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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住在乡下的外公家。
外公家隔壁有一位老爷爷,一位头发胡子全都花白了的老爷爷。他常年佝偻着的背影,像一座百年的拱桥,桥上的行人来去匆匆,留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印迹。“老桥”是靠一根拐杖才勉强挺住的。拐杖敲击着地面,发出“笃笃”的声音,这声音在静谧的早晨和清幽的夜晚,空灵得让人打颤。
不论春夏秋冬,老人似乎都穿着单薄的衣服,瘦削的身材仿佛能在风中游走。每天清晨,当公鸡清嗓,隔壁就会传来木门相互摩擦发出的吱嘎声。我知道,是那位老爷爷要外出买菜了。这时,我便会从床上溜下来,悄悄地躲在门后,从门缝中眯着眼偷偷地看他。
他怎么永远弓着腰、低着头?那位老爷爷走路是那样的慢。他总是先伸出拐杖,敲敲地面,等“笃笃”的声音传来,然后再慢慢悠悠地伸出一只脚,用脚尖点点前方的路,才敢大胆地将整个脚掌踩在地面上,再伸出另一只脚来。接着,便是反复、反复、再反复,一直如此徘徊不定地走下去……
“他总是这样,生怕脚下突然窜出一只怪兽,把他生吞了似的。”小小的我对这个老人充满了好奇。村里头,有不少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对此我也略有耳闻。知道他一辈子都在这村子里,膝下无子,没有亲人,不太喜欢与人交谈。
老爷爷一直都是这么独来独往,就像我在动画片里看到的“独行侠”。“独行侠”戴着面具,穿着一身黑衣,总在别人遇到困难时伸出援助之手,也喜欢独来独往,是小孩子们心中的大英雄。可这位老人才不是什么“独行侠”,他只是一个老人,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一个似乎只与自己交谈的老人。
我想认识那个老人。
尽管有许多孩子说,那个老人是吃人的恶魔,尽管他们还会做出各种可怖的鬼脸,装扮成那个“恶魔”,但我一点也不怕。
之后,我几乎每天傍晚都会小心翼翼地走到老人家门口,远远地瞅上一眼,看看他在做什么。可我每次看到的,都是他坐在一把老式木椅上,无神地凝望着前方。
有一次,我像往常一样去看老人,却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瓦片。“咔嚓、咔嚓”,瓦片被鞋底碾碎,发出一阵阵细微的声响。屋里的老人转过头朝我望来,他的眼神刚好与我交汇。这是我第一次直视那老人的眼睛,那眼神带着一丝忧伤,还有淡淡的愁绪。
我的心顿时慌了,刚想转身逃开。不料,老人匆匆从椅子上站起来,似乎有点慌张地走出门,不停用拐杖敲打地面:“孩……孩子,别……别走!”
我停住脚步,老人含混不清的口齿和一系列怪异的神态动作,使我忍不住想起小伙伴们说的那个“吃人的恶魔”,一丝害怕掠过心头。
我僵硬地转过头去,再一次直视老人的眼睛,我发现,他的眼神似乎带着几分焦急和期许。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地和他打了一声招呼:“老爷爷,你好。”
“进来坐坐吧。”
我大着胆子跨进木门,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打量着这间破屋和老人。老人龟裂的手指在拐杖上敲着,一下、一下、又一下……他看着我,只是看着我,什么都不说。许久,他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被拉扯着——老人的嘴角居然有了笑意。
“从来没有孩子来过这里。”他的口齿十分混沌,我费了好大劲才听清。
“我是第一个?”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茫然望着窗外。此时,他的眼中满是无尽的惆怅和落寞。
我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天边早已渲染上金黄的颜色,夕阳西下,余光洒在巷子里,巷子里满溢着饭菜的香味。
“我该走了。”我站起身来,向老人告别。
“噢。”老人收回思绪。顿了一会儿,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虽然他的笑容有点机械,但我很高兴——他似乎只对我一个人笑过……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总是避开大人,算准时间,偷偷溜到老人家里“做客”。我发现老人并不是一个冷漠的人,也不像是“吃人的恶魔”。他总是喜欢轻轻抚摸我的头,有时还会给我糖吃,经常露出开心的笑容。而我,也褪去原来的戒备。只是,每次和老人在一起时,我的心中总会泛起一丝不知何起的怜悯。
一次,我从家里带出来几本书,准备让老人瞧瞧。来到老人家里,我看到老人正颓然地躺在躺椅上,半眯着眼睛,呆滞地凝望着天空,阳光钻进他脸上的皱纹,均匀地填满水波般的缝隙。他一见我来了,连忙坐起来,对我笑了笑。霎那间,阳光仿佛被他脸上的皱纹压缩了,深深镶嵌在里头,发出金灿灿的光芒。
我走到他身边,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对他说:“老爷爷,我为您读首诗吧!”
