里煨了两个地瓜。一会儿,屋子就溢满了香气。红的晚饭,不过就是青菜粥和地瓜。有时,红的爸爸回了家,大家纷纷作鸟兽散。红的爸爸是一个目光阴郁、瘦削的男人。中年丧妻,令他的脸总是紧紧地绷着。我几乎没听见他说过话。后来,我奶奶去世,我看见他在我家的厢房里,给奶奶换寿衣,已经是一个专业的乡村入殓师。
  乡村入殓师,一般的人是不愿意当的。与死人打交道的活。红的爸爸,脸色日渐和缓,也许洞悉了生死的秘密,他的心变得平静下来。一个曾经被妻子的死差点摧垮的男人,终于与死亡达成了某种和解。他目光中的阴郁一扫而空,变得柔和、平静。
  不过,红的爸爸当了乡村入殓师以后,日子变得更加窘迫。
  十四岁,我穿着白裙子,抱着书,穿过香樟树的浓荫,在步云桥畔遇见红,红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餐巾纸送给我。红说,她在镇上的一个小作坊上班,每天折餐巾纸。我打开那包餐巾纸,上面印着卡通图案,闻起来有一股香气。红从我身边走过去,她的身影高挑、美丽。我忽然发现,十五岁的红,已经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了。
  我与红从此再无交集。
  直到有一天,我在城市的马路上遇见红。乍一眼认不出她来了。她腰身粗壮,嗓门很大,不过三十来岁,却已经像个大妈了。红一眼就认出了我,大声喊我的名字。
  红说,你怎么一点也没变,还是娃娃脸,身材还是那么消瘦。红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对红的热情感到惊异,并且稍稍有一点不自然。红似乎觉察到了,放开了我的手,跟我说了声再见。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滚滚人流中。宛如那一只晚霞中的红蜻蜓。
  3
  夏夜,我们从外婆家回来。有一家子搭我们的船。那一家子,有一个女孩子,与我年纪相仿。她妈妈和我妈妈,小时候是姐妹淘。结婚以后,回娘家才可以见到一次,彼此亲热得不得了。
  那个女孩子,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笑嘻嘻地望着我,我也笑嘻嘻地望着她。彼此眼睛里都有一点试探与好奇。
  你叫啥名字?小青。
  你呢?小橘子。
  两个小女孩,在一艘夜航船里,头抵头,像两只小羔羊。交換着口袋里的宝贝,一颗玻璃弹珠,一个贝壳,一个竹蜻蜓,须臾就变成了分不开的好朋友。等到船靠岸,女孩子上了岸,不停地回首。我的心忽然也变得恋恋怅怅起来。
  再去外婆家,我便缠着外公带我去找小青。小青的外婆说,小青没有来呀。那她什么时候来,不晓得。小青的外婆说,下次来,我告诉你好不好?
  可是,下次小青去的时候,我不在啊。就这样,我和小青再碰面的那一天,推迟了很久很久。照例是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小青的妈妈走进外婆家的院子,喊我妈的名字。
  小青的妈妈说,爱芳,等下我们搭你们的船回去。
  我一听,像箭镞一样飞出去。果然,穿了碎花衣裳的小青,伫立在院子里。
  小青说,我来找过你,可是你不在。
  我笑了,说,我也是。
  上次我给你的花籽,发芽了吗?小青问我。
  开花啦,美则美矣。
  这一次,久别重逢,彼此已经不再生疏,也不再忸怩。又比从前长大了一两岁,拥有了一些秘密。这些秘密,平日里对最好的朋友也没有说过。可是我咬着小青的耳朵,对她轻轻说了。小青听了,笑嘻嘻地看着我。小橘子,谢谢你信任我。现在,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了,对么。
  我点点头。繁星从水上漂来,宛如亘古的梦境。
  那一艘夜航船,载着两个女孩子,驶向一座流星花园。
  4
  不记得是哪一年了,村公社的河滩上,来了一个做豆腐的女人。穿藕荷色的衣裳,皮肤又细又白,绰号豆腐西施。
  黄昏的时候,豆腐西施挑着一担豆腐,走在乡村的小路上。蝴蝶从她身边翩翩起舞,蜻蜓在她的花头巾上飞来飞去。她走起路来,像杨柳一样摇摆。村子里的光棍汉泉明,口水都快要掉下来了。
  村长的黄眼珠,也暴突着,我听见村长对泉明说,你看,她的胸脯多大啊,要是趴在上面,一定像个又松又软的大馒头。
  泉明听了,哈哈大笑。
  我心里忽然觉得无比气愤,替豆腐西施感到羞辱。跺着脚,捧着空碗就回家了。
  我妈说,怎么没买豆腐回来?豆腐卖光啦?
