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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宜陪母亲周贵绒坐早晨六点一刻的班车去省里看病。在省城那家著名的精神病医院，有她早先认识的一位朋友。三天前她打过一个电话，替母亲预约了专家号。
周贵绒一直睡眠不好，最近严重起来。她觉得头很沉，太阳穴像触电似的跳着一只青蛙。晚上服了安眠药也睡不着，有时勉强睡着半夜也会醒。她觉得她快要死了，她觉得很悲哀，以前日子那么苦，现在终于过上好日子，一辈子却到头了。她想到死后被放到一块铁板上去烧是件极恐怖的事，她说她会痛得死去活来，也许还会尖叫，直接从铁板上坐起来。总之，这些漫无边际的想象让她吃不下睡不着，体重骤然掉了五六斤。
周贵绒将她的急剧消瘦归结于得了绝症，她怀疑自己得了胃癌。她说她的身体总是冷一阵热一阵，有时手上也会冒冷汗，胸口像炸起来那样疼。她几乎吃不下饭，有时勉强吃几口，也会觉得那些饭食堵在胸口下不去，这更印证了她对自己得胃癌的判断。
佳宜带她去县医院全身上下查了一遍，除了因紧张引起的轻微高血压、多数老年人都有的浅表性胃炎，她的主要脏器基本没大碍。医生给她配了胃药，让她服用适量的镇静剂，试图消掉她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幻想。
现在周贵绒一晚上能睡四五个小时了，胃也没那么不舒服，一餐能吃一小碗的粥，但那种惴惴不安的状态一点也没改变。她还是怀疑自己得了胃癌，认为小县城的医生根本看不出她的病，要求去省市甚至是北京首都去看她的病，不然她真的要死了。
去精神病院，就是那时候冒出的一闪念。佳宜征求姐姐哥哥们的意见，他们都同意了。他们说他们很忙，这事就全权交给佳宜处理了。佳宜怀疑这样做是不是不够人道。他们说，对有病的人来说，看好病就是最大的人道。
原来，在哥哥姐姐们的心中，母亲周贵绒差不多是个精神病人了。佳宜知道他们被她折磨得够呛，无论是在多重要的会议，他们都得立即接起她的电话。他们必须耐心倾听那些关于癌症的滔滔不绝的控诉，只要听出口气里有一丝不悦，她的怨恨就像瀑布那样将他们冲垮。他们有钱，在别人眼里也算是体面的人，在她的治病生涯中也没少掏钱，最后还是落下不孝的罪名。他们已经不想掩饰对她的厌烦，听口气，就算佳宜将母亲带到火星卖掉，他们同样会表示同意并付一笔不菲的费用。
天下起了雨，车窗玻璃起了一层水雾，公路上一片迷茫。车子带着她们在雨中狂奔，雨刮器愤怒地挥舞着铁臂，试图刮去阻挡视线的每一滴雨。周贵绒紧張地盯着雨刮器，担心它会过分用力而突然断掉，她们的车子将会看不清视线而出事，她就会在事故中死掉。她仿佛看到车子扭着狂乱的身子向护栏撞去的情景，脸上呈现出雨水般湿淋淋的恐惧。
她开始抱怨天气，说她们肯定到不了省城，就算到了也迟了，看不上医生，这一趟算是白跑了。佳宜说她们坐的是目前最安全快捷的快客，它会准时将她们送到省城，因此她一点也不用担心。
“你说的那个医生，”她忧心忡忡，“她真的会等我们么？”
“会的”，佳宜肯定地说，“她是我朋友，我跟她通过电话，她说过会等我们。”
“她的话不能全信，现在人说话都没准的，我心里不踏实。”
佳宜合上眼睛，她想眯一会。昨天凌晨三点，周贵绒就起了。佳宜在睡梦中被一些声音吵醒，起身探看，赫然看到周贵绒像雕塑那样端坐在客厅。
她很惊讶。昨夜上床之前，她明明给她倒了水，侍候她服了安眠药的。
“为什么不睡？”
“我怕误了班车。”她忧愁地说。
回床后，佳宜也没睡着，后来浅浅地眯了一会。似乎已经到了车站，候车室里挤满了闹哄哄的人，电子屏幕上不停地滚动着车次提示，喇叭里响起标准的广播女音。佳宜看到周贵绒飞跑过来，焦急地说，快，来不及了。
她陡然睁开眼睛，发现周贵绒背着光立在卧室门口的暗影里，焦急地说：“快起来，要来不及了。”
她拿起手机看时间，才凌晨四点。但是也不想说什么，拽着沉重的睡意下了床。
现金，车票，早点，路上喝的水，预备晕车的风油精及纸巾，全都准备好了。打理完毕，佳宜和周贵绒一起坐在客厅等天明。时间还只是凌晨五点，窗外的天还黑着，但客厅里异常明亮，她们的忧愁也很明亮，她们固执而耐心地等待窗外的天一点点变白。
在车上，周贵绒一刻也没有停止担忧。她觉得大雨会让公路突然塌掉，大卡车会追尾，她们的大巴刹车突然不灵了。她絮絮地向佳宜描述这些想象中的灾难，当她描述到百车相撞的惨剧时，佳宜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唉，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她绝望地说，“飞机坠机，车子翻车，杀人放火生癌，到处都是危险。不管怎么样，大家最后都会死掉，活着这么没劲，真不如早点死了的好。”
她感觉周贵绒哆嗦着攥紧了座位扶手。佳宜将目光投向窗外，感觉连绵的雨丝像翩然起舞的仙女，往她胸口洒下了几丝清凉。她敢肯定，因为刚才这几句话，母亲脸上的皱褶又深了几分，她对这个判断充满了愉快。她戴上耳机，将自己沉进马修·连恩性感的忧伤之中。她看见自己变成了在月光下追着火车跑的那只狼。人生就是一场奔跑，当我们奔跑着挥别时间，挥别生活，最后发现在铁轨的尽头，是永无止境的黑夜和一地的月光。佳宜看见自己像雨丝那样飘荡在空中，冷冷地注视着苍茫的人间。她的母亲周贵绒，公路上一车车的旅客，街道上匆匆的行人，将雏携幼，行色匆匆，像一具具丢失魂魄的尸体，紧张焦虑地一路奔跑。就算明知道奔的是末路，也还是一路向前飞奔，就像人从一出生，就义无反顾地奔向死亡那样。
周贵绒拿掉佳宜的耳机，她又要跟她谈那其实并不存在的胃癌。佳宜翻开百度告别她，从胃炎变成胃癌，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是几年甚至是几十年，有的人得一辈子的胃炎，但不见得最后都变成胃癌。
她似乎松下一口气，但还是不放心，“在这得胃炎的人中，有多少人会变成胃癌呢？”
“这很难说。”佳宜显得很冷静，“这个就跟交通事故那样，有时看着危险，其实没事，有时好好的，不知什么时候就翻车了。出不出事，全看运气。” “那要真变成胃癌了呢？”
“拉一刀，切掉。”佳宜面无表情地说。周贵绒下意识地捂紧了胸口，仿佛她已被切了一刀，那里正裸着一道流血的伤口。
九点一刻，她们的车子准时到达省城车站。下了车，周贵绒以70岁老人少有的敏捷带头抢出租车。佳宜叫她慢点，周贵绒满脸怒气，训斥她这么大年纪了一点都不懂事。
“你给别人让车，别人会让你吗？”她怒斥道，“那医院里的医生，他会等我们吗？不会有这样的好人的。”
她一再提醒佳宜，别忘了这是大城市，走一步都不方便的地方，她甚至担心她们永远都到不了医院。
她的担心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她们排了半个小时的队，才轮到一辆出租车。上了车，母亲就催司机快点。司机说：“你想快点最好坐飞机，坐我的车你想快都快不了。”
佳宜很快明白为什么快不了，城市里的车多得跟螃蟹似的，基本上以爬的速度前进，挪不了几步就得停下来喘气。司机是个中年男人，看起来被车堵得心烦意乱，不断摇头，叹气，还用手敲着无辜的方向盘。
周贵绒紧盯窗外，在座位上扭着身体，将破旧的座垫弄出不安的呻吟。后来她倾身向前，抓着司机座位后面的铁栅栏。这样她就离司机很近，呼出的口气几乎都吹进了他的脖子。司机厌恨地摇下了窗，都市的喧嚣顿时扑面而来，几乎在瞬间，佳宜感觉自己被扔进城市的千军万马，各种声音裹挟着尘埃朝她们飞奔，她们被死死地包围其中。
“靠着位置，坐好。”司机命令周贵绒，“你这样很不安全，车子颠起来，人会被摔伤的。”
“你替我们想想办法。我们大老远的跑来看病，要是赶不上就白跑一趟了。”周贵绒仍然抓着铁栅栏，一点也没有放松的迹象。
“这没办法，全中国都这样。遇上堵车，一点办法都没有。”司机说。
“唉唉，像我们这种又老又病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真不如早点死掉的好。”
“大早上你可别提死。你是坐车的，我可是靠这个吃饭养家的。我没日没夜地干，只是挣口吃饱饭的钱。你说你想死，我比你还想死。”
车动了，没走几步又停下。司机拍着方向盘骂了起来。佳宜往外张望，现在车子像死掉的螃蟹，首尾相接，挤挤挨挨，前后都看不到头。佳宜看到很多人也像她那样伸出脑袋往外张望，男人们靠着窗口抽烟，有人在骂娘，有人甚至不顾城区不准鸣笛的交通法规，愤怒地按响了喇叭。
周贵绒已完全没了信心，她终于放开手，将自己扔回座位。她担心自己就这样被丢在半路，种种可怕的预设让她坐立不安，她突然不想去医院了，跟司机说她不想看病了，让师傅回头。
司机冷冷地说：“回不去了。”
周贵绒拉开车门，被司机喝住了：“不许下车！”
她被震慑住了，但接下来，她几乎疯狂了，身陷囹圄的窘境让她失去了理智，她竟然大喊大叫起来。司机对周贵绒的蛮横视若无睹，他打开交通台，将音量调到最高，试图将周贵绒的声音压下去。
佳宜听到他重重地顿了一下身，骂了句“神经病”“疯子”。
佳宜想都没想，手中的水杯就飞了过去。她看到杯子砸中音控区，发出一声锐叫，飞出的水溅了司机一脸。那脸因气愤而变得铁青，整个世界都似乎变得铁青。奇怪的是，佳宜当时并没去想这些，她想的是她杯中的水。这是她托人从深山里找来的天然水，一年四季她只饮用它。她深信过分消毒的自来水害了她的咽喉，她相信它们还将毒害她的五脏六腑甚至血液，因此无论去哪里，她都带着自己的水。现在她为倒掉的那杯水感到惋惜，也为自己即将面临一整天的失水而担忧。
一段平常用不了二十分鐘的路，她们花了三倍的时间才赶到。预料中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当周贵绒看到精神病院的字牌时，几乎咆哮起来。
“你带我来精神病院，你将我当精神病人！”她惊骇万分，“你将我骗到这里，是不是想将我丢在这里，关起来！”她在医院门口大吵大闹，执拗着不肯进去，并用手中的黑包砸佳宜，试图逃跑。
佳宜努力克制着自己，但是几番撕扯之后，她的火气也上来了。当这把火蹿至胸口堵住呼吸、再蹿到头顶堵住思维时，她暴发了。她想她的样子肯定是极其可怕的，双眼圆睁，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声音。她的样子吓住了周贵绒，当她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势挟住周贵绒时，她竟显出一反常态的配合。
