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飞船去银河(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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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他们都不晓得那颗星星的名字。老全躺靠在门前的藤椅上想。
  天上的星星就像山下的油菜花一样多,从东山头到西山头,从南山头到北山头,密密麻麻,挤挤挨挨。也许山外还有星星,但老全看不到,不算数。老全多年观察星空,根据他的经验,一年四季的星空是不一样的。每个星空都很美,但老全最喜欢的还是这个时节的星空。这个时候桃花、杏花都谢了,油菜花开得正热闹,蜜蜂来了,天时热时凉,叮人的蚊子也快来了。他们都说玉皇垭天远地偏,但老全认为它是一个好地方,白天的玉皇垭上空蔚蓝如镜,夜晚的玉皇垭上空群星璀璨,美若仙境。星空美在银河。这是一年当中看银河的最好时节。那银白色的玉带就像无数的珍珠撒在巨大的幕布之上。每个晴朗的夜晚,老全都要躺在门前的藤椅上看星星。有时候,住在山坳对面的赵保禄和山下的姜顺财会浪过来找老全扯闲篇儿。他们往往不是一起过来的,赵保禄住得近,随时抬脚就能来,多数是在晚饭后;姜顺财来得少一些,他家的自留地在老全的屋场坎下,多数是傍晚收工后,顺便到老全家里找水喝,喝着喝着就在老全家吃晚饭了。在晒场上,赵保禄或姜顺财吸着老全的香烟,天南海北地闲扯,扯着扯着就扯到村上哪家女人又跟哪个男人好上了,赵保禄、姜顺财同老全一样,都是单身汉,对女人的话题乐此不疲。每当扯到这个话题的时候,老全都会说,哎呀,你看,银河里的织女星好亮!开始的时候,赵保禄或姜顺财会问你是咋晓得那颗星星叫织女星的?老全说,牛郎织女嘛,河對岸一处一颗亮星,女的比男的漂亮,最亮的那颗就是织女星了。赵保禄和姜顺财觉得老全是想女人想糊涂了,给星星乱安名字,但是又觉得抽了人家的香烟,不好意思辩驳,又不愿意再闲扯,就拍拍屁股,起身走了。他们越是这样,老全越是觉得他们无知,等他们走了以后,他会安心地把银河里的星星看一遍。他会按照自个儿的想法,给那些亮星取名字,比如桂英、兰花、银花、春香、秋菊、甘草等等,这些名字都来源于村里和镇街上的女人们,这些星星散布于玉皇垭上空的角角落落,就像这些女人没有规律地分布在各家各户一样,让他只能看只能想,却够不着,让他火急火燎却又像喝了陈年老酒一样如痴如醉。当然,老全自个儿也明白,他取名最成功最靠谱的就是织女星。其他名字缺乏考证并有猥琐的嫌疑,只能自个儿把玩,不能给赵保禄他们说。赵保禄他们不是来看星星的,看星星在他们各自的门前就可以看,他们不愿意聊星星的话题,老全也不愿意跟他们深聊这个话题。
  老全一个人看星星。满天的星星很快让老全看花了眼,他就歇会儿,闭着眼睛想自个儿的事情。从记事起,他就晓得他家一直住在玉皇垭,很早的时候他家是有天井院的砖瓦房,后来他爷爷说四合院是危房,主动拆了,用土夯成了土墙房。他们一家三代六口人,在这个新房子里过了好多年的好日子。后来,随着爷爷奶奶的去世,一个姑姑远嫁东北,家道彻底中落了;再后来,爹妈先后辞世,曾经让人艳羡的玉皇垭,成了无人问津的地方,早先的新瓦房也成了老危房,三间搭一厦的房屋里只剩下老全一个人。老全年轻时跟他爹学过木匠,早年不愁生计,但近年来随着压膜板的流行,他的木匠生意就越来越惨淡了。幸好种庄稼和养牲畜不受条件限制,老全勤快,生活倒是不愁,就是缺个女人。
  老全早先是有过女人的。那还是他爹妈健在时的事。那个女人讨饭讨到玉皇垭,天黑了,老全妈让那女人把身子洗干净了,住下。第二天早上,原本乌鼻皂眼的叫花子出脱成一个白净的大姑娘。老全全家都舍不得她,姑娘也没走的意思,就留下了,做了老全的女人。女人不会干地里活儿,老全也不让她干重活,重活让老全包了,只让她做些轻省的家务活。半年后的某一天,老全上山砍柴,不小心跌到崖下,摔断了一只腿,治好后,就成了瘸子。不久后,女人悄悄地离开了玉皇垭,再也没有回来。这个女人叫甘草,是老全命名的亮星里的一颗,但这颗星远在天际边,在银河之外,只有秋季才能看到。
  2