  我一声不吭,走进屋子就关上了门。
  我妈叹了口气,这时,豆腐西施的担子正好停在我家门口,我听见豆腐西施说,小橘子呢,明明刚才还看见她的。
  我妈说,不晓得撞到了哪路大仙,一个人在屋子里生闷气呢。别管她。
  大人哪里晓得一个孩子的心思呢。
  我生的就是豆腐西施的气。她干吗长了那么大的胸脯,那么细的腰肢。引起男人的邪念。真是太不要脸了。哎,我以后还是不要买她的豆腐了。
  我隐约觉得,一个女人长了那么大的胸是可耻的。可是,我的胸,不知怎么也有点硬硬的,胀胀的,像一个小核桃,摸起来有点疼。它以后也会长成一个馒头么。我苦恼着。
  它以不可阻挡之势,日滋夜长。念初中时,我走路驼着背,含着胸。
  我妈说,要不买个背背佳,不然将来驼背了丑死了,嫁都嫁不出去。我妈哪知道,要是挺起胸,我的胸脯已经像小馒头一样那么大了。羞都羞死人了。
  幸好在学校可以穿校服。我天天穿着校服,到了六月,天气很热了,我仍旧穿着宽宽大大的校服,刘海遮在眼睛前面。
  有一次,拍证件照,一个男老师说,同学,把眼睛露出来。我把刘海捋起来。照片上的女孩,眼睛水汪汪。一个男同学一把抢过照片,笑嘻嘻地说,美女嘛。我的脸顿时滚烫、像有火焰在燃烧。
  我趴在课桌上,呜呜地哭起来。
  老师训斥了那个男同学,男同学一脸委屈,我又没欺负她呀。我只是赞美她。
  可是,十四岁的我,觉得男同学的赞美,对我而言就是一种侮辱。
  就像那些迎面骑着自行车的小流氓,冲我吹着口哨。那口哨声,对我而言,也是一种侮辱。
  一个少女的羞耻心,对身体的蒙昧与无知,对美的抵触。也许就起自于那一个春天的黄昏。
  直到现在,我的背仍微微有点驼。我有时候仍会觉得,美,是一种罪恶。
  5
  十六岁,有一天我走在步云桥下,遇见一个村子里的姐姐。那个姐姐嫁到别的村子里,已经三十来岁。我看到她那张脸,长满了雀斑,并且已经有了妇人相,心里忽然十分难过。那时候,我觉得三十岁的女人已经很老了。
  在一个小女孩的眼睛里,三十岁已经是一个女人的极限了。再老下去怎么得了?满头白发,脸上爬满了核桃一样的皱纹,像个老妖怪一样。多么可怕。村子里就有一些这样的老人。老得令人嫌弃,挨媳妇的骂。媳妇白着眼睛骂婆婆,老不死的。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一个女人顶好在三十岁之前死掉。那她就永远不会变老、变丑。就像村子里的小曼姐姐。
  小曼姐姐皮肤雪白,笑起来,绽开一口贝壳一样的牙齿。她谈过一次恋爱,男的是隔壁村的一个军官,后来转业去南京当了参谋长,娶了一个城里的女孩子。
  那个军官,很多年以后一个春节,我回故乡,偶然邂逅他。他已经老了,五十多岁,携夫人一起回乡。我看见她的夫人,挽着他的手,笑容温婉。他的夫人,面容娟秀,与小曼姐姐有几分神似。我一时有点恍然,以为她是小曼姐姐。
  小曼姐姐三十岁了,还是独身一人。我们经常钻进她的小房间,她的房间里有一股雪花膏的香气。窗帘是淡淡的草绿色。   窗前有一个写字台,压着一面大玻璃,玻璃底下,夹着明星片和照片。
  照片上的小曼姐姐,披了白色的面纱,半张脸遮在面纱底下,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含情脉脉地望着某个地方。或者是某个人。我猜想是那个军官。
  我偷偷地把照片取出来,看见背后写了一段字:赠永新哥,小曼。
  桌子上放了一个录音机,放磁带。悠悠唱着邓丽君的歌。有时候戛然而止,光阴仿佛也停顿住了——小曼姐姐托着腮,怔怔地望着窗外,吴江白,越水绿,春光一寸一村,没上河堤。
  小曼姐姐的目光,就有点痴了,傻了。
  三十歲的小曼姐姐,伫立在淡绿色的窗前,身子一天比一天消瘦下来,渐渐就变成了一个病美人,吃了很多的药,仍旧不见效,身子急剧地衰弱下去。
  有人说,小曼姐姐害了相思病。那时,我哪里晓得,什么是相思病,只知道这个病症十分可怕。
  一寸相思一寸灰。小曼姐姐一天比一天消瘦。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下去。
  我去她的房间里看她,她皱着眉头,捂着心口,看起来像西施——病中的小曼姐姐仍旧是好看的。
  十来岁的我,忽然惧怕长大。长大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弄得不好,还会得相思病。对于童年的我而言,那真是世上最可怕的病症了。
  现在想来,三十岁,一生中最好的光阴。可怜的小曼姐姐,为了一个男人,像一朵花一样萎谢了,变成了光阴里,挂在墙上的那一帧美丽的照片。
  米缸里的毛桃
  1
  小时候,家里有一个沙发,米黄色,可以翻开来,变成一个床。记得有一个春天的黄昏,父亲请了一个制沙发的人来家里。他拿着刨子、木板和海绵垫,花了三天功夫,做出了一个布艺沙发。那个沙发,十分洋气,村子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许多人都来我家看稀奇。我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把沙发拉开,演示它如何变成一张床。仿佛在变一个魔法。我醉心于这样的时刻,有那么多观众,我仿佛站在舞台中央。身上闪闪发亮。
  我知道,闪闪发亮的是那个沙发。作为一样新事物,它引来了那么多观众。可是观众的好奇心很快散掉了,稀奇只是一时。况且,那个制作沙发的人,又跑到别人家,制作了一张一模一样的沙发。
  于是我很快就对那个沙发厌弃了。对于与别人一样的东西,我很容易生出厌弃之心。我总觉得是那一件东西背叛了我。一起背叛我的,还有那个制作沙发的人,那个春天的黄昏,那些观众。那个闪闪发光的时刻。
  是的,我是一个娇蛮任性,爱赌气的小姑娘。我和沈蕾闹了别扭,起因是她把我妈妈的一条彩色丝巾,蒙在脸上,扮演阿拉伯公主。我看着她翩翩的舞姿,心里不高兴了。我觉得她围了丝巾,比我漂亮。她的脸团团的,眉心上有一点美人痣。我嫉妒她。于是,我一把扯掉了她的丝巾,我说,这是我妈妈的。凭什么让你围?
  沈蕾有点惊愕,说,有一次,在我家,你也穿了我妈妈的高跟鞋呀,还从抽屉里拿了一支口红,在眉心上点了一颗痣呢。我一听就生了气,嘟起嘴巴,我不想跟你玩了。
  沈蕾也生气了,一把把丝巾扯下,说,不玩就不玩。小橘子,你记着,你以后求我跟你玩,我也不跟玩了。
  谁稀罕跟你玩,我一辈子都不跟你玩了。我大声说。
  只听见门砰的一声,沈蕾气冲冲地走了。
  我一个人在房间里跳舞。脖子一扭一扭,一会儿跳新疆舞,一会儿跳印度舞,布娃娃是观众。布娃娃不说话,也不会鼓掌,可是会滴溜溜地转动眼珠,会咯咯地笑。一个下午,它们坐在那里,只看我跳舞。它们是世界上最好的观众。
  过了几天,沈蕾真的不来找我玩。我悄悄地去她家,看见她一个人在跳舞。我敲了敲她家的窗户。沈蕾说,谁?
