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吃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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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夏天来得那样快,完全猝不及防,太阳好像一盆滚烫的水兜头泼下来,淋到身上就成了热汗。周五的晚上,在循例拥堵的公交车里,何伟的手机响了一下,老实说,猛一看到那则短信的时候,何伟浑身是哆嗦了一下的,短信其实一点都不可怕,相反,称得上很温馨:晚上回来吃虾啊。但何伟两股却下意识地夹紧了一下,像是被时光松弛了的一张旧弓,忽然绷紧了弦。
  吃虾是他们夫妻晚上活动的暗号。可是何伟回到家,虾也吃了,澡也洗了,却没有活动好。妻子显然是不满意的,一边扎着散乱的头发,一边嘀咕着说:“怎么回事儿,前后还没有一眨眼的工夫呢!”妻子当然说得有点夸张了,一眨眼还是有的,要说没有一支烟的功夫还差不多。不过何伟已经够害臊的了,毕竟连浮皮都没湿呢,太说不过去了。妻子的声音被电风扇吹得损耗而涣散,听上去像有许多个妻子张着漏风的嘴在唠叨,“白搭一顿虾了,二三十块钱呢!”——这就让何伟更加羞愧了,以至于恼怒了,“闭上嘴没人把你当成哑巴,睡吧睡吧!”何伟率先像倒塌一样睡下,妻子负气踹了他一脚,向着墙壁气哼哼地躺下,把寂寥的后背给他,“下回给我补回来,要不你额外把买虾的钱给我挣回来!”
  何伟倒气得笑了。“你小点声,姑奶奶!”他听见对面楼的邻居咳嗽了一下。出租房距离太近,一点也不隔音,甚至对面楼打个嗝你都知道他晚餐吃的什么。何伟脸皮薄,生怕他俩弄出的动静让人家笑话。妻子不依不饶,“我想大声,我还唱呢!”何伟捂住她的嘴,“行了你,跟贪嘴的小孩一样,我这几天都累死啦,你还不放过我呢!”这些天,何伟工作上的事儿烦心死了,哪有那心情去垂钓少妇孟莹身体里那点儿费劲的高潮。一想到工作上那些表格那些数据,呈几何级数在他脑子里倔强地繁衍,他都烦死了。
  “我不管,”孟莹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些事儿你摆不平我就不要你了!”何伟攥住她不再光滑的手,说:“好,看旧货市场那儿有回收老公的没,一折,把我处理了!”“就你,嘁,倒找也难甩掉货!”孟莹恨恨地,转过身纷纷扬扬地打在何伟胸口,他倒踏实了,打吧打吧。何伟一只手松松地揽着妻子,一边悬挂在床沿上侧着身子抽烟,烟雾的小身段来不及袅娜盘旋,就被扇叶疲倦的热风吹散。在电风扇下抽烟,就像隔着玻璃亲吻,很煞风景。何伟烟还没抽完,忽然想起来什么,推推孟莹,“今儿安全期还是危险期?”刚才被她煽风点火怂恿着上马了,却忘了采取措施,好像是危险期。“你看,都怪你吧,急吼吼的……”话没说完,何伟就意识到犯错误了,太急切了,太沉不住气了。果然,妻子又一次展示了她作为小学教师的一副好嗓子(那嗓门是对付那帮子调皮捣蛋的小屁孩们练就出来的硬功夫),“你他妈的啥意思,啊?结婚三年了,别家的孩子都会跑了,我呢,跟着你,是不是连做个爱都得小心翼翼夹着掖着?”“不是这意思。”“那啥意思?”“现在不是还要不起孩子嘛!”“啥时候能要起,你说!”“再过一两年呗!”“滚!”
  孟莹一脚就把何伟很有水平地从床上踹到了地下,“还再过一两年,亏你有脸说出,再过俩月我都二十七了,你知不知道?!”她的声音在电风扇嗡嗡的扩散下,似乎是一万个声音在同时咆哮。灰暗的灯光下,孟莹的脸处于绷紧的战备状态,恍惚看去,眼角细碎的纹路像一张网,被愤怒撑开,一副几世同堂的兴旺模样。
  何伟被踹到地上,就势躺在那儿,地板冰凉,一时倒也觉得挺舒服的。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心底念念地想着,不怪这个火爆的婆娘,怪自己没本事,赶快挣钱,买房子,生孩子,人家孟莹要求的其实并不多。不过何伟想,要是孟莹发火的时候声音能再小点就好了,这下好了,四邻八舍肯定都支着耳朵在那免费听戏呢。他妈的。何伟骂了一句,也不知道骂谁。拖欠了一天的睡眠早就不耐烦了,连本带利欺压上来,很快就将他撂倒在地上,从他大张的嘴上收割一嘟噜一嘟噜的呼噜。
  孟莹到底是忍不住,对他随遇而安的态度很是不满,下来踢了他几脚,骂了不止一句“死猪”,费劲地将他拽到床上,打了一阵,死猪都没醒,真是睡功深厚,孟莹作势扇了一巴掌,揉揉,躺在他的胸口,骂一句,“要不是不舍得花那一碗面钱办离婚证,老娘早甩了你,死猪!”