她们走进诊室时，她的朋友正跟一个年轻的女病人说着什么，那女病人见佳宜进来，挺起胸口摆了个妖娆的姿势，亲切地对佳宜说：“你好。”
“好吧，带她出去配药。”朋友对病人身边的家属说。那家属一直满面愁容地站在边上，这会儿慌忙去搀她女儿。
“放开我。”那女病人说。
“不行，妈怕被你丢掉。”她的母亲拽住女儿的胳膊，就像佳宜拽着周贵绒。
朋友摇着头：“你看看，都看到了吧，到这地方来的人都这样，他们的思维已经脱离了正常轨道，对他们来说，这个社会一片混乱。”佳宜几乎快认不出眼前的朋友了，十几年时间没见，她几乎变了个人。四十出头的人，头发全白了。朋友让周贵绒坐下，开始询问病史。
“我没病。”周贵绒平静地说。
朋友笑了，她对这些辩解早就见怪不怪。“他们一般都会这么说。想想也是，谁会说，‘医生，你给我看看，我好像得了精神病’，这跟喝醉酒的人不承认自己喝醉是一个道理。”
“没事，你慢慢说。”朋友安慰周贵绒。
“我没病。”周贵绒坚持说。她态度温和，语气肯定，表现出平常少有的镇定从容。
“我只是胃不舒服，我想它肯定里面长了东西。她说带我来看胃，我没想到她带我来这个地方。”
“你觉得不该来吗？”
她摇着头，“这里是治精神病的，我没有这病，我很正常，我是被她（她用手指指佳宜）骗来的。”周贵绒非但没有开始时那样情绪激烈，甚至说话时还对朋友露出微笑，显然想要从她那里获得某种支持。
佳宜向朋友叙述周贵绒的病情，说她仅仅是跳一下眼皮，就怀疑有大祸临头。给子女打电话，要是他们偶有不接，她就觉得发生了什么不测。邻居老人过世后，她夜夜不肯睡，怕一不小心睡过头灵魂就出了窍。她备好了所有随身下葬的物品，衣服鞋袜甚至连死后的遗照都拍好了。家里的衣柜，里面黑漆漆阴森森的都是她的寿衣。房间里，一年到头摆着黑白遗照，弄得家里阴气沉沉，搞得几个子女都不敢回家。 “你是担心自己会死吗。”朋友问。
“人老了就得死，投胎到人世，没有哪个不死的。我这把年纪的人，早将生死看淡了。”周贵绒说。
“那你晚上不睡，是不是心里害怕？”
“人老了睡眠就少了，这也正常。我记得我娘也是上了年纪后睡不着的，吃了很多年的安眠药。”
朋友深深地看了佳宜一眼。佳宜懂。在朋友眼里，周贵绒不但没有佳宜事先在电话里说的那样严重，还出人意料的正常。佳宜有点尴尬，她当然恼火周贵绒的伪装，可也找不到更好的证据反击她。
“就说今日吧，你一路担忧，一路埋怨，一大早就担心看不上病。一会担心车子坏掉，一会担心医院关门。刚才在出租车上还想回去，连司机都说你心急，有没有？”佳宜说。
“有，你说的没错，我是有点心急。”周贵绒这次终于承认，但她并不认为这是病，而只是一种性格上的缺陷，“我一直心急，我别的没什么，就这心急的性格不好。”
正如周贵绒说的，除了心急，朋友在她身上看不出任何毛病。她的说话语速不疾不徐，思维清晰，逻辑严密，看起来比正常人还正常。然尔只有佳宜知道，她今天的表现跟平时判若两人。跑一趟省城看病不容易，周贵绒却坐在这里撒谎做戏，这让佳宜气恨不已。
“明明有病说没病，就是典型的神经病。”她激动地说。
“你才是神经病。”周贵绒反击，“我问你，每次打电话，你没说三句就搁掉，说我闲出毛病。跟你说我胃有病，你说我脑子有病。我说隔壁老王死了，你说死得好，接下来都该轮到了！说实话，我吓都被你吓得半死！你说，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
佳宜噎住，一股莫名的气愤让她手脚冰凉，浑身发抖。是的，她是说过那些，可凭这些就能判定有精神病吗？这也未免太可笑了。几乎没有一丝预兆，佳宜突然暴出一串大笑。
“我看出来了，你很容易激动，平时也是这样吗？”朋友若有所思。
“是的，是这样。”周贵绒替佳宜答了。她的脸上显出了得色，仿佛抓住了某个有力的证据，让佳宜无法逃脱。
朋友示意周贵绒起身，让佳宜坐了下来。“听我说，我是你的朋友，我直觉你的身上出了点问题。现在我来问你问题，你只需答有或者没有，你要答得快，像抢答那样，这样才能看清一些事，你最好配合一下。”
佳宜突然有点心慌。她真的病了吗？也许是的。比如现在，她觉得坐在这里真他妈的无聊透顶，简直像个神经病。她对眼前的这些充满了憎恶，她不想回答朋友提的任何问题。她想逃，一分钟也不愿呆下去。
朋友说：“好吧，我们开始。你是不是经常感到莫名的焦虑或者烦恼，比如今天？”
“是的，每次陪我看病她都很不耐烦，说我是神经病。”周贵绒抢答。
“有没有无端地感到活着真累，或是觉得人生无意义。”
“是……是的吧。”佳宜迟疑着说。
“你要快，第一反应是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犹豫。——你平时是不是有情绪低沉、胃口不好或晚上失眠等症状？”
“她服安眠药有很多年了。”周贵绒又抢答。
“单位派你很多工作，你天天加班还完不成，有时产生了想掐死领导的念头，有没有？”
“有。”
“上班时，有没有突然想甩手不干，产生了世界很大想出去走走的念头？”
“有。”
“看到年轻人像雨后春笋般冒上来，你暗暗担心他們会影响你现在的位子，有没有？”
“有。”
“同事拉关系走路子晋升晋职，你鄙视他们又恨自己没路子可走，有没有？”
“有。”
“看到别的孩子都上补习班，你赶紧也给你的孩子报一个，怕他输在起跑线上，有没有？”
“有。”
“担心孩子考不上重点中学，将来考不上重点大学，以后进了社会找不到好工作。你为此焦虑担忧，有没有？”
“有。”
“看到歌厅KTV夜夜笙歌，身边婚外恋成风，你对丈夫也充满了怀疑和忧虑，有没有？”
“有。”
“看到新闻报道飞机坠机，山体滑坡，动车出轨，你害怕危险随时会降临你身上，有没有？”
“有。”
“看到这么多人得绝症，你也惴惴不安，害怕自己也会得病，有没有？”
“有。”
“担心房价大跌，为没还完的银行按揭烦恼不已，有没有？”
“有。”
“吃快餐担心吃到地沟油，买米怕买到打蜡米，水果怕吃到催红素，有没有？”
“有。”
“有人在街上向你问路，你怀疑他是骗子，有没有？”
“有。”
“觉得社会充满危险，随时可能遭遇杀人抢劫绑架等事，有没有？”
“有。”
“做事说话很急，人家说你有焦虑症，你死不承认，有没有？”
“有。”
“好！”朋友点着头，向佳宜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我可以肯定，你得了典型的焦虑症。我建议你再做个心理测试，我需要检查结果作为诊断依据。”
“不，我不需要。”佳宜拒绝，“我没病。你刚才问的这些，很普遍，全社会都有。我要是病了，那全社会的人都病了。”
“你应该庆幸有我这样一个朋友，这个社会是有很多人病了，但你是他们中最先得到治疗的人，你比他们幸运。”
“我没病。”佳宜又坚持说了一遍，但这次声音明显变轻，显然是对自己失了底气。
佳宜排在窗口等待缴费，她将和周贵绒一起做心理测试。挤在她身边的人让她感到害怕，他们的表情显得麻木、痴呆，但眼神像深夜的磷火那样闪烁不定，在白天也显得极其诡异。他们的镇定显然是被药物镇压住的镇定，但那种异于常人的表现还是从特殊的身体上泄露出来。被药物催胖的大肥脸，抑制不住的颤抖的手指，骤然明亮又骤然黯淡飞快掠过的眼神。让人觉得神奇的是，排在她前面的男人突然捂着嘴偷笑起来，他用病历卡遮住左脸，用眼角的余光羞怯地打量佳宜。 队伍突然躁动起来，有人喊“检查了，检查了。”疯子们顿时神色慌张，他们交头接耳，不安地低声交谈着什么。有人露出恐惧的神色，用手蒙着脑袋往人群里钻。
佳宜看到朋友匆匆跑来，“来检查了。”她说。
“检查什么？”
“检查工作。”她紧张地说。
“你是我的病人，像你这样思维清晰的，很有可能会被抽到。要是他们问你，你知道该怎么说？”
“该怎么说？”
“你就说一个字：好。”
“我说‘好’？”
“对。问你医生的服务态度怎样，你说好。治疗效果怎么样，好。有没开贵药重药品，没有。”
“就这些？”
“就这些。”
佳宜说，好，记住了，看着她又匆匆跑开。
她和周贵绒来到治疗区，被一名护士领进一间房间，分别安置在一台电脑前。护士简单地示范了一下，要她们在电脑上做一些测试题。因为周贵绒不会使用电脑，就由这位护士将里面的题目复述给她，得到答案后，再由护士答到电脑上去。
佳宜点开题目，问题非常简单。说明上写着，该焦虑症心理测试的评分必须根据最近一周的实情，在适当的選项上划“∨”，选项中的分值就是该选项所得的分值。但注意不要错过任何一个题，也不要在同一题里打两个“∨”。
佳宜沉着地点着鼠标，很快就答完了题目。当医生递给她诊断结果时，她惊讶得说不出话。她的测试分数为77分，周贵绒却只有45分。换句话说，她是重度焦虑症患者，而周贵绒根本就没病。
佳宜拎了一袋药走出精神病院。她的心跳得很快，喉咙里不停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她紧紧地攥住手中的药，对它们治好自己的病寄予很大的期望。我承认我有病，但是我会好起来的。她对自己说。我算是幸运的，遇上了熟悉的朋友。她及时发现了我的病，让我在第一时间里得到治疗，我会很快好起来。
佳宜和母亲周贵绒坐傍晚六点一刻的班车回县城。她觉得头很沉，太阳穴像触电那样跳着一只青蛙。喉咙里又紧又卡，她不停地咳嗽，想把卡在里面的东西咳出来，但是费了很大的劲也没咳出来。
省城从她们身边匆匆飞退，暮色从公路两边的田野里升上来，将她们和车子一起摁进黑暗。雨又下了起来，人间的灯火像反抗似的骤然明亮。佳宜合上眼睛，她想将今天的事好好理一理，让她烦恼的是脑子里也下着雨，始终理不出个头绪。
中途接到表妹的电话，问她去哪里了，她说去省里的精神病院了。
“精神病院？”她在那边叫了起来。佳宜说是带母亲周贵绒去看病，那边有熟人，她还顺带说了朋友的名字。
表妹惊讶地说：“她怎么又出来看病了？听说她得了精神病，前段时间还在治疗。”
雨越下越大，雨刮器愤怒地挥舞着铁臂，试图刮去阻挡视线的每一滴雨水。佳宜死死地盯着它，担心它因过分用力而突然断掉，她们的车将会看不清视线而出事，她就会在事故中死掉。她仿佛看到车子扭着狂乱的身子向护栏撞去的情景，她扑上去抱住座位，本能地发出了一声尖叫。
惊 蛰
这个一身黑衣神情阴郁的女人，是最后一个来到诊室的。