  一早起来,喂鸡,喂猪,吃了早饭,下地干活,这是光棍老全的日常。农闲时,老全也会约上姜顺财,搭乘三轮或四轮车一起到三十里外的镇上买生活用品。老全与赵保禄不同时出门,他们脸对脸住在山坳两边,互相指望对方给自个儿看门呢。天黑之前,老全准回到家里。
  老全很喜欢逛镇街,那些店主老远看到老全过来,就像鹭鸶一样从门脸里伸出脖子向老全招手,嘿,老全,你可是稀客啊,快进来坐坐!老全就进去坐坐,店主给他发烟,还给他泡杯绿茶,这是他最享受的时候,除了在赵保禄和姜顺财家,在他那个村的其他人家他都很少受到这样的优待。临走,有时店主还挽留老全吃午饭呢。这就像走亲戚一样让人舒坦。当然,老全知道这只是人家客气一下,他不会真留下吃午饭,他是一个见不得别人对他客气的人,他晓得要让店主保持这种热情,就一定要在人家店里买些东西。虽然他和店主讨价还价,但双方都喜笑颜开乐此不疲。当然,镇街里有几十家杂货店,老全没那么大购买力,不能每家都去,去的都是那么几家老交情。去得最多的还是秋菊的杂货店。秋菊一个人把两个娃带大,儿娃子考取了大学,女娃子考取了县一中,两个娃读书都靠她这个店面。一般情况下,老全在秋菊店里坐的时间最长,买的东西也最多。秋菊也是老全命名的亮星里的一颗。秋菊星在银河边缘。
  除了逛镇街,老全很少离开玉皇垭。夜里,除了可以在晴朗的夜晚看星星,在雨雪天和冷天,他会晚点吃饭,用自个儿酿的包谷酒把自个儿喝得晕晕乎乎,啥也不想,一觉睡到天亮。白天的多数时间,老全都在地里伺弄庄稼。累了,他就坐在地垄上吸根烟,看看天。玉皇垭的天永远是那么蓝,就像秋菊早年店里的蓝布一样干净。老全有时候就想,地里的庄稼收了又种种了又长长了又熟熟了又收,就像转着圈一样轮回,咋他的女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或者也不换个女人来呢?他想不通,他把这个道理说给赵保禄和姜顺财听,二人都觉得老全的想法虽然很有道理但也很奇怪,只能当神话听。老全不管,活干累了,他仍然要吸根烟看看天。有一天,他正在包谷林里锄草,忽然听到一阵隆隆的声响。没有人会把重机器搬到玉皇垭来弄出这么大动静,老全第一反应就是往天上看。咦,白白的,那是啥玩意儿?比老鹰还大,从西山头往东山头飞,屁股后面还留下一股白烟。很快,那东西越变越小,隆隆的声响也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老全杵着锄头愣在那里,回忆那东西的形状,忽然想起在姜顺财家的电视里看到过与这类似的东西,那叫飞机,很多战争片里都有。老全为这个新鲜事兴奋了大半天。为了庆祝看到这个稀奇,老全请赵保禄喝了二两。以后的几天里,每隔一个时辰,天上都会过飞机。不晓得姜顺财看到没,老全心想应该把这个稀奇跟他分享下,让人家也高兴高兴。老全兴冲冲地到山下将这个稀奇说给姜顺财听,没想到姜顺财说,我也看到了,但没你说得那么大,只有指甲盖大小嘛。他们俩分析,肯定是玉皇垭位置高,显得就大些,飞机还是那个飞机。看来看大飞机,还是玉皇垭的专门节目呢。老全高兴得不得了,中午在姜顺财家喝得晕乎乎的才回到玉皇垭。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老全下了点白菜面条,蘸黄豆酱吃,就算晚饭。老全满脑子都是飞机,刚才在睡梦中,他还听到隆隆的声响,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日常习惯。接下来,像往常一样,他搬出藤椅,躺在上面,像个哲人一样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星空。满天的星斗像亲人的眼睛一样眨呀眨的,忽然有一颗流星从银河边缘划过,掉到西山头,不见了。这个情形让老全想起了飞机。老全认为流星跟飞机还是不一样,流星是没办法,就像叶子黄了必须要落地一个道理,这也跟小时候听爷爷奶奶讲的天上每落一颗流星地上就要死一个人是一样的理;飞机就不一样了,飞机可以自由地飞来飞去,不像流星一样有去无回。飞机能不能飞到银河呢?老全分析得出,应该不能,很简单的道理,听村校的老张老师说地球像鸡蛋一样是圆的,飞机是用来载人的,哪能离开地球呢?那么,啥东西能载人飞到银河呢?
