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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我接受写一部小说的任务，回生活过多年的青藏高原考察、搜集资料。我简单收拾行装，上路。
火车日夜兼程，绕过巍峨泰山，跨过丘岭起伏的中原，越过八百里秦川，擦过险峻华山，风驰电掣，直上高原。渐渐，我感到速度慢下来，火车开始喘了。
车上有人说“口干、心口有压痛感”。我说没什么感觉，就是没睡好，老想早点看看青藏高原。
我看见了，不知从啥时起，火车已盘行高原。秦岭的崇山峻岭早已消失，连绵不断的是黄土高坡，以及夹杂其中的青石山块。
火车穿过甘肃省的兰州、海石湾，进入青海；过大峡，走小峡，在湟水河谷逆流而上。我激动得直想说青海话。我拉起窗户玻璃，望着那山山水水。
一位身穿黑布棉衣、腰缠布带的老农荷锨走在田埂上，我像认识他似的，看了好长时间，直到一座山塬把我们分开。
忽然，一阵歌声从远处飘来。那么凄婉、忧怨，颤颤悠悠，在山谷间挣扎而来──“花儿”！
是“花儿”。那缠绵绯恻、如泣如诉的歌声犹如苦苦思恋的爱人的小手，一下一下戳我心头。接着，曲调一转，旋律急速直上，在低徊、犹豫、苦爱而渐渐失望的时候，突然爆发出惊心动魄的最后挣扎。那悲愤、艾怨，那至死相爱的血誓，犹如一股火苗，直窜天空，向太阳扑去……终于，和太阳一起燃烧了，熊熊燃烧了……
老天爷，为啥让我一进青藏高原就听到这歌儿？我离开高原十多年了，虽说隔两三年就回来一次，但一直再没听过“花儿”。
今天，久远的“花儿”又响在耳边，她带回我过去的岁月，带回我初恋的日子。让人心颤的“花儿”啊！
那年，在五峰寺六月六“花儿”会上，全省民间歌手竞赛，尕兰一首《水红花令》赢得青年组二等奖。她给我制造了一次惊喜。我事先不知道她要参赛，甚至不知道她会唱“花儿”。我以为她只是拉我和朋友们来玩。当她上到台子去唱时，我让她弄得暂时痴呆了。她捧着奖状小跑而来，我用双手在她脸颊上使劲儿轻拍两下：
“你还会唱‘花儿’？”
她脸蛋红扑扑：“那当然，我是青海人嘛，忘了？”
忘倒没忘，不过我从没管过她是哪里人。再说了，青海人也不一定都会唱“花儿”。要说，我也是青海人，我就唱不好。我没落生就被父母带上了高原，我喝过回族阿娘（姨姨）的奶，吃过藏族阿爷的手抓岩羊肉，也曾让土族阿吾（哥哥）用青稞酒把我灌得大醉不起；完全一个青海人，可我唱不好“花儿”，虽然我懂。
入夜，月光下，“花儿”愈加满山满川此起彼伏。
不远处一个土崖上，有个小伙儿和对面山坡松林里一位姑娘对歌。不知什么原因，姑娘和他对了几首后，就不再应答。可是小伙儿仍然一首接一首用歌声诉说──
我知道你家在哪里，为等你，我在你家门口冻了一宿，用毡帽焐脚，差点儿蹲成老汉。你是三川五乡姑娘伙里的人尖子，长得俊啊，像白牡丹白得赛过雪，像红牡丹红得要破哩（以“破”形容红的程度，绝！）。为了你，我把清茶熬成牛血了，性命在刀尖上过哩；哪怕官老爷给我三百板子一铐子，我也不变心。我相思病得的直栽跟头，可你为啥还不告诉我叫啥名字，也不答应和我好。我为你背个空名声，把个大小伙儿贱成粪了，壮身子瘦成鬼了，肋巴骨成搓板了。年长的夜里我哭了三遍，年短时哭了两遍，清眼泪漂起枕头泡塌了大泥的炕，结果你连个实话没说，连个面也不见。我是不是弄了个空皮袋，炒面叫别人吃掉了……
满山遍野都是哄笑声、吼声。姑娘还是不答。
小伙儿声音都有点变调了，他耐着性子继续唱：
十朵牡丹九朵开，/一朵为啥者没开？/你心肠好来嘴又乖，/我跟前为啥者不来？……
仍听不见姑娘应答。亮闪闪的山野里又一阵欧欧啊啊的哄笑。
尕兰说：“这个小伙儿真痴情。看我给他对一首。”
尕兰小嘴一张，轻柔、甜润的歌儿就颤悠悠飞飘而去：
