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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烈日灼心》凛冽深沉的叙事中,吕颂贤的出场是颗彩蛋。在一群表情阴郁、神经紧张的硬汉中间,他用眼神与小动作,把一个gay的天真柔情诠释得惟妙惟肖,与邓超的激情戏也称得上酣畅淋漓。
李银河在一次交流会上对导演曹保平说,“我想问一个私密的问题,吕颂贤先生是gay吗?他演得太好了。”
90年代,他曾是香港最受追捧的小生之一,饰演的“令狐冲”红遍港台内地,至今仍是经典。这次大银幕亮相,距离掌门师兄已近廿载。
这些年,吕颂贤仍在演艺圈,只是一直若即若离
吕颂贤想演同志很久了。这是一个隐秘的愿望,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何时产生的。他看过《春光乍泄》以及关锦鹏导演的一些作品,认为演同性恋是每个演员都向往的自我突破。“在角色中变换职业、身份、年龄都是表层的东西,演不同的性向则是由内而外全部改变。”
但他做不到演一整部同志题材的戏,也不好意思主动跟人讲“我想演同志”。当曹保平导演请他出演《烈日灼心》中的台湾同志David,他立刻觉得这是个绝佳机会。
原著《太阳黑子》中的David是个中年发福的大叔,曹保平则想找更帅气硬朗的人,找不到合适的台湾演员,最终选择了香港人吕颂贤。
拍第一场戏时,曹保平觉得吕颂贤的表演方式有些夸张,“用的是香港演员的方法,不够贴切,不够朴实。”拍过几条后,导演觉得磨合出了满意的效果。
吕颂贤则认为,自己的表演来自生活中的观察。他身边不少同志朋友,无论外形多硬朗,总有一些共通的眼神和小动作,比如说话时眼神左顾右盼,提出请求时双手合十,这些都被他运用在角色里。“当然我和导演都不想让人以为,gay就是生活中比较娘的人。所以导演要求要收。”
他还发现,同志大多真性情,喜欢就会大胆表达,不像异性恋男女之间,含蓄而克制。“一群人走进来,gay一眼看到自己喜欢的人,会立刻迎上去,眼里根本没有别人。如果对方看出来,他也不会不好意思,反倒会问:我就是喜欢你,那又怎么样?”
因此有了电影里David去警局感谢辛小丰那场戏。他坐在伊谷春的办公室百无聊赖地等待,辛小丰一来便立刻跳起来迎上去,略带撒娇地请他去自己设计的酒庄坐坐,末了才讪讪地象征性邀请伊谷春。
那场最博人眼球的激情戏,在吕颂贤收到的剧本里,原本只有一个镜头——段奕宏推门进来,看到赤裸上身的邓超和蹲下的吕颂贤,其他留给观众意会。吕颂贤觉得这样拍没问题,还让人把这个镜头写进了合同。
到了开拍前一天,导演忽然客气地找他:“吕哥,我们来开个会讨论一下要拍的戏。”吕颂贤立刻猜到了导演的意图,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就在等这一刻。
“我坐在那,心脏‘怦怦’直跳,导演他们说了整整两个小时,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惟一的想法是,好啊,终于来了,那就拍吧!我的心已经去那场戏了。”
拍戏时有两位同志朋友现场指导,吕颂贤和邓超因此才明白了其中微妙的情愫。在贴近对方时,并不能把对方或者自己想象成一个女人,而应该是搏斗般互相征服。
带着这样的理解,这场“肉搏”完成得大气顺畅,充满力量感。摄影师在一旁说:“画面太美了。”
不少朋友看完电影后说他演得太像gay,他的感觉是,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同性情结。女孩之间可以亲密地手挽着手,而男性的亲近感被环境和心态限制了——如今,似乎勾肩搭背也会被误解。
他回忆起自己在感情上的“开窍”,其实源于一个同性的追求。
大学毕业没多久,一天他在街上听到身后有人问时间,说一口纯正的粤语,回头一看,却是个外国男人。“你广东话怎么讲得那么好?”吕颂贤忍不住问。两人就聊了起来,成了朋友。
那个外国人约他出来玩,开车载他去西餐厅,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你真的太吸引人了。”吕颂贤觉得有些不对,但又说不上为什么。直到对方在车里问,你可不可以把手放在车的挡杆上,然后我把手放在上面?吕颂贤才反应过来:“你是不是gay啊?”