  是我,小橘子。里面没声音。
  过了一会儿,当我想离开的时候,沈蕾打开门出来了。
  两个人伫立在廊檐下,都有点不好意思。
  我把妈妈的那条丝巾偷出来给沈蕾,说,今天你扮演阿拉伯公主吧。沈蕾呢,也把她妈妈的口红也偷出来给我,说,今天你扮演埃及皇后。
  我们曾彼此约定,要一生一世当好朋友。
  当然,这个约定,如此轻盈,仿佛水面上的波痕,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2
  春光融融,我和沈蕾在房间里百无聊赖。阿拉伯公主和埃及皇后,我们都已经扮演得厌倦掉了。布娃娃呢,仍旧只会眨眼睛,站起来,睁开眼睛,躺下去,闭上眼睛。布娃娃的脸上,被我用圆珠笔画了长长的胡须。像小花猫一样丑。
  我还用圆珠笔在自己的手腕上画了一个手表,大大的表盘,写上十二个数字,两个指针,一个长,一个短,短的指针指向一点钟。日光移动,太阳骨碌碌的,落到了河对岸的草丛里。
  手腕上的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刻。
  那两个小女孩子躺在沙发上,百无聊赖的一刻。布娃娃闭上眼睛的一刻。小鸟在窗外啁啾鸣唱的一刻。风吹送来花香的一刻。万物寂静的一刻。
  我不知道那个下午,怎么会如此寂静。也许是我画在手腕上的时间,对一切施了魔法。总之,那悠远如同亘古的光阴,一下子停驻下来了。
  只有沈蕾和我,在屋子里走动,两个人小声说话。
  沈蕾凑近我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说,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赖。
  沈蕾说,昨天放学后,钱老师让我去他家里。
  啊,去干什么?
  沈蕾期期艾艾地说,他送了我一支钢笔。说完,从衣兜里掏出一支金光闪闪的钢笔,递给我看。
  这是一支派克笔呢。
  钱老师为什么送沈蕾钢笔呢。我有点想不明白。沈蕾除了长得漂亮,念书念得一塌糊涂。照道理,钱老师也不会奖励她这么贵重的东西呀。
  沈蕾有点忸怩了一下说,他亲了我。
  啊,你说什么?我惊讶地瞪大眼睛。沈蕾把手指竖在嘴上,嘘了一下,别这么大声。钱老师说,不能告诉别人。   可是,我妈说,女孩子是不能随便让别人亲的。老师也不行。我对沈蕾说,亲了会生小娃娃的。
  沈蕾着急起来,那怎么办?你说,那我会生小娃娃吗?她盯着自己的肚子犯了愁。
  我也替她犯了愁。这样吧,要不我帮你看着,要是肚子鼓起来的话,就去医院,找我阿姨。把小娃娃打掉。我阿姨是妇产科医生。
  沈蕾这才松了一口气。
  以后,钱老师再让你去,你就别去了。你以后离他远一点儿。
  沈蕾冲我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心中是惊讶的。我惊讶那个风度翩翩的钱老师,会对沈蕾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已经朦朦胧胧地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幸好,沈蕾的肚子后来并没有鼓起来。
  我们照例跳舞,玩布娃娃。可是我总觉得,沈蕾哪里有些不一样了。偶尔,她会呆呆地盯着某个地方出神。小小的脸上,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3
  我低头盯着手腕上的手表,它一动不动,有时候,我真希望,光阴永远不会流淌,那么,我就可以永远停留在亘古的时光里。
  有时候,我又希望自己能快一点长大,和沈蕾两个人,一起去闯荡江湖。
  沈蕾说,小橘子,我们俩长大了,就一起去城里,开一家小店,卖中国丝绸和印度沙丽。小橘子,你知道什么是沙丽吗?
  我摇了摇头。沈蕾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条玫红色的丝绸,摊开来,足足有一个人高,两侧镶嵌了金色的滚边,上面还绣着艳丽的花朵。
  沈蕾炫宝似的说,这是我妈妈的一个朋友,从印度带来的。瞧,这就是沙丽。沈蕾把那塊丝绸裹在腰上,像穿上了一条直筒长裙。然后把末端下摆披在肩上。一只手插在腰部,扭动腰肢,看起来,她已经是个美丽的女郎啦。
  那时候,我跟我妈说,如果我以后考不上大学,就给我几万块钱,我要和沈蕾去城里开一家小店。我妈白了我一眼,想得美。考不上大学就找个人把你嫁掉。我才不会花那个冤枉钱。还有,你别跟我提沈蕾那个小妮子,以后,你少跟她往来。你没看见,她经常坐在一群小流氓的摩托车上。像个女阿飞。
  我说,不许你侮辱沈蕾,她是我的好朋友。
  我妈哭天抢地,小橘子,反了啊,你现在不听妈的话了是吧。你睁大眼睛仔细瞧瞧,沈蕾她妈妈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成天打扮得妖精似的,去舞厅跳舞。她的女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每天穿得花蝴蝶一样,去舞厅跳舞呢。
  我说,跳舞咋了,我也喜欢跳舞,难道我也是女阿飞吗?
  我照例和沈蕾厮混在一起。只不过,我从来没有坐过那些男生的摩托车。
  有一天,沈蕾说,小橘子,我们去兜风怎么样?我说,我不去。
  沈蕾冲我冷笑了一下,真不够意思,还说是好朋友呢。
  那个骑摩托车的男生冲我吹了一下口哨,在一旁起哄。我忽然觉得十分讨厌。
  我看了一眼沈蕾,她穿了一件黑色丝绒的裙子,耳朵上挂了许多耳环,环佩叮当。她似乎不再是那个跟我玩布娃娃,跳印度舞的小女孩了。她变成了一个成熟的,身上有着妩媚气息的女郎。
  那个骑着摩托车的男孩下车,朝我走过来。
  我冲他说,滚开。
  沈蕾说,小橘子,不给我面子是吧。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沈蕾扔下这句话就跟着摩托车男孩扬长而去。
  我呆呆地伫立在马路上。泪水忽然簌簌而下。
  4
  有一天,我从外地念书回来,我妈说,沈蕾死了。我的脑袋“轰”的一响。妈,你说什么?
