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的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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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洞子沟的往生老汉死了。七十大几的人了,是顺心老人,况且又是“合并”,儿女们就丧事当喜事办,着实操办了一场。宰了一头肥猪,两只羊;雇了两班吹手,轮番响吹细打;还有和尚、道士和祭礼先生。按照以往农村最高的惯例,三天时间每天中午摆一顿筵席,分别是五魁、八碗和四四席,烟酒管够;早晚不是饸饹就是油糕,谁来了谁吃。“有钱难买灵前吊”,只要你在灵前上一炷香,烧一张纸,磕一个头,孝子们就会热情接待。村里连赶事的带帮忙办事的,大概全来了,光要饭的也有十来个。更热闹的是从河对面过来一行人,有老的有小的。年龄最大的据说比往生老汉也老,还说是往生老汉的孙子,那小的就不知成了什么辈分了。你说怪也不怪?他们也领一班吹手,抬一头猪,花圈挽幛一大堆,很是排场。
  黑洞子沟是乌龙河流入黄河口附近的一个小沟,离上游的乌龙镇大约五里地左右。这条沟过去是通往宁夏、内蒙的交通要道。特别是河对面的客商走西口,这里是他们旱路上的一个口子。因此这乌龙镇曾经也十分热闹,黑洞子沟的人在镇上做生意的很多。
  黄河对面几十里以下也有一条河,叫秋水河,水大沟深,直通太原。千百年来,山洪把沟里的石块泥沙冲进黄河,在河道上形成了落差,人们称为“碛”。这碛就是七的发音。常说的“碛里放下去了”,就是这个字。因此这里的黄河河面宽展,流速也平稳。夜阑人静,那河水跌落的地方发出阵阵涛声,催人入眠。问题是河运的船只到了这儿后,不能顺利通行,只能上岸通过旱路绕行。清初,有人看出了这一商机,就搭建了临时住所,接待过往的船只和商客,起名为碛口。没用了几十年时间,就发展成了黄河沿岸最大的贸易集散地。大概红盛了有200多年后,随着日本人的入侵以及交通的日渐发达,这天下黄河第一大码头逐步走向衰败。
  秋水河口以上五里地有一个村子,也叫黑洞子沟。这里的人凭借着碛口的繁荣,弃农经商,最差的也在河运上当装卸工,日子过得挺好的。后来,碛口不行了,他们不得不重新拿起了种地的老镢头。往生老汉丧事上来的这伙人,就是从这里出发的。
  
  一
  
  往生老汉在黑洞子沟村算得上是个有名的人物,也是个神秘人物。听老人们讲,他从小就与别的小孩不一样,成熟老练。懂得的事谁也没给他教就知道,说话、做事都古古怪怪。最离奇的事发生在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
  冬日的黄土坡清冷干燥。太阳下来了,吃过饭了,才三三两两的有人往村头的阳崖根凑。“天长日短,不刮风就暖”。只要不刮西北风,这村头就能站住脚。人们穿着老羊皮袄,拉着闲话,打发着一天的时光。村上的小学就坐落在村头的脑畔山上。
  下课铃响了,往生和几个毛脑小子像往常一样,跑出教室,争着抢着挤占最向阳的那堵墙根。他们一边挤一边唱:“谁堵我的阳阳,狼吃谁的肠肠:谁堵我的暖暖,狼吃谁的……”这时,村头出现了一个中年人,赶着一头毛驴,一边走一边向那些闲人问路。这时往生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说:“那是我的大儿!”伙伴们骂他说:“说儿话,小心人家过来揍你小子!”往生瞪着眼睛说:“不信?你看我把他叫来。”随口叫了一声,大概是小名吧,那人就径直走了过来。到了跟前,伙伴们也都凑过来了,那人一把抓住往生的胳膊,狠狠地说:“你咋知道我的小名的?”往生不慌不忙地推开来人的手说:“我不但知道你的小名,你弟弟妹妹的小名我也知道。我还知道你妈的小名呢,她叫转儿。”来人大睁着两眼,“咯噔”就跪在了地上说:“叔呀,我可找到你啦!”说完,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小孩把这个大人扶起来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到我家里去吧。”就领着那个中年人回家了。伙伴们大眼瞪小眼,翻不开这到底是怎么回儿事。这时上课铃响了,大家发一声喊,回教室去了。从此,给本来就古古怪怪的往生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第二天,那人把往生接走了,两三天后才送回来。
  往生回来后,有好奇的伙伴就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往生说,不能说,说了我就会生病的。有时在不经意间,也说一些漏傻话,大家就断断续续知道了一些情况。大体的意思是,河对面也有个黑洞子沟,离这儿绕河码头大概一百来里地,直线距离也就几十里地。他就到那儿去了。路上,那人专门绕道走,路过埋他的地方。他说你就算了,那是个伤心的地方,就避开了。那天晚上来的人很多,都是来看热闹的。那家人的小女儿也混在人群里,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并叫了声她的小名“小丹”。她就哭了。还说有一个公社干部模样的人在那儿敲凉话,说他是封建迷信。他就说,你不是隔墙三老汉的二小子吗?我扛枪打仗的时候,你还穿开档裤流鼻涕着呢。那小子就再没敢言传。还说,老婆老了,在最困难的时候也舍不得把我留下的东西挖出来用。我给她留下很多东西,具体埋在哪里都一一点出来了。说起过去的事,老婆只会哭鼻子。伙伴们听得一头雾水,将信将疑,就回家给大人们说。大人们说他是前世人。大家就不敢再提这回儿事了。
  时光荏苒,岁月穿梭。往生念完了小学念中学,转眼就上高中了。这期间,他和百里以外河对面的那家人时有往来,就像亲戚一样。
  往生的学习很认真,思想也很进步。他在学校写了很多次入党申请书,并且多次给校领导坦言,说他曾经也是共产党员,为革命做过很大的牺牲。现在,仍然要进步,重新入党。校领导看他神神道道,就躲着走,始终没批准他入党。他追上校领导进一步说,他要把自己的经历通过组织渠道反映给科学家,让他们好好研究研究,这到底是一种什么现象,用科学的手段来解释清楚。越是这样说,校领导越是不批准他入党。他觉得自己十分委屈,一片赤诚之心换来了的却是人们的疑惑,不免灰心丧气。正好那年冬季征兵,招的还是空军,要求很严,不但要家庭出身好,人样长得好,学习成绩也要好。经过反复筛选,部队上的同志看上了往生。学校领导虽然觉得他古古怪怪,可又没抓住什么,看见什么,与其被他缠着入党,不如趁早打发了,就隐瞒了这点,同意他当兵去。就这样,往生到了部队上。
  部队上的训练很严格,很多人难以过关。而往生却沉着老练,好像早就学过一样。动作标准规范,体质也很好,受到领导的赞扬,说他天生就是当兵的料子,就经常让他给新兵们做示范。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要进一步筛选出上机人员和地勤人员。往生是首选的上机对象,所以他不但刻苦训练,而且思想积极要求进步,写了入党申请书,郑重地交给了指导员。
  往生想,学校那些领导是些普通老百姓,没有立场,也不负责任。他想把自己的真实情况给他们汇报,他们反而说自己在搞迷信。部队的首长肯定和他们不一样。既然到了部队,就要把自己的一切交给部队,包括思想。所以,就在把入党申请书递上去不久,他找到指导员,把自己的身世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二
  