  2
  天是越来越热得不像话了,下午的时候,他替公司去相关部门交项目报表,就在等公交的那一会儿,风搅合着白晃晃的阳光,扑在脸上,何伟甫一抬头看看太阳,眼前就有一阵眩晕的黑蝴蝶在飞。
  刚坐上车,部门经理的电话就追剿过来,接通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你怎么搞的,讲话稿里把下周要出席的领导排序都搞错了,还有,上次会议纪要怎么我说的话都没记上……”何伟把手机与耳朵拉开一点距离,让那噪声遥远地继续,他把头抵在椅背上,沉沉叹了一口气。快三十岁了,还只不过是公司里一个小职员,天天干这些琐碎的破烂事,想想,真他妈烦。经理训完了,没有得到他点头哈腰的自我批判态度,很不满意,“你到底在听我讲话没,小何,我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当成耳旁风?”经理的形象浮现出来:广府人的深目削颊,瘦得讨好似的,以便随时可以为领导冲锋陷阵,但在何伟跟前,经理薄薄的嘴唇上下翻飞,就足以置何伟这个季度的绩效于死地。
  何伟知道,只是他害怕自己威胁到他的位置罢了,毕竟在公司里所有的档案管理、文案撰写、活动调度,都是何伟来做的,而且何伟比他的人缘要好很多。用何伟自己的话来说,我就是一傻×,一个人干着几个人的活儿,工资却还没有别人一半多。他是吭哧吭哧自考的文凭,经理什么的都是从总部空降下来的,没法比。何伟安慰自己,骂就骂吧,多费你点唾沫,小心喝水的时候别噎着。
  何伟任由手机在那儿通着,他倚在座位上,中午没来得及休息,这会儿在冷气惬意的吹拂里,正好可以眯一会儿。一眯,就想起和孟莹谈恋爱的时候了。那真是一段好日子,何伟愿意自己常常想起。那时候他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宣,每天快下班的时候,都看见她在路口像老鹰一样护送着她班上的那些小屁孩们按秩序上校车,或者等着学生家长接走。他站在办公室公共区域一片盆栽后面,装作在那里浇水,抚弄着植物肥厚的叶子。心想,这个女孩不错,追上了,应该很适合做老婆……孟莹微胖,穿着白色带碎花的T恤,牛仔短裤有些紧,把屁股裹得浑圆结实,仅从背后看,便能感受到她饱满的活力与阳光。何伟想,对孩子们都这么有耐心,她笑起来该是很好看很温柔吧。谁知道等他追到手,发现才不是呢,火爆起来好似热铁锅炒豆子,用她那训斥班上不听话小孩培养出的口才,吵架跟相声贯口似的……这一段时间,大概是为了完成下一学期的招生任务(私立学校,当然恨不得将教师们的价值都榨干),压力山大,孟莹也烦,脾气火爆级数不由地就更新了一版。   掰着手指头,何伟算着再过六十七天就是孟莹的生日了,二十七了,是得给她过得像样点,从认识到恋爱再到结婚,一直到现在,在一起快五年了,想想何伟就忍不住深深一声感慨。真不容易啊。何伟想,跟着自己一个打工仔,真是难为她了,虽说她脾气大点,但还是跟自己一心一意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何伟心说,大就大吧,真要是脾气小了他还不习惯呢。
  下了车,南国的太阳围剿过来,一阵溽热,刚才在公交上那点儿凉气都被瓜分了,何伟狠狠心,想,这个月发了工资一定要先把空调装上才好,要不,让孟莹陪着他,这么热的天,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确实太遭罪了。
  在回去的路上,他想,今儿晚上,也不吃虾啦,但是要把昨儿没做好的功课给补上。何伟笑了。赶快挣钱吶,在有空调的房子里要个孩子,最好是个女儿,和孟莹一样漂亮。当然,脾气呢,就不要随妈妈啦。