几个坐在走廊候诊的病人，一齐抬头看她。这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形容枯槁，表情冷漠，但衣着还算整洁，手里紧紧地抓着一只黑皮包。那些看她的人，很快没了兴趣。他们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歪头耷脑，眼皮半睁半开，像刚经过一场长途跋涉似的，脸上挂着非睡非醒的恍惚。
黑衣老妇扫了一眼诊室的门，那里在原先“睡眠障碍科”的下面，又增加了一块“心理治疗科”的牌子。
“心理治疗科？”她嗫嚅着嘴唇，低低地念了一遍这几个字，仿佛对这个新的改变感到有些诧异。
“这块牌子挂上去已经快一年啦。”一个烫着焦黄头发的女人说。
“哦，我没看到。”
“这说明，你已经有一年没来这里了。”焦黄头发女人得意地说。
黑衣老妇抓着黑包，迟疑了一会，侧身挨着焦黄头发女人坐下。这只黑皮包已经很旧了，很多地方已经脱了皮，手柄上能明显看出里面的材质。黑衣老妇坐下来后，那两根手柄像找到依靠似的，跟那两只紧抓它的苍老的手一起，软软地靠在她的腹部。
“你是来配药的吗？”焦黄头发女人问。
“唔。”
“我也是。”她似乎瞬间跟黑衣老妇结成了某种情谊，挨得更紧了点。她俩一齐看向坐在黑衣老妇对面的胖女人。她大约50多岁，看起来异常憔悴，蓬乱的头发，掩藏不住那张满是泪渍和悲伤的脸。她闭着眼睛，几乎将全身的重量压在身边的男人身上，嘴里不停发出疼痛般的低声呻唤。男人虽然也疲惫不堪，还是用两条瘦长的胳膊将她抱成一圈，在她呻唤的时候，还用尖长的下颌触碰她的脑袋。
“他们是来做心理治疗的。”焦黄头发女人说，“他们的独生儿子，一个月前跳楼死了。”她压低声音，嘴巴贴着她的耳朵。黑衣老妇感到耳窝一蓬灼热，那是焦黄头发女人嘴里喷出的热气。
“死了？”
“死了。”焦黄头发女人摇着头，坐直了身子。黑衣老妇低下头不去看对面的女人，但耳朵里全是她忍受疼痛般的可怜呻吟。
“可怕。”焦黄头发女人像在自语。胖女人这时重重地啍了一声，像睡完一觉想换个姿势似的在男人怀里拱着身体。男人拍她的肩膀低声安慰，“再睡一会儿，现在还早。”
“你们挂的是几号？”焦黄头发女人问那男人。
“9号。”
“哦，我比你迟。我是最后一号，10号。”焦黄头发女人说，“我是来配药的，我睡眠不好已经十多年了，经常来配药，对这里已经很熟了。你是几号？”她转向黑衣老妇。
“唔？”黑衣老妇将目光从虚无处拽回，直愣愣地看着焦黄头发女人的焦黄头发。
“是啊，你挂的是几号呢？”
“唔……”她咽了一口水，紧紧地攥住了腹前的包。她的眼里布满了因长期睡眠不足带来的困乏，以致整个人都显出一种极度疲惫后的恍惚和麻木。 “好吧，”焦黄头发女人说，“慢慢等吧。反正只有10个号，一上午会看完的。”
她扭了几下粗腰站起身，靠墙的连排铁椅跟着吱嘎叫唤起来。胖女人似乎被惊醒了，突然高叫一声，哭出声来，“阿军，我的儿啊！”
她们看到她睁开血红的眼睛，瞪着他们头上的墙壁，但眼角只有残留的泪渍。有人经过她，她仍死死地瞪着眼，一眨不眨。那个此时已松开胳膊一脸悲伤的男人，抬手去擦自己的眼窝。其实那里干干的，根本没有泪。
“儿啊，宝贝哦一一”胖女人瞪着面前的空气又叫了一声，身上像被刀子割着似的打着哆嗦，梗着脖子直喘粗气。
黑衣老妇慢慢地睁大了眼睛，那里面露出一丝亮光，像是同情又像是诧异。
“你儿子……几岁了？”她迟迟疑疑地问。
“30。”枯瘦男人像牙痛似的吸着气。
“工……作……了？”
“工作了。”
“已……成……家？”
“成了。”
“有没…孩子？”
“没。”
胖女人又开始大声呻唤，连排铁椅发出令人难受的磨牙般的吱嘎声。这样持续了好一会，她终于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似的打着抖，直愣愣盯着黑衣老妇的眼睛。
“你没见过我的儿，他长得很好看……”，她瞪着死鱼般的眼睛，缓缓地开口说，“他从小就长得好看，上初中时个子就有173，脸很白，嘴唇像搽了胭脂。呃，见过他的人，都说他好看……”
她停顿了一下，接连打了几个呃逆，又缓缓地往下说：“他很乖，很听我话。我跟他说，要好好读书，将来才能考上好大学，才能有好的前程，不像他的爹妈受苦受累。他很听话，从小学开始就没让我操过心，别的孩子玩他不玩，成绩很好，从重点初中到重点高中，最后考进了名牌大学。”
她说完，浑身一抽，歪下脑袋抱住铁椅重重地喘气。
“后来呢？”焦黄头发女人问。
“毕业后，他又考研。我心底是高兴的，他要读书我都支持他，我们就他一个儿子。我经常对他说，你想读书你尽管读，就算砸锅卖铁，读到哪里妈都支持你。”
她像被呛住，鸡打鸣那样绷直头颈怪叫幾声，接着又往下说：“是的，除了读书，我舍不得他做一件事。我对他说，你只管读好书就行了，别的妈都会做。他很乖，研究生毕业，就在读书的城市找了一份工作。很顺，一切都很好，紧跟着又成了家，媳妇是他大学时的女同学——”
“她是江苏人——”男人这时插了一句。
“对，江苏人。外地人。他俩都没钱，才工作，哪来的钱呢。我们凑钱给他付了房子的首付，又给他装修了房子。结婚后，我俩都舒了一口气。总算好了，一切都安定下来了，就算欠下一些债，我们也高兴。只要还完那些债，我们就可以过几天安乐的日子了。”
她这时不再哭泣，也不再打噎，而是大睁眼睛，定定地看着空中，像被定海神针定住似的纹丝不动。
“阿军，你告诉妈，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妈想不通，妈真的想不通啊……”她梦呓般的自语。
“那他……有没有生过小孩？”黑衣老妇缓缓地说。
胖女人收回目光，打了个激灵。她的男人连忙伸出胳膊去搂她，被她甩掉了。
“每次回家，我都催他，早点生，趁我们还没老，还有力气帮他带小孩，赶紧生一个。”
“他怎么说？”焦黄头发女人问。
“他说，生什么孩子，生出一个像我这样的，多累人。从小拼命读书，考大学，大学毕业玩命找工作，等成完家，回头一看，一辈子也快完了。”
“一辈子怎么就完了呢？”焦黄头发女人不解。
“他算了一笔账，说他现在30岁，等还完车贷房贷，差不多也要退休了。这么一想，好像一辈子就为这房子车子的按揭活着。他说不但自己这样，还连累我们这么老了还要替他还债。他说就为吃口饭睡个觉的地方，就得搭上一生，真不知道这么累值不值，他不愿意他的孩子也过他这样的一生……”
“噢——”焦黄头发女人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这孩子，竟然会这样想，真替他想不通。在大城市上班，有房有车有工作，跟别人比是天堂了，他竟然还会这样想。”
“照我说，”黑衣老妇慢慢地开了口，“这种小孩，都很自私，不值得你去心痛。”胖女人和焦黄头发女人一齐转过脸，吃惊地瞪着她。
“这种孩子，他是来讨债来的——我们做爹娘的前世欠了他，他这世来索债。”
她俩凝神息气，支着耳朵，包括那个满面愁容的男人，也瞪起那双狭长而疲惫的眼睛盯着她。
“他就是来讨债的，他是故意的。你看，你们给他读书，帮他买房，又成了家，欠下一屁股的债。他从不想想你们，你们叫他早点生孩子，他提出理由，故意不给你们生。为什么？他自私，他心里只想着他自己。”
三个人紧紧地盯着她，看她从不紧不慢蠕动的嘴里，吐出那些令他们心惊胆战的话。
“照你这么说，他……”胖女人浑身打抖。
“他是个不孝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不但灭了自己，还不给你们留下后代，这是最大的不孝。他是个坏小孩。”
胖女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不，不是这样的。我们家阿军，他是乖的。我在厂里做针织，计件，坐一整天，腰酸背痛，脚都坐肿了。他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就帮我捶背。他不是坏小孩。”胖女人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拉不动的老风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是，不是这样的——”胖女人仍在哭着为自己的儿子分辩，“我们住在厂里的六楼，阁楼，很高，每次走到四楼，我都走不动。他抢着跑到我面前，弯下腰说，妈妈，我背你。”
“哦。真背了？”
“没有。我不让背。我还走得动，哪舍得他背。”胖女人说，“他就从上面拉着我的手，一步一个台阶，像拉一头牛那样将我拉回家。”
“唔。”黑衣老妇缩了缩肩，微微蹙起了眉。她的手里仍抓着那只黑包，这时绷直身子，继续听胖女人说下去。 “他是个乖小孩……”胖女人还在为儿子申辩，“他经常对我说，妈，等我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你就不用辛苦做工了，你和爸爸就等着享清福吧。他经常这样对我说。”
“他上班后，你没去厂里做工？”焦黄头发女人问。
“不，我做。我们还得挣钱。”胖女人说，“为他买那房子，我们欠了不少债，我们要还掉那些债。他娶媳妇，又花了一笔钱。我们还叫他买了一辆车，在城里没车上下班不方便。”
“哦。”
“儿子说，本来以为有工作了，我们就不用辛苦挣钱，想不到比以前还要挣更多的钱。他说他感到难受，觉得做人没意思。”
“做父母的，儿子这样有出息，付出也是高兴的呀。”
“是，我们也这样对他说。我们说，人家儿子连工作都没着落，爹妈想付出都没机会。你能达到今天这样，我们做梦都会笑醒，哪里还会觉得苦！”
“是啊。”
“他苦笑，他说以后要好好报答我们。他说，妈，你和爸要活到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黑衣老妇冷笑。“既然决心要孝顺爹妈，回报养育之恩，为什么自己要做逃兵？你们养了他三十年，花了一生的心血，他不会不知道，明明知道还去死，那他就是个大坏蛋。”黑衣老妇冷酷无情地说。
“他，他一定是摊上了什么事……”胖女人大哭。
“除了死，还能有什么大事？死就是最大的事。一个逃避现实只想着自己的自私家伙，不值得你心痛。不许哭！不要哭！没什么好哭的！！”
胖女人吓得止住了哭，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吃惊地盯着她。黑衣老妇显得异常冷静，威严的口气里，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这霸道震住了胖女人，也震住了她的丈夫和焦黄头发女人。