  往生是国民党第十七路军三团二营的一名连副,属杨虎城的部下。他们的连长叫杨德福,是陕北红军搞兵运时打入十七军内部的共产党。因为姓杨,就成了杨虎城的本家。加上说话果敢,办事利索,深得杨虎城的信任。在他的鼓动和教育下,他们连好几个像往生一样被抓壮丁抓来当兵的,秘密地加入了共产党。虽然他们不识几个字,但为了天下所有的穷苦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而做事,这个简单的道理大家都懂,这就是革命。他们秘密串连,互相策应,扩大规模,最终目的是集体暴动,把队伍拉向共产党。结果在他们还没成气候的时候,赶上了“双十二”事变。
  那时的气氛十分紧张,官兵昼夜全副武装,命令秘密下达。往生他们连几个通宵未合眼。事变那天他们的任务是把守华清池的最后一道大门,指令是对于任何反抗行为,一律格杀勿论。往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执行命令。半夜里他看到二楼上跑出了人,就开枪射出了第一梭子子弹。那玻璃上留下了至今清晰可见的印记。后来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一层层严密追查下来。凡被怀疑有不轨行为的,落实清楚了,一律砍头或者枪毙。往生被落实为第一个向委员长开枪的人,被判为砍头罪,而且连长也牵连,只是没有确凿证据。在审讯期间,往生被打得死去活来,但他只字未提连长和共产党几个字。最后委员长考验杨连长,决定由他来当刽子手,砍往生的头。
  行刑的头天晚上,连长到监狱里给他送壮行酒。连长说,为了保存我们的实力,只能牺牲你一个人了。你能守口如瓶,没暴露一个弟兄们,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你走了以后,组织一定会想方设法照顾你的家人的。往生十分感动。连长还说,明天在法场上,你看我把刀举起来后说声“跑!”你就赶快跑,头也不要回,朝着家里的方向只管跑,或许还能跑回家。这时往生已经喝了三碗酒,浑身的血往头上涌。他狠狠地把胸部一拍说,连长我听你的。即使砍了,也是碗大的伤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第二天,监狱里正式送来了酒菜,往生又满满喝了三大碗,就迷迷糊糊地上了法场。他只记得下面人很多,他们反绑着的有五六个人。连长和四五个大汉都脱光了上衣,每人扛一把鬼头大刀站在上面。他被推上去后,连长悄声说,记着我说的话。还没容他多想,只听见一声哨子响,他们的亡命旗就被拔掉了。只见寒光一闪,连长大喝一声“跑”!他“腾”地一下就觉得上到了空中。他向下看了一眼,他们五六个人的尸体血肉模糊的倒成一片。除了他以外,其他人还在那儿伸胳膊蹬腿。他再没敢回头,朝着北面的方向没命地跑。
  跑啊,跑,跑到第二天天不亮的时候,看见了一条白带子。那不是黄河吗!往生喜出望外。他家就住在黄河边上,只要顺着黄河往上走,肯定会到家的。就这样,往生走了大约一个月时间,回到了他们那个叫黑洞子沟的村子。可是他回不了自己的家,有人挡着。只有到了晚上半夜以后,才让他进到院子里,家门还是不让进。白天的太阳毒得很,晒得根本招架不住。再说白天他觉得很累,就在沟底下的大柳树上睡觉,晚上则四处游逛。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刮风下雨,那棵毛头老柳树就成了他的窝。不知不觉一晃就是几年。
  一天,他又游逛在黄河边上。突然,从河对面划过来一只船,船上面跳下两个奇形怪状的人,不由分说,把一根锁链套在他的脖子上,拉上船后箭一样朝上游驶去。一路上他们说,你是哪儿人,在黄河上胡逛什么,不怕龙王爷把你抓走?往生低声说,我是黑洞子沟人。他们说,正好我们路过,把你送回去吧!往生就没敢再说什么。走了不知多少时间,船靠岸了,他们把往生一把就推下去了。说,到了,快往回走。再叫我们抓住了没你的好事!往生上了岸一看,不像是他们村呀!黑麻古董,上面好像有灯光,就往前走吧。他照着灯光上了一面坡,走在一家人的硷畔上。这时院子里跑出了一条白狗,朝着他没命地乱咬。他顺手捡了根柴棍,一边抵挡一边后退。突然,脚下一滑,掉进了一个大烟洞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感到浑身燥热,一会儿又冷飕飕的。这时听见一个女人说,生出来了,生出来了,还是个小子。这时他睁了一下眼睛,面前一片明亮,只是自己脚和手都成了小小的。心里“咯噔”一下就明白了,自己成了刚出世的婴儿了。只听那女人说,快拿剪子来,把脐带带剪了。剪子明明在锅台上的碗下面放着,那些人就是看不见,七手八脚到处翻。往生想说,又怕她们奇怪刚生下的娃儿就会说话,是不祥之兆,把他扔了,就没吭声。任凭她们折腾吧。
  做满月了,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办喜事一样请了好多客人。中午的天暖了,客人也走的差不多了,他的爷爷叫把孙子抱出来见见太阳,他就被抱出了窑洞。
  春日的黄土高坡暖洋洋的,瓦蓝的天空上慢悠悠地浮着几片棉絮一样的白云,一点也阻挡不了那颗彤红的太阳要把沟沟岔岔深处那点寒气全部炙烤出来的威势。往生的眼眯缝了几次才终于睁开。好几年了,他终于在光天化日下能看这个精彩的世界了。坡底的柳树发芽了,不是一棵,而是一沟槽,就像流出了一沟槽的绿水。对面山梁上的桃花开的正红火,漫开了一片粉白粉白的雾气。人们散落在村子周围的各个地方,耕的耕,种的种,时不时地传来吆喝牛的声音,还有一句没一句唱信天游。山青水秀,花红柳绿,一派祥和的气象。再往远处眺望,黄河由北向南,一泄千里,弯弯曲曲流向远方;对面的山峦起伏蜿蜒,莽莽苍苍,那大山的深处,也有个往生的家呀!他由不得说了声:终于看到我们的黑洞子沟了!话还没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他看见众人惊得四眼大瞪,赶紧闭上了嘴巴。他爷爷赶快把他用小被子蒙好,示意他妈把他抱回去。
  回到家里,就他父母、爷爷三个人。爷爷神色凝重地关好了门,把他用被子围好,端放在炕中央说,事情不简单啊!你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到这阵势和气氛,往生的眼泪“刷”就流下来了,一是吓的,二是这么多年了,和谁说过话呢!激动的。他知道这个坎是不得过去的,就一边流泪,一边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把他的身世说了出来。他爷爷和父母一边听他诉说,一边陪他流泪。最后爷爷说,这事就此打住,谁也不许向外说,还是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好。就这样他一天天长大,到了今天。
  
