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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和徐克面对面聊天,那感觉有点像寻着宝,你敲开那扇厚重的石门,立刻就是满眼黄金。
我们是被安排的第一家媒体,兴甚。当时是下午两点,用过午饭的徐克坐在酒店最不显眼的一个角落,气定神闲地享受着午后阳光。倘若早几年,要这位在“华山”肆意弄剑的徐大侠,这样奢侈地把时间浪费在采访上,他肯定是舍不得。毕竟,徐先生除了头顶“香港新浪潮电影先驱”的名号,还有个一向低调、怪戾的行事作风令人敬仰。不过如今的徐克,叼着一根粗大的雪茄,不断地调整着更舒服的姿势,不像大侠,倒像一位大哥。
一、低调的[散打]
(□ 新电影 ■徐克)
□ 你的每部电影都会引起大家蜂拥关注,但这部[散打]似乎无声无息就来了?
■ 这是我第一次来内地宣传,其实我的电影一直都很低调,这和我人有关。我不想让自己涉及到电影的宣传中,那是发行的事。我拍片是不让记者探班的,一直都这样。[蜀山]时是狗仔队在跟伊健和柏芝。
□ [散打]你是做监制,导演是麦子善,他以前给你的电影做过多次剪辑师。
■ 其实90%的香港电影都是他剪的,无论大小。我和他是在1988年开始合作的,以前都各做各的。其实和我合作要看缘分,遇上了谈得来就开始。没有什么理由。
□ 他导演的电影你看过吗?
■ 看过,我觉得他在不断寻找自己的风格,努力走自己的路。他剪过很多片,导片的话就要避免和人家雷同,但这是很难的。拍电影最恐怖的就是你喜欢一部电影,结果拍出来和那个一样,没自己的特点。所以你看了那么多电影但真正做电影还是要强调个人化。找出自己的路是我们电影的一个创作过程,比如说我看了一部自己喜欢的电影,但不会也跟着做。就是因为喜欢才不做,做了就等于重复别人。我喜欢黑泽明,但我绝对不回重复他的类型。必须有自己的路,可能有时候你会受他影响,但不等于一样,你个人的东西该有自己的表达方式。
□ [散打]的故事中设计了两个心结,一个是男主角对自己过往的成就看得太重,一个是记忆中的创伤,用意何在?
■ 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标准,这个标准是在逐渐成长中确立起来的,一定下来就很难改变。就像男主角得过冠军,之后一直沉浸在荣誉中,知道天外有天之后就受不了了,所以他的命运后来改变了,需要找个方向。人在这个世界里应该真实生活,不应该找标准束缚自己。
二、电影杂家
□ [散打]与以往徐克电影很不一样,大概因为你不是导演,但你的作品的一些元素还在,比如有本事的人,能力受到阻碍,然后再奋发。有种挫折感,是否有种情结在里面?
■ 其实你讲出来不是件好事。拍电影不是去塑造演员,如果创作一个东西老让人找出痕迹,那毛病就大了。[散打]我是监制,主要是配合导演,不能让监制的风格太明显,也就是说任何一个导演有自己的风格,和不同监制会有一个不同的风格,不是说一个监制来了,导演自己的风格就没有了,这是很恐怖的。所以[散打]里面只是有我的一点影子。
□ 但你以前监制的[东方不败]、[倩女幽魂],徐克的影子就特别明显,给人感觉那就是徐克电影?
■ 主要是他们和我太熟了,变成大家一起做电影。你参与了,那么你的想法就能展现。
□ 最明显的应该是程小东吧,在与你合作[笑敖江湖]之前,他武指风格是很实在的,和你合作后多了很多华丽元素?
■ 这个我不知道,他应该知道。我觉得拍武侠片,动作设计其实是导演和武指两个人共同完成的。举个例子说,要拍[女侠],怎么处理能特别呢,这个是交流问题。一般来讲我们拍一个故事一定要找出它的逻辑性、戏剧性,然后整合出一个完整的东西。动作也是剧本的一个处理方法,是编出来的。比如说,我要这场戏打半小时,武打要有两个特点,要快、要狠,但这只是一个要求,不成为一个标准。对于武侠片,它的标准就是必须要有想法在里面。首先编剧得知道某个动作是否可行,然后加入这个动作细节,之后武指完成它。其实这是个相辅相成的事情。
□ 你拍电影是不是总有个标准,或者风格呢?
■ 我没有,喜欢拍什么就拍什么。所以你们说这个不像你以前的电影,那最好了。如果有一天我不做电影,肯定是我对电影没感觉了。
□ 但你早期就已经达到了一个很高的标准,新浪潮时期的[第一类型危险],就是一部很有高度的电影?