  是宇宙飞船。这个东西,老全不但听老张老师说过,还在电视上看到过。
  3
  第二天,老全起了个大早。他在楼上找了几根楸树圆木,顺着楼梯将圆木溜到堂屋地上。又把挂在屋梁上的木工工具取下来,挂在堂屋墙上。歇了一气,老全找来两个长凳,把一根圆木拖到长凳上,放稳。
  老全靠墙坐着,吸了根烟,瞅着长凳上的圆木发呆。他来回摩挲着他的大脸膛子,嘴角吸溜着,就像他的腮帮发了炎或者牙疼似的。昨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个儿坐在宇宙飞船里往天上飞。银河越来越近,群星越来越大,开始是拳头大小,接着是筛子大小,后来是磨盘大小,唰唰地在身边闪过。忽然,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在远处踩着祥云,向他招手。等走近了,那女人却不见了。再过一会儿,又遇到另外一个女人,对着他笑。他想这回可不能错过了,他准备起身去抱住人家,可飛船的门却打不开。那门咋打不开呢?他用手呼扇着眼前的空气,看清飞船原来是木料做的呢,四周都用抓钉封住了。为啥封住?既然是木料,为啥又能看到外面的情况呢?老全百思不得其解,既然得不出答案,索性就啥也不想了,继续他美妙的银河巡游之旅。
  梦一醒,老全就想着用木头做一个宇宙飞船。让他犯难的是,到底要做成一个啥样的飞船呢?
  不管做成啥样的,都得刨光。说干就干,老全撸起袖子,拿起刨子,开始他打造宇宙飞船的第一步。外面的阳光看起来无力,却让人觉得暖洋洋的。这是一年之中最享受的季节,也是正干事的季节,一年之计在于春呢。老全要赶在天热之前,完成他不同凡响的事业。
  老全感到屋里光线忽然一暗,扭头一看,原来是赵保禄。赵保禄瞅着满地的刨花说,这么早就给自个儿准备瞌睡笼了?玉皇垭远近的人都把棺材称作瞌睡笼或寿枋。
  老全没搭理赵保禄,扭过头,弓着腰,双手攥着刨子趴在圆木上,哧溜一下过去。老全想象并享受着自个儿优雅的姿势,哧溜两个来回后,才放下刨子说,我就非要打那个就不能打别的啥了?
  咦?赵保禄瞅瞅靠在墙上几个已刨光的圆木,它们白花花光溜溜的,就像脱光衣服的女人。他摩挲着圆木说,这是楸树,千楸万榔八百杉,不打瞌睡笼,咋要这么结实的木料?
  我说宇宙飞船,你信么?
  赵保禄伸出手要摸老全的额头,老全趔过身子说,不管你信不信,明儿给我帮一天工,把圆木改两半,可行?