  三
  
  说完自己的身世,往生再三强调,我也曾经是党员,共产党是不讲迷信的。可是为什么我的记忆是那么的清晰,而且那些记忆又和现实完全吻合。因此,他一方面不想对组织隐瞒自己的身世和想法,另一方面他想把自己当做试验品提供给组织,让科学家们来研究一下,把这种现象破解出来。不然对于他来说,这永远是个谜,或者是迷信。他说他还有个想法,就是迟早有一天他要找到他们的连长以及那些战友,看他们过的怎么样。
  指导员在往生叙说的过程中,一直是静静地听,始终没有说话。等往生说完后才慎重地说,你说的我完全相信,而且你的态度是十分端正的,我们会认真对待这件事的。希望你不要再对任何人说,以免扩大影响。此后不久,训练结束,往生被分配为地勤人员。
  往生怎么也想不通,他是新兵中的优秀者,就因为给组织上汇报了自己的事情和想法,就不让他上机了?看来这部队的领导和那些普通老百姓没什么差别呀!想法归想法,在工作上他还是很认真的,该做什么做什么。尽管所有的新兵都为他抱不平,特别是和他一样分配在地勤上的人员,在他的面前就满腹牢骚,说风凉话。当然大家对他更是敬重。
  开始时,往生在地面和跑道上站岗放哨。白天的日子还好打发,到了晚上,熄灯号响了以后,他就胡思乱想,老也睡不好。迷迷糊糊中,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在机场的周围瞎转悠。到了早上,他仍然和大伙一样在起床号声中洗漱、出操。这期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驻地村里的一个中年人来找部队的首长,说要感谢他们的战士救了他的老婆。问他是谁救的,他也说不清楚,只说是老婆能认得,在跑道上站过岗。首长就把他打发在往生他们连。连长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他老婆病病歪歪好几年了,最近更厉害了。那天晚上看她就基本不行了,就把她装穿起来,停在了草上。没想到她突然大叫了一声“痛死我了!”就又活过来了,并且说,是部队的同志救了她。大家就问她是咋会事。她说她是从大门底下爬出去的,快到猪圈的时候,看见一个军人站在那里对她说,你快快回去,黑天半夜瞎串什么!她说有人叫我呢,我要跟人家去,那军人顺手操起喂猪勺子朝她的头上剐了一下,吓得她一下就站了起来跑回家。说着摸了一下头说,现在也很疼。他看了一下,头上真的有一道弯月样的红印子。那以后就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你说我不要感谢这位同志?连长莫名其妙地说,哪有这样的事!我把我的人集合起来,你把你老婆叫来认吧。简直是岂有此理!就这样,那人用架子车把老婆推来后,全连的人已经站好了队。那女人指着往生说,就是这位小兄弟,一眼就认出来了。说着就要下来给往生磕头,还说是我的救命恩人呀!大家赶忙挡住了她。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往生。连长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嘛!往生双手摇个不停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根本没有这回事!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家在哪里,咋会救这位大嫂呢?
  这件事就这么马马虎虎过去了,可往生却调到了炊事班了,而且他的主要任务是喂猪。
  往生和炊事班长住在一个宿舍,班长也是陕北人,憨厚老实,又能吃苦,所以和往生很能合的来。这天清早,班长要进城拉菜去,往生对他说,你今天最好不要出门。要出门就穿厚点,到离城五里的地方小心点,好像会发生什么事。班长对往生是信任的,就把冬天的皮大衣翻出来穿上。大家笑他这么暖的天还穿皮袄呀!他说要的是架势。平常坐车他坐在驾驶室里,今天他叫随行的战士坐进去,他坐在车厢上面就出发了。一路上也没什么异常,到了离城五里的地方,是一道陡坡,还拐了一个大弯。左边是高崖,右边是石畔,石畔下面是一条小河。班长本来就有戒心,拐弯的时候突然迎面冲过来一辆车。他们的司机来不及刹车,方向一打,车就从畔里开下去了!班长在看见车的一霎那,纵身一跃跳出了车厢,抓住了路边柳树上的垂下的一根椽。车掉下去了,那根椽也折了,把班长撂在了公路边上。
  这是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司机和那位战士壮烈牺牲。班长还好,摔断了胳膊和腿。要不是穿那件皮大衣,班长的后果真是难以料想。大伙到医院看望班长时,班长对往生千恩万谢,说要不是你,我就没命了!大伙听得莫名其妙,只有他们两人心里明白。
  也不知这件事怎么就有人知道了,私底下多有议论,把往生以往的事和这件事以及平常的种种言行联系起来,简直说的神乎其神。连驻地的老百姓也到部队来打听这个人。于是往生接到了上级的通知,提前一年退伍。
  