■ 那部电影中你能看到一种愤怒的情绪在,所以让人看了很不舒服。但当时我没觉得,就是觉得表达出我想表达的东西了,过了几年再看,就觉得难受,感觉电影怎么那么黑暗,连带世界都很丑陋,没有寄托,没有安全感。
□ [第一类型危险]成了很多香港电影的楷模,像[香港制造]的调子就很类似。
■ 不一样,但可能思想差不多。拍那种很压抑,自己都受不了。后来我就改拍喜剧了。
□ [地狱无门]是比较早期的喜剧风格电影吧?
■ 那时候我还不会搞喜剧,就想拍个完全不同的喜剧,所以才找这个题材,是改编自鲁迅的[狂人日记]。因为之前也没摸清喜剧的概念,总把一些很另类的想法加进去,出来的东西往往把人吓一跳。自己看的时候都觉得很恐怖,人疯疯癫癫的,根本不是喜剧。当时一直觉得导演就是处理电影手法的设计,其实不准确,应该还有情绪设计,应该让人看完舒服,无论悲剧还是喜剧。我到现在还是喜欢喜剧,在考虑以后再拍一个。
□ 新艺城时期大多是喜剧,[我爱夜来香]也是香港没有的,尤其是豪华背景、豪华阵容。
■ 豪华不过成龙就是了,哈哈!我们讲豪华其实是一种讽刺性的,其实很多东西都是假的,漂亮的夜总会其实很小,就是颜色上红红黄黄的,那也是种讽刺,是在讽刺电影圈的泡沫。里面那个探长是我的好朋友泰迪罗宾演的,现实中这样的探长肯定不会有,怪怪的。林子祥是个私家侦探,不中不西,也很讽刺。
□ 但是后来[最佳拍档]系列则是完全的喜剧。
■ 那些都是新艺城方程式的东西。后来我拍了第三集后和新艺城说必须走别的路,才分开的。方程式的东西很麻烦,很容易禁锢你的灵感。
□ 那个时候你还经常演电影的。
■ 不是我爱演,是无意识的。那时候每部都有很多临时演员,他们很麻烦,所以我常常跑到他们里面,带动他们情绪。时间长了,只要什么角色没人我就顶替。
□ [最后胜利]你还被提名最佳男配角。
■ 我觉得提名太过分了,我演得太烂了。要我演大哥,我不会打,还不够狠,谭家明就把我弄得很凶,每个人都很怕我,脸白白的,带着金链子,穿着白西装。
三、 武侠根源
□ 大家都知道你有武侠情结,这种情结从何而来?
■ 我是一个武侠小说迷,从10岁就开始看武侠,那时候很多地方都看不懂,经常被跳来跳去的空间搞得糊里糊涂。那时候对“武侠”完全是怀着一种好奇,对那种飞檐走壁的生活怀有憧憬。
□ 你的第一部作品[蝶变]就是武侠片,那时候对“武侠”的意境已经了如指掌了吧?
■ 要真落实到电影上,那种武侠情怀是很难抓住的。当时我就有种好奇,什么叫武侠情怀?后来就拍武侠片,自然就把那个情怀弄出来了。我自己也在不断地改变想法,思考武侠的真正意义。武侠就是一个英雄人物做很伟大的事,正义、顶天立地、浪漫的,但这太抽象了,英雄也有不同的信仰,最大的情怀就是自然,所以拍武侠片我总是在抓这种感觉。而且我觉得很多武侠片都不把这个当回事儿,我反而比较关心。
□ 您说自己是看武侠小说长大的,那对金庸、古龙、梁羽生三位如何评价?
■ 我比较喜欢金庸,这和我小时候看了太多金庸的书有关。古龙小说是我上大学后才开始看的,他的武侠小说其实是古今错位的,用古代人的行为描述现代人的心态,他描写的江湖就像现在的黑社会,大哥、小弟一大堆,强调的是浪子这个概念;而金庸则传统观念重些,故事性也更强,有浪漫情怀,有历史感。他们两个对爱情的看法也背道而驰,金庸笔下人物最终是美好的,古龙通常用危险的讯号告诫大家爱情是危险的。梁羽生则绝对传统,喜欢诠释民族大义,他的作品动不动就是一部历史,但他文采好。
□ 如果改编成电影作品,哪位的难度最大呢?