  我妈淡淡地又说了一遍,沈蕾死了,就是小时候经常和你玩的那个女孩子,你还记得她吧。听说死得很惨,在城里一间车库,裸着身体,脖子有裂痕,是被人勒死的。
  才二十岁的小姑娘,真是作孽啊。至于我妈后来说些什么,我都没有听见。我只觉得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我眼里淌落下来。
  沈蕾死了,怎么会呢。那个爱跳印度舞,脸圆圆的,眉心上有一颗美人痣的小姑娘沈蕾。那个清新犹如草叶上的露珠的小女孩沈蕾。那个长大以后要开一家店,卖中国丝绸和印度沙丽的女孩子沈蕾。那个光芒四射,犹如夏夜璀璨的星星的女孩子沈蕾,那个耳朵上挂了银耳环,环佩叮当的美丽的女郎沈蕾。
  就算如我妈说的,她后来变成了一个坏女孩,女阿飞,女流氓,再怎么样,总罪不至死吧。
  况且,还是被人强奸、勒死。
  沈蕾的妈妈哭得晕倒过去。这个姿色犹存的妇人,一夜白了头发。她跪在警察面前,央求警察一定要找到凶手,为女儿报仇。可是,这一桩案子,过了很多年都没有破,成了一桩悬案。
  魔法消失,那个阿拉伯公主忽然变成了灰姑娘。金光闪闪的马车,又变成了南瓜。车夫变成了蜥蜴。
  那一个摆在角落里的布艺沙发,在岁月中蒙了尘,堆满了衣服、臭袜子和那些布娃娃。弹簧松弛,垂垂老矣。开关已经失灵,再也无法拉开,再也变不了一张床。
  布娃娃穿着揉皱了的旧衣服,紧紧地闭着眼睛,躺在布艺沙发上。
  它已经忘记了一生中闪闪发光的时刻。
  魔法消失,一起消失的还有画在手腕上的手表,亘古的光阴里,那个穿沙丽、会跳舞的美丽的小女孩。
  春光融融,隔壁春香奶奶的院子里,一株桃树婆娑的树影,遮蔽了日光。桃树上,结了淡青色的毛桃。
  沈蕾说,小橘子,我们去摘毛桃吧。一听沈蕾的话,我立马来了精神,掀掉丝巾,从床上跳了下来。说干就干,一会儿功夫,我们已经爬到桃树上,摘了一堆毛桃。
  “小橘子,我们把毛桃放在米缸里,过一段时间,就会熟了。”沈蕾说。
  “为什么会熟?”
  “我也不知道,反正会熟。”
  于是我们就把那一堆毛桃,捂在了米缸里。三五天过去了,它们仍是青青的,一点熟的迹象也没有。我们叹息着实验失败。
  可是,用石灰捂柿子,柿子会熟的呀。还有,把烂苹果放在香蕉里,香蕉也会熟。把红色的番茄,放在青番茄里,青番茄也很快就熟了。   谁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万物自有它们的奇妙之处。
  不过,捂在米缸里的毛桃不会熟。这一点,我们可以确定无疑。
  那一堆毛桃,后来被我们偷偷扔掉了。有一天,春香奶奶站在院子里跳着脚骂,哪个挨千刀的,把我的毛桃摘了,乱扔了一地。我和沈蕾谁也没承认,只是相互看了一眼,窃窃地笑。
  佩 佩
  1
  我们把朝北埭、朝南埭那两幢公寓里的人叫做街上人。他们在供销社、医院、学校、邮局上班,吃着公家饭。他们住的公寓,有印花的玻璃窗,天蓝色垂幔的窗帘。还有木地板、书架、沙发和钢琴。
  我和一个名字叫佩佩的女孩子是同桌。每天放学,我都会去她家做作业。佩佩的妈妈,是一个穿天鹅绒长裙的美丽的女人,皮肤雪白,烫了卷发,脸上带着温婉、迷人的微笑。她长得有点像周慧敏。
  周慧敏阿姨每次看见我,总是会夸我,小橘子,你真聪明,这次考试又得了一百分呀。小橘子,听说你作文比赛得了一等奖,真厉害。佩佩就有点不乐意了。
  佩佩长了一双大眼睛,白皮肤,像个洋娃娃,十分好看,可是佩佩念书不如我,佩佩的作文写得一团糟。周慧敏阿姨给她订了一堆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可是佩佩一点也不喜欢。她一看书就头痛。我呢,天天去佩佩家,说起来就是因为那一个靠墙的大书架。
  书架上,码了齐齐整整的书,《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西游记》,还有《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红绿蓝童话》。我看了一本又一本,越看越入迷。天黑了,我手里的书还没有读完,可是不好意思开口借回家。只好恋恋不舍地放到书架上。
  那天,佩佩有点恼怒地对她妈妈说,你喜欢小橘子,就让小橘子当你女儿吧。说完,气哼哼地摔了门,进了房间。我一时有点怔怔地,眼泪在我眼睛里打转。
  我从佩佩家里走出来,黑漆漆的天空里,繁星闪烁。妈妈从一条小路上来寻找我,我一把扑到妈妈的怀里,呜呜地哭了。妈妈说,小橘子,谁欺负你了。我摇摇头,没有人欺负我。
  我暗暗地想,为什么我不是周慧敏阿姨的女儿?为什么佩佩一点都不努力就可以享有一切。而我呢,什么都没有,没有故事书,洋娃娃,蓬蓬裙,也没有红皮鞋。
  还有佩佩的妈妈,是这样美丽、高贵,穿着天鹅绒的连衣裙。我的妈妈总是穿着一件灰扑扑的旧衣裳。看起来又老又土。哦,老天,也请赐给我一个美丽、漂亮的妈妈吧。我在心里暗暗祈祷着。