  四
  
  回家的路上,往生想起了山西黑洞子沟的那家人,就绕道往那里走。这时的交通要比过去好多了,县里到碛口镇也通了车,虽然是黄土路,毕竟还能跑车。往生拦了一辆拉煤车到了碛口,又步行到了黑洞子沟。他清楚地记着这条路上的一草一木。就在现在这个年龄时,他每天来回在这条路上,积攒了不少钱。也就在这条路上,他被抓了壮丁,从此和家人生死两茫茫。还有坡底下这棵毛头老柳树,他在那上面栖身了多少个白天晚上,是难以记清的。还有这道硷畔,城墙一样的块石,远处一看就不是一般的庄户人家。这个大门也是父亲手上修起来的,歇山式,清水砖雕,五脊六兽,可惜已经开始破败了。还有这个院子,虽然只有三孔窑,可都是圆门圆窗,穿廊抱厦;石板铺地,花墙齐整;倒坐驴棚马圈,边上还有一眼仓窑。怎么说也是旧社会农村标准的小财主派头。在他最穷苦潦倒时,差点就把这些家当全卖了。想想往事,再看看现在的处境,往生感慨良多,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谁呀,外面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出去看看!
  门里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他看一眼往生就说,这不是叔叔吗?赶紧跑来拉往生的手,让在家里。
  炕上的老妇人明显的老了,满脸皱纹,满头银发。但她精神矍铄,耳不聋,眼不花,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能知道。看见往生她说,我昨晚就梦了好梦,知道今天有贵客临门,果然你就来了。不多时,老太太的其他儿子孙子也来了,大家毫不生疏,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饭后又坐在一块儿拉家常。老太太说,有好些事情我说不清楚,你就给大家说说吧。往生想了想,把自己的思绪引向遥远的过去。
  相传他们的祖上是蒙古人,元末的时候,从黄河上游一个叫“索达干”的地方逃来,躲进这条沟里的一个山水洞里,才免过了劫难,繁衍了他们这些后人。所以把这村子起名为黑洞子沟。那索达干,一说是人名,一说是官职,反正是当时元朝军队驻守黄河岸边的最高司令长官;还有一说是按照当地山西方言,“索达干”的口音为“杀鞑庵”。庵是高山根底凹进去的地方,也叫“庵沿沿”,可以避雨,但很容易塌下来。“八月十五杀鞑子”,大概汉人在那天把所有的鞑子抓住后,全集中在这个地方杀了,就取名为“杀鞑庵”。总之这是七八百年以前的事了,谁也说不清。可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方圆几百里的村庄都是标准汉人的叫法,没有一个像这样少数民族气味十足的叫法。至少可以说明这里曾经住过少数民族的人。他们结束了马背上的骑射和游牧生活,牵起了牛缰绳,扛起了老镢头,正式融入“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的农耕生活中,世代相传。
  往生他们这一支,不知是坟地的问题,还是什么原因,据说是辈辈单传,日子过的很清苦。到了爷爷这一辈,一边种地,一边在碛口镇上揽工,才有了起色。到父亲这辈,干脆弃农经商,日子一下就好过了,不但修了新窑洞,还把祖坟鼓捣了一番,期盼人口兴旺。生下往生后,起名为“旺生”,叫着叫着就成了往生。一家人视若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冻着,含在嘴里怕化着”。所谓娇生惯养,给这小子从小就惯下了一身的脏毛病。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学会了抽大烟,喝烧酒,玩花牌。跟着父亲在碛口镇上看见了名妓冯彩云,就神魂颠倒,偷偷摸摸地往那儿跑。也怪他老子教子无方,一边气得鼻子口里三股气,一边又觉得这小子天资聪明,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也活该往生倒霉。为了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能学好,也为了早点给他娶媳妇,夫妻俩在四月八那天到河上游对面的白云山道观上香许愿。不想过河时人多船小,到河心时,一船人全部沉入河底。齐河两岸的人,整个庙会,全乱套了。
