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写于五四运动的前夜，是鲁迅的第二篇小说。鲁迅曾经说过：“从一九一八年五月起，《狂人日记》、《孔乙己》、《药》等陆续的出现，算是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又因那时的认为‘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鲁迅在“五四“时期写下的许多小说，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的阶级斗争和社会本质，有力地控诉了封建制度和封建思想的罪恶，彻底批判了整个吃人的旧世界。这些小说，不仅作为“中国新文学的第一座纪念碑”载入文学史册，而且在无产阶级领导下的人民大众反帝反封建的斗争中，发挥了“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战斗作用。
　　短篇小说《孔乙己》是一篇揭露和控诉封建制度及封建科举制度罪恶的作品，是一篇讨伐封建制度及封建科举制度的战斗檄文。作者以激愤而深沉的笔触，刻画了在封建制度和封建科举制度摧残迫害下，一个旧知识分子、一个“受侮辱和受损害”者的典型形象—— 孔乙己。
　　形象鲜明生动，这是《孔乙己》写作艺术特点之一。孔乙己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呢？小说告诉我们：他在鲁镇咸亨酒店里，“是站着喝酒”而穿一件“又脏又破”长衫的唯一的人；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总是摆出一副封建读书人的架子，装腔作势；他“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好喝懒做，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甚至“免不了偶尔做些偷窃的事”；他不仅没有经济地位，而且没有社会地位，穷愁潦倒大半生，胡子都花白了，终日沉溺于酒，糊糊涂涂地打发岁月。他一方面受丁举人之类的地主豪绅的残酷迫害，却没有起来向封建社会抗争的觉悟和勇气，另一方面又受到周围群众的奚落和嘲笑，成为旁人谈笑取乐的对象，生活上精神上是十分孤独、空虚而且痛苦的。后来，他被恶霸地主丁举人打折了腿，成了残废，用手慢慢走路，消逝在人群的说笑声中，又在默默无声中死去了。孔乙己这个人物，在辛亥革命前后的中国社会中是很有代表性的，这是一个在封建制度和封建文化迫害和摧残下，被折磨得穷途末路的旧知识分子，是一个典型的悲剧性人物。
　　孔乙己性格穷酸、迂腐，可悲可笑。作者这样写孔乙己登台出场：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须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
　　头一句话，形象地说明了人物的身份。既是穿长衫的，就应踱进屋，慢慢地坐着喝酒。可是孔乙己不能够，他只能跟短衣帮一样，在柜台外站着喝。既然穷到这个地步，理应把从未洗过、补过的又脏又破的长衫脱下来，老老实实与短衣帮为伍。可是孔乙己又不肯承认自己的没落，还在以读书人自居，还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处处要摆读书人的架子。经济地位与行为的不协调，现实状况与思想意识的矛盾，正是孔乙己又穷又酸思想性格的集中表现。
　　孔乙己已经穷到毫无办法，便经常偷，也经常挨打，他甚至连书也偷了。当人家揭发他、讥笑他时，他涨红脸，额口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之类。在孔乙己看来，偷东西是要看人的，而读书人偷东西，就与凡夫俗子不同，就不能算偷。这是多么迂腐可笑！还说什么“君子固穷”，明明是偷东西，被揭发，丢了脸，出了丑，他还死不承认，还要冒充君子，大言不惭，说什么自己固守穷困，也不因穷困而改变操守。这些描写，生动而深刻地刻画出孔乙己穷酸、迂腐、死要面子、自欺欺人的性格特征。
　　孔乙己可悲“可笑”的性格，还表现在他的好喝懒做的寄生生活上。本来说“他身材高大”，是应该有谋生的条件的。但孔乙己不会劳动，不会营生，又因好喝懒做，生活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的地步。他虽能写一笔好字，原可以依靠抄书糊口，但可惜寄生本性难改，养成了偷窃的恶习，“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一偷再偷，一犯再犯，先是偷了何家的书，被吊着打——这次打的结果是给他脸上增添了许多伤痕。后来竟偷到丁举人的家里，被打折了腿 ——这是他生命历程中一次最严重的打击，其结果是失去两腿，坐着蒲包，用双手爬行，最后悲惨、寂寞、默默无声地从世界上消失。