  好在晚上落了一阵急雨,没那么热了。何伟殷勤地用湿毛巾蘸着花露水把凉席擦了一遍,睡在床上,竟也竹簟生凉。刚洗过澡的孟莹一身新浴后潮湿的清香,发丝撩在何伟鼻息,让他心里痒痒的。何伟讨好地帮孟莹打理着头发,嘿嘿笑着,挨近她。孟莹打开他轻车熟路的手指,“去!今儿本宫累了,睡觉!”但是何伟认死理儿,一定要补偿昨晚的失败,也是为了证明自己。近乎巴结地拉扯了两回,孟莹觉得再不放他进来就有些残忍了,“先说好了,今儿要再虚晃几枪就缴械投降,老娘就彻底对你闭关锁国了啊!”这就很有压力了,何伟站起来做了一下深呼吸括括胸肌,夸张而郑重的样子让孟莹笑了出来,他也笑了,夜色正好。仿佛回到了刚同居的时候。
  正渐入佳境,手机一阵暴动,把两人从思绪里拉回,何伟腰弓在孟莹之上仍是耕耘状,手机在响,他抬起脸迷惑地看看,是他的手机,他不知道是继续下去还是去看看手机。说实在的,他怕是那个万恶的部门经理打来的,心说不鸟他,但毕竟在人家手下管着,马虎不得。孟莹看出他的心思,“去接吧,万一是哪个美女约你呢!”
  何伟嘿嘿笑笑,下来去拿手机,是一个陌生号码,会是谁呢?带着疑惑的神情接通,“喂”了一声,却久久不见对方回应,就在他疑惑是否是打错了要挂掉的时候,对方忽然迟疑地传来一声水分臃肿的叹息。
  只这一声,何伟便听出了是谁。他有些不可置信,当着孟莹的面,他又不能问出:“是你吗,美妍?”——当然是她不会错的。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能一下子就听出她。他想不出时隔多年,许美妍怎么会给他打电话。“怎么了,有什么事吗?”对方不说话了。何伟看看床上袒露的孟莹,又循着手机“看看”久违的声音,很想更明确地问一句什么的,但只是说出,“怎么不说话,那,我挂了啊!”对方“嘟”的一下,还真挂了,很诡谲。
  “谁啊?”孟莹问他。他回到刚才的岗位上,孟莹裸露的肚子已被风扇吹凉,“以前的一个同事,神神叨叨的。”何伟贴上来,“管它呢!”
  可是还没几分钟,刚把断掉的节奏找回来,电话又叮铃铃地响了,他原不想理会,可铃声响得密集,连续三声,应该是几条几乎同时收到的信息。何伟讪讪地笑笑,太不合时宜了,但又忍不住想下去看看,快十年没和她联系了,她到底会有什么事呢?
  孟莹对着他已经旁逸斜出的神情说道:“去去去,净你的事儿!”好不容易聚拢来的一点好心情,全让他给败坏了。
  何伟翻开手机,是三条连发的一样的短信:“睡了没,想和你说说话,可以吗?”
  他不知道怎样回,走出卧室,打过去,没人应,大半夜的,她怎么会突然想起给我打电话,不会出了什么事吧?何伟起急,额头上都起了细密的汗粒。又打了一通,还是不接,紧接着却来了一条短信,“方便的话周末来滨湖花园X栋X号,可以吗?”
  可以吗,可以吗,好像记忆里小巧玲珑的美妍就柔弱地站在他面前,眼睛蝴蝶一样眨着,求助似的望着他。隔了这么好几年,何伟的心依然清晰地为之怅惘地跳动了一下。
  周末,去不去呢?
  他不敢停留太久,回一个字,“嗯。”把手机关了。
  上得床来,孟莹被彻底吹凉,像一片月光,何伟挨近想再暖回来。孟莹不耐烦地说:“睡吧睡吧!”何伟瘦长的身子弓着在那儿,像一只虾米,孟莹一脚将他从身上蹬开,“别再烦我!”
  何伟再一次败下阵来,叹一口气,贴着孟莹冰凉的脊背把自己放平,翻腾了许久,迷糊地睡去,睡得很浅,中间被热醒了一次,起来喝水,看见孟莹背过来的右手指端,在无规律地轻微痉挛般抖动。何伟的心,疼,疼得很柔韧,他拿起孟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感受着那轻微的颤抖,一下,一下,轻轻揪扯着他的心……他想,她肯定是为了下一学期招徕学生,在电脑键盘上和学生家长打字沟通得太多了……
  握着孟莹的手,等到她终于平息了之后,何伟才安心睡去。睡了一半,在朦胧中,却听见另一个声音,忽而在问自己,周末,要不要去呢?