  赵保禄想探个明白,就说,咋不行。
  过了一夜,赵保禄果真过来了。他俩一人拉着大锯的一头,忙活了大半天,把五六根圆木锯成十几块板子。老全管了赵保禄的午饭,太阳还没下山,活都干完了,但老全还是留赵保禄吃了晚饭,还给他开了工钱。接下来该咋做,老全没想好,他想只能靠神灵托梦了。于是他趁着酒劲儿,满脑子想着宇宙飞船,好把这个神器带到梦里去。在这天夜里,他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就是没碰到过坐着宇宙飞船去银河。也许是碰到过,但他醒来后咋都想不起来了。
  以前梦里飞船的门打不开,老全分析得出,飞船应该是封闭的。接下来,仍然是刨光。虽然老全多年不从事木工活,但他认为刨光永远是木匠的基本功之一。他的刨光技术经过几天的练习得到了长足的进步。为了避免洗衣服,他只穿一个大裤衩,赤膊上阵全力以赴。为了防止感冒,他歇活不歇汗。他欣赏着刨花像变魔术一样哧溜一下从刨孔里蹿出来的样子。小时候,他跟着他妈常常到山下的公路边用粮食与货郎换吃食,货郎有一个古怪的机器,它吭吭地响,在上面放包谷和白糖,下面很快就出来空心的包谷筒筒,过程像极了刨花。包谷筒筒沾口即化,又甜又脆,那是少年老全的最爱。想起了包谷筒筒,老全就想起了他妈。他揉了一把眼睛,没有一点眼泪,他的苦在心里。他抓起一把刨花耸起鼻子闻。刨花不像包谷筒筒一样能吃,但它很好闻,它们就像鞭炮一样散发着喜庆的气息。
  从门外猛不丁闪进来三个人。是村主任吴善能、姜顺财,还有吴善能的远房弟媳桂英。老全没想到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尤其是,他家好几年都没有来过女人了。他有些不知所措,搓着手说,吴主任,你们来了。
  吴主任不吭气,背着手围着长凳上的木板走了一圈,在老全面前停住了。姜顺财在旁边哈哈地笑起来,吴主任,你还缺两圈呢。吴主任佯装生气地说,你娃子有啥讲究?姜顺财说,人家来客不都是绕着灵堂走三圈嘛。老全随手抓起笤帚就要打姜顺财,被吴主任一把拦住。老全看着抿着嘴笑的桂英,就把笤帚放下了,桂英的男人去外面打工两年多,一直没回来过,据说是在外面有了野女人。   吴主任说,好了好了,老全,你先把衣服穿起来,这里还有女同志。
  老全就进里屋去穿衣服。等他出来后,吴主任又说,你说你不是打寿枋?
  老全不晓得说啥好,索性说,我打啥好像是我的自由吧。
  吴主任的手指在木板上像发报机一样不停动弹,这时猛地停住说,自由是自由,但你要精神有病就很危险呢,你是五保户,出了事,就不要村上管?
  老全头一勾,说,我没病,我这不好好的?
  吴主任语气和缓地说,我晓得光棍的日子不好过,但除了女人,你们要啥没有?要想开些,是不是,老姜?
  姜顺财嘿嘿地笑着说,除了女人,那还有啥意思呢?
  你娃子少叫唤,吴主任的目光在老全和姜顺财脸上扫了一遍,说,我问你们,还有赵保禄,你们三个为啥放着新安置房不住,非要跑到老屋来?
  老全说,安置房是好,但连一分地都没有,房前屋后还没有养牲畜的地方,我们吃啥?
  吴主任手一挥说,你们光想着你们自个儿,上面突击检查你们总不在,尽出我洋相,送给你们住你们不住索性让政府收回去好了。
  姜顺财说,那可不要,我们哪一天干不动了,养老倒是一个好地方呢。
  吴主任说,我不管你们了,既然你们心甘情愿住老屋,以后在这里遇到意外就不要怪我了。
  老全和姜顺财齐声说,那咋不能麻烦你呢?