十朵牡丹九朵开，/一朵霜杀者没开；/心肠好来嘴又乖，/你跟前人多者没来。……
整个山野刹时静下来，片刻，爆出阵阵喝彩和哄笑。那个小伙儿似乎一怔，或误以为那姑娘挪了地方，或已没耐心再用歌声诉说了，就大喊一声：“你不来我来！”
他一蹦子跳下土崖，朝我们撵过来。
尕兰说：“快跑！”拉着我一阵乱蹿。
我们转了几个山塬，钻过一片小松树林，扑在禾草丛里，一阵笑。一只野兔跃出来，朝山顶窜去。跑到山顶，它耷拉前爪，伸长脖颈竖直耳朵来回看看，然后使劲儿一跺后脚，跑了。男人们尽兴喝青稞酒，尽兴唱，女人们尽兴应对，甚至笑骂；猜拳声，吆喝声，哄笑声，喝彩声。手抓羊肉香喷喷，拉面、面片热气腾腾……人醉了，山醉了，天醉了。不时有一两颗星星实在禁不住诱惑，拼命奔下天空。
一对对情侣，或漫步月下，或偎依在松树林中绿草地上，或躲在黄土崖旁。他们总说悄悄话，再不就长时间相互注视；不说话不注视就接吻，中间不带标点符号。一对长尾红腹锦鸡刚落在黑刺林中杨树上，还没站稳就被惊得急忙飞起，翅膀“叭叭”响。那只温柔朴素的母鸡差点掉下来。
微风拂动，夜色轻柔。我和尕兰浸沁在麦香、土香和草木香中。
她伏在我耳边，呵气一样说出一首“花儿”：
日头跌了天黑了，/天黑了要点个灯哩；/你把我陪到牙跌掉，/我把你陪到心里。
温馨的气息拂在我的脸上，拂在我的心头：“真好。”“还听不听？”“听。”
她轻轻喘息着。我催她快说。她说：“等等，我想一下。”
这时，朋友们忽然喊道：“又一锅羊肉好了，赶紧吃来。”
尕兰说：“一会给你说啊。”
她爬起来拉着我就跑。她说刚才没吃几口，这回别又叫他们吃完了。尕兰吃肉，我和朋友们喝酒，三杯两盏，我醉倒在五峰寺脚下了。我一直在等尕兰再给我说一首“花儿”，可谁料想，这一等，竟成了永远！
几天后尕兰惨死在一辆违章轿车轮下！……
望着眼前越来越近、越来越熟悉的山山水水，我禁不住轻声吟道：
西宁的草帽十八转，/转转里有棉线哩；/丝丝连连扯不断，/肝花儿心连着哩。
多年后，我在奔向青藏高原的路上含泪低吟，为尕兰，为遥远的“花儿”。
火车日夜兼程，绕过巍峨泰山，跨过丘岭起伏的中原，越过八百里秦川，擦过险峻华山，风驰电掣，直上高原。渐渐，我感到速度慢下来，火车开始喘了。
车上有人说“口干、心口有压痛感”。我说没什么感觉，就是没睡好，老想早点看看青藏高原。
我看见了，不知从啥时起，火车已盘行高原。秦岭的崇山峻岭早已消失，连绵不断的是黄土高坡，以及夹杂其中的青石山块。
火车穿过甘肃省的兰州、海石湾，进入青海；过大峡，走小峡，在湟水河谷逆流而上。我激动得直想说青海话。我拉起窗户玻璃，望着那山山水水。
一位身穿黑布棉衣、腰缠布带的老农荷锨走在田埂上，我像认识他似的，看了好长时间，直到一座山塬把我们分开。
忽然，一阵歌声从远处飘来。那么凄婉、忧怨，颤颤悠悠，在山谷间挣扎而来──“花儿”！
是“花儿”。那缠绵绯恻、如泣如诉的歌声犹如苦苦思恋的爱人的小手，一下一下戳我心头。接着，曲调一转，旋律急速直上，在低徊、犹豫、苦爱而渐渐失望的时候，突然爆发出惊心动魄的最后挣扎。那悲愤、艾怨，那至死相爱的血誓，犹如一股火苗，直窜天空，向太阳扑去……终于，和太阳一起燃烧了，熊熊燃烧了……
老天爷，为啥让我一进青藏高原就听到这歌儿？我离开高原十多年了，虽说隔两三年就回来一次，但一直再没听过“花儿”。
今天，久远的“花儿”又响在耳边，她带回我过去的岁月，带回我初恋的日子。让人心颤的“花儿”啊！
那年，在五峰寺六月六“花儿”会上，全省民间歌手竞赛，尕兰一首《水红花令》赢得青年组二等奖。她给我制造了一次惊喜。我事先不知道她要参赛，甚至不知道她会唱“花儿”。我以为她只是拉我和朋友们来玩。当她上到台子去唱时，我让她弄得暂时痴呆了。她捧着奖状小跑而来，我用双手在她脸颊上使劲儿轻拍两下：
“你还会唱‘花儿’？”
她脸蛋红扑扑：“那当然，我是青海人嘛，忘了？”