　　孔乙己深受封建思想文化及科举制度的毒害而根本没有觉悟，成了封建科举制度的牺牲品，但他始终没有认识到科举制度的丑恶和反动。孔乙己在封建社会虽是一个“读书人”，且“写得一笔好字”，但是他既不会做工种田，也不会过活营生，早已穷困潦倒，十分落魄。這样的“读书人”在世人心中自然是一文不值而不屑与之为伍了，然他还仍然满身书呆子气，一口“者乎”之类难懂的话，自认高人一等。当别人故意跟他开玩笑，诘问他：“他当真识字么？” 孔乙己便“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读书人那种骄傲自负，鹤立鸡群的神态又流露出来。这正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思想，在这个已经走上穷途末路的读书人身上打下的深刻烙印。但是，孔乙己越显出看不起人家的样子，人家越要讥笑他，说：“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于是他“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可见，孔乙己虽然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但是他对于封建文化教育的毒害，还是没有任何认识，仍然不能忘情于科举，把自己考不上秀才当成生平最遗憾、最丢人的事。人家讥笑他偷东西，他还能涨红了脸，想法辩解。可是当人家讥笑他还没有捞上半个秀才时，他连争辩也没有力气，脸上立刻失了神色，话也说不清楚了。他是把考不上秀才，看得比偷东西被揭发还要难受，还要耻辱。可见，他受封建教育和封建科举制度的毒害，已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毫无疑问，孔乙己是封建科举制度奴役下的一个可怜的牺牲品，黑暗王国里面的一个被侮辱被损害被践踏的卑微人物。他穷酸、麻木、迂腐可笑，这都是封建文化、科举制度毒害的结果。然而，孔乙己毕竟也是一个穷苦的知识分子，在他那畸形的思想性格中，也还有诚实、善良的一面。
　　孔乙己虽然穷，但喝酒时是不赖账的。“人家背地里谈论”，虽然他“免不了偶尔做些偷窃的事，但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孔乙己的名字”。孔乙己在那群无聊的酒徒中间，在唯利是图的咸亨酒店老板面前是找不到丝毫的人间的温暖的。成人社会的冷酷无情，逼着他把自己的人性的感情转移过来，投寄给下一代，同时，他也迫切地希望着从孩子中间获得一些温暖和谅解，借以慰藉自己孤独无望的心灵。他真心诚意地教小伙计“茴”字的四种写法，并声言“将来做掌柜时，写帐要用”。其认真恳切的态度，显示出他一片赤诚。当邻居的孩子看热闹围住孔乙己时，他把自己的茴香豆分给孩子每人一颗。孩子们再要时他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这些言行虽然迂腐可笑，但也却是他透过灵魂深处流露出的某些真正人性的感情，使我们发现了他的诚实和善良。
　　虽然，鲁迅先生用辛辣而深沉的笔触为我们展示了孔乙己这个畸形人物的畸形性格，形象鲜明，栩栩如生。同时，先生也将爱与憎互相交织的相当复杂的感情，注入如椽大笔之端。孔乙己不是坏人，他是一个没落时代的牺牲品。在他身上还保留着人类某些善良、诚实的天性，在这地方，鲁迅寄予他深切的同情。可是，作为一个背负着没落阶级不可挽救的悲剧命运的人，鲁迅就给以严厉的鞭挞，毫不留情地把他从历史舞台中葬送出去，替他唱出了一支无限辛酸的挽歌。这种爱恨交织的感情，表现出鲁迅先生深深的忧愤，对孔乙己这样的“被侮辱和被损害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同时也渗透着对整个封建制度深恶痛绝的情感。
　　结构严谨、完整、精炼，构思别具一格，这是《孔乙己》写作艺术的又一大特色。
　　正如标题所提示的，作者是要描写孔乙己这个人物。但孔乙己还没出场，在不多的文字里用了将近五百字描写了人物活动的环境——咸亨酒店。这有什么用呢？为什么要把这个人物放到酒店中来写呢？这就是其作者独具匠心的构思了。孔乙己爱喝酒，当他被丁举人打折了腿，他还垫着蒲包，用手走来，喝他最后一次酒。他的好多思想、行为、性格的发展、变化都与他喝酒有关，如偷书，在丁举人家偷东西，都小伙计写字，给孩子吃茴香豆等。所以，酒店便成了孔乙己登台亮相尽兴“表演”、充分展开性格必不可少的特定“舞台”，更何况，这个“舞台”下还有若干看客（酒客）。在环境描写上，鲁迅先生很注意环境的特色：酒店的特殊格局，曲尺形的大柜台，温酒的方法、短衣帮和长衫帮的不同的吃酒方式。这一切描写，赋予了环境以独特的乡土色彩——浙东一带的地方特色。就是在这样一个独特的环境里面，我们看到这个穷酸、迂腐而又怯懦的孔乙己怎样被掌柜蔑视，被短衣帮耻笑，被孩子们戏弄。这样，一方面很好地写出了他空虚的精神世界和悲凉惨淡的身世，另一方面也形象展示“人物性格成长之历史”必须植根于环境之沃土。其次，鲁迅先生严格地遵守了现实主义的美学原则——“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的原则，从环境和性格的统一观点中塑造了孔乙己的性格。