  经过十多天的打捞,往生家的院子里停放着四口棺材。除了父母外,还有爷爷奶奶。奶奶听说父母在河上出事后,一口气没上来就死了。爷爷看到奶奶死了,也一头就撞在了墙上,一命呜乎。父母出事那天,往生正抽足了大烟,满街找妓女。本家堂叔是从冯彩云的被窝里把他提出来的。
  埋完了人,连同打捞费用,父亲生前生意往来所欠债务,一帐算下来,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在本家堂叔的主持下,卖掉了店面和所有的货物,以及家里值钱的东西,才凑够了开支。往生就成了个一贫如洗的光杆司令了。以后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往生过着饥一顿饱一顿,天不收地不管的穷光蛋生活。
  往生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这种生活他哪能受得了,于是就准备卖掉这个院子。是堂叔码住了他,说你小子要饭回来也得有个窝呀!卖了就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了。往生记住了这句话,也亏这小子心上的盖子揭开了。经过了这一场变故,看出了人世间的冷暖。他对自己的今后做了一番认真的思索,决计要走出困境。他开始在十里以外的李家山这个财主窝里要饭,只要看见人家有什么活儿,他就抢着去做。大家说,这个二流子还像个人样子了。
  李家山的李厚德是碛口镇上最大的商人,碛口镇是他爷爷年轻时第一个看出了商机,盖起了几间茅草屋,开始做生意的。以后陆续人多了,就形成现在的规模。为了做好生意,商人们立下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准带女人,不准拖家带口;更不准串妓女,逛窑子;不管掌柜伙计,一年四季只准探一次家,其它时间一心一意做生意。于是有人就在附近十来里路上修地方,安排家属。这李厚德就是第一个在李家山修了一院子地方,把家属安排在那里的。以后就有很多人照他的样子,相继入住。周围的村子里也逐步有人居住,而且发展相对迅速。
  李厚德家的成年男人们都在碛口及以外的地方做生意,家里只有些婆姨女子和老弱病残,就雇了两个老年长工,打理日常事务。财主的老妇人看往生还很勤快,又很可怜,就说,你就在我们家干活吧,光吃饭没工钱。往生乐得磕头像捣蒜一样,千恩万谢。吃饭的问题总算有了着落。从此他起早摸黑,一心一意为这家人干活,哪怕再脏再累也丝毫没有怨言,包括给女人们洗那些脏衣服,他也心甘情愿地尽心尽力,尽量讨得她们的欢心。
  也不知咋日鬼的,三年下来,往生竟然和财主那个小女儿勾搭上了,而且那女子的肚子也一天天地大起来。老财主知道后,气得暴跳如雷,可又没好办法,只能打发些散碎银两,连女儿带往生,赶出家门。
  往生回到自己的家,虽然一贫如洗,可就像堂叔当初说的,总还是一个窝。俗话说“椽烂了还有三千钉子在”,往生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依旧像那么回事,铺盖卷一放就安顿下来了。媳妇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也就死心塌地跟上往生过日子。没多久,生下了一个胖小子。
  从回家的第一天起,往生就谋划着今后的日子怎么过。种庄稼没地,做生意他不会。最后他媳妇说,碛口离的这么近,就用娘家给的那点小钱做点小生意吧,只要饿不死就行。就这样,往生担了一个小担子,经营一些不值钱的针头线脑、笔墨纸张、染料颜色、手巾袜子、香烟糖果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起早贪黑,每天往来于黑洞子沟和碛口镇之间,还总有一些收入。
  