  3
  味道是一种顽固的东西。许多时候一个人的脸可能都已模糊,但是关于她的气息还是会在记忆里时而浮起。
  一想起她,杜鹃花就开了。
  他认识美妍的时候不过十七八岁,过了近十年,美妍和他并肩走路时缭绕过来的香气,依然新鲜如初,那月光一样微笑的味道,那干净长发里植物一样清香的气息,那小白杨一样身段里暗藏的芬芳……都让何伟忘不掉。
  美妍当然是漂亮的,但又像是桃花一样,漂亮得不高高在上,笑笑的,邻家小妹的样子,宜家宜室。后来,美妍的漂亮为她带来了好运气,何伟打心里是祝福她的。虽然,差一点,美妍就和他在一起。
  ……
  “喂,你可小心点啊,别再往下去了,下面可是山崖。”
  “嗯。谢谢你啊。”
  “嗨,你在看什么呢?”
  “噢。看它啊,走过的时候,刚好开了。”
  “我看看。”
  “好看吗?
  “嗯。真好看呢,红火火的。”
  “可惜他们都不看,花白开啦。”他们就知道呼啦啦地上山。顾不上看。   “你在看啊,我也看。没白开。”他说。
  他们是工厂里举行的优秀员工春游,去的是观音山,厂子里男生少,何伟在后面拎着大家的零食和水,负重走着走着就落后了。看见她在路边攀着一根枝条往护栏下看,他就本能地喊她一声:“嘿,要小心点啊……”
  何伟其实最不会说话,笨嘴一个,特别是当着女孩子。但那天却那么开口自然,就像这杜鹃到了春天就要开,他见了她就要久别重逢似的打一声招呼,“嗨。”那时候他们都还青春得很,平日里拴在流水线上是疲惫的螺丝钉,一下子在这春光明媚的大自然中释放了出来,眼睛都是蓝汪汪的。
  他问她是哪个生产线的,她说了,他也说,她再说。杜鹃花在春天的额头上打响了殷虹的第一枪,山花们正在欢天喜地地起义,驮着春风,很快就是花的海洋……暖暖的山风拂过美妍的眼睛,何伟似乎看见她眼睛里清澈的纹路。他问她,“还看吗?”工友们可都走远了。她的眼睛还停泊在一簇簇的红花上面,“要不要我下去摘一些来?”何伟自告奋勇地说。
  她摇摇头,掠紧被风诱拐出去的发丝,“我们走吧,下山的时候还看得见的。”她喊他,喊了两声他才反应过来,“还说我,你咋也不走了呢?”
  他舍不得走。但是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得走了,但是他却张开手指组成一个框型,对着她和花“咔嚓”了一下,“太好看啦,要是有个相机就好了!”
  那时候连手机他们都没得,但那有什么关系呢,这个画面何伟刻在脑海里了。他一想起她,顺带着也想起了杜鹃花,分不清是花香还是她香……
  然后,顺理成章,他们就开始交往了。但园区那么大,他们不在一个生产区间,两人也只有在下班的路上偶尔惊鸿一瞥地见上一面。下了班,一起到工厂园区里狭小的操场上散散步,最多的时候,还是坐在那一排粗大的棕榈树下,在叉车装卸货物的聒噪声中,在单脚的路灯白光投射下,在下了班挤挤挨挨的统一POLO工衫发泄的叫喊中,他们,坐在相对僻静的地方,只是看着彼此的脸,眼睛里倒映着彼此的心跳,即便什么话也不说,也很开心了,一天上工的辛苦都不见了,浑身都轻盈起来、透明起来,不惹一点尘埃。
  他们都是小地方来的勤苦孩子,知道在这城市里无枝可依,在流水线上打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那时候在工厂的内刊上,经常有打工仔自学成才的报道,他们所在的工厂还算正规,园区领导也鼓励员工多看书阅读少打架惹事。所以,在一起除了交流着彼此的眼神,更多的是互相为对方打气,空闲的时候,利用园区的小图书馆看书、学习,他们都鼓励自己,一辈子不能只耗死在枯燥的流水线上,得自学点有用的东西,至少考个文凭啥的,将来好有更多选择。他们隐隐觉得,有学历了,找到好工作,才能更坚实地在一块儿。美妍自学商业管理,他自学的是公文写作,他其实是想学摄影的,可惜买一台相机不是他能想的事儿。
  有时候,美妍下班早,洗漱完了,如果何伟还没下班,她就跑到工厂门口的夜市小摊上,为何伟买一份两块钱的炒米粉。在那时,两元一份的炒米粉已经是夜市上的高级食品,里面有零星的鸡蛋和碎肉,其他工友大部分都买那种一块钱一份的素米粉,除了米粉,只有几根青菜。美妍守在篮球场边的草坪上,等到何伟下班了,把米粉塞给何伟,然后看着他吃。何伟吃一口,抬眼看看美妍,样子傻傻的,给美妍也夹了一筷子,美妍说:“我不饿,你吃。”何伟憨憨地说:“我听见你肚子咕噜噜响呢。”美妍就笑了,拿拳头在何伟身上擂几下,一边仰起脑袋,张开嘴巴,去迎接何伟夹到她眼前的一大筷子米粉……何伟觉得幸福来得太快了,有点不真实,掐掐自己的胳膊,疼,疼得是那么明媚和快乐。
  过了一段时间,美妍由品管报表员成功转岗到了销售部做文员,着实让许多人都刮目相看了一番。当然,美妍是优秀的,也有姣好的面容和身段,但在这等级森严的厂子里,还是让人觉得有点惊异。何伟想得简单,他的美妍,肯定是最优秀的啦,要不然怎么会在那么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呢?