忘倒没忘，不过我从没管过她是哪里人。再说了，青海人也不一定都会唱“花儿”。要说，我也是青海人，我就唱不好。我没落生就被父母带上了高原，我喝过回族阿娘（姨姨）的奶，吃过藏族阿爷的手抓岩羊肉，也曾让土族阿吾（哥哥）用青稞酒把我灌得大醉不起；完全一个青海人，可我唱不好“花儿”，虽然我懂。
入夜，月光下，“花儿”愈加满山满川此起彼伏。
不远处一个土崖上，有个小伙儿和对面山坡松林里一位姑娘对歌。不知什么原因，姑娘和他对了几首后，就不再应答。可是小伙儿仍然一首接一首用歌声诉说──
我知道你家在哪里，为等你，我在你家门口冻了一宿，用毡帽焐脚，差点儿蹲成老汉。你是三川五乡姑娘伙里的人尖子，长得俊啊，像白牡丹白得赛过雪，像红牡丹红得要破哩（以“破”形容红的程度，绝！）。为了你，我把清茶熬成牛血了，性命在刀尖上过哩；哪怕官老爷给我三百板子一铐子，我也不变心。我相思病得的直栽跟头，可你为啥还不告诉我叫啥名字，也不答应和我好。我为你背个空名声，把个大小伙儿贱成粪了，壮身子瘦成鬼了，肋巴骨成搓板了。年长的夜里我哭了三遍，年短时哭了两遍，清眼泪漂起枕头泡塌了大泥的炕，结果你连个实话没说，连个面也不见。我是不是弄了个空皮袋，炒面叫别人吃掉了……
满山遍野都是哄笑声、吼声。姑娘还是不答。
小伙儿声音都有点变调了，他耐着性子继续唱：
十朵牡丹九朵开，/一朵为啥者没开？/你心肠好来嘴又乖，/我跟前为啥者不来？……
仍听不见姑娘应答。亮闪闪的山野里又一阵欧欧啊啊的哄笑。
尕兰说：“这个小伙儿真痴情。看我给他对一首。”
尕兰小嘴一张，轻柔、甜润的歌儿就颤悠悠飞飘而去：
十朵牡丹九朵开，/一朵霜杀者没开；/心肠好来嘴又乖，/你跟前人多者没来。……
整个山野刹时静下来，片刻，爆出阵阵喝彩和哄笑。那个小伙儿似乎一怔，或误以为那姑娘挪了地方，或已没耐心再用歌声诉说了，就大喊一声：“你不来我来！”
他一蹦子跳下土崖，朝我们撵过来。
尕兰说：“快跑！”拉着我一阵乱蹿。
我们转了几个山塬，钻过一片小松树林，扑在禾草丛里，一阵笑。一只野兔跃出来，朝山顶窜去。跑到山顶，它耷拉前爪，伸长脖颈竖直耳朵来回看看，然后使劲儿一跺后脚，跑了。男人们尽兴喝青稞酒，尽兴唱，女人们尽兴应对，甚至笑骂；猜拳声，吆喝声，哄笑声，喝彩声。手抓羊肉香喷喷，拉面、面片热气腾腾……人醉了，山醉了，天醉了。不时有一两颗星星实在禁不住诱惑，拼命奔下天空。
一对对情侣，或漫步月下，或偎依在松树林中绿草地上，或躲在黄土崖旁。他们总说悄悄话，再不就长时间相互注视；不说话不注视就接吻，中间不带标点符号。一对长尾红腹锦鸡刚落在黑刺林中杨树上，还没站稳就被惊得急忙飞起，翅膀“叭叭”响。那只温柔朴素的母鸡差点掉下来。
微风拂动，夜色轻柔。我和尕兰浸沁在麦香、土香和草木香中。
她伏在我耳边，呵气一样说出一首“花儿”：
日头跌了天黑了，/天黑了要点个灯哩；/你把我陪到牙跌掉，/我把你陪到心里。
温馨的气息拂在我的脸上，拂在我的心头：“真好。”“还听不听？”“听。”
她轻轻喘息着。我催她快说。她说：“等等，我想一下。”
这时，朋友们忽然喊道：“又一锅羊肉好了，赶紧吃来。”
尕兰说：“一会给你说啊。”
她爬起来拉着我就跑。她说刚才没吃几口，这回别又叫他们吃完了。尕兰吃肉，我和朋友们喝酒，三杯两盏，我醉倒在五峰寺脚下了。我一直在等尕兰再给我说一首“花儿”，可谁料想，这一等，竟成了永远！
几天后尕兰惨死在一辆违章轿车轮下！……
望着眼前越来越近、越来越熟悉的山山水水，我禁不住轻声吟道：
西宁的草帽十八转，/转转里有棉线哩；/丝丝连连扯不断，/肝花儿心连着哩。
多年后，我在奔向青藏高原的路上含泪低吟，为尕兰，为遥远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