  吴主任抬起脚要走,老全说,我洗洗手给你们做饭吃。吴主任说,你就这样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挺好,不要五迷三道的。吴主任和姜顺财出了门,桂英对老全说,你不缺钱,你在镇街秋菊店里可没少花钱啊。说完,她就像啃萝卜一样脆生生地笑起来。老全嘿嘿地赔笑,桂英是织女星,她可是银河中心地带最亮的一颗星呢。
  4
  老全的“宇宙飞船”做好了。它就放在他堂屋的正中。赵保禄和姜顺财看后都说老全是黄牛黑卵子——格外一条筋,连做的寿枋都跟别人不一样呢。寿枋是寿枋,咋粗的那一头还长了两个翅膀呢?老全不想向他们解释,他说你们认为是啥就是啥。他抚摸着“飞船”光滑的表面,吮吸着它散发出的新鲜的木料气息。他想等它晾干后,就给它上一遍白漆,那样就跟电视里的宇宙飞船一样颜色了。
  “飞船”即将完工的那天下午,老全在楼枕上取了一块腊肉,放在吊罐里,下面架上干柴,让它温火慢煮。吊罐煮腊肉,奇香无比,老全认为这是猪肉最好的吃法。做完這些,他就继续给“飞船”抛光打磨。在一边打磨一边自我陶醉的间隙,老全想是不是该喊赵保禄过来喝二两庆祝下,他迟疑不决,最后还是决定不喊,赵保禄人是好人,但在对银河、“飞船”这些事的看法和理解上,老全无法与他沟通。赵保禄和姜顺财一样,除了满嘴女人,就没有别的新鲜想法。
  就着香喷喷的腊肉,老全把自个儿喝得晕乎乎的。他走路轻飘飘的,就像踩在祥云上一样。玉皇垭除了对面赵保禄家还有一点亮光,到处都是一片漆黑。玉皇垭的热闹永远在天上,满天星斗还是那么清亮,银河还是那么让人如痴如醉。镇街与玉皇垭刚好相反,镇街夜晚的光亮都在地面,而天上只能看到几颗星星,更看不到银河。老全抬头看着夜空,银河被玉皇垭的山头截断,山那一头的银河还有多长,银河到底离玉皇垭有多远?这是老全想了无数遍也给不出答案的问题,他只知道银河离他很远很远,远到必须坐宇宙飞船才能到达。
  老全独享了一会儿玉皇垭的夜空,就进了屋。他挪开“飞船”的盖子,钻了进去,躺在里面。觉得后脑勺硌得慌,他又起身把床上的枕头抱来垫上。这时候,他觉得他现在这个样子真的有些像躺在棺木里的老人,但他觉得很舒服。他要在这里睡一觉。
  老全梦见自个儿坐上了宇宙飞船去往银河。不知飞了多长时间,他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他用脚一踮,就离开了宇宙飞船,站在了祥云缭绕的空中楼阁上。他有些害怕,俯下身子趴在楼阁边沿看,蓝蓝的天空深不见底,抬头看天,天上仍是群星璀璨。白天与黑夜同时出现,真是怪事呢。还没顾得想明白这件事,他就来到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大殿。殿上坐着一个头戴皇冠的人,下面站着长相奇特的两排人。老全知道,上面的人叫玉皇大帝,下面的人都是各路神仙。这就是到天庭了。玉帝对老全说,恭喜你到达天界,从此以后你就是神仙了。老全听村主任吴善能说过一句口头禅:你们这样的日子,比做神仙还强呢!他悄悄地问身边的神仙,做神仙比做人好在哪儿?话音刚落,群仙一阵哄堂大笑……
  第二天早晨醒来,老全发现自个儿坐在他造的“飞船”里。他头靠“飞船”当头,双手分别搭在两边的“船”帮上。他回想着梦境,虽然神仙们没告诉他做神仙与做人有啥不同,但他在整个梦里都非常轻松,那真是从来没有过的美妙感觉。以后的每个晚上,老全都睡在他的“飞船”里。“飞船”里空间小,夜里如果胳膊腿酸了,他就回到床上去接着续美梦。
  5
  油菜收割后,就到了插秧时节。山下的人请老全和赵保禄去帮工。一同被请的还有姜顺财。当然,帮工里让老全最关注的还是桂英。