  何伟确实想得简单了点。
  直到那个眉梢焦红的女孩找到他,他才意识到有一段时间没见到美妍了。他成了产线的拉长,单子一来,忙,昏天暗地的忙。美妍刚转了岗,肯定也很忙,他想。他还沉浸在两人都正朝着自己的梦想而努力的兴奋里,他相信他们会越来越好的,他们朦胧的爱情也会开花结果的。可那天一切都粉碎了。眉梢焦红的女孩问他,“你就是许美妍的朋友吗?”他点头,“嗯,是啊,什么事?”女孩说:“走,我带你看一个好玩的事。”何伟不明所以,就跟着她来了。
  女孩带他到了园区南门的休闲餐厅,选了靠窗的座位坐下,“喝点什么?”她说。她望着窗外,好像在等着什么好戏上演一样。从这儿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路上过来的行人。
  何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问她是谁,她只是笑笑,笑得掩不住苦涩,只没头没脑地说一句,“咱俩的境遇差不多,等会你看着吧。”
  过不一会儿,她在对面喝着汽水,说:“你猜这个点儿他们一起出去,会去干什么?”她用吸管隔着玻璃指了指这时候楼下路过的一对男女。男的很帅气,女的很漂亮。
  何伟探起身,也去看……过了好多年,回想起那一幕,那种巨大的震惊,心脏砰的一下,掉下来能在地上砸出个坑,一切好像静止了,脑子里一片空白。——隔得不远,路上走过来的女孩是美妍,被身旁的男的虚虚地揽着,亲热地交谈,甚至都能看到美妍说话时眼睛里明亮的神采。
  对面焦尾眉毛的女孩还在那里配解着画外音:那个男的是她们销售部最有业绩的业务主管,那个女的是销售部最伶俐婉转的文员。“你猜,这个点儿他们出去,会去干什么?”
  后来何伟想着自己当时肯定张大着嘴巴,只会咽着气,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对面的女孩忽然神经质地哈哈大笑了起来,“你说他们会干什么,开房!——我告诉你,开房去了!——这不是第一次了,你不会现在才知道吧!”
  何伟转身道:“你胡说!”撇下她,蹬蹬蹬跑下楼来,去追美妍,出了门口,美妍和那男的已经打上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何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车间的,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几天是怎样过的,只知道他被主管骂了好几次,因为他心不在焉,产线上的单子没有按时按质完成。他的脑子里只回想着眉毛难看的女孩的两句话:那个男的是她们销售部最有业绩的业务主管,那个女的是销售部最伶俐婉转的文员……他有前途,她有笑脸,而自己呢,还只是在产上线无望地打转。   那一句爱,他埋藏在心里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已经不用再说了。他又偷偷见了几次美妍和那个业务主管的亲切场景,不用再问她了,她已经有更好的人选了。最近一段她都没来找他,是再好不过的说明了,没有必要自取其辱地追着问她,他那么年轻,那么自负和倔强,还要脸呢。对比着业务主管的光鲜和成功,他陷入的自我哀怜情绪里,满腔的自卑和敏感,又因为自怜而衍生出无边的愤怒,他喝了很多酒,火在心里烧,一拳打在曾一起亲密倚靠过的棕榈树上,哭了,并且在心中决绝地掀翻了所有的退路……你们好吧,许美妍,算我自作多情!