  妈妈牵着我的手回了家,坐在昏暗的油灯下,糊纸盒子。糊十个纸盒子可以赚一角钱。那是妈妈的外快。妈妈赚那些钱,给我买发夹、皮绳一些小东西。我看见妈妈粗糙的手上,沾满了糨糊,头发乱蓬蓬的,眼泪不知不觉淌了下来。
  2
  佩佩的爸爸,是一个个子瘦瘦高高的男人。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爸爸大字不识一个,从来不看报纸。一个看报纸的男人,在我心中是很优雅的。
  在我们小镇上,只有老师才看报纸。数学吴老师,每天在办公室看报纸。我进去交作业,把作业本放在办公桌上,悄悄地溜出去。吴老师仍旧看着那张散发着油墨的报纸。
  报纸上印着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新闻。在小镇以外,还有很多地方,很多新鲜的事。那是小镇的少年所不知道的。可是报纸知道。看了报纸的吴老师,脸上笑嘻嘻的。上课的时候,总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跟我们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佩佩的爸爸在乡镇府上班。那个乡政府,在步云桥畔,一幢四合院内。那里有很多人在上班,每天坐在办公室里。佩佩的爸爸就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
  有时放学后,佩佩和我去乡镇府玩,佩佩的爸爸抬头看见我们,笑嘻嘻地招呼我们过去,从抽屉里拿出水果糖。
  那斑斓的糖纸,散发着橘子、苹果的香气。甜甜的滋味在舌尖上蔓延。
  佩佩和我在乡政府的院子里踢毽子。那个院子里的小孩,都和佩佩一样穿得漂漂亮亮的。鸡毛毽子在佩佩的小红皮鞋上飞。我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己露在外面的脚趾。我的脚趾把布鞋顶穿了。我多希望自己也能拥有一双小红皮鞋啊。
  回到家,我对妈妈说,六一节学校要演出,我要买一双红的小皮鞋。妈妈说,六一节不是还很远吗?我说,老师说了,排练时就要穿。妈妈就露出一脸愁容。
  过了一会儿,妈妈说,好吧,我想想办法。妈妈的办法是,把自己变成一只陀螺,晚上一刻不停地在灯下糊纸盒子。我不知道妈妈到底糊了多少个纸盒子,总之,当她把一大堆一角的小票塞到我手里,我的心有点虚了,我想,也许妈妈很快会知道我撒了谎。
  我去张宣的店里买了那双小红皮鞋。我穿上了小红皮鞋,去佩佩家,觉得自己变成了跟佩佩一样的女孩子。
  那天,我走到佩佩家门口,佩佩忽然盯着我脚上的鞋子说,小橘子,你怎么穿了我的红皮鞋?我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低声说,这是我的红皮鞋。
  佩佩说,可是我的红皮鞋找不到了。我忽然歇斯底里地说道,这是我的红皮鞋,是我从张宣的店里买的。
  周慧敏阿姨说,好了好了,小橘子。没事的。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快点去上学吧。
  不,我的眼泪掉了出来,我说,这是我的红皮鞋。我没有偷佩佩的红皮鞋。我可以带你们去张宣的店里问个明白。我不是贼。我真的没有偷佩佩的红皮鞋。
  周慧敏皱了皱眉头说,小橘子,怎么回事,我们没有不相信你,也没有说你是贼。你发什么脾气?现在,快点和佩佩快去上学吧,馬上要迟到了。
  佩佩的爸爸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说,怎么回事,一大清早在这里吵吵嚷嚷的?
  我低着头,飞快地从佩佩家里走掉了。一边走一边哭泣。谁也不知道,那一个小女孩心中的骄傲和自尊。还有,梦想瞬间破灭和坍塌的感觉。原来,在美丽的周慧敏阿姨眼里,我是一个贼。她真是太欺负人了。我以后再也不想去佩佩家了。
  后来,我也再也没有去过佩佩家。
  那双小红皮鞋也蒙了尘,搁在屋子的角落里,我再也没有穿上过它。   3
  很多年以后,我在公交车上遇见了周慧敏阿姨。她已经五十几岁了,是她先喊我的名字,小橘子。我抬头一看,讶异了一下,记忆中那个典雅美丽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妇人。
  时光多么残忍。我觉得公交车微微地在摇晃。周慧敏阿姨拉着扶手,也在微微摇晃。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说,阿姨,你请坐。
  周慧敏阿姨坐到了座位上,对我说,谢谢。小橘子,后来你怎么不来我们家啦。佩佩一直念叨着你呢。
  其实距离那个小红皮鞋事件以后,没多久,佩佩一家就搬到城里去了。
  我说,不好意思,阿姨,一直没有佩佩的联系方式。这么多年,我也挺想佩佩的。周慧敏阿姨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写下佩佩的联系电话。周慧敏阿姨说,佩佩书没念好,在一家小公司当文员。小橘子你呢,现在在干什么?