■ 肯定是金庸,一是牵涉的场面庞大,光是[神雕侠侣]中的万寿山庄,就有多少头狮、多少头象、多少头老虎,都交待得一清二楚,这电影怎么拍?第二是功夫不好拍。他笔下的武功很多都追求意境上的,改编起来比较麻烦。第三是人物多,很难取舍。名门正派和他们认为的邪异类,关系复杂不说,个性也很暧昧。古龙小说的武功最难拍,每个招式都很抽象,像手枪与武士刀的综合。当时决定改编金庸小说是因为那时候正好80年代,是个时局不稳的年代,每个人身上似乎都有种身不由己的江湖感觉,这和小说很相似。而且像岳不群、任我行、东方不败这些人物身上都有一种宿命及迷离,还有一种解脱。和我们当时的处境十分类似,我有同感。
□ 你是武侠电影先驱,对像[东邪西毒]、[卧虎藏龙]这样另类武侠怎么看?
■ [卧虎藏龙]绝对不是另类,它只是把感情的篇幅放大了。它是一种很文艺的武侠,而且有袁和平的武打风格,我觉得唯一大胆的是吊钢丝,超越了常规,我们一般不会这么做,因为太明显,但老外接受,这是我觉得最意外的事情。[东邪西毒]是很另类,很后现代的。他那个东西其实很难抓,他的戏一般都是在剪接的时候才知道是什么东西,所以处理动作很麻烦,很难配合。但归根结底,气氛处理多于动作,应该叫武侠气氛电影。
□ 你的电影我们都耳熟能详,好像只有[棋王]比较陌生。
■ 那是两个棋王弄到一起的,当时我就想,为什么都说棋王呢?下棋代表什么?是所有中国人的一种状态还是什么?是因为无法讲出来才改成下棋,是一个局上的东西吗?我思量了很久,觉得很有意思,所以就把他们统一成了一个剧本。但我觉得当时我很不成熟,没有达到预期的标准。
□ 你是不是常常这样,拍完一部电影之后总有些地方不太满意。
■ 基本上是,这和“进化论”相似,你的想法总在变,对自己的要求也在不断上升。
□ 后来去好莱坞发展过一段时间,初衷是什么?
■ 主要是出去开拓一下眼界,知道好莱坞具体是怎么回事。香港毕竟很小,好莱坞是世界电影的精华,在那边我认识了很多朋友,接触了许多新的电影理念,这对以后的发展有好处。
□ 在那儿也拍了两部电影吧?
■ 但都不太成功。但我觉得每一种新尝试都是一个学习的过程。从新的出发点去考虑问题,就能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一个人不可以永远保持一个层面,这样会僵化。而且我对电影一直抱有一种猎奇心理。重要的是经历的过程和积累的经验。
□ [顺流逆流]是你从好莱坞回来之后拍的电影,里面多了很多摇滚电影的味道。
■ 你觉得像摇滚电影?可能和演员有关,那几个演员伍佰、谢霆锋、卢巧音都是热爱摇滚的歌手。现在拍电影要避开音乐圈里的人很难呀!因为演员能唱的都跑去唱歌了。以前觉得梁朝伟是个踏实演戏的,没想到他也跑了。现在看,那个电影的镜头和动作都有点摇滚意味,但这也都是后来才发现的,拍的时候没想过。
□ 你的电影风格种类很多,很多时候都有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感觉,你的每一次转变是刻意的吗?
■ 这取决于我的阶段性想法,人在不同时期的想法肯定不同,我们做电影也一样,以前觉得社会意识重点的好,后来又喜欢喜剧,但我同时还爱武侠片,我的改变一切取决于我当时的状态。像我的影片中经常出现一些奇幻元素,这都不是我在清醒状态下想出来的,而是从感性出发的。但是有时候还得向市场妥协。我的妥协方式就是拍不同风格的电影,以满足不同人的口味。所以,鲜少难见的题材永远是我关注的重点。
□ [蜀山]的转变似乎不太成功啊?
■ 它不成功原因是多方面的,不能说具体的某个原因,但我觉得,更多的是特技运用得不够成熟,呈现的效果并非当初设想。电脑特技只是把人们幻想的世界呈现出来,但有时候会显得很生硬,冷冰冰的,这让观众对银幕上的东西缺乏安全感。
采访时,徐克的太太施南生女士也在,但她离徐克很远,坐在咖啡厅另一端的一张桌子前和朋友们聊天。[散打]是寰亚发行,身为寰亚的一员重将,及徐克“电影工作室”的拍档,此行她必定陪伴在侧,只是保持着低调姿态。我们和她闲聊了几句,因为她一直认为自己是电影圈的边缘人,所以一般正式采访,她都采取回避态度。对于与丈夫合作的“电影工作室”,她一直以内勤人员自居,一切主导还是徐先生说了算;而徐克这边,则称太太才是他的领导人,工作室的事基本上都是这位内勤人员说了算,他只是个打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