“哦，哦！”一直没出声的焦黄头发女人这时不服起来，“他才30，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你怎能说他是个坏小孩，不值得心痛？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这是他自己选择要走的路，谁也拦不住。”黑衣老妇面无表情地说。
胖女人的眼泪大约已经流光了，但还是抑制不住地呜咽起来。这声音像从漏风的破风箱里跑出，跌跌撞撞毫无方向地四处溃散。她呜咽着将身子倒向身边的丈夫，男人又一次伸出瘦長的胳膊揽住她，脸上显得木无表情。胖女人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过度的悲伤让她看起来像刚跟谁打了一架，浑身散发出一种极度亢奋后的疲惫。她是个脸盘很大眼睛也很大的女人，可以想见，在没失去儿子之前，她应该是个手脚利索、性格爽朗的女人。
焦黄头发女人充满同情地看着她，对黑衣老妇的话表示了不屑。“你这是在说别人。别人的事，头顶过，自己的事，心头过。你没经过这事，就没资格说这话。我们都是过来人，晓得孩子是心头的肉，剜掉肉是怎样的痛。”
黑衣老妇将头转向焦黄头发女人，“你……”
“是啊，我们家的也没了，但我们这事早了……”她大大咧咧无所谓地说。
“你们是……？”
“6岁。”
“啊——”黑衣老妇脸上露出一种意外的惊讶。“怎么没的？”
“河里玩水，淹了。”焦黄头发女人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像是瞬间陷入某种不堪的回忆。“我一再跟他讲，别去河边，别去河边，他总不听……”
“过去几年了？”
“十多年了。”
一阵沉默，大家谁也不说话，像在各自想着心事。过了一会儿，焦黄头发女人率先打破了沉闷，“这种事，我看还是早点的好——越早越好。我后头生的女儿，11岁了。”她竟然笑了几声，这表明她说的那个事在她心里已经过去了。“女儿很乖，我们很疼她，什么都依她。只能说，我们那儿子，他没那个命。”
黑衣老妇十分注意地听着，好像要将每个字都嚼碎吞进肚里。当女人说到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时，她甚至嘴角上扬，露出了微微愉快的表情。
“是的，命。”她对焦黄头发女人的话表示赞许。“一个家有一个家的命，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每个孩子也都有他们自己的命运。活着或者死去，这都是命中注定，谁也掌握不了……”
靠在丈夫怀里的胖女人，这时舔着开裂的嘴唇睁开眼睛，受寒似的发一阵抖，又合上了眼睛。
“那么，你们家孩子几岁？”焦黄头发女人好奇地问。
“16岁。”
“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
“在读书？”
“没。死了。”黑衣老妇冷冷地说。
焦黄头发女人张大嘴，吸了一口凉气。倒不是孩子死这件事，而是黑衣老妇说到孩子死时的那种冷静口气，让她深受震惊。
“生病？”
黑衣老妇举起一只手，在另一只手上划了几刀。焦黄头发女人明白了：割腕！她的眼前浮出一个孩子躺在一片血泊中的可怕样子，这让她突然战栗。
“几岁的事？”
“初三。”
“为什么？”
“不知道。”
一阵难堪的沉默，不过这难堪仅对焦黄头发女人而言。黑衣老妇还是像刚才那样，冷漠，平静，似乎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时间，也许是时间过去久了吧，即使是再锥心的痛，也会忘记。焦黄头发女人只能这样说服自己。
“那么，这事过去了几年？”
黑衣老妇竖起三根指头，朝焦黄头发女人晃了晃。
“3年？”焦黄头发女人再次震惊，“那你今年是……”
“我42，样子看起来很老吧。”她好像为此感到难为情，扯扯嘴巴想笑一下，结果像摁下了一个开关，整张枯脸瞬间皱在了一起。那样子，连60岁都打不住。
焦黄头发女人感到有些难堪，掉开眼睛不再看她。
“你儿子……他长得怎么样？”
“不错，个子不高不矮，很壮实。我天天给他喝牛奶，他那时已有126斤，脸上的皮肤红粉细白，见过他的人，都说像个女孩儿。”
“哦，很好的一个孩子。”焦黄头发女人说。 “不！不好！”黑衣老妇断然否认，“他是个坏小孩，贪玩，愛打游戏，不爱读书。成绩总是倒数。”
“哦。”
“我不会为他难过。”她的口气开始变得激动，“为他读书的事，我骂过，也打过。”她发出低低的不易觉察的叹息，“我打他，他从家里跑出去。我对他说，我供你吃供你穿，对你什么要求都没有，只求你读好书。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他说，书有那么好读吗？有那么好读你去读。”她苦笑，“他傻，我这是为他好啊。不读书，干嘛去？长大了连口饭都混不到！他傻啊！”
“为了读书，我是操碎了心，不知吵过多少回。他说，总有一天，我要死给你看！”她冷笑了一声，似乎对那个威胁充满了鄙夷。
“他做到了，他死给我看了。他就死在家里的床上，仰面朝天，眼睛死死地瞪着，血流了一地。那把刀，就横在床头的地上。他本来可以不死的，血流得不多。他在割脉后，又用绳子勒自己。他够狠，他想死，他一心想死，谁也拦不住，他成功了。”
她的表情从先前的冷漠变得激烈，黑黄的脸颊涌上了不寻常的红晕，但是眼神依然坚定，是那种认定一样事而绝不后悔的坚定。
“我不会哭！”她说，“我养他养了16年，16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为这么个事，他竟然走上这条路，为这种不乖的小孩心痛，不值得！”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之后又恢复平静。她用空洞的眼神盯着对面的墙壁，像在回忆，又像在下最后的结论，“我养了他16年，他还给我一个死。我和他两清了，我不想再说他，也不想再想起他……”
“你……这是嘴上说说的吧。”焦黄头发女人小心翼翼地反驳。
“不。”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也许只是一时想不开才做的傻事。”
“不，他不傻。他很聪明，他知道用什么才能打击到我。他在报复我，用死来报复我，这一招最毒。”
焦黄头发女人似乎无话可说，她不安地起身向诊室那边张望，“哎，怎么还没轮到啊？我只是配个药呢。”
走廊里平静下来，胖女人已停止了哭泣。焦黄头发女人和黑衣老妇若有所思，像在努力回忆刚刚发生的某件事。一个男人搀扶着一个女的从诊室出来，焦黄头发女人像着火那样叫了一声：“哎，到几号了？”
那对男女低着头没理会她，歪歪扭扭地走了出去。焦黄头发女人按捺不住，起身走到诊室门口张望。“医生，能不能插个队啊？我就配个药，不像他们那样做心理治疗费时间。”
她的要求显然是徒劳的，可以想象医生根本不予回应，甚至连头也不抬。焦黄头发女人无趣地走向走廊的另一端，留下胖女人和黑衣老妇，相对无语。
“你别哭了。”黑衣老妇劝胖女人，“医生说了，这种事，就跟天灾人祸一样，防不住。它的概率就跟开车撞了车、摸奖摸到头奖那样，遇上了，躲都躲不开。”
“我……我就是想不通，他怎么能忍心丢下……”胖女人说着又去抹泪。
“所以说，这种自私的孩子，不值得你太难过。”
“但是我……”
“是的，我知道……刀割一样，很痛，忍不住难过……确实……但是时间久了，会好一点。”
焦黄头发女人在走廊尽头的窗口看够了风景，慢悠悠地转了回来。她发现胖女人和黑衣老妇已经坐在一起，黑衣老妇拉着胖女人的手，胖女人还在低低地漏风似的呜咽。
焦黄头发女人在她俩身边坐下。她想她应该安静下来，她觉得自己不该用这种不合时宜的愉快，去刺激这两个可怜而不幸的女人。
临近中午的时候，焦黄头发女人终于配上了药。这时走廊里候诊的病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胖女人夫妇也看完医生回了家。焦黄头发女人配完药，匆匆走出医院，在大门外的马路上又遇到了黑衣老妇。
“呀，你看过了吗？药配了吗？”她愉快地招呼。
她看到黑衣老妇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双手痉挛似的攥紧了胸前的黑包。她突然醒悟过来，自己是这天的最后一号，这女人，根本就没看过医生。
她跟她并行走在一条尘土飞扬的马路上，马路上落满了行人及边上店铺里扔出来的垃圾。她们走在上面，不时要躲一下脚。黑衣老妇佝着背，走得很慢。焦黄头发女人这时发现，她又瘦又小，比门诊那会看上去还要苍老，唯一没变的是，她的表情还是那样冷漠，平静，目光坚定。
焦黄头发女人还发现，就在她们候诊的时候，外面已经变了天。早上出门时还晴空万里的，这会儿已经乌云密布，还能隐约听到天空中传来压抑而沉闷的雷声。哦，春雷。她想。惊蜇了，很快就清明了，到那时会有多少不安的魂魄从天空飘过呢？
她心中存着一个疑问，她很想将这个问题问清楚。要是不在这里遇上她，这个问题也就那样过去了。但是现在恰巧碰上了，她的问题就不经大脑，直接从嘴里跑了出去。
“我想问你一句，你儿子——你那16岁的儿子，真的死了吗？”
黑衣老妇停住脚，呆呆地望着她。焦黄头发女人觉得这句话也许不妥，于是换了一句：“那么，你说恨他，是真的吗？”
黑衣老妇瞪大那双业已干枯、却像沙漠那样荒凉空旷的眼睛。焦黄头发女人没看到她流泪，却分明看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里，爬出了两条冰冷的垂死的蛇，它们蜿蜒爬上她的身体，让她全身起鸡皮疙瘩，颤抖不已。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乌云挟着雷声，排山倒海地从她们头上滚滚而过。黑衣老妇像被雷电击中那样突然僵直，双手狂乱地抓挠胸前的衣襟。那只一直被她紧攥手里的黑包，滚落在一边。从里边掉出一张男孩的照片，一枚校徽，一只电动游戏机的手柄，从马路上滚出去很远。
“我……”她显得异常艰难，“我，没有一天不想他。无数个夜晚，我都梦见他站在我床前，哭着对我说，妈妈，我后悔了……转眼又到清明，昨天夜里，我又梦到他抱着我的腿，哭着说，妈，我其实没有死啊……”