  然后,他躲着美妍,然后,他很快调离了产线,再然后,他离开了这个厂子去了另外一家。再到后来,他们就彻底相忘于江湖了。
  这些年,他并没刻意打听,但心底藏着一个人的话,所有关于她的消息总是不请自来。许美妍和那个业务主管开了个公司,许美妍买了大房子,许美妍赚了钱,许美妍……他们在一个城市,但早已悬殊了等级,没有了交集。
  只是那一年他生日的时候,她辗转了许多人才将一个包裹送到他手里,他打开,是一台相机,相机盖子下面有一张纸片,短短地写了一段:
  你不是梦想着有一台相机,要拍出世上最好看的图片吗?那么,现在,请拍下去吧,把你经过的最好的风景都拍下来,将来,我要看呢……
  旧事如云,划过青春的天空,了然无痕。坐在公车上,想起美妍甜美的样子,何伟的嘴角兀自跑出来一朵细小的微笑,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打开手机,又看了看前几天美妍发给他的短信,隔了十年的时光,他的脚步再一次朝她开放。却不知道一声“嗨”之后,那转过来的脸庞,还是不是当年杜鹃花开一般的模样……
  4
  滨湖花园在城区湿地公园附近一处幽静的地方。然而,在何伟看来,有点太幽静了,倒像是一处冷宫。
  鸟语花香。按信息上的地址,他摸索到门前,欲将尘封于心的门铃按响。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了。进了屋子,客厅很大,孤独而空旷,像是一枚枯萎的花房。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一个女人,长发拂肩,在散乱的头发后面,吹了一个灰色的、飘摇的烟圈,她伸出指头戳了一下,烟圈便一缕缕散开了,在散开的烟雾后面,露出她的脸,她说:“大傻瓜,你来啦……”
  她更瘦了。站在那里,牙齿咬着嘴唇,眼睛里透着阴郁的神情。头发也没有了光泽。
  他曾恨恨地设想过许多种和她重逢的场景,总归是他终于混得好了,前呼后拥,鲜衣怒马,而许美妍却落魄了,一脸家庭主妇的菜色,最后还是被那个业务主管抛弃了,他在人群中和她相逢,狠狠瞪她一眼,然后飘然离去,留给她一个骄傲的背影,让她为当初的选择后悔去。但是快到三十岁上,他知道这个想法多么幼稚可笑,他不可能像想象中那样成功,并且他也不舍得她真的落魄。
  此刻,隔了许多年,再见到她的脸,脸上写满疲倦,她没他想象的那样幸福和快乐。何伟的心忽然很疼地动了一下,原来,在他心里,最温柔的那一部分,还是属于她……第一次牵手,第一次亲吻,都是和她。来自身体老实的反应,他没有办法。
  他们坐了下来,桌子中间的绿色绒布如同一汪水,得很小心,才不会让内心的涟漪弄乱了水面。她啜饮着咖啡,他执意于一杯清水,初次见面,都被时光沉淀得疏远而内敛,没有热烈,不能深谈,斟酌了一番,还是一句俗套的问好,“你过得好吗?”
  “没你好。”何伟自嘲地笑了笑,“打工呗,还不就那样,你也知道。”
  何伟觉出一种身份的悬殊,美妍并没有表现优越感什么的,但何伟觉得此情此景再不适合谈那些过去的事了,所以他带着防御性一般,率先快捷地说:“你找我,什么事呢?”
  她看着他,垂下眼睛,又抬起来,问他:“还喜欢摄影吗?”
  何伟手指叩着沙发,忍住想要抽一支烟的欲望,“我现在每周要为公司员工拍上百张照片,文案宣传,你说,我还会不会喜欢?”这有点控诉的意味,好像隐藏着责怪她许美妍当初没有选择他一样。很不好。所以找补上一句,“谈不上还喜欢什么,现在,你知道,我只可能最喜欢的是,钱。”他笑了,以为自嘲得很好笑。
  美妍也笑了笑,“噢。我以为你还喜欢呢,你应该喜欢下去的。”她说,“我也不懂你们玩摄影的最喜欢用什么款型,胡乱买了一款,给你,就当见面礼物好了。”她从沙发跟前把一个礼品袋给他。何伟只瞄了一眼,瞳孔就放大了,Canon最新推出的单反套机,错不了,买得很业余,但货真价实的好机器。市场价两万多呢。他的手指和眼睛见到好机器本能地悸动了一下。她也真舍得呢。噢,也许对她来说,不过是随便一件小礼物罢了。何伟心绪复杂,“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真的。”他看着她,“我怕给你弄坏了,赔不起。”
  其实他今天说的解嘲的话都不好笑,反而带着一股酸气。
  美妍错错嘴唇,是个应和着笑的意思,“没那么便宜你的,求你办的事儿和相机有关,事儿办好了,相机就当是报酬,好了吧,可以收下了吗?”