老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不一会儿,他止住笑声,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说:“读诗?好啊,我听听。”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老人低着头,看着地面,一只手不停地在白花花的胡子上摩挲着,若有所思地重复着最后的两句诗。
就这样,我经常与老人从午后呆到黄昏日落之时,然后与他告别。告别时,我分明看到他眼神里的无限留恋与不舍。而我,也总是站在门口,回望他独自在房中踱步的孤单背影,接着离开,与我的亲人相聚。一切都好像一场约定。
小巷又一次变成金黄色,缕缕菜香萦绕,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传来。我看着老人,他的脸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变得红润,睫毛上似乎挂着一颗颗晶莹的“星星”,不停闪烁。我问老人:“怎么了?”
“哦。没什么。”
我起身。
“你要走了吗?”
“嗯。”
我跨出大门,刚一抬头,却意外地看到了外公——他正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似乎很紧张的样子。这下惨了!我可是一直瞒着外公偷偷来看老人的,不会挨骂吧?正这么想着,只见外公着急地向我招手,神情异常严肃。看着外公的样子,我惴惴不安地来到他身后。外公望了望四周,确定四下无人后,压低声音,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别跟那个老人靠太近,知道吗?以后都别去了!”我没有吱声,只是安静地从外公身边走开,回家瘫坐在沙发上,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
不久之后,我上了小学,搬回县城,不再与外公外婆同住,只有节假日才能回乡下看望他们。但我的心没有被书本和作业填满,始终有一小块净土是留给那位老人的。我经常在想:老人没我的陪伴会感到寂寞吗?他知道我已经不住在老家了吗?他还会像往常那样露出开心的笑容吗?一个个小小的问题藏匿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平静的日子,竟多了几分期许……
盼啊盼啊,终于等到村里过节了,可以回老家了,可以再见到那位老人了!
夜晚,村子里灯火通明,烟花在空中恣意绽放,爆竹的声音夹杂着男女老少的笑声、谈话声,到处都是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象。
我坐在外公家的窗下,望向老人的屋子,看着他家门前丛生的杂草,脑海里浮现出一幅老人修剪草坪的画面。夕阳下,大地一片金黄,他佝偻着身子,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花剪,动作是那么迟缓,那么笨拙,又是那么安详,那么孜孜不倦……
想到这里,我不禁嘴角轻扬,脸上荡起一抹浅浅的微笑,就像平静的湖面上漾起了层层涟漪……
可这样的一位老人,怎么会放任杂草疯长呢?内心的涟漪瞬间消失了,一种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我拼命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一定是我想多了。
我努力抑制住自己不安的情绪,走到外公身边,怯生生地问道:“外公,隔壁的老人去哪里了?”
同样的神态,同样的语气,同样的场景。外公把我拉到僻静处,看看四周,压低声音对我说:“那人死掉了。”
我吸了吸鼻子,将头微微抬起,忍住自己的眼泪:“怎么死的?”
“病死的,那病是会传染的,那个人得了好多年了。”
我终于知道了,知道小伙伴們为什么要说他是“吃人的恶魔”;知道为什么他总是独来独往;知道为什么那时外公会那么着急地招我回来……
“外公,我知道了。”我默默从外公身边走开,来到空旷处,抬头仰望夜空。夜空中,烟花依然此起彼伏,依然绚丽多彩!可烟花再美,终究也只是昙花一现,绽放完了,夜空又变得寂静,回归黑暗。
这时,我的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像决堤的河水奔涌而出,滑过我的脸颊,落入我的嘴里,带着一丝丝的苦涩!
死?死是什么?离开这个世界?再也回不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