对方慌忙否认,两人没再联系。回头想,他发现对方对他用的都是追女孩的方式,他也是从那以后,才知道怎么去追女生。
面对感情的直截了当与面对世界敌意的退缩,这种矛盾的状态也是电影中David的写照。吕颂贤说,观众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逝去的恋人,自杀的缘由,这些都可以想象更多故事。
“为什么要问辛小丰愿不愿意和自己约会?因为他知道大部分人都歧视自己,他不要同情。敢约会吗,意思是,救我的命有什么用?有本事救我的心!”
水瓶座的令狐冲
吕颂贤没跑过龙套,一出道就是男主角。
1990年,从香港演艺学院毕业后,他被刘国昌导演选中主演《拳王》,一年后拿了金像奖最佳新人提名。当时香港电影已显颓势,发行《拳王》的德宝公司未等电影拍完就倒闭了,吕颂贤在成龙经纪人陈自强的推荐下签约亚洲电视,进入电视圈。
第一次进棚,连拍了6天5夜。那部剧叫《中环英雄》,搭档亚洲小姐吴绮莉。“专门用来捧我,比男主角还男主角,简直没有一场戏我不出现。别人掉了个东西在地上,都要给我镜头讲一句台词:喂,你东西掉了啊?”拍到后来,吕颂贤已经是打着瞌睡在讲台词,“根本谈不上表演状态。”
高强度的拍摄,没有时间和空间思考角色,搭戏的大多是不懂演戏的选美小姐,这和吕颂贤最初对“演员”的职业设想不一样。但是一群年轻人拍戏热闹开心,能得知名度又有钱赚,他便也觉得满足,很快成为亚视最红的小生之一。在亚视做满5年,觉得已经没有上升空间,恰巧无线开了不错的价钱,便去了无线,开始拍古装剧。 这些古装剧里,就有后来让他名噪一时的《笑傲江湖》。这部戏在香港从投拍到制作播出,都被视为一部普通的古装剧,但出乎意外地在台湾和大陆引起巨大反响,也让吕颂贤成为一代人心中最经典的令狐冲。
令狐冲,是每次吕颂贤出现时无法绕开的话题。在这次采访中,他主动提起,被问及“是不是个能够占主导权的人”,他原本抱着枕头倚在沙发里的身子向前倾了倾:“如果我不主动坚持,就没有你们喜欢的令狐冲啦!”
“大家开心就好。”这句话正巧现在流行,被他说出来回应贴标签一事,其中有看透了的豁达,也有身段放低的无奈。“现在有人让我评价自己,我会说我就是令狐冲。”
演令狐冲时,吕颂贤没怎么看过剧本,全凭烂熟于胸的小说原著和自己的自然反应去演。“《笑傲江湖》是金庸作品里惟一没有说明年代的,是带有自传性质的。金庸是水瓶座,那么令狐冲也应该是水瓶座,我也是水瓶座。所以我只要去想,令狐冲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就够了。台词不重要。”
导演李添胜不放心他的演法,觉得太随意、太现代,刚好那时周星驰的无厘头风格大肆流行,生怕他走到无厘头的路上去。
有一场戏是任我行父女与向问天讨论夺回教主之位,导演希望镜头里有男主角,便要吕颂贤坐在中间参与。吕颂贤不肯,他觉得令狐冲应该抱着双臂站在一边,眉头紧锁,四下张望——听那些人一本正经的讨论已经让他很不耐烦。
他和武行也有分歧,武术指导给他设计了一些打戏结束时定格的动作,但吕颂贤只想打完后把剑随意地向地上一指。
“他们都觉得令狐冲应该是个大侠,就像所有古装剧里的男主角一样。但我知道不是,他身上没有条条框框、程式化的东西。他不想做英雄,不想称霸武林,只想去玩。”
监制找他谈话,TVB的高层也请他去办公室,但他非常坚持,这种坚持源于他对令狐冲这个人物天然的亲近感,也源于他的底气。他知道自己在台里的位置,如果他说不演了,再难找一个像他这么能演能打的男主角。
吕颂贤能打是出了名的,他在演艺学院练过京剧的毯子功,毕业后被陈自强看中,在成家班训练了一整年。拍第一部戏《拳王》时,在拳馆摸爬滚打半年,后来还做了香港泰拳协会名誉会长。
在片场,年轻演员碰上血气方刚的武行,难免有些摩擦。为了让武行服气,吕颂贤专挑了一场难度很高的打戏亲自上阵:令狐冲为救仪琳,与田伯光在洞穴中对打,被田伯光一脚踢出山洞,撞在外面一棵高高的树上,再从树上滚落在地。本可以不拍脸,但吕颂贤要求导演全部加上面部特写,让大家知道他没用替身。从这以后,武行对他有了几分敬意。
吕颂贤觉得自己像令狐冲,不是洒脱,而是身上有江湖气,比如要用打来让别人服气,比如在生活中和人交往,三教九流都可以同桌谈笑。
如今任盈盈的扮演者梁艺龄投身神学,林平之的扮演者何宝生剃度出家,任我行的扮演者王伟溘然长逝,曾经同在江湖者,多已归隐零落。
“那么你对江湖的理解是什么呢?”