  在主人家会合的时候,老全第一眼就看到了桂英,他心里像年轻时看到少女一样怦怦直跳。老全感觉桂英看到了他的红脸,他就像犯了啥错似的,把头一勾。桂英笑着向他打招呼,老全,好长时间没看到你,还舍得下玉皇垭啊?赵保禄和姜顺财可能是因为桂英单单跟老全打招呼,冷落了他们,心里的酸劲儿上来了,就跟着一起哄笑起来。老全不答话,只嘿嘿地傻笑。桂英是他心中的秘密,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只能自个儿美着。
  插秧的时候,赵保禄和姜顺财抢着要和桂英搭班。桂英故作生气地说,人家老全舍得在女人身上花钱,你们舍得?他俩嘿嘿地笑着问,老全在你头上花了多少钱?桂英说,我没用他一分钱。老全红着脸不作声,他晓得桂英指的是镇街上的秋菊,可秋菊哪有桂英重要?在老全的银河系里,秋菊在边缘,桂英可在中心呢。
  老全和桂英搭班。赵保禄和姜顺财这才晓得桂英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借口,她就是要跟老全搭班,但同样是单身汉,她为啥非要挑神经还有些不正常的老全呢?他俩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们只是气愤、嫉妒。   老全和桂英分别站在水田的两头,各自捉着一个木棒,拉伸、调试着插秧绳。插秧绳在水面上荡来荡去,老全感觉就像拉着桂英的手在田埂上晃来晃去。他心里又荡起一波涟漪。他感觉自个儿的脸肯定又红了,干嘛要红呢,他讨厌人多的时候自个兒脸红,他用那只沾有泥巴的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桂英是一个善良也可怜的女人,男人抛弃了她,留下一个女娃。两年来,桂英心里有很多苦水,但她却没有离开吴家的意思,这是老全想不明白的事。
  老全和桂英在水田的两头相对着插秧。开始的时候,老全速度很快,到后来在接近会合的时候,他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他不晓得自个儿为啥要这样,他觉得这样心里就像吃了蜂蜜一样甜得舒服。桂英衬衣里的领口处有一个沟沟,老全不敢看,一看心里就怦怦跳,即使看了,也马上就把视线收回到手中的秧苗上。
  整个插秧季节,老全都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他和赵保禄一样,家里都没有水田,别人跟他们换不了工,就给他们开工钱。工钱并不都是当天结算。与以往不同,老全没有急着催要工钱。人们觉得老全真的变了,大方得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了。人们不愿意花时间去细想,自个儿没吃亏总归是好事。只有一个人不高兴,这个人就是赵保禄,人们拿老全对比老赵,顺便拖欠老赵工钱。
  临到最后一家帮工的前一天,老全到村委会找吴主任。吴主任开始有些不高兴,大声大气地收拾老全。他们的动静引发了人们的好奇心,但等大家凑过来听墙根儿时,二人就变得静悄悄,听不见说啥。
  到最后一家插秧的时候,收工比以往更早。太阳还没下山,这家的秧苗都插完了。主人家留帮工的人吃晚饭,喝插秧酒。桂英不喝酒,不到一会儿就下了席,老全有些失落,但这已足够,并不影响他一天的心情。老全和赵保禄他们继续攀酒,最后他俩是打着趔趄回的玉皇垭。