  五
  
  世道纷乱,碛口镇的生意比起过去的年代失色多了。特别是小日本打进国门后,这里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人们的心都十分慌乱,那大街上也就显得有点荒芜。往生的地摊摆在镇南门口,这里背风向阳,过往的人也多,且多数是些乡下人、水手、搬运工一类的普通老百姓,正是往生卖货的对象。
  这天,往生又早早地摆开货物,等待过往的买主。
  虽然秋凉了,太阳下来还是暖洋洋的,往生脱下他的夹袄。时间尚早,他就心不在焉地翻开夹袄捉起里面的虱子。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欠债多了不危,虱子多了不咬。往生还不知道他养着这么多的虱子,一窝一窝的。他就仔细地捉起来,一个一个地把它们放在地下的石板上,堆了一堆儿。哪一个要跑了,他就用指甲盖一挤,“乓”的一声就掐死了。
  正当往生津津有味地捉虱子的时候,突然听见了慌乱的脚步声。从城门里一头冲出一个人,收不住脚就扑在了往生的怀里,货摊踢得稀里哗啦。那人喘着粗气,把肩上的褡裢朝往生肩上一搭说,好兄弟,替我保管着!说完后顺着西城墙没命地跑,一转眼就到了黄河边上不见了。这时城门里跑出三四个荷枪实弹的保安队员,他们左右看一下,迅速朝西追去。转过了城墙角,往生听见了一阵密集的枪声。人们从四下里凑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往生赶紧把那个褡裢藏在他的夹袄下,又在上面堆了些零碎东西。他一边整理自己的摊子,一边听大伙议论。说了半天谁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就自然散伙了。往生的心里很慌乱,可又想,既然替人家保管东西就要等人家来取,哪能一走了之呢。虽然没心思做生意了,也只能硬着头皮等。
  眼见太阳落山了,也不见个人影。往生想,说不定那一阵枪声已把他打死了;逃走的可能性也很大,以后会来取的。太阳落山后,天马上就黑下来了。往生挑起担子说,回吧,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给人家不就好了吗!就快步往回赶。
  吃过晚饭,往生和媳妇在油灯下把褡裢铺开,小心翼翼地拿出里面的东西。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打开一个个小纸包,包着的全是金条、响洋,还有元宝。夫妻俩傻眼了,赶快胡乱包住,四目相看,不知如何是好。愣了半晌,还是往生的点子多。他说,这不是一个小事情,很可能惹下大乱子,到头来不要东西捞不住,命也搭进去。我看咱还是先把它藏起来,那人来了我们还给他。不来就是我们的,谁也抢不走。又说,这事可要保密,千万不要走漏了风声!媳妇使劲点点头。两人趁着夜色,揭开窑洞里、院子里和脑畔上的几块石板,挖出底下的土,用几个瓷罐子分头把这些东西埋进去。鸡叫前拾掇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往生照样把摊子摆在南门口,只是比以往要迟的多。还没等他把货摆开,那几个保安就来了,二话没说就把他抓起来,拉在了镇警备所。所长好像早有准备,坐在了大堂上。保安们一把把他推在所长面前,照后腿踢了一脚,往生“扑通”就跪在了地上。所长离开了座位,走到往生跟前和颜悦色地说,不要怕,只要你说实话,立马就放你走。往生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懵懵懂懂地说,大老爷,我可是好人呀,什么儿事也没做。不信你们问镇上的人去!所长问,昨天早上是不是有一个人从南门里跑出来?往生说,老爷问的是这事呀?对呀,城门里冲出一个人,踢了我的货摊子,还把我撞翻在地呢!他指着那几个保安说,不是你们也在场吗?撞倒我就朝西跑了,是不是跳到黄河里去了?你们不是还打枪了吗?所长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几个保安问,那他身上背的褡裢呢?往生说,那人把我撞得一个求吃天扎倒在地上,我哪晓得他背不背褡裢。你要问他们呀!所长“啪啪”给了他两个耳光说,混账东西!那人是共产党的头子,到山西来搜刮了不少钱财,要运回陕北。阎司令特别叮嘱,要把好碛口镇最后一道关,怎么能叫跑掉呢?往生杀猪般嚎叫起来说,大老爷我不知道呀,要知道我就是死也要把他抱住呀!他呜呜地嚎着,裤腿里就撒下一滩尿来。所长说,看你也是个松包。你要知情不报,让我们知道了,非枪毙你不可!往生一边磕头一边说,我哪敢呀!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呀!所长挥挥手说,滚吧!往生夹滚带趟逃出了警备所。
  到了南门外,还好,他那把儿山货原封不动地还在那儿摆着。他慢条丝理地收拾着自己的残货,看一眼四下无人,狠狠地自言自语道,你就是给老子上五刑,老子也不尿你!
  三年后,日本人打到了太原。生意越来越不好做,碛口镇上冷冷清清。只是时不时有队伍在河上过往,给本就冷清的街面平添了几分恐怖之气。
  往生的小生意倒没受多大影响,媳妇又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因此他还是跑上蛮欢的。为了应对不测,在一个明月清风的的晚上,往生和媳妇把几年积攒下来的钱物又埋在了院子里的石板底下。
  这天,往生照例挑着担子往镇上赶。刚出了他们的小沟,迎面碰上一支队伍。领头的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歪戴着帽子,嘴上叼着烟卷。后面的兵马七零八落撒开一沟滩。看到往生,那头目马鞭一挥笑道,哈哈,这不是一个好当兵的吗!抓起来!几个士兵上来掀掉他的货担子,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绑起来。他们推推搡搡把他送到了队伍的后面,这里已经串起了十多个像他一样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往生叫苦不迭,心想这下完了,自己被抓了壮丁,老婆娃娃该怎么办呀!
  他们被押在了镇警备所,一个长官模样的人立即开始训话:日本人已经打在了我们的家门口。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谁也不准有半点怨言,更不准逃跑!马上过河接受训练,训练好了就开赴前线,消灭小日本。谁要敢开小差,就地枪毙!说完,朝天“叭”地放了一枪,吓得所有的人都把头埋在裤裆里。就这样,往生他们被押上船。到河对面,又走了三天三夜才到了驻地。训练结束后,就编在了这个部队,驻守潼关。这期间有几个开小差的,往生目睹了他们被抓回来后所受的酷刑和枪毙时的惨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只好托人捎书转信,给家里报个平安。再后来,就参与了“双十二”事变。
  