  “那要是办不好呢?”他泼一盆冷水,“你知道,我笨手笨脚的。”
  美妍不理他这茬,“这么说,你是答应办了?”他摊开手,不置可否的样子。美妍忽而长发掩住了脸,幽幽地说,“办好办不好,我也就有你可以指望一下。”美妍叹了口气。他还没问出是什么事呢,美妍好像刚才开了个头,接下里就说得很顺畅了,举手投足里隐隐露出商场打拼遗留的干练迹象,所以说起来让何伟去做的事情,也好像在下达指标一样,她说:“我要你拍到周海光和野女人亲密的画面,我要给他一个警告,不要过河拆桥,别忘了当初公司是我和他一起打拼下来的。”
  “他背叛你了?”何伟在沙发上把身体舒展开,点了一支烟,“不过,好像有钱人都这样,包个三儿四儿的,也不算个事儿。”
  美妍的眉毛立起,大概很厌恶他这句类似于幸灾乐祸的话。她说:“你还恨我吶!”美妍嘴唇嗫嚅着,也只是叹了一声,“过了这么些年,你还恨我……”
  “没有。”何伟说,“没有的事,过去的早过去了。”他吐出一串烟雾,但听起来却不免刻薄之嫌,“何况你选择的是对的,跟着我,你也知道,也许一辈子都是租房子住,跟着他,才不到十年,就天上地下了,你是对的。”   有一搭没一搭的又说了一会儿,寂寥便浮现出来了,横亘在两人之间,不知道再怎么深入下去,这富丽堂皇的屋子里似乎每一件摆设都虎视眈眈的,压迫着他,何伟有点烦躁。见也见了,他觉得,应该回去了。“你嘱咐的事儿,我恐怕做不好。先不答应了啊。”
  美妍把相机依旧塞给他,“不急,你再想想也好。”
  何伟按灭烟蒂,欠起身。美妍仍旧坐得很稳,盯着他,徐徐地说:“这么着急走吗?”
  何伟就又坐下来,不由自主地挠挠头,样子依然很傻,美妍笑了,很轻,“不一起吃个饭吗?”
  何伟终于抬起眼,看着她的脸,美妍脸上的妆容很精致,还画了眼线,他忽然很想流泪,那时候,她的眼睛多么美,开心了,就笑,说起话来,两排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像是一圈小草花,围护这中央那汪清澈的湖泊……现在,湖泊浑浊了,都要画眼线了。
  她也老了。
  何伟很想起身抱抱她,就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亲人。他那么长久地凝望着她,看着看着就恍惚了,在美妍眼睛里,仿佛又重叠出孟莹的脸……他想起家里的孟莹,没有空调的出租屋,炎热和局促,争吵而依偎,那才是属于他的生活。他终于没有伸出臂膊,但在想象中,他已经把她轻轻抱住了。何伟笑了,拿起相机,临走前,忽而没头没脑地说:“你喜欢吃虾吗?”
