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嫩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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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收后,地里的黄豆被割下晾晒干,脱粒,而后贮存起来。
  每次在10月之后回家,时间倘若在2天以上的话,爸和刘妈就会推一锅豆花,包一点豆腐。这已然成为我家的传统。
  这样的传统起源25年以前,我和弟弟只有几岁。临到要过年奶奶总会推两锅豆浆,点上,做成豆腐。冬天天气冷,豆腐能放。多的豆腐煎成豆腐干,可以吃很久。多的实在吃不完,放置到最后又成为另一道美味———臭豆腐。
  奶奶总是要临到过年才做是因为做豆花很麻烦,石磨推豆浆都要去半天功夫,不要说其他了。平時农活忙,因此难得做一次。其次,大年初五是她生日。每年十里八乡的人都会赶来给她祝寿。两锅豆腐,寿宴那天,可以做烧豆腐、煎豆腐、豆腐汤。宴席上的九大碗之中,亲手制作一种食物能代表她一份待客的诚挚心意。那时候农村生活条件不太好,来的人送的礼都很实在。揣着10-50个鸡蛋,兴许还有两斤白糖,或者是两斤冰糖、一把挂面、两瓶水果罐头、一罐麦乳精之类的来看她。她是赤脚医生。我们处于高半山的农村,交通不便,就医困难。因此不是要命的疾病人们都会来找她看,艾灸、灯花尤其好,为很多人解除了病痛。最惨痛的救治经历,莫过于年轻时救了一个孩子,自己刚出生的双胞胎却被传染而夭折。在当地,奶奶声誉高,父老乡亲们都很尊敬她。

  推豆花的石磨是妈妈的嫁妆之一。外公一锤一凿,亲手打制的。那个年代,石磨是居家必备良品。八十年代末的农村,机械化程度低,磨点面要牵着牲口驮很远,去磨面坊打,一来一回花费不少功夫。家里有老弱病幼的,需要吃点细腻易消化的食物,就全靠那一口磨。何况,平时也可做出许多美味,调剂生活。
  夏天豆子未黄,青豆米剥出来,加些花椒,过磨,煮开加些切碎的青菜叶,豆菜子就做好了,既是菜又是汤。嫩玉米也可以推细了做香甜的玉米粑粑。老玉米磨洗了可以做苞谷饭。秋冬季节,要吃口热腾腾的豆花、豆腐,更是少不了石磨。推豆花的日子大多选在雨天。只有连绵的雨天,不能下地劳作的农人,才有闲工作做点细致繁琐的吃食。
  头晚将豆子筛选好,石头、烂豆子都挑出,泡水。次日洗锅、烧灶,磨豆浆。大半天功夫磨好豆浆,慢火煮开,防止锅底烧焦致使豆浆发苦。烧开后,起锅,滤豆浆。温度降到合适位置。盅盐卤,过滤,点制,搅拌后静置一段时间。豆浆慢慢的便凝结成白白的豆花。经验不足的时候,拿一只筷子,垂直丢下去,看筷子的插入情况,就可以判断豆浆的凝结是好还是不好。不好的,当机立断,再兑一点卤水,撒到面上。如此即可大成。吃甜豆花或者豆腐脑的话,这个嫩度起锅吃最好。
  不过,川中的人,喜欢吃蘸水豆花。所以需要再次点灶,将豆花煮一煮,使其口感变“老”一点,筷子方能夹起蘸碟。
  老家有句老话:杀鸡宰牛都能等,豆花不能等。即言做豆花耗时间耗功夫。爸爸总说,只有好吃嘴才舍得这功夫做豆腐豆花吃。
  妈妈1997年去世以后,石磨留在奶奶的手里一直转啊转,直到2002年爸爸续弦。奶奶直肠癌晚期,在病榻上难以起身,石磨传到刘妈手上。刘妈不识字,是个沉默而任劳任怨的女人,接过奶奶的手,推豆菜子、豆花给奶奶吃,直到2003年奶奶去世。
  推豆腐豆花的传统,自然而然的被爸爸和刘妈保留了下来。十几年如一日。为了推豆花,爸爸打灶的时候预见性的,在灶头专门埋了一个扣子,方便将挤压豆浆的棍子插进去,如此一个人也可以压豆浆了,非常省力。