又是一声霹雳，她俩一齐转头看向天空，用眼睛搜寻那声霹雳的源头。黑衣老妇脸上露出了酷刑般的剧痛，她一把拽住焦黄头发女人，惊恐万状地说：“怎么办，怎么办？他胆小，最怕打雷，这么大的雷声，他一个人在山上，躲到哪里去啊？”（原载《象山港》2017年第1期）
周贵绒一直睡眠不好，最近严重起来。她觉得头很沉，太阳穴像触电似的跳着一只青蛙。晚上服了安眠药也睡不着，有时勉强睡着半夜也会醒。她觉得她快要死了，她觉得很悲哀，以前日子那么苦，现在终于过上好日子，一辈子却到头了。她想到死后被放到一块铁板上去烧是件极恐怖的事，她说她会痛得死去活来，也许还会尖叫，直接从铁板上坐起来。总之，这些漫无边际的想象让她吃不下睡不着，体重骤然掉了五六斤。
周贵绒将她的急剧消瘦归结于得了绝症，她怀疑自己得了胃癌。她说她的身体总是冷一阵热一阵，有时手上也会冒冷汗，胸口像炸起来那样疼。她几乎吃不下饭，有时勉强吃几口，也会觉得那些饭食堵在胸口下不去，这更印证了她对自己得胃癌的判断。
佳宜带她去县医院全身上下查了一遍，除了因紧张引起的轻微高血压、多数老年人都有的浅表性胃炎，她的主要脏器基本没大碍。医生给她配了胃药，让她服用适量的镇静剂，试图消掉她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幻想。
现在周贵绒一晚上能睡四五个小时了，胃也没那么不舒服，一餐能吃一小碗的粥，但那种惴惴不安的状态一点也没改变。她还是怀疑自己得了胃癌，认为小县城的医生根本看不出她的病，要求去省市甚至是北京首都去看她的病，不然她真的要死了。
去精神病院，就是那时候冒出的一闪念。佳宜征求姐姐哥哥们的意见，他们都同意了。他们说他们很忙，这事就全权交给佳宜处理了。佳宜怀疑这样做是不是不够人道。他们说，对有病的人来说，看好病就是最大的人道。
原来，在哥哥姐姐们的心中，母亲周贵绒差不多是个精神病人了。佳宜知道他们被她折磨得够呛，无论是在多重要的会议，他们都得立即接起她的电话。他们必须耐心倾听那些关于癌症的滔滔不绝的控诉，只要听出口气里有一丝不悦，她的怨恨就像瀑布那样将他们冲垮。他们有钱，在别人眼里也算是体面的人，在她的治病生涯中也没少掏钱，最后还是落下不孝的罪名。他们已经不想掩饰对她的厌烦，听口气，就算佳宜将母亲带到火星卖掉，他们同样会表示同意并付一笔不菲的费用。
天下起了雨，车窗玻璃起了一层水雾，公路上一片迷茫。车子带着她们在雨中狂奔，雨刮器愤怒地挥舞着铁臂，试图刮去阻挡视线的每一滴雨。周贵绒紧張地盯着雨刮器，担心它会过分用力而突然断掉，她们的车子将会看不清视线而出事，她就会在事故中死掉。她仿佛看到车子扭着狂乱的身子向护栏撞去的情景，脸上呈现出雨水般湿淋淋的恐惧。
她开始抱怨天气，说她们肯定到不了省城，就算到了也迟了，看不上医生，这一趟算是白跑了。佳宜说她们坐的是目前最安全快捷的快客，它会准时将她们送到省城，因此她一点也不用担心。
“你说的那个医生，”她忧心忡忡，“她真的会等我们么？”
“会的”，佳宜肯定地说，“她是我朋友，我跟她通过电话，她说过会等我们。”
“她的话不能全信，现在人说话都没准的，我心里不踏实。”
佳宜合上眼睛，她想眯一会。昨天凌晨三点，周贵绒就起了。佳宜在睡梦中被一些声音吵醒，起身探看，赫然看到周贵绒像雕塑那样端坐在客厅。
她很惊讶。昨夜上床之前，她明明给她倒了水，侍候她服了安眠药的。
“为什么不睡？”
“我怕误了班车。”她忧愁地说。
回床后，佳宜也没睡着，后来浅浅地眯了一会。似乎已经到了车站，候车室里挤满了闹哄哄的人，电子屏幕上不停地滚动着车次提示，喇叭里响起标准的广播女音。佳宜看到周贵绒飞跑过来，焦急地说，快，来不及了。
她陡然睁开眼睛，发现周贵绒背着光立在卧室门口的暗影里，焦急地说：“快起来，要来不及了。”
她拿起手机看时间，才凌晨四点。但是也不想说什么，拽着沉重的睡意下了床。
现金，车票，早点，路上喝的水，预备晕车的风油精及纸巾，全都准备好了。打理完毕，佳宜和周贵绒一起坐在客厅等天明。时间还只是凌晨五点，窗外的天还黑着，但客厅里异常明亮，她们的忧愁也很明亮，她们固执而耐心地等待窗外的天一点点变白。
在车上，周贵绒一刻也没有停止担忧。她觉得大雨会让公路突然塌掉，大卡车会追尾，她们的大巴刹车突然不灵了。她絮絮地向佳宜描述这些想象中的灾难，当她描述到百车相撞的惨剧时，佳宜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唉，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她绝望地说，“飞机坠机，车子翻车，杀人放火生癌，到处都是危险。不管怎么样，大家最后都会死掉，活着这么没劲，真不如早点死了的好。”
她感觉周贵绒哆嗦着攥紧了座位扶手。佳宜将目光投向窗外，感觉连绵的雨丝像翩然起舞的仙女，往她胸口洒下了几丝清凉。她敢肯定，因为刚才这几句话，母亲脸上的皱褶又深了几分，她对这个判断充满了愉快。她戴上耳机，将自己沉进马修·连恩性感的忧伤之中。她看见自己变成了在月光下追着火车跑的那只狼。人生就是一场奔跑，当我们奔跑着挥别时间，挥别生活，最后发现在铁轨的尽头，是永无止境的黑夜和一地的月光。佳宜看见自己像雨丝那样飘荡在空中，冷冷地注视着苍茫的人间。她的母亲周贵绒，公路上一车车的旅客，街道上匆匆的行人，将雏携幼，行色匆匆，像一具具丢失魂魄的尸体，紧张焦虑地一路奔跑。就算明知道奔的是末路，也还是一路向前飞奔，就像人从一出生，就义无反顾地奔向死亡那样。
周贵绒拿掉佳宜的耳机，她又要跟她谈那其实并不存在的胃癌。佳宜翻开百度告别她，从胃炎变成胃癌，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是几年甚至是几十年，有的人得一辈子的胃炎，但不见得最后都变成胃癌。
她似乎松下一口气，但还是不放心，“在这得胃炎的人中，有多少人会变成胃癌呢？”
“这很难说。”佳宜显得很冷静，“这个就跟交通事故那样，有时看着危险，其实没事，有时好好的，不知什么时候就翻车了。出不出事，全看运气。” “那要真变成胃癌了呢？”
“拉一刀，切掉。”佳宜面无表情地说。周贵绒下意识地捂紧了胸口，仿佛她已被切了一刀，那里正裸着一道流血的伤口。
九点一刻，她们的车子准时到达省城车站。下了车，周贵绒以70岁老人少有的敏捷带头抢出租车。佳宜叫她慢点，周贵绒满脸怒气，训斥她这么大年纪了一点都不懂事。
“你给别人让车，别人会让你吗？”她怒斥道，“那医院里的医生，他会等我们吗？不会有这样的好人的。”
她一再提醒佳宜，别忘了这是大城市，走一步都不方便的地方，她甚至担心她们永远都到不了医院。
她的担心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她们排了半个小时的队，才轮到一辆出租车。上了车，母亲就催司机快点。司机说：“你想快点最好坐飞机，坐我的车你想快都快不了。”
佳宜很快明白为什么快不了，城市里的车多得跟螃蟹似的，基本上以爬的速度前进，挪不了几步就得停下来喘气。司机是个中年男人，看起来被车堵得心烦意乱，不断摇头，叹气，还用手敲着无辜的方向盘。
周贵绒紧盯窗外，在座位上扭着身体，将破旧的座垫弄出不安的呻吟。后来她倾身向前，抓着司机座位后面的铁栅栏。这样她就离司机很近，呼出的口气几乎都吹进了他的脖子。司机厌恨地摇下了窗，都市的喧嚣顿时扑面而来，几乎在瞬间，佳宜感觉自己被扔进城市的千军万马，各种声音裹挟着尘埃朝她们飞奔，她们被死死地包围其中。
“靠着位置，坐好。”司机命令周贵绒，“你这样很不安全，车子颠起来，人会被摔伤的。”
“你替我们想想办法。我们大老远的跑来看病，要是赶不上就白跑一趟了。”周贵绒仍然抓着铁栅栏，一点也没有放松的迹象。
“这没办法，全中国都这样。遇上堵车，一点办法都没有。”司机说。
“唉唉，像我们这种又老又病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真不如早点死掉的好。”
“大早上你可别提死。你是坐车的，我可是靠这个吃饭养家的。我没日没夜地干，只是挣口吃饱饭的钱。你说你想死，我比你还想死。”
车动了，没走几步又停下。司机拍着方向盘骂了起来。佳宜往外张望，现在车子像死掉的螃蟹，首尾相接，挤挤挨挨，前后都看不到头。佳宜看到很多人也像她那样伸出脑袋往外张望，男人们靠着窗口抽烟，有人在骂娘，有人甚至不顾城区不准鸣笛的交通法规，愤怒地按响了喇叭。
周贵绒已完全没了信心，她终于放开手，将自己扔回座位。她担心自己就这样被丢在半路，种种可怕的预设让她坐立不安，她突然不想去医院了，跟司机说她不想看病了，让师傅回头。
司机冷冷地说：“回不去了。”
周贵绒拉开车门，被司机喝住了：“不许下车！”
她被震慑住了，但接下来，她几乎疯狂了，身陷囹圄的窘境让她失去了理智，她竟然大喊大叫起来。司机对周贵绒的蛮横视若无睹，他打开交通台，将音量调到最高，试图将周贵绒的声音压下去。
佳宜听到他重重地顿了一下身，骂了句“神经病”“疯子”。
佳宜想都没想，手中的水杯就飞了过去。她看到杯子砸中音控区，发出一声锐叫，飞出的水溅了司机一脸。那脸因气愤而变得铁青，整个世界都似乎变得铁青。奇怪的是，佳宜当时并没去想这些，她想的是她杯中的水。这是她托人从深山里找来的天然水，一年四季她只饮用它。她深信过分消毒的自来水害了她的咽喉，她相信它们还将毒害她的五脏六腑甚至血液，因此无论去哪里，她都带着自己的水。现在她为倒掉的那杯水感到惋惜，也为自己即将面临一整天的失水而担忧。
一段平常用不了二十分鐘的路，她们花了三倍的时间才赶到。预料中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当周贵绒看到精神病院的字牌时，几乎咆哮起来。
“你带我来精神病院，你将我当精神病人！”她惊骇万分，“你将我骗到这里，是不是想将我丢在这里，关起来！”她在医院门口大吵大闹，执拗着不肯进去，并用手中的黑包砸佳宜，试图逃跑。
佳宜努力克制着自己，但是几番撕扯之后，她的火气也上来了。当这把火蹿至胸口堵住呼吸、再蹿到头顶堵住思维时，她暴发了。她想她的样子肯定是极其可怕的，双眼圆睁，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声音。她的样子吓住了周贵绒，当她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势挟住周贵绒时，她竟显出一反常态的配合。
她们走进诊室时，她的朋友正跟一个年轻的女病人说着什么，那女病人见佳宜进来，挺起胸口摆了个妖娆的姿势，亲切地对佳宜说：“你好。”