  六
  
  这一家老小就像听古朝一样听得目瞪口呆,往生讲完了,喝了一口水,他们还没回过神来。
  往生问老太太说,就不知我走了那几年你们是怎么过的?老人家说,你走时我已经怀上了小女儿。我四下里打听,才知道你被抓了壮丁。开始时我整日以泪洗面,难过极了。后来想,光哭也解决不了问题呀。就强挣扎着起来,该做啥做啥,迟早有一天你会回来的。我挖出了咱们的积蓄,买了点地,喂上了牲口,勉强过日子。后来听说你被杀了,我就彻底的没希望了。那段时间也是很奇怪,白天晚上好像有人跟在我身边。上山锄地了,一眨眼就是一大片,没觉得累呀!下河驮水,灌了一桶还不满,那一桶就满了。那头驴晚上老打响鼻,就像有人给它喂草一样。我出去看了几次,驴槽里草添得满满的。怪了事了!秋天我收割庄稼,看着割倒的一地谷子,我放声大哭,这咋能背回去呀!哭完了我整起了满满的一背,盘算这能背得动,连站也站不起来。不想很轻松的就背起来了,而且走上风欢。我想大概是神神看不过眼,在保佑我呢。没想到是你在那儿帮我的!老太太唏嘘了一会儿又说,后来娘家人看不下去了,就经常接济一下,日子还能过得下去。有一年来了一个叫杨厚德的人,说是你的连长,那时已成了共产党的干部。他放下一些响洋,还说等胜利了,会定期送钱给我们的。解放后,还真的有人来送钱,给大门上钉了一个烈属的牌牌。就这样我把孩子们一天天的拉扯大了。
  往生泪眼婆娑地拉着老太太的手说,你辛苦了!我能给你帮上什么大忙。那时候孩子们还小,有时我实在看他们可怜,就摸一下,或者亲一下。结果他们马上就病了,而且几天都好不了。加上你每当听见有响动,就在家里不停地咒骂,我就尽量地不惊动你们,也不敢接触孩子们了。往生说的悲惨,其他的人也唏嘘不已。往生说,就现在也一样,过去的事根本不能提。每说一次,我就得大病一场。所以,我轻易不说这些事。
  往生又说,那些东西你在那么困难的时候也不用,你准备咋办呢?老人家说,你当初说过,那是人家的东西,迟早有一天会来取的,我就始终没敢动它。往生说,党是对咱们不错的。是不是找到组织,把情况说明,全部上交了?老人家说,恩将图报,你就看的办吧。往生征求大家的意见,谁也没说什么。往生就到了碛口镇政府,找到了领导说明了情况。领导吃不准处理的办法,就打电话给县里,县里又汇报给省里。省政府派人从太原出发到西安陕西省政府调查,在边区时期的档案中找到了线索。随即直接来到黑洞子沟,和老太太的家人们一块儿挖出了这些东西。为了表彰这家人的行为,来人以省政府的名义奖励他们3000元人民币。事后往生对老太太说,这就当作你的养老钱吧!
  往生回到陕西黑洞子沟他的家。在这个穷乡僻壤里,能走出一个当空军的,他们家本来很是以此为荣耀的。现在灰溜溜地回来了,大家不免感到遗憾,在村人面前也没好说上的。但鉴于往生和一般人不一样,大家也都不说什么,很快张罗着为他娶媳妇。往生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前途了,也干不成什么大事,就任他们摆布吧。当一个老老实实的农民就行。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村里没好批斗上的,为了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就把他拉出来批斗。没想到乌龙镇的红卫兵发现了这一典型,就把他拉在镇上斗。越斗越有问题,而且有重大的封建迷信和漏网国民党嫌疑。县上就立案调查,最后定性为历史、现行双料反革命,判了15年有期徒刑。往生被送进了劳改场。
  