“世界,社会,名利场,就是江湖。你说,人哪有一刻不在江湖?”
天生是条鱼
在江湖的吕颂贤逐渐感觉到被动。
2000年,因不肯和无线签经纪人合约——不想被拴牢,结果无线连部头合约也不和他签了。离开TVB后,他度过了一段相对空白的时间。
5年亚视,5年无线,年轻时对香港电视行业的热情已被消磨殆尽,他觉得电视剧就是流水线上的产物,越演越空虚。
“那时候已经认识到,电视是用来听的,不是用来看的。因为香港的家庭主妇很喜欢边做家务边听电视,所以电视里事无巨细都要用嘴巴讲出来。如果想玩画面语言,主妇就要从厨房探出头来,‘怎么没声音了?’”
拍电影则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出演杜琪峰导演的《枪火》被吕颂贤看作自己表演生涯的转折点。“你看我们在片中很多时候没有台词,是靠镜头语言、靠眼神,去表现导演的意图。电影才是艺术。”
但拍好电影的机会不是一直都有。电影和电视是两个圈子,要等导演找,还要角色合适,也许等很久也等不到。
为了赚钱,吕颂贤去拍VCD电影,这种电影只通过碟片发行,成本很低,几天就能拍完一部。
虽有心理准备,但此类制作粗制滥造,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一个剧组,可能只有5个人。一个导演,一个摄影兼灯光,一个道具,一个导演助理,一个打杂的。”
他有朋友去拍一部《核弹风云》,有天走到片场,看到导演在做木工。“导演,自己做道具啊。”“是啊,这就是我们的核弹。”
朋友想辞演,后来好歹把剧本改了,说其实主角是个精神病患者,以为那块木头是核弹。
类似情况吕颂贤也碰到过。他演一个打太极的古装戏,早上片场来了一个武术指导,下午就没了。问导演,导演说,钱只够请半天的武指,剩下的你自己跟着感觉打吧。吕颂贤受不了,再不去拍了。
流水线演戏带来的空虚,吕颂贤用潜水来填补。他对潜水一见痴心,把世界上能潜的地方几乎潜了个遍,执照也一路考到了开放水域水肺教练。由于妻子麦景婷也喜欢潜水,两人的婚礼在关岛一间360度海景的水晶教堂举行。
他说自己天生是条鱼,离不开海。“潜水的时候我什么也不会想,在海底所看到的东西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有些人可能会恐惧身后的黑暗,但我会只盯着前方。”
除了潜水,另一样让他寻求内心平静的东西是佛经。在那段相对清闲的日子里,他研读《金刚经》和《地藏经》,思考其中道理。他觉得信佛不是告诉你应该怎么做,而是让人把身上的一切合理化。比如有情绪需要宣泄时,并非强行克制,而是发脾气后自我开解,渐渐地越来越少发作。
“信佛不应该是给人束缚,让人不开心。我吃素,但我吃素不是因为信佛,只是为了自己健康舒心。其他人如果信佛,但喜欢抽烟喝酒吃肉,我觉得没有任何问题。”
赴内地发展后,他觉得有了更宽松的空间去体会角色,但也自知年龄已到了尴尬的时候,演不了主角,总在演一些脸谱化的人物。《家仇》是个例外。这部剧收视不理想,却是他在内地最喜欢的作品,他演一个将领的手下,忍辱负重十余年,只为等待时机给对方致命一击。
现在的吕颂贤已经过了为撕标签焦虑的时期,也过了拼命拍戏的阶段。在演戏方面,惟一想填补的遗憾是希望多参演几部好电影。“我其实从小就很幸运,不需要赚钱养家。我不缺戏拍,就算不拍戏也不会饿死,还可以做潜水教练,还可以开素食餐馆……”
身边的经纪人趁机抱怨他因为潜水推掉一部戏,又因为素食推广推掉商演:“接手他之前,有人提醒我他工作‘懒散’。简直是潜水大过一切,素食大过一切!”
吕颂贤立刻从沙发上弹起身,举着枕头边笑边辩解,颇有些小孩犯错后耍赖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