“好吧，带她出去配药。”朋友对病人身边的家属说。那家属一直满面愁容地站在边上，这会儿慌忙去搀她女儿。
“放开我。”那女病人说。
“不行，妈怕被你丢掉。”她的母亲拽住女儿的胳膊，就像佳宜拽着周贵绒。
朋友摇着头：“你看看，都看到了吧，到这地方来的人都这样，他们的思维已经脱离了正常轨道，对他们来说，这个社会一片混乱。”佳宜几乎快认不出眼前的朋友了，十几年时间没见，她几乎变了个人。四十出头的人，头发全白了。朋友让周贵绒坐下，开始询问病史。
“我没病。”周贵绒平静地说。
朋友笑了，她对这些辩解早就见怪不怪。“他们一般都会这么说。想想也是，谁会说，‘医生，你给我看看，我好像得了精神病’，这跟喝醉酒的人不承认自己喝醉是一个道理。”
“没事，你慢慢说。”朋友安慰周贵绒。
“我没病。”周贵绒坚持说。她态度温和，语气肯定，表现出平常少有的镇定从容。
“我只是胃不舒服，我想它肯定里面长了东西。她说带我来看胃，我没想到她带我来这个地方。”
“你觉得不该来吗？”
她摇着头，“这里是治精神病的，我没有这病，我很正常，我是被她（她用手指指佳宜）骗来的。”周贵绒非但没有开始时那样情绪激烈，甚至说话时还对朋友露出微笑，显然想要从她那里获得某种支持。
佳宜向朋友叙述周贵绒的病情，说她仅仅是跳一下眼皮，就怀疑有大祸临头。给子女打电话，要是他们偶有不接，她就觉得发生了什么不测。邻居老人过世后，她夜夜不肯睡，怕一不小心睡过头灵魂就出了窍。她备好了所有随身下葬的物品，衣服鞋袜甚至连死后的遗照都拍好了。家里的衣柜，里面黑漆漆阴森森的都是她的寿衣。房间里，一年到头摆着黑白遗照，弄得家里阴气沉沉，搞得几个子女都不敢回家。 “你是担心自己会死吗。”朋友问。
“人老了就得死，投胎到人世，没有哪个不死的。我这把年纪的人，早将生死看淡了。”周贵绒说。
“那你晚上不睡，是不是心里害怕？”
“人老了睡眠就少了，这也正常。我记得我娘也是上了年纪后睡不着的，吃了很多年的安眠药。”
朋友深深地看了佳宜一眼。佳宜懂。在朋友眼里，周贵绒不但没有佳宜事先在电话里说的那样严重，还出人意料的正常。佳宜有点尴尬，她当然恼火周贵绒的伪装，可也找不到更好的证据反击她。
“就说今日吧，你一路担忧，一路埋怨，一大早就担心看不上病。一会担心车子坏掉，一会担心医院关门。刚才在出租车上还想回去，连司机都说你心急，有没有？”佳宜说。
“有，你说的没错，我是有点心急。”周贵绒这次终于承认，但她并不认为这是病，而只是一种性格上的缺陷，“我一直心急，我别的没什么，就这心急的性格不好。”
正如周贵绒说的，除了心急，朋友在她身上看不出任何毛病。她的说话语速不疾不徐，思维清晰，逻辑严密，看起来比正常人还正常。然尔只有佳宜知道，她今天的表现跟平时判若两人。跑一趟省城看病不容易，周贵绒却坐在这里撒谎做戏，这让佳宜气恨不已。
“明明有病说没病，就是典型的神经病。”她激动地说。
“你才是神经病。”周贵绒反击，“我问你，每次打电话，你没说三句就搁掉，说我闲出毛病。跟你说我胃有病，你说我脑子有病。我说隔壁老王死了，你说死得好，接下来都该轮到了！说实话，我吓都被你吓得半死！你说，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
佳宜噎住，一股莫名的气愤让她手脚冰凉，浑身发抖。是的，她是说过那些，可凭这些就能判定有精神病吗？这也未免太可笑了。几乎没有一丝预兆，佳宜突然暴出一串大笑。
“我看出来了，你很容易激动，平时也是这样吗？”朋友若有所思。
“是的，是这样。”周贵绒替佳宜答了。她的脸上显出了得色，仿佛抓住了某个有力的证据，让佳宜无法逃脱。
朋友示意周贵绒起身，让佳宜坐了下来。“听我说，我是你的朋友，我直觉你的身上出了点问题。现在我来问你问题，你只需答有或者没有，你要答得快，像抢答那样，这样才能看清一些事，你最好配合一下。”
佳宜突然有点心慌。她真的病了吗？也许是的。比如现在，她觉得坐在这里真他妈的无聊透顶，简直像个神经病。她对眼前的这些充满了憎恶，她不想回答朋友提的任何问题。她想逃，一分钟也不愿呆下去。
朋友说：“好吧，我们开始。你是不是经常感到莫名的焦虑或者烦恼，比如今天？”
“是的，每次陪我看病她都很不耐烦，说我是神经病。”周贵绒抢答。
“有没有无端地感到活着真累，或是觉得人生无意义。”
“是……是的吧。”佳宜迟疑着说。
“你要快，第一反应是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犹豫。——你平时是不是有情绪低沉、胃口不好或晚上失眠等症状？”
“她服安眠药有很多年了。”周贵绒又抢答。
“单位派你很多工作，你天天加班还完不成，有时产生了想掐死领导的念头，有没有？”
“有。”
“上班时，有没有突然想甩手不干，产生了世界很大想出去走走的念头？”
“有。”
“看到年轻人像雨后春笋般冒上来，你暗暗担心他們会影响你现在的位子，有没有？”
“有。”
“同事拉关系走路子晋升晋职，你鄙视他们又恨自己没路子可走，有没有？”
“有。”
“看到别的孩子都上补习班，你赶紧也给你的孩子报一个，怕他输在起跑线上，有没有？”
“有。”
“担心孩子考不上重点中学，将来考不上重点大学，以后进了社会找不到好工作。你为此焦虑担忧，有没有？”
“有。”
“看到歌厅KTV夜夜笙歌，身边婚外恋成风，你对丈夫也充满了怀疑和忧虑，有没有？”
“有。”
“看到新闻报道飞机坠机，山体滑坡，动车出轨，你害怕危险随时会降临你身上，有没有？”
“有。”
“看到这么多人得绝症，你也惴惴不安，害怕自己也会得病，有没有？”
“有。”
“担心房价大跌，为没还完的银行按揭烦恼不已，有没有？”
“有。”
“吃快餐担心吃到地沟油，买米怕买到打蜡米，水果怕吃到催红素，有没有？”
“有。”
“有人在街上向你问路，你怀疑他是骗子，有没有？”
“有。”
“觉得社会充满危险，随时可能遭遇杀人抢劫绑架等事，有没有？”
“有。”
“做事说话很急，人家说你有焦虑症，你死不承认，有没有？”
“有。”
“好！”朋友点着头，向佳宜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我可以肯定，你得了典型的焦虑症。我建议你再做个心理测试，我需要检查结果作为诊断依据。”
“不，我不需要。”佳宜拒绝，“我没病。你刚才问的这些，很普遍，全社会都有。我要是病了，那全社会的人都病了。”
“你应该庆幸有我这样一个朋友，这个社会是有很多人病了，但你是他们中最先得到治疗的人，你比他们幸运。”
“我没病。”佳宜又坚持说了一遍，但这次声音明显变轻，显然是对自己失了底气。
佳宜排在窗口等待缴费，她将和周贵绒一起做心理测试。挤在她身边的人让她感到害怕，他们的表情显得麻木、痴呆，但眼神像深夜的磷火那样闪烁不定，在白天也显得极其诡异。他们的镇定显然是被药物镇压住的镇定，但那种异于常人的表现还是从特殊的身体上泄露出来。被药物催胖的大肥脸，抑制不住的颤抖的手指，骤然明亮又骤然黯淡飞快掠过的眼神。让人觉得神奇的是，排在她前面的男人突然捂着嘴偷笑起来，他用病历卡遮住左脸，用眼角的余光羞怯地打量佳宜。 队伍突然躁动起来，有人喊“检查了，检查了。”疯子们顿时神色慌张，他们交头接耳，不安地低声交谈着什么。有人露出恐惧的神色，用手蒙着脑袋往人群里钻。
佳宜看到朋友匆匆跑来，“来检查了。”她说。
“检查什么？”
“检查工作。”她紧张地说。
“你是我的病人，像你这样思维清晰的，很有可能会被抽到。要是他们问你，你知道该怎么说？”
“该怎么说？”
“你就说一个字：好。”
“我说‘好’？”
“对。问你医生的服务态度怎样，你说好。治疗效果怎么样，好。有没开贵药重药品，没有。”
“就这些？”
“就这些。”
佳宜说，好，记住了，看着她又匆匆跑开。
她和周贵绒来到治疗区，被一名护士领进一间房间，分别安置在一台电脑前。护士简单地示范了一下，要她们在电脑上做一些测试题。因为周贵绒不会使用电脑，就由这位护士将里面的题目复述给她，得到答案后，再由护士答到电脑上去。
佳宜点开题目，问题非常简单。说明上写着，该焦虑症心理测试的评分必须根据最近一周的实情，在适当的選项上划“∨”，选项中的分值就是该选项所得的分值。但注意不要错过任何一个题，也不要在同一题里打两个“∨”。
佳宜沉着地点着鼠标，很快就答完了题目。当医生递给她诊断结果时，她惊讶得说不出话。她的测试分数为77分，周贵绒却只有45分。换句话说，她是重度焦虑症患者，而周贵绒根本就没病。
佳宜拎了一袋药走出精神病院。她的心跳得很快，喉咙里不停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她紧紧地攥住手中的药，对它们治好自己的病寄予很大的期望。我承认我有病，但是我会好起来的。她对自己说。我算是幸运的，遇上了熟悉的朋友。她及时发现了我的病，让我在第一时间里得到治疗，我会很快好起来。
佳宜和母亲周贵绒坐傍晚六点一刻的班车回县城。她觉得头很沉，太阳穴像触电那样跳着一只青蛙。喉咙里又紧又卡，她不停地咳嗽，想把卡在里面的东西咳出来，但是费了很大的劲也没咳出来。
省城从她们身边匆匆飞退，暮色从公路两边的田野里升上来，将她们和车子一起摁进黑暗。雨又下了起来，人间的灯火像反抗似的骤然明亮。佳宜合上眼睛，她想将今天的事好好理一理，让她烦恼的是脑子里也下着雨，始终理不出个头绪。
中途接到表妹的电话，问她去哪里了，她说去省里的精神病院了。
“精神病院？”她在那边叫了起来。佳宜说是带母亲周贵绒去看病，那边有熟人，她还顺带说了朋友的名字。
表妹惊讶地说：“她怎么又出来看病了？听说她得了精神病，前段时间还在治疗。”
雨越下越大，雨刮器愤怒地挥舞着铁臂，试图刮去阻挡视线的每一滴雨水。佳宜死死地盯着它，担心它因过分用力而突然断掉，她们的车将会看不清视线而出事，她就会在事故中死掉。她仿佛看到车子扭着狂乱的身子向护栏撞去的情景，她扑上去抱住座位，本能地发出了一声尖叫。
惊 蛰
这个一身黑衣神情阴郁的女人，是最后一个来到诊室的。
几个坐在走廊候诊的病人，一齐抬头看她。这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形容枯槁，表情冷漠，但衣着还算整洁，手里紧紧地抓着一只黑皮包。那些看她的人，很快没了兴趣。他们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歪头耷脑，眼皮半睁半开，像刚经过一场长途跋涉似的，脸上挂着非睡非醒的恍惚。