  家还是那个家,没有一点儿声响。老全坐在晒场上的藤椅上,仰望星空。银河一如既往地繁花似锦,它是那么远,远到人类无法企及。天上真有神仙么,真有天庭么?老全不敢肯定,但他心里愿意相信有,他想他如果真的能像梦里一样坐上宇宙飞船飞起来,就一定能到达天庭。天庭都有啥呢?老全不晓得,但他晓得至少有桂英、兰花、银花、春香、秋菊、甘草。想到这儿,他就为自个儿的贪婪而脸红,他就是一个荒唐的皇上,自个儿给自个儿搞三宫六院,还分远近分亲疏。实际上呢,现在连他自个儿都承认了,其实有桂英一人就足够。
  忽然小腿处一阵发痒,老全啪地拍过去,用手一捻,就猜出是蚊子。天真的热起来了。银河也会越来越模糊了。老全感到有一种危机正向他袭来。
  躺在自个儿造的飞船里,老全才觉得踏实。梦境如期而至。星星还是那些星星,飞船不断向前,星星的大小似乎没变,它们像女人的眼睛一样眨巴着,在老全身边快速闪过。他心里想着他命名的那些星星,它们一定会变身成人,来与他相见。以往呢,他无法辨清她们的长相。他用手捏了大腿一把,提醒自个儿不要忘了好好地辨认一番。不疼,他正想自个儿是否在梦中,眼前忽然飘来一个女人。定睛一看,是桂英。她冲着他笑,老全用手去拉她,她伸出大拇指笑着说,全守福,你的宇宙飞船很漂亮呢。她的大拇指忽然变大,像山一样盖过来。老全伸出双手准备去捉住,她的手连同人都不见了。
  老全心里一阵难受,但他很快就觉得浑身无比舒适。他坐在宇宙飞船里,巡游天河。天还是那么蓝,群星在身边闪烁。
  6
  最先发现老全的是赵保禄。那天早上,赵保禄准备约老全一起去要工钱。叫半晌门,没动静,使劲一推,门开了。原来,老全用椅子靠在了门背后。赵保禄跑到里屋,在床上没找到人,就直奔堂屋寿枋。不同赵保禄以往看到的,寿枋盖是掩着的,只透出一个小缝缝。他打开盖子,看到老全脸上带着笑意。赵保禄说,喊你半天咋不答应?见没反应,他拿手背放在老全鼻孔前,顿时吓得跳起来。
  丧事是吴主任主持操办的。他晓得孤老过世很难请到人帮忙,怕人家拒绝,折自个儿面子,就派赵保禄挨家去喊人。没想到,不但姜顺财不请自到,而且其他的每家都派代表来了。人们忽然明白了,老全不是变大方了,而是已经不需要钱了。现在呢,再要不找机会来弥补下,心里就一辈子愧疚了,这是划不来的事。于是,男人们忙着搭顶棚,女人们忙着备菜做饭。这真是以前任何孤老都没享受过的待遇。更让人们惊奇的是,吴主任还请了一套响器班子,说是还要唱闹夜歌。这让赵保禄和姜顺财眼气得不行,他们分别找到吴主任,要求有一天也要享受这样的待遇。吴主任没有直接同意他们的请求,让他们攒劲修炼,以观后效。
  人们围着寿枋看,觉得这个寿枋很稀奇,一是它咋是白漆呢,二是咋修了两个翅膀呢?负责挖井的两个人担心挖井工作量大,提出要锯掉翅膀,赵保禄和姜顺财一致表示反对。最终,吴主任一锤定音,还是尊重死者遗愿吧。翅膀就没被锯掉。
  第二天早上,到埋棺的时候,吴主任庄严地拿出一张纸说,这是全守福同志的遗嘱,全守福同志生前勤扒苦做省吃俭用留下了一笔钱,他的遗产分三份,一半捐给村委会,剩下的一半平均分给赵保禄和王桂英同志,具体事宜,下去再说……
  不等人们议论,吴主任就让几个年轻人烧火纸,让桂英烧纸飞机。桂英刚才在送葬的路上拿的就是这个纸飞机,昨天,吴主任指派她到镇街上的花圈店里买了两个花圈,他说老全孤身一人,没有人送花圈,就在两个花圈上分别写上赵保禄和王桂英的名字。这个事情之前征求过赵保禄和桂英的意见,他们一致表示同意。桂英还自作主张买了一个大号的纸飞机。
  锣鼓声响彻玉皇垭的上空。吴主任指挥赵保禄和几个壮年放绳埋棺,桂英半跪着烧纸飞机。这时,赵保禄忽然说,其实应该买个宇宙飞船的。人们都一头雾水。桂英问赵保禄,为啥?吴主任瞟了赵保禄一眼说,快干活儿!