  今年,我生了宝宝。产假最后一个月回了老家。爸爸和刘妈清早到县城买桃树苗,回来挖红薯又忙大半天。傍晚天空飘雨,爸和刘妈一合计,说是要推豆花。现在家里有台小磨面机,能打干的也能打湿的。做豆花再也不用推半天石磨。说要做,豆子选好,开水泡发,两三个小时即发好。过磨面机,将豆子打细,豆浆烧开。先来一碗浓浓的豆浆,过过瘾。随后,过滤,点卤,一气呵成。不出6个小时即可吃上热气腾腾的豆花。
  当然,石磨还在。安然无恙的在墙角放着。只是因为效率低,使用的频率也变的越来越低。
  天空下着雨,有一点微风,寒气随着袖口衣领就往身上钻。赶紧站到灶前面。问刘妈打一锅豆花需要多少豆子。她回答:一升也可以、两升也可以。豆子新鲜,出浆率高,易出豆花。反之则不然。升子是家里的老物件,用了几十年已被岁月染成黑褐色。升子,民间称量或盛装粮食的工具,十升为一斗,一斗粮食三十斤。一升约合三斤。也许是刘妈认为我担心豆子不够。豪气干云的笑着说:使劲吃,吃完又推,今年收了一百来斤豆子,要推多少去了。
  点好的豆花还欠着两把火的火候。刘妈清洗被豆浆弄脏的盆子、瓢。爸爸和外婆则在灶前烧火,宝宝被他严严实实的裹在胸口。爸爸抱着他的孙女,好像捧着珍宝,一脸的幸福和慈祥。灶膛红彤彤的,橘色的炉火印在爸爸的脸上,看着就很温暖,这大约就是我们家离幸福圆满这个词最近的时候。
  灶里的柴火是果树修剪枝条存下的。燃的旺,火舌舔着锅底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物尽其用,没有什么浪费。精明的农人牢牢遵循着道法自然,将大地的赐予利用到最大化,以此和谐共生。
  22点30,一碗热气腾腾的嫩豆花端上餐桌。制一碟蘸水,便可大快朵颐,开启一等一的深夜食堂之旅。
  在中国的版图上,无论南北,不管东西,都可觅得豆花的踪影。根据老嫩程度,有豆腐脑、或者豆花的名号。口味上大体有甜、咸之分。具体到地域上,不同的豆花吃法成就不同地方的特色小吃,各尊为地方一宝。
  印象最深刻的,是四川最具代表性的富顺豆花和乐山豆腐脑。富顺豆花是蘸水豆花,辣、麻、香、鲜、甜,五味俱全。以“怪得又很好吃”拔得头筹的则是乐山豆腐脑,以牛肉豆腐脑和鸡丝豆腐脑口味为代表。嫩的夹不住的豆花,配上淀粉、粉条、芹菜、大头菜(也可以用榨菜)、油酥花生、油辣椒、酱油、醋、味精、花椒、肉条,制成糊状的一碗大杂烩。初次见面,不由的大呼:这是什么鬼。
  然而,吃过天南海北的豆花。最爱的,始终是家中父母推的那一碗,带着烟火气的自制豆花。
  假期结束,离家前的一天。爸爸和刘妈起了大早,又磨了一锅,做成豆腐,让我带走。吃不完,放成了臭豆腐。有一天,下班回家,半夜肚鸣,煎上一盘焦黄的臭豆腐,什么都不放,就撒一点毛毛盐和花椒面。堪称人家美味,全部下肚,身心熨帖。恰巧爸爸发来图片说,给我又炼了一瓶藤椒油。之前炼的那桶,带过来,被全部打倒了。心里莫名暖暖的。
  初冬,恰逢小雪,父亲查出肝癌。年仅48岁,坎坎坷坷,辛劳一辈子还未享受过生活,生命就进入倒计时。弟前两年患肾衰竭,今年父又病倒,雪上加霜。顿感世事无常,命运待我们太过苛刻。
  父亲手术完,身体多了一条约三四十厘米的伤口。也许是行至水穷处,父亲反而拥有了“坐看云起时”的心态。除了淡然接收似乎也没有他法。
  而我却不禁感伤:父母在,还能吃上一碗温暖的深夜嫩豆花。父母去,此生至味便不复再有。
  选自《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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