黑衣老妇扫了一眼诊室的门，那里在原先“睡眠障碍科”的下面，又增加了一块“心理治疗科”的牌子。
“心理治疗科？”她嗫嚅着嘴唇，低低地念了一遍这几个字，仿佛对这个新的改变感到有些诧异。
“这块牌子挂上去已经快一年啦。”一个烫着焦黄头发的女人说。
“哦，我没看到。”
“这说明，你已经有一年没来这里了。”焦黄头发女人得意地说。
黑衣老妇抓着黑包，迟疑了一会，侧身挨着焦黄头发女人坐下。这只黑皮包已经很旧了，很多地方已经脱了皮，手柄上能明显看出里面的材质。黑衣老妇坐下来后，那两根手柄像找到依靠似的，跟那两只紧抓它的苍老的手一起，软软地靠在她的腹部。
“你是来配药的吗？”焦黄头发女人问。
“唔。”
“我也是。”她似乎瞬间跟黑衣老妇结成了某种情谊，挨得更紧了点。她俩一齐看向坐在黑衣老妇对面的胖女人。她大约50多岁，看起来异常憔悴，蓬乱的头发，掩藏不住那张满是泪渍和悲伤的脸。她闭着眼睛，几乎将全身的重量压在身边的男人身上，嘴里不停发出疼痛般的低声呻唤。男人虽然也疲惫不堪，还是用两条瘦长的胳膊将她抱成一圈，在她呻唤的时候，还用尖长的下颌触碰她的脑袋。
“他们是来做心理治疗的。”焦黄头发女人说，“他们的独生儿子，一个月前跳楼死了。”她压低声音，嘴巴贴着她的耳朵。黑衣老妇感到耳窝一蓬灼热，那是焦黄头发女人嘴里喷出的热气。
“死了？”
“死了。”焦黄头发女人摇着头，坐直了身子。黑衣老妇低下头不去看对面的女人，但耳朵里全是她忍受疼痛般的可怜呻吟。
“可怕。”焦黄头发女人像在自语。胖女人这时重重地啍了一声，像睡完一觉想换个姿势似的在男人怀里拱着身体。男人拍她的肩膀低声安慰，“再睡一会儿，现在还早。”
“你们挂的是几号？”焦黄头发女人问那男人。
“9号。”
“哦，我比你迟。我是最后一号，10号。”焦黄头发女人说，“我是来配药的，我睡眠不好已经十多年了，经常来配药，对这里已经很熟了。你是几号？”她转向黑衣老妇。
“唔？”黑衣老妇将目光从虚无处拽回，直愣愣地看着焦黄头发女人的焦黄头发。
“是啊，你挂的是几号呢？”
“唔……”她咽了一口水，紧紧地攥住了腹前的包。她的眼里布满了因长期睡眠不足带来的困乏，以致整个人都显出一种极度疲惫后的恍惚和麻木。 “好吧，”焦黄头发女人说，“慢慢等吧。反正只有10个号，一上午会看完的。”
她扭了几下粗腰站起身，靠墙的连排铁椅跟着吱嘎叫唤起来。胖女人似乎被惊醒了，突然高叫一声，哭出声来，“阿军，我的儿啊！”
她们看到她睁开血红的眼睛，瞪着他们头上的墙壁，但眼角只有残留的泪渍。有人经过她，她仍死死地瞪着眼，一眨不眨。那个此时已松开胳膊一脸悲伤的男人，抬手去擦自己的眼窝。其实那里干干的，根本没有泪。
“儿啊，宝贝哦一一”胖女人瞪着面前的空气又叫了一声，身上像被刀子割着似的打着哆嗦，梗着脖子直喘粗气。
黑衣老妇慢慢地睁大了眼睛，那里面露出一丝亮光，像是同情又像是诧异。
“你儿子……几岁了？”她迟迟疑疑地问。
“30。”枯瘦男人像牙痛似的吸着气。
“工……作……了？”
“工作了。”
“已……成……家？”
“成了。”
“有没…孩子？”
“没。”
胖女人又开始大声呻唤，连排铁椅发出令人难受的磨牙般的吱嘎声。这样持续了好一会，她终于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似的打着抖，直愣愣盯着黑衣老妇的眼睛。
“你没见过我的儿，他长得很好看……”，她瞪着死鱼般的眼睛，缓缓地开口说，“他从小就长得好看，上初中时个子就有173，脸很白，嘴唇像搽了胭脂。呃，见过他的人，都说他好看……”
她停顿了一下，接连打了几个呃逆，又缓缓地往下说：“他很乖，很听我话。我跟他说，要好好读书，将来才能考上好大学，才能有好的前程，不像他的爹妈受苦受累。他很听话，从小学开始就没让我操过心，别的孩子玩他不玩，成绩很好，从重点初中到重点高中，最后考进了名牌大学。”
她说完，浑身一抽，歪下脑袋抱住铁椅重重地喘气。
“后来呢？”焦黄头发女人问。
“毕业后，他又考研。我心底是高兴的，他要读书我都支持他，我们就他一个儿子。我经常对他说，你想读书你尽管读，就算砸锅卖铁，读到哪里妈都支持你。”
她像被呛住，鸡打鸣那样绷直头颈怪叫幾声，接着又往下说：“是的，除了读书，我舍不得他做一件事。我对他说，你只管读好书就行了，别的妈都会做。他很乖，研究生毕业，就在读书的城市找了一份工作。很顺，一切都很好，紧跟着又成了家，媳妇是他大学时的女同学——”
“她是江苏人——”男人这时插了一句。
“对，江苏人。外地人。他俩都没钱，才工作，哪来的钱呢。我们凑钱给他付了房子的首付，又给他装修了房子。结婚后，我俩都舒了一口气。总算好了，一切都安定下来了，就算欠下一些债，我们也高兴。只要还完那些债，我们就可以过几天安乐的日子了。”
她这时不再哭泣，也不再打噎，而是大睁眼睛，定定地看着空中，像被定海神针定住似的纹丝不动。
“阿军，你告诉妈，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妈想不通，妈真的想不通啊……”她梦呓般的自语。
“那他……有没有生过小孩？”黑衣老妇缓缓地说。
胖女人收回目光，打了个激灵。她的男人连忙伸出胳膊去搂她，被她甩掉了。
“每次回家，我都催他，早点生，趁我们还没老，还有力气帮他带小孩，赶紧生一个。”
“他怎么说？”焦黄头发女人问。
“他说，生什么孩子，生出一个像我这样的，多累人。从小拼命读书，考大学，大学毕业玩命找工作，等成完家，回头一看，一辈子也快完了。”
“一辈子怎么就完了呢？”焦黄头发女人不解。
“他算了一笔账，说他现在30岁，等还完车贷房贷，差不多也要退休了。这么一想，好像一辈子就为这房子车子的按揭活着。他说不但自己这样，还连累我们这么老了还要替他还债。他说就为吃口饭睡个觉的地方，就得搭上一生，真不知道这么累值不值，他不愿意他的孩子也过他这样的一生……”
“噢——”焦黄头发女人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这孩子，竟然会这样想，真替他想不通。在大城市上班，有房有车有工作，跟别人比是天堂了，他竟然还会这样想。”
“照我说，”黑衣老妇慢慢地开了口，“这种小孩，都很自私，不值得你去心痛。”胖女人和焦黄头发女人一齐转过脸，吃惊地瞪着她。
“这种孩子，他是来讨债来的——我们做爹娘的前世欠了他，他这世来索债。”
她俩凝神息气，支着耳朵，包括那个满面愁容的男人，也瞪起那双狭长而疲惫的眼睛盯着她。
“他就是来讨债的，他是故意的。你看，你们给他读书，帮他买房，又成了家，欠下一屁股的债。他从不想想你们，你们叫他早点生孩子，他提出理由，故意不给你们生。为什么？他自私，他心里只想着他自己。”
三个人紧紧地盯着她，看她从不紧不慢蠕动的嘴里，吐出那些令他们心惊胆战的话。
“照你这么说，他……”胖女人浑身打抖。
“他是个不孝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不但灭了自己，还不给你们留下后代，这是最大的不孝。他是个坏小孩。”
胖女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不，不是这样的。我们家阿军，他是乖的。我在厂里做针织，计件，坐一整天，腰酸背痛，脚都坐肿了。他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就帮我捶背。他不是坏小孩。”胖女人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拉不动的老风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是，不是这样的——”胖女人仍在哭着为自己的儿子分辩，“我们住在厂里的六楼，阁楼，很高，每次走到四楼，我都走不动。他抢着跑到我面前，弯下腰说，妈妈，我背你。”
“哦。真背了？”
“没有。我不让背。我还走得动，哪舍得他背。”胖女人说，“他就从上面拉着我的手，一步一个台阶，像拉一头牛那样将我拉回家。”
“唔。”黑衣老妇缩了缩肩，微微蹙起了眉。她的手里仍抓着那只黑包，这时绷直身子，继续听胖女人说下去。 “他是个乖小孩……”胖女人还在为儿子申辩，“他经常对我说，妈，等我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你就不用辛苦做工了，你和爸爸就等着享清福吧。他经常这样对我说。”
“他上班后，你没去厂里做工？”焦黄头发女人问。
“不，我做。我们还得挣钱。”胖女人说，“为他买那房子，我们欠了不少债，我们要还掉那些债。他娶媳妇，又花了一笔钱。我们还叫他买了一辆车，在城里没车上下班不方便。”
“哦。”
“儿子说，本来以为有工作了，我们就不用辛苦挣钱，想不到比以前还要挣更多的钱。他说他感到难受，觉得做人没意思。”
“做父母的，儿子这样有出息，付出也是高兴的呀。”
“是，我们也这样对他说。我们说，人家儿子连工作都没着落，爹妈想付出都没机会。你能达到今天这样，我们做梦都会笑醒，哪里还会觉得苦！”
“是啊。”
“他苦笑，他说以后要好好报答我们。他说，妈，你和爸要活到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黑衣老妇冷笑。“既然决心要孝顺爹妈，回报养育之恩，为什么自己要做逃兵？你们养了他三十年，花了一生的心血，他不会不知道，明明知道还去死，那他就是个大坏蛋。”黑衣老妇冷酷无情地说。
“他，他一定是摊上了什么事……”胖女人大哭。
“除了死，还能有什么大事？死就是最大的事。一个逃避现实只想着自己的自私家伙，不值得你心痛。不许哭！不要哭！没什么好哭的！！”
胖女人吓得止住了哭，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吃惊地盯着她。黑衣老妇显得异常冷静，威严的口气里，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这霸道震住了胖女人，也震住了她的丈夫和焦黄头发女人。
“哦，哦！”一直没出声的焦黄头发女人这时不服起来，“他才30，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你怎能说他是个坏小孩，不值得心痛？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这是他自己选择要走的路，谁也拦不住。”黑衣老妇面无表情地说。