  井里的土即将埋没棺木的时候,一阵风吹来,冒着火苗的灰烬旋转而起,越飘越高,向着玉皇垭的天空飞去。
  赵保禄对桂英说,看来老全是收到了,这样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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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这部大书越厚重,其细节的准确性越值得琢磨。不管是一个国家的历史,还是一个家族的历史,有时候总有那么一段,或总有那么一个人物,会因为某种原因在大家眼中熠熠生辉。在建军节所在的8月份,寻找与军人、军旅相关的作品似乎特别顺理成章,也昭示了当下时代普罗大众心中不朽的英雄情结。李彦翻译的托马斯·亚瑟·毕森(美)的纪实作品《1937,延安对话》(《当代》2021年第4期)以笔记的形式记录了毕森一行人于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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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路大厂有着悠久的红色历史,党的一大代表王尽美曾在这里传播马克思主义,领导工人运动。铁路大厂保存着光荣的红色记忆,这里曾成立山东省第一个工会组织和山东省第一个企业党支部,是两个“红色第一”的诞生地。  1909年,德国工程师进驻大槐树庄,开始了勘探、设计和大厂筹建工作。1913年4月1日,铁路大厂建成并正式投产。当时铁路大厂的规模很大,厂里的设备配置比较先进。这里的工人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有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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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都市生活以物质的充盈和资本的膨胀,刺激着人们肉体和精神的欲望。快速的生活节奏给人们带来物质和精神满足的同时,也带来了更多的问题和挑战。在资本主义拜物教下,整个社会范围内对金钱的疯狂追求,使得传统道德伦理秩序被个人强烈的欲望打破,而人们也处于一种异化的精神状态之中。当刚刚步入社會的青年群体以底层人的身份努力追求理想的生活状态时,社会的残酷冰冷和生活的现实困境,让他们陷入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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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竟然还没愈合?!那个周日的傍晚,胡小乐待在家里浏览报纸时,偶然看到自己左手腕的伤口,不由得感到纳闷。  确实,根据他的皮肤特质,以及以往的经历,这种小伤口最多两天结痂,可这次已过去五天,还在不时地渗着液体。他无心再看报,从桌面上抬起头来,向厨房的妻子讲述这个情况。  妻子正在炒菜,油锅发出的声音很响。厨房与餐厅虽只一门之隔,但她显然没听清他在讲什么,便侧过脸大声问:“你说什么?”  胡小乐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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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星期五傍晚,我们摄制组在罗坪镇的拍摄终于结束了。这天晚上,在宾馆房间里,我在便携式编辑机里大致看了看素材。素材拍了大约十五个小时,做一个三十分钟的宣传片足够了。看着宽敞整齐的街道、崭新的高楼大厦、别墅式新村居民区、大型商城、休闲健身广场等等,我禁不住感叹罗坪这些年的变化太大了。自从省城到我老家桃城的高速公路开通后,我最少已有十六、七年没来过这里了。除了镇政府大院还在老地方,整个镇区再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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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执着于艺术与人生之关联命题的创作者而言,生活从来都是他们借以重构“日常”问题的巨大叙事资源。重构一种关于“当下”的日常生活,以及对日常生活中诸多重要的命题发出不一样的声音,实际上正是古已有之的文学“原罪”中无法回避的要求。在更为深广的意义或层面上,它甚至也是文学之所以孜孜不倦地探讨“人学”这一终极话题的永恒价值。如此一来,那些在我们的生活中为我们所习焉不察的“日常”,实际上恰恰构成了每一个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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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高照,玫瑰飘香。我们一行十余人走进济南市平阴县,寻访红色遗迹,重温英雄事迹。  我们首先来到了孔村镇的胡坡村,瞻仰了平阴县第一任县委书记熊善隆的故居。  熊善隆是平阴县李沟乡胡家坡人。“九一八”事变后,他积极参加抗日救亡宣传活动,阅读了许多进步书刊,努力寻求革命真理。济南失陷后,熊善隆回到家乡,投入抗日斗争。1938年秋,熊善隆加入中国共产党,他深入到黄河北毕庄一带活动,发展党的组织。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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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深蓝色的沃尔沃豪华大巴停在大酒店楼下,车门开着。孙守运坐在副驾驶座上,不住地打哈欠。他看了一眼手机,已经下午两点半了,就从车厢前头走到后头,又从后头走到前头,一个一个地数人头。除了司机,一共二十六个或秃顶或花白的人头。应该是二十八个,还少两个。孙守运招呼大家都想想,看谁还没到。大家扭着头前后左右地看了看。马绍亭大声说:“不用想了,都到齐了。那两个头一个是你,一个是牛昆达。你这是骑驴找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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