  我说,在教书。
  周慧敏阿姨冲我笑了,当老师好啊。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女儿,不知多欢喜。
  汽车到站了,我冲周慧敏阿姨笑笑,说有空我一定给佩佩打电话。然后就下了车。车窗里,周慧敏阿姨一直在朝我挥手。这一刻,我的心里有点酸酸的。
  我想起了那一个哭泣的小女孩,她飞奔在大街上。她的骄傲、自尊还有满腹委屈。奇怪的是,现在,她心里一点也没有觉得难过。
  她想是不是当年错怪了佩佩和周慧敏阿姨。她们对她并无恶意。只是那个小女孩实在太自卑,太脆弱了。是脆弱的自尊心让她觉得自己被侮辱和伤害了。
  我为什么要生佩佩的气呢。并且赌气,从此再也没有搭理她。甚至当她搬离了这个小镇,我也没有去和她告别。我是一个多么骄傲又自卑的人啊。
  当童年的时光遽然远逝,我才意识到,其实,我一直是有点嫉妒佩佩的。
  是啊,我嫉妒佩佩,她多么骄傲、任性,蛮不讲理,像一个公主一样高高在上。她的命运,与我多么不同。我嫉妒她,深深地嫉妒她。嫉妒她所拥有的一切。她的大书架、洋娃娃、粉红色的蓬蓬裙。还有,她脚上穿的白色蕾丝花边的袜子,那一双闪闪发光的小红皮鞋。
  因为嫉妒,所以这些年,我一直暗暗地努力,想着有一天,要比她更优秀。
  我一直没有打电话给佩佩。不知说些什么好。几十年的光阴,悄无声息地过去了。留在我记忆里的佩佩,是当她妈妈夸奖我时,恼怒地冲她妈妈发火,第二天一早,见了我又笑嘻嘻的,来牵我的手一起上学,早已忘记了不高兴的小女孩。
  那个圆圆脸,笑起来脸上有酒窝,总是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小女孩。
  那个放了学带着我一起去乡政府,吃水果糖,踢鸡毛毽子的小女孩。
  那个我曾向母亲撒谎,为了买一双和她一模一样的小红皮鞋的小女孩。
  那个我曾深深嫉妒过、讨厌过,可是又幻想着有一天可以变成她的小女孩。
  你好,忧愁
  1
  午后的园子,有一种倦怠的气息。我伫立在园子里,看鸡冠花焉不拉几的。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晒太阳。他的脸很消瘦,苍白,颧骨深深地凹进去。他眯缝着眼睛,久违的阳光,对于他不啻是一种恩赐。钙质迅速地从他身上流走。一起流走的,还有荷尔蒙、火焰和花朵。他的嘴轻轻翕动,似乎在念一个人的名字。可是仔细一看,那不过是一种病态的抖动。
  天气好的日子,老人一直会坐在园子里,一个女人推着他。那个女人,年纪大约三十多岁,看起来很健壮。大约是一个保姆。她急匆匆地推着他出来,把老人像晒被子一样晒在那里,又急匆匆地离开了。
  一个垂垂老矣的人,与一床被子,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时光中的静物。
  老人得了老年痴呆症。最初的时候,他只是记性有点坏,说过的话,一会儿就忘记掉了。于是,他总是重复说同一句话。听的人不免觉得心烦。老人的女儿说,阿爹,你怎么絮絮叨叨的。老人就有点委屈。明明才说了一遍嘛。
  后来,老人出门,忘记了回家的路,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不知道往哪里去。啊,他茫然如一个孩子。家到底在哪儿呢。他为什么一点也不记得了。幸好,一个邻居见到他,把老人送回了家。再后来,他女儿就不让老人出门了,怕他走失。
  他一天天在屋子里呆着,渐渐地就忘记了一切:已逝的老伴,女儿,世上的亲人,甚至自己的名字,他也想不起来了。
  此刻,他坐在轮椅上,抬头望着天空。一朵云从他头顶飞过,他记得那朵云吗。他的嘴唇微微合动,念一个字:云,云儿。他忘记了一切,唯独还记得初恋的那个女人。这个女人,他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倘若她还在世上,一定也是一个皮肤皱巴巴的老太太了。可是,在他心中,她仍是从前的样子,扎了两条麻花辫,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这个寂静的下午,我伫立在阳台上,静静地看着荒芜的园子里,一个垂暮的老人,他的眼皮渐渐合拢,陷入昏昏沉沉的梦境。我的心,不知怎的就起了忧愁。
  2
  那个园子是卫生院的后花园。我在那个后花园里抓蚱蜢,蚱蜢跳到一株草叶上,我扑了个空,摔了个嘴啃泥。我咧着嘴想哭,可是,我看见那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了,他抽着一支针管,滋,药水喷出来。我立马不敢哭了。
  我窥见了白色的窗帘底下,一张淡绿色的桌子,桌上摆着一个银色的托盘,托盘里有一把剪刀、碘伏、体温计、针管。我的心忽然就突突突地跳了起来。我还瞥见,病房里那个脸色蜡黄,挂着吊针的病人。他一定是生了很严重的病,需要住院。
  小时候,我觉得要住院的病,是世界上最严重的病了。我有個邻居,住了一个星期医院,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去哪里了呢。后来,我在他家里看到他的照片,挂在墙上,笑嘻嘻的。他怎么变成了一张照片呢。我想不明白。他到底去了哪里呢。我的心忧愁着。
  更令我忧愁的是,医院里空荡荡的,一个小朋友也没有。偶尔来一个,也是病恹恹的,要不流着鼻涕,要不咳嗽。阿姨一直很忙,没空搭理我。那些小护士,总是像挥赶苍蝇一样挥赶着我,去去去,小橘子。阿姨在办公室的时候,那些小护士对我笑嘻嘻的,还夸我的花裙子漂亮呢。哼,真势利。   我溜到手术室,听见一个女人在哭,呜呜呜。阿姨说,忍着点。那个女人仍旧呜呜地哭,阿姨的嗓门就有点大了,舒服的时候干嘛去了,现在倒嚷嚷上了。我不明白阿姨说的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个女人,阿姨到底在对她做什么呢?我想推开门看个究竟。阿姨听见外面有动静,呵斥一声,谁?我立马溜走了。