胖女人的眼泪大约已经流光了，但还是抑制不住地呜咽起来。这声音像从漏风的破风箱里跑出，跌跌撞撞毫无方向地四处溃散。她呜咽着将身子倒向身边的丈夫，男人又一次伸出瘦長的胳膊揽住她，脸上显得木无表情。胖女人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过度的悲伤让她看起来像刚跟谁打了一架，浑身散发出一种极度亢奋后的疲惫。她是个脸盘很大眼睛也很大的女人，可以想见，在没失去儿子之前，她应该是个手脚利索、性格爽朗的女人。
焦黄头发女人充满同情地看着她，对黑衣老妇的话表示了不屑。“你这是在说别人。别人的事，头顶过，自己的事，心头过。你没经过这事，就没资格说这话。我们都是过来人，晓得孩子是心头的肉，剜掉肉是怎样的痛。”
黑衣老妇将头转向焦黄头发女人，“你……”
“是啊，我们家的也没了，但我们这事早了……”她大大咧咧无所谓地说。
“你们是……？”
“6岁。”
“啊——”黑衣老妇脸上露出一种意外的惊讶。“怎么没的？”
“河里玩水，淹了。”焦黄头发女人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像是瞬间陷入某种不堪的回忆。“我一再跟他讲，别去河边，别去河边，他总不听……”
“过去几年了？”
“十多年了。”
一阵沉默，大家谁也不说话，像在各自想着心事。过了一会儿，焦黄头发女人率先打破了沉闷，“这种事，我看还是早点的好——越早越好。我后头生的女儿，11岁了。”她竟然笑了几声，这表明她说的那个事在她心里已经过去了。“女儿很乖，我们很疼她，什么都依她。只能说，我们那儿子，他没那个命。”
黑衣老妇十分注意地听着，好像要将每个字都嚼碎吞进肚里。当女人说到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时，她甚至嘴角上扬，露出了微微愉快的表情。
“是的，命。”她对焦黄头发女人的话表示赞许。“一个家有一个家的命，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每个孩子也都有他们自己的命运。活着或者死去，这都是命中注定，谁也掌握不了……”
靠在丈夫怀里的胖女人，这时舔着开裂的嘴唇睁开眼睛，受寒似的发一阵抖，又合上了眼睛。
“那么，你们家孩子几岁？”焦黄头发女人好奇地问。
“16岁。”
“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
“在读书？”
“没。死了。”黑衣老妇冷冷地说。
焦黄头发女人张大嘴，吸了一口凉气。倒不是孩子死这件事，而是黑衣老妇说到孩子死时的那种冷静口气，让她深受震惊。
“生病？”
黑衣老妇举起一只手，在另一只手上划了几刀。焦黄头发女人明白了：割腕！她的眼前浮出一个孩子躺在一片血泊中的可怕样子，这让她突然战栗。
“几岁的事？”
“初三。”
“为什么？”
“不知道。”
一阵难堪的沉默，不过这难堪仅对焦黄头发女人而言。黑衣老妇还是像刚才那样，冷漠，平静，似乎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时间，也许是时间过去久了吧，即使是再锥心的痛，也会忘记。焦黄头发女人只能这样说服自己。
“那么，这事过去了几年？”
黑衣老妇竖起三根指头，朝焦黄头发女人晃了晃。
“3年？”焦黄头发女人再次震惊，“那你今年是……”
“我42，样子看起来很老吧。”她好像为此感到难为情，扯扯嘴巴想笑一下，结果像摁下了一个开关，整张枯脸瞬间皱在了一起。那样子，连60岁都打不住。
焦黄头发女人感到有些难堪，掉开眼睛不再看她。
“你儿子……他长得怎么样？”
“不错，个子不高不矮，很壮实。我天天给他喝牛奶，他那时已有126斤，脸上的皮肤红粉细白，见过他的人，都说像个女孩儿。”
“哦，很好的一个孩子。”焦黄头发女人说。 “不！不好！”黑衣老妇断然否认，“他是个坏小孩，贪玩，愛打游戏，不爱读书。成绩总是倒数。”
“哦。”
“我不会为他难过。”她的口气开始变得激动，“为他读书的事，我骂过，也打过。”她发出低低的不易觉察的叹息，“我打他，他从家里跑出去。我对他说，我供你吃供你穿，对你什么要求都没有，只求你读好书。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他说，书有那么好读吗？有那么好读你去读。”她苦笑，“他傻，我这是为他好啊。不读书，干嘛去？长大了连口饭都混不到！他傻啊！”
“为了读书，我是操碎了心，不知吵过多少回。他说，总有一天，我要死给你看！”她冷笑了一声，似乎对那个威胁充满了鄙夷。
“他做到了，他死给我看了。他就死在家里的床上，仰面朝天，眼睛死死地瞪着，血流了一地。那把刀，就横在床头的地上。他本来可以不死的，血流得不多。他在割脉后，又用绳子勒自己。他够狠，他想死，他一心想死，谁也拦不住，他成功了。”
她的表情从先前的冷漠变得激烈，黑黄的脸颊涌上了不寻常的红晕，但是眼神依然坚定，是那种认定一样事而绝不后悔的坚定。
“我不会哭！”她说，“我养他养了16年，16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为这么个事，他竟然走上这条路，为这种不乖的小孩心痛，不值得！”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之后又恢复平静。她用空洞的眼神盯着对面的墙壁，像在回忆，又像在下最后的结论，“我养了他16年，他还给我一个死。我和他两清了，我不想再说他，也不想再想起他……”
“你……这是嘴上说说的吧。”焦黄头发女人小心翼翼地反驳。
“不。”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也许只是一时想不开才做的傻事。”
“不，他不傻。他很聪明，他知道用什么才能打击到我。他在报复我，用死来报复我，这一招最毒。”
焦黄头发女人似乎无话可说，她不安地起身向诊室那边张望，“哎，怎么还没轮到啊？我只是配个药呢。”
走廊里平静下来，胖女人已停止了哭泣。焦黄头发女人和黑衣老妇若有所思，像在努力回忆刚刚发生的某件事。一个男人搀扶着一个女的从诊室出来，焦黄头发女人像着火那样叫了一声：“哎，到几号了？”
那对男女低着头没理会她，歪歪扭扭地走了出去。焦黄头发女人按捺不住，起身走到诊室门口张望。“医生，能不能插个队啊？我就配个药，不像他们那样做心理治疗费时间。”
她的要求显然是徒劳的，可以想象医生根本不予回应，甚至连头也不抬。焦黄头发女人无趣地走向走廊的另一端，留下胖女人和黑衣老妇，相对无语。
“你别哭了。”黑衣老妇劝胖女人，“医生说了，这种事，就跟天灾人祸一样，防不住。它的概率就跟开车撞了车、摸奖摸到头奖那样，遇上了，躲都躲不开。”
“我……我就是想不通，他怎么能忍心丢下……”胖女人说着又去抹泪。
“所以说，这种自私的孩子，不值得你太难过。”
“但是我……”
“是的，我知道……刀割一样，很痛，忍不住难过……确实……但是时间久了，会好一点。”
焦黄头发女人在走廊尽头的窗口看够了风景，慢悠悠地转了回来。她发现胖女人和黑衣老妇已经坐在一起，黑衣老妇拉着胖女人的手，胖女人还在低低地漏风似的呜咽。
焦黄头发女人在她俩身边坐下。她想她应该安静下来，她觉得自己不该用这种不合时宜的愉快，去刺激这两个可怜而不幸的女人。
临近中午的时候，焦黄头发女人终于配上了药。这时走廊里候诊的病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胖女人夫妇也看完医生回了家。焦黄头发女人配完药，匆匆走出医院，在大门外的马路上又遇到了黑衣老妇。
“呀，你看过了吗？药配了吗？”她愉快地招呼。
她看到黑衣老妇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双手痉挛似的攥紧了胸前的黑包。她突然醒悟过来，自己是这天的最后一号，这女人，根本就没看过医生。
她跟她并行走在一条尘土飞扬的马路上，马路上落满了行人及边上店铺里扔出来的垃圾。她们走在上面，不时要躲一下脚。黑衣老妇佝着背，走得很慢。焦黄头发女人这时发现，她又瘦又小，比门诊那会看上去还要苍老，唯一没变的是，她的表情还是那样冷漠，平静，目光坚定。
焦黄头发女人还发现，就在她们候诊的时候，外面已经变了天。早上出门时还晴空万里的，这会儿已经乌云密布，还能隐约听到天空中传来压抑而沉闷的雷声。哦，春雷。她想。惊蜇了，很快就清明了，到那时会有多少不安的魂魄从天空飘过呢？
她心中存着一个疑问，她很想将这个问题问清楚。要是不在这里遇上她，这个问题也就那样过去了。但是现在恰巧碰上了，她的问题就不经大脑，直接从嘴里跑了出去。
“我想问你一句，你儿子——你那16岁的儿子，真的死了吗？”
黑衣老妇停住脚，呆呆地望着她。焦黄头发女人觉得这句话也许不妥，于是换了一句：“那么，你说恨他，是真的吗？”
黑衣老妇瞪大那双业已干枯、却像沙漠那样荒凉空旷的眼睛。焦黄头发女人没看到她流泪，却分明看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里，爬出了两条冰冷的垂死的蛇，它们蜿蜒爬上她的身体，让她全身起鸡皮疙瘩，颤抖不已。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乌云挟着雷声，排山倒海地从她们头上滚滚而过。黑衣老妇像被雷电击中那样突然僵直，双手狂乱地抓挠胸前的衣襟。那只一直被她紧攥手里的黑包，滚落在一边。从里边掉出一张男孩的照片，一枚校徽，一只电动游戏机的手柄，从马路上滚出去很远。
“我……”她显得异常艰难，“我，没有一天不想他。无数个夜晚，我都梦见他站在我床前，哭着对我说，妈妈，我后悔了……转眼又到清明，昨天夜里，我又梦到他抱着我的腿，哭着说，妈，我其实没有死啊……”
又是一声霹雳，她俩一齐转头看向天空，用眼睛搜寻那声霹雳的源头。黑衣老妇脸上露出了酷刑般的剧痛，她一把拽住焦黄头发女人，惊恐万状地说：“怎么办，怎么办？他胆小，最怕打雷，这么大的雷声，他一个人在山上，躲到哪里去啊？”（原载《象山港》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