鲁迅先生非常出色地写出了封建社会农村沉静、停滞的乡镇生活特色，而且着力刻划了咸亨酒店里严重的阶级对立（长衫帮和短衣帮），阴冷的气氛和冷漠的人际关系。在这里，“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关怀帮助，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友爱亲情。孔乙己是作为酒客的茶余的笑料，是人们寻求刺激，打发灰色生活的工具。但“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这说明，在人们心目中，孔乙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是一个“多余的人”，有他不算多，无他不算少，那么，他的来去死活别人是不会热心关注的，他只得悲惨而活，悲惨而死。如轻风，似微尘，悄然而逝。所以，环境的描寫，不但为孔乙己的出场作了很好铺垫，而且也预示了孔乙己悲惨命运的必然。
　　作者还以店里的小伙计作为第一人称的“我”。这样写是为了便于看到孔乙己的各个方面。孔乙己是一个引人发笑的人物，所以小孩对他感兴趣，这就可能给小伙计留下较深的印象，“所以至今还记得。”同时，以孔乙己为主角在咸亨酒店这个特定的舞台上上演的闹剧、悲剧，“我”都是最好的见证人。这就使读者对人物、故事感到特别深切、真实，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
　　在事件叙述的安排上，鲁迅先生没有采用传统的从前到后，平铺直叙的手法，而是严谨地运用了短篇小说这一文学样式的特点，着力刻划了孔乙己性格的几个主要方面，集中地截取了孔乙己的人生道路中的几个横断面，透过这几个横断面既成功地展示了他全部的可悲生活，同时也给读者留下了极大的思索、想象的余地。例如，作者详细地描写了孔乙己和酒客及孩子们的关系，但对孔乙己被丁举人打折了腿，到最后一次上咸亨酒店，这其间的一大段生活，有的只是通过酒客和掌柜的闲谈稍加几笔描绘，有的就干脆省略了。孔乙己的最后一次出场，又写得何等淋漓尽致：作者先是设置了一种凄凉、肃杀的气氛，这是中秋过后，秋风一天凉比一天的初冬季节。一天，当那位小伙计正合眼凝坐的时候，忽然听得一个极低而耳熟的声音：“温一碗酒。”原来，这就是阔别已久，人们早已把他忘却了的孔乙己的声音。看到这幅最初的情景，读者一定想要知道孔乙己这一时期的命运，他到底在哪儿？干了些什么事？生活得好吗？可是，人们看到的是什么呢？孔乙己变了！瞧，“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上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着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拴住。然而，冷酷的掌柜却仍然不肯放过最后一次对他的嘲笑，照旧是用平常一样的冷言冷语：“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言如利刀，直刺心窝。在这幅图景的结尾，我们还看到，孔乙己最初是在人们的“笑声”中出现的，最后，又在人们的“笑声”中消逝了。所不同的是：前次是“高大身材”“青白脸色”，身上还穿着件代表“读书人”身份的“破长衫”；这次却“黑而且瘦”，身上只有一件“破夹衫”；匐伏在地上，用手慢慢“走”去了。从此，便从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只知姓甚，不知名谁。他的一生，凄凉惨淡，除了给人们一些逗乐之外，没有对人发生丝毫影响，人世间根本否定了他的存在，他的一生如落叶飘零，无声无息，好象世界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天地间难道还有比这更悲哀的事情吗？作品的这个结尾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多么强烈的悲剧效果，我们不由得想到，孔乙己出生于其时的封建社会，造成孔乙己悲剧命运之根源的封建教育制度，科举制度，不是也应该从根本上否定吗？
　　总之，《孔乙己》这篇小说，以其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严谨、独特的文章结构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艺术整体，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在中国文学史上多如繁星的文学形象画廊中，“孔乙己”是一件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在中国文学史上浩如烟海的短篇小说之林中，《孔乙己》是一株光彩照人的瑰丽奇花。它问世虽已是90年时光，星移斗换，沧海桑田，但时空的变换湮灭不了艺术的永恒。我们今天读来，仍感到它批判的锋芒咄咄，理性的光辉熠熠，掩卷之余，心灵深处还受到巨大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