  我走到走廊尽头,看见一扇房门虚掩着,推开门走了进去。啊,房间里有个大架子,里面摆满了玻璃瓶。一二三四五六七,足足有七個瓶子。瓶子里浸了什么东西。是什么呢,我凑过去,只见有的像拇指大,有的像拳头大,我再凑近一点,啊,那紧紧蜷缩的一团,竟然是一个小小的婴儿。他有一个大大的脑袋,五官,小手小脚,还有一根长长的脐带。一个尚未出生,就已经夭折掉的婴儿。像僵掉了的小番茄,小毛桃。看着令人惊悚。
  我忽然想到刚才那个女人的哭声。啊,难道是阿姨在把她肚子里的小孩子弄下来?我忽然想到一则可怕的事情。说是有一个女人偷情,肚子里怀了小孩子,不敢上医院,就用一根铁钩在火上烧红,想把小孩子勾出来,不小心把肠子也勾出来了。啊,做女人真是太可怕了。
  那一个下午,我愁眉苦脸地从医院里出来。那个小护士在我身后喊我的名字,我也没搭理她。我听见小护士对阿姨说,李主任,小橘子今天怎么闷闷不乐的。阿姨说,崩理她。
  我的泪水啪嗒啪嗒就掉了下来。我想,幸好妈妈怀孕的时候,没去找阿姨,不然,我现在就躺在那个玻璃瓶子里啦。
  很多年以后,我在某个科技馆的展厅里,又看见了这些夭折的天使。我的心仍止不住怦怦怦地跳着。那一个小女孩的忧愁,似乎又回来了。
  3
  很多年以后,在那个荒芜的园子里,我邂逅你。你伫立在那里,穿着一件白大褂。白大褂已经有点旧了,光阴也旧了。
  我来这里寻找,一个少女的情怀。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那一群体检时,叽叽喳喳围绕在你身旁,其中目光最羞涩的一个女孩子。
  那时候,你刚从医学院毕业,你的眉毛英挺,眼神清亮。你拿起听诊器,放在我的胸口。你听到了么,那一颗心啊,怦怦怦乱跳,仿佛有一百只小鼓在捶。你皱了下眉头,看着我。我的脸迅速红成了一枚桃子。
  我从来不知道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可是那一刻,我知道我爱上了你。爱上一个人,原来就是每天都想看见他。为了见到你,我拼命让自己感冒。大冷的天,我穿着单薄的衬衣,我用冷水洗脸,洗头,洗澡。晚上睡觉不盖被子。凡是可以让自己感冒的招数,我都尝试了一遍。
  终于,我打喷嚏了,鼻子塞牢,脑袋昏昏沉沉。我高兴极了,去医院找你。我穿了一件天蓝色的毛衣,胸前绣了一只小白兔,脸红扑扑的,一点也不像一个病人。倒像是一个准备去登台表演的小姑娘。
  我轻轻地叩门,你坐在办公桌上,你的办公桌很干净,放了一只金属的盒子,里面是体温计、消毒棉。你拿起消毒棉,擦了一下体温计,塞到我的舌头底下。顿时,一股清凉的滋味,仿佛薄荷。我闻到一股薄荷的清香。
  风吹动白色的窗帘。那一刻,我有一点眩晕。你拿过温度计一看,三十九点五度。
  你说,要挂两天盐水,烧退下去才好。我躺在椅子上,脸上笑嘻嘻的。怀着一种甜蜜的忧愁。
  二十年的光阴一闪而过,新的医院大楼已经造起来了。这里变成了一个康慈医院。窗上装了栅栏。听说,有一个女精神病人爬窗逃出来,赤身裸体跑到大街上。幸亏你及时发现,把她抱了回来。你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她。我听了,眼泪簌簌地掉落下来。
  听说那个女人,是你的妻子。她曾是一个漂亮的小护士。后来,出了一场车祸,醒过来时,脑袋就有点不清楚了。
  这一座荒芜的园子,有一种旷世的忧愁。我不知每天伫立在窗前的你,是否会叹息,悲伤,忧愁是否会像藤蔓一样,紧紧地缠绕着你。
  可是你的脸,看起来那么平静、淡然。我忍住眼泪,迎着你走过去。
  你好,蔡医生。我只是轻轻地跟你打了个招呼。
  你讶异地抬起头看我,你当然不会认识我。光阴已经把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你也不会知道,她就是那一年,十五岁、心中怀着甜蜜的忧愁,偷偷暗恋过你的那个小女孩。
  4
  “这种感情以烦恼又甘甜的滋味在我心头萦绕不去,对于它,我犹豫不决,不知冠之以忧愁这个庄重的名字是否合适。”
  这是法国作家萨冈《你好,忧愁》的开头。
  记得那个初夏,一天上午,走进我们班级的是一个代课老师,我们惊讶地问,施老师呢。代课老师说,她生病住院了。放了学,我们一拨人,一起去卫生院看施老师。
  从小学校的后门出去,就是卫生院的后花园。那时候,花园里一片葱茏,开满了月季、芍药。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花树。一个男生爬到一株花树上,摘了一大捧花。文艺委员沈蕾用粉红色的丝带扎起来。我们捧着鲜花,浩浩荡荡走进医院。
  从木门上的透明玻璃窗里,我们看见有人在吃罐头,有人在削苹果,有人在聊天,有人在打瞌睡。这些卫生院的病人,大多有着无关痛痒的病症。
  也有人轻轻颦着眉。她的侧影多美丽啊,像一尊女神,呵,不,比女神还要美丽。这样美丽的老师,在小镇上是找不出第二个来的。自从施老师教我们毕业班语文课,我们走路都雄赳赳气昂昂的。
  病中的施老师,仍旧是美丽的。她的脸仍像白瓷一样,有着淡淡的红晕。她的长头发,像瀑布一样,垂到肩上。还有她的大眼睛,波光粼粼的,仿佛春天的湖水。瞧,我们的比喻句学得多好啊。
  施老师看见我们,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沈蕾把花献给施老师。施老师说,呀,好美的花。她从床头柜上拿出一个盐水瓶,把花插在里面。那淡淡的花香,从亘古的时光中传来。
  我一直记得施老师温婉、美丽的笑容。我的心忽然忧愁起来,很快就要毕业了,我们要离开施老师,去念初中了。啊,我真舍不得。我忽然哭了起来。沈蕾也哭了起来。所有的女生都哭了起来,最后,那个摘花的男生也哭了起来。
  施老师,我们不想离开你。我们拥抱着施老师。施老师冲我们笑了,说,孩子们,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们呀。
  你好,忧愁。