  5
  何伟走后,空荡荡的屋子带着一种冰冷的质地,向许美妍压来,她大口地呼吸,如同被抛上到沙漠里的鱼。人去楼空,何伟刚才喝过的水杯还是温热的,她捧在手里,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哆嗦着,她凑上嘴唇喝了一口,几乎呛出了一股子眼泪。
  嘈杂的小操场,喧闹的机械声,闪烁的霓虹灯,在这纷纷攘攘后面,渐渐浮现出他憨傻的脸,于是,那些吵嚷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安静的沙滩,她盯着他看,他也是,他们俩的眼睛里都是明媚的蓝,在这心灵相通的温暖和安静里,他灼灼的眼睛的上生成凛冽的星星。他的眼神,如同星辰,将她照耀……这样的梦,她做过许多次。自从确诊为抑郁症之后,她梦的次数就更多了。
  这些年,她也不知自己过得是幸福还是不幸,要说有的她都有了,但心的某个地方,却一直觉得很空。这几年,公司单子接得顺畅了点,有了点儿钱,但婚姻算是完了,整天和周海光得陇望蜀好色成性的生殖器斗智斗勇,太累了,太他妈糟心了。她也有过放纵的念头,可她放不开,而且醉酒狂欢低级的享乐过后,更大的空虚席卷而来,反而让寂寞更加变本加厉。她有过离婚的想法,但一想到这些年为事业为家庭的付出随着离婚就都打了水漂,她不甘心。她只有央求何伟偷拍周海光拈花惹草的照片,发给他,给他一个警告。至于有没有效果,那就另说了。
  当初和周海光交往不到一个月,美妍就知道他的好色,他处处逢源的女人缘,可是何伟已经躲着她,在被周海光想方设法攻占了身体之后,她只有努力去爱上他。有一段时间,她甚至觉得周海光是非常值得爱的,看吧,他英俊潇洒,业务能力突出,有野心,有手段,在厂子的时候就利用客户资源私下里接单弄钱,发展到后来自己另起炉灶单干。确实是有能力的。而这,也是美妍爱上他并对他的风流一再容忍的原因。
  美妍看着窗外,一只蝴蝶从花圃里飞出来,大约是想飞到屋子里来,在玻璃上撞了一下,就落下去了……美妍想,要是何伟那时候也撞一下,并且把那层玻璃撞破了,会是怎么样呢?
  可阴错阳差,到底还是误会了。
  等到他辞职去了另外的厂子,她已经没法跟他解释。那个眉毛焦红的女孩是周海光的前女友,为了将美妍从周海光身边除掉,才去找何伟的,可惜何伟并没有像那女孩想的那样,看到美妍和周海光在一起关系暧昧就怒不可遏,将美妍或者连同周海光也教训一顿,让他收了心,还回到眉梢焦红的女孩身边。而那时候,美妍一心扑在工作上,跟随周海光学着跑单,去酒店喝酒陪客户联欢,想赶快挣钱,先给何伟买一台相机,满足他的心愿,让他把他们俩最灿烂的笑容都记录下来。她不知道,周海光擎起笑脸,一点一点将她诱骗入怀。而她还在想着跑来单子,月底拿到提成,就可以给何伟一个惊喜了……她要是这么解释,何伟会信吗?
  她不知道。
  即便是和周海光确定了关系之后,她也是给过他机会的。在她终于攒够钱,第一次送他那台相机的时候,她在纸条的正面写了一句话,然而,反面也写了一句的。只不过是反面的一下子看不到罢了。她是用白矾蘸着水写的:
  傻瓜,你知道你是世界上最笨最自卑又自负的傻瓜吗?来找我吧……
  她写得再明白不过了。
  白矾是女孩子染指甲用的,她出来打工的时候从老家带来一块。当种在宿舍阳台破饭盒里的指甲花盛开,摘下来,掺上白矾,捣碎,敷在指甲上,第二天就是一片鲜艳的殷红,红得像是女孩子的梦。她知道白矾还可以写隐秘的字,写下来,看上去什么也没有,只有遇水才会显形。这多像相思,看不见摸不着,单一遇见他,心就跳乱了……写的时候她还想,他会为她哭吗,他这么绝情,因为不明就里看见她和周海光一起出行就不理她了,她会为他哭吗?……反正她是哭过的。
  后来,他没来找过她。眼泪落在纸条上就能看到她隐藏的心跳的。看来,背面的字,他是没看到了。
  他不哭,应该是真的对她没感情吧。美妍想,那我还哭个什么?
  6
  坐在返回的公交车上,何伟睡着了。在睡梦中,他又梦见她杜鹃花一样初绽的浅浅笑脸,在明丽的阳光下,她笑得那样好看,那样清晰,连她脸颊上细细的绒毛都看得清,似乎伸出手就能触摸到她的笑……他知道,如果有一天,就算所有人都离她远去,他依然会在她身边。就像在亲人旁边。
  嗯。他想,她是他隐秘的亲人。但,不再是其他的了。他想得很明白,手里的这台相机,他会卖了,就当是借她的钱,他要为他和孟莹的出租屋装上空调,让妻子清凉地度过这个夏天,而他,会为她去跟踪周海光的,用她最初送他的那台相机就可以拍得到了,那样龌龊的事,用不着这么好的相机。
  他睁开眼,车窗外强烈的阳光晃着眼,白花花的,几乎晃出眼泪来了。他掏出手机,徘徊了半天,也不知道要写什么。何伟想起刚才美妍眼神里的挽留,也想起了这一段时间孟莹睡着了依旧兀自抖动的手指,到最后,还是给孟莹发了一条信息:
  老婆,今儿晚上吃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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