  七
  
  劳改期间,往生结识了一个河南老头,是以牛鬼蛇神罪判刑的。这老头应该算是民间的一个高人,掌握很多古古怪怪的知识。比如易经八卦、麻衣相面、开坛设祭、驱魔捉鬼、画符念咒、阴阳风水、五行八字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都懂。也许是缘分吧,他看着往生顺眼,就决定要把这些本事教给往生。往生每天晚上也闲着没事,就跟上他学,还真的掌握了不少知识。最厉害的是手掌一展,那天文地理、四时五方、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尽在上面。来回滚动推算,就可推出过去未来。后来老头说他快出狱了,但出去不久就会死掉的,他的大限到了。他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堆烂纸,说这曾经是一本书,上面还有很多你不会的东西。他留着也没用了,你拿去慢慢看。往生就慎重其事地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把它保管在一个人们不易觉察的地方。
  后来往生是比较自由的。监狱长是个陕北人,他的女儿还在上高中,突然得了一种怪病,整天疯疯癫癫,胡言乱语。大医院走了不少,就是治不好;民间的办法也用过,不奏效,急的老大人坐卧不宁,茶饭不思。也不知怎么就打听到往生懂得这方面的事情,就把往生找来专门谈了一次话。往生说,我也没试过,就不敢保证。急病乱投医,管他保证不保证。监狱长当晚就用单位的吉普车把往生拉在家里。好一个往生,他按照老头教他的那一套,先在病人的炕上钉了四个桃木橛子,又在地下摆了个小桌,点了七支蜡烛,剪了一个小纸人,上面写了一个谁也认不得的字,一把锥子要了放在桌上。还叫准备一把菜刀放在水瓮上,他就开始念念有词作法了。只听他喊了一声“呔!”一锥子把纸人钉在了桌子上,那女孩子“噌”的一下就坐起了,跪在炕上直磕头,哭着说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我这就走呀!往生拿着菜刀在瓮边上磨地霍霍响说,你说吧,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不料那女孩一口男人声音,乱七八糟说了些谁也想不到的话。最后往生说你现身吧!那女孩就乖乖地躺下了。灯光下,墙上出现了一只手掌般大的蝎子。往生叫把它放在水碗里,连同那个小纸人送在十字路口的大路上。就这样,那个女孩的病就好了。监狱长喜不自禁,抱着往生泪水哗哗地流。从此,往生在不违反监狱规定的情况下,出入自由,吃的住的也和其他犯人不一样。当然,凡是用他的,都是些监狱内部的领导,还有地方上和部队的首长。你说他能受起罪吗!
  粉碎“四人帮”了,往生第一批被放出监狱,还平了反。他明显地苍老了许多,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得多。这时他的孩子们也大了,大儿子已娶过了媳妇,并且有了第一个孙子。往生说,你们放心吧,以后的日子是会好过的。有什么本事,爱做什么,就赶快动手吧!但要记住一条,心存善念,不做亏人事。儿女们就按他说的,很快就成了当地的万元户。再后来在他们的带动下,黑洞子沟及附近的几个村出了很多搞运输的,搞工程的,成了周边的富裕村。而往生老汉只种地,不参与儿女们的生意。村上或乡亲们有事了,需要他帮忙,他就给出出主意,想想办法,也解决了好多问题,很受大家的尊重。
  至于那些装神弄鬼的事情,他也很少做。有时实在情面上下不去了,或者是自己也觉得看不下去了,也就牛刀小试,当然是马到成功。后来干脆就搁置了,而是翻腾一些医书,寻找一些秘方,还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再后来,他年龄也大了,按照孩子们的意愿,什么事情也不做了,只是翻看一些古书。前些年,他把五六个小一点的里孙和外孙纠集起来,给他们宣讲孔孟之道和四书五经。别说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还真的用稚气未褪的声音把那艰涩的古文背得滚瓜烂熟。至于那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旧社会的启蒙读物,读起来根本就不在话下。为此,有关的教育部门还专门走访了他。他也就毫不留情地说出了对当下社会风气的不满和对学校教育的看法,滔滔不绝地赞美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他认为孩子们学这些东西,不但在学习上有帮助,而且在做人的方面作用更大。就这样,村里很多人也把自己的孩子送来,他就把空下的窑洞当作教室,教娃娃们念书。特别在假期里,来的人更多。老汉对这项工作也乐此不彼。
  
  八
  
  近几年,往生老汉明显地老了。他常常情不自禁地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自言自语地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老天爷是会发怒的。我们这茬人已经行将就木了,可这孩子们会遇到怎样的灾难呢?他又开始翻一些佛教的书籍,整天阿弥陀佛的不离口。
  那年冬天他病倒了,孩子们都回来看他。他给他们安顿说,开天辟地以来也没有如今这样的好日子。啥事情也不能过头了,过头了灾难就要来临。你们要好好的行好向善,多为他人着想。善事做多了,或许还能躲过劫难。
  第二年春,在遥远的地方发生地震死了好多人的头一天晚上,往生老汉静静地离开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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