  当我写下这四个字,多年以来萦绕在我心头的那种感觉,似乎又回来了。我看见那个在荒芜的院子里漫游的小女孩。她穿过拱形的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窥视过去。
  现在,那些房间空荡荡的。绿漆斑驳的办公桌上,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埃。氧气瓶的阀门松掉了。那张诊疗床空荡荡的。露出峥嵘的钢丝。风吹动白色的窗帘,吹起亘古的忧愁。
  我再也回不到亘古的时光中去了。
  那个生孩子的女人,打针的小孩,开阑尾炎的爸爸,还有美丽的施老师,忧愁的小小少年。所有的人,都再也回不到亘古的时光中去了。
其他文献
共和国最初的十七年,物质生活也许不那么称心,甚至还要饿肚子,但是精神上我们是充实的,十七年的文学是最丰裕的精神宝库,十七年文学最大的成就是长篇小说,小说是我们这一代与共和国同龄人的最爱。啊,我的十七年小说。  八十年代,个人与时代,均喘息稍定,我开始搜罗1966年以前出版的经典长篇小说,范围限定在我少年时代读过的。这里有一个形象的概括,好像最初是中国青年出版社内部传出来的: “三红一创,青山保林。
期刊
到花都看地的时候,一个貌不起眼的人也像乔宾一样,对饭后的肢体运动兴味寥寥,这人在晚餐桌上喝汤吃饭饮茶抽烟,除了不喝酒以外,一切都很正常。除了脸上两只眼睛彼此挨得较近以外,一切都很普通。假如是在车间、食堂或者流水线遇见,乔宾肯定无法认出,然而,因晚宴结束的一句话,他注意起周总的这个手下。  那一天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在南方八月的最后一点阴凉里,乔宾应厂商周总之邀,特地独自来花都看地,虽然谋划在南方再建
期刊
斯拉夫科·雅涅夫斯基(Slavko Janevski, 1920-2000),马其顿著名诗人、小说家、翻译家、画家,同时也是马其顿几家重要文学刊物的创始人和编辑。他生于斯科普里,在这座城市里读高中时即成为少年杂志《先驱》的编辑。他在二战时开始写诗,1945年出版第一部诗集《血染的花环》,从那时起,他先后出版的诗集有《青春的铁路》(1946)、《诗》(1948)、《爱琴海火药的童话》(1950)、《
期刊
一  雁荡山东濒乐清湾(古称白沙海),“山海所蟠结,幽奇险峭,践形诡状。”  我的家乡玉环岛与雁荡山隔海相望,我第一次见到雁荡山,是念中学时的一次春游。读了沈括的《雁荡山》后,同学们向往“雁荡诸峰,皆峭拔险怪,上耸千尺,穹崖巨谷,不类他山,皆包在诸谷中。自岭外望之,都无所见,至谷中则森然干霄。”的美景,终于在班主任的带领下,横渡乐清湾,走进雁荡山。灵峰、灵岩、大龙湫三景称为“雁荡三绝”,数龙湫最偏
期刊
小赵老师  小赵老师短头发,圆圆脸,总是微微地笑着,很和气的样子。她最早是我读幼儿班的老师,也是整个村小幼儿班唯一的老师。十几个吵吵嚷嚷的小孩子在一起,听课,做操,游戏,打闹,一切都要她来操劳。记得她从不责骂我们。那时还没有电话。有小孩把大便拉在裤子里,她就得跑到这个孩子家里,问家长拿洗换的衣裤。  我小时候话不多,生人跟前总有点腼腆,却很喜欢小赵老师,什么事都愿意说给她听。有一阵,我的父亲去上海
期刊
斯人将暮未暮时分,庙瓦上的草,石兽,神像,四周的古木,便朦胧不确定起来。天色渐至灰蓝,浅浅一痕月影,似显非显地被古木的枝条托着,带着虚幻的黄。我渐进入一个迷境——古旧的庙宇、皴裂的古柏、陈腐的神像,以及它物构成的迷境,像另一个世界,我穿梭其中,旅行远足,并试图找到一个确凿的源头,进入深处。  我喜欢人少的时候在庙里溜达,我期待与神,与仙,与佛,与鬼,与某个灵魂偶遇,或者在我的办公室里,它们从门缝里
期刊
一  如今,大伯和娘舅都已经去世。这两个代表着我父系和母系家族的血緣联系人都因病英年早逝后,就像割断了脐带精血,我与故乡的距离越来越远。人到中年,随着亲人们的一一离去,喜悦的事情逐步减少,而疼痛竟成为一种常态,这种疼痛不仅是生理意义上的疼痛,更多的是来自于心灵深处对生命无常的恐惧和敬畏,以及对于爱的无法回馈的伤感。  我父系的老家在象山县西周镇儒雅洋村。老家那个小山村,绝大多数村民都姓何,曾经住着
期刊
我写下花饽饽,是对自己的童年和家乡有个交代。  腊月二十八,娘在炕头发上两盆面。面盆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等面有了酸味,起得欢实了,就要蒸花饽饽啦。土炕上的案板放着揉好的面团,一边是大红枣,黑花椒籽,大料籽儿,胭脂,一边是菜刀,剪子,锥子,秫秸席篾儿和篦子。娘揉,捏,抻,拽,剪,搓,粘,一团面变戏法似的成为一堆小动物,等一个盖帘摆满了花花鸟鸟,娘就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小生灵搬运到大锅里的篦子上,然后轻轻地
期刊
已经开了春,刘爷爷穿着棉袄棉裤却越坐越冷。他颤巍巍挪到床上,费了老大工夫才把被子从脚头一直盖到下巴,累得闭眼喘了好一会儿。但总有股风朝脸上吹,他一睁眼吓一跳,一只蚊子就在他鼻尖上飞。刘爷爷叫起来:“妈妈!妈妈!”护工老吴半天才露面,等问明情况,哪还有蚊子的影子?事情本该就这样结束的,不料那只蚊子像是会记仇,从此专等刘爷爷叫“妈妈吃饭”或“妈妈睡觉”时出来叮他,非让他改口叫“妈妈蚊子”不可。  刘爷
期刊
1  三天后,狼狈不堪的王海波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躺在殡仪馆的尸柜里,脑袋不知去向。他根据衣着判定这就是他的父亲。走失那天,他和弟弟王海洋刚替父亲洗了澡,他们把父亲按在地上扒了个精光,然后扔进一只大塑料盆里,王海波把一桶井水夹头夹脑浇在了父亲身上,父亲一阵鬼哭狼嚎,拳打脚踢。那天他们给父亲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衫,还有一条黑色的裤子。T恤衫后背印着“治脚气,用XX”,红色。  你确定是你父親?警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