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凉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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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爱的人,你以慈爱待他;完全的人,你以完全待他;
  清洁的人,你以清洁待他;乖僻的人,你以弯曲待他。
  ——《旧约·诗篇》
  丁木大之所以成了后来我见到的那个老“剥出鸭肫”,据说是他那个还算年轻的老婆——三角街里都叫她“长婆阿凤”的女人,突然抛下三个小和尚,说没就没了的缘故。
  1951年中秋后第三天,老“剥出鸭肫”连“剥出鸭肫”都不是,他就叫丁木大,39岁半,离不惑就差一刨花,有张地包天的大瘪嘴,和一对成天睁不开的小眼睛,像永远没有睡醒过;他看上去是个懦弱的、什么都会点但做什么都毛糙的蹩脚木匠,个子只有他老婆一半高。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笑话起他夜里头的模样,说是苍蝇骑在蜻蜓上,三个小和尚也不晓得他是怎么蹦跶出来的?好像他们挺乐意帮忙似的。他老婆个子高,是家里的主心骨,她突然说没就没了,才造成丁木大性情大变,原先睁不开的小眼睛突然睁开了,但眼乌珠还不是一般的小,尖尖的,看人像两枚钉尖,非常戳心,他也就成了“剥出鸭肫”,可见人都是被逼出来的。
  有关老“剥出鸭肫”的种种传闻,我是听父母亲和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嚼舌头嚼出来的。最蹊跷的一点是,老“剥出鸭肫”常常自言自语:“我的女儿呀我的女儿。”旁人就奇了怪了,问他有女儿吗?他哪来的女儿?他就拿钉尖般的小眼乌珠,戳一下这个旁人,不作任何解答。包括我父母亲在内,正常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好像他没的不是老婆,而是某个不曾出世的女儿。
  我和老“剥出鸭肫”最小的孙子丁小森同岁。我们都是1964年出生的,他大我81天,我们都属龙,但他好动,我好静,是小时候最好的道伴。丁小森和他爷爷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生气或懊恼时,就会歪着个夜壶头,下嘴唇包住上嘴唇,完全看不到有人中。这是张七老八十的掉光了牙齿的老太太才有的丑脸,仿佛有着数十载沉积起来的对人世间的宿怨。
  从我有记忆起,老“剥出鸭肫”就独自住在小河的河梢头那边,那个叫“潮冲潭”的东边,一个破旧的凉亭里。那个凉亭也妖怪地叫“双凉亭”。在我看来,它无非是底下比四条腿的凉亭多那么两条腿,顶上有两个相连的亭尖罢了,实在算不上是两个亭子。老“剥出鸭肫”在双凉亭四周围上草扇,朝东又留了个门洞,就成了他的狗窝。
  他单方面宣布,跟他那三个成家的儿子断绝任何关系。
  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就调侃他,儿子都不要了,你老来可咋办呵?
  “要你管!”
  老“剥出鸭肫”一句顶,就呛得对方嘴哑了。
  他还来真的,与儿子们老死不相往来,懦弱中倒是有股水滴石穿的狠劲。
  说起这个双凉亭,还是1937年下半年,国民党军队63师、62师和浙江保安第7团,先后驻扎我们利二村一带,抵抗小日本鬼子偷渡钱塘江,组织民工筑了条有12座碉堡、近4千米长的防御军事埂时,顺手搭的一个小玩意儿,倒是便宜了老“剥出鸭肫”。26年过去了,凉亭顶上长出不少瓦棱草,像一坨坨岁月拉下的屎,从屎坨上开出白色或粉红的小花。老“剥出鸭肫”在门口搭了座土灶,他自己搭的,一烧就浓烟滚滚,想吃口热饭不知他要出多少眼里水才行。
  老“剥出鸭肫”在三角街上有个小铺子,属于大队的;他做天算天,工分记在小队账上。谁来了他都这副德性,小眼乌珠往来人手上一戳,地包住天,也不接人家手上的东西,或问:“还修它做啥呢?”或说:“好扔掉哉。”总之是嫌人家的东西太破旧。可那是物质相当贫乏的年代,谁家不是摔破了碗,照样钉起来再用吗。来人也不再有好脸色,这是开店人说的话吗?叫你修你就修,哪来这么多废话,又不少你一分洋钿。老“剝出鸭肫”就翻白眼。来人把东西一放,说明天来拿,气鼓鼓地走了。第二天,东西倒是修了,但牢不牢靠只有天晓得。
  这年夏天,丁小森拉我去看他爷爷。
  那是我第一次越过小河。潮冲潭里淹死过人,大人都说不干净,不许小人靠近。我和丁小森是趁父母亲午休时间,偷偷溜出去的。潮冲潭四周的芦苇又高又密,像保守着某个天大的阴谋;芦苇叶惊心的绿色,令我在炎炎烈日下都心底发寒,至少在我走近时,突然听不到刚才喊破天的知了声。但双凉亭里异常安静,我怯怯地从门口往亭子里张张,只见里面停着一口红血血的棺材。或许亭子里还有别的,但我眼里就只有这个。“哎唷,我的妈呀!”我一下子头皮绷得紧紧的,不,是全身肌肉绷得紧紧的,就像突然抱住一只大刺猬,胸口插满了长长的硬刺。我是连丁小森都忘了叫,就只顾自己跑了。丁小森也被我吓到了,拔腿追上来,拼命地喊我。我逃过小河,才慢下脚步。我汗如雨下,裤腰里滚出一坨坨冷汗,额头上更是黏搭搭的。
  丁小森一把揪住我的肩头,急吼吼地问:“咋的啦?”
  我说里面有口棺材。
  他就“切”的一声,不以为然地说:“我当是啥呢。”
  他说:“那是我爷爷的床,冬暖夏凉,好睡着呢。”
  他说得就跟他睡过似的。
  事后,我接连两天做噩梦,就连河埠头都不敢去了。
  我上学后才开始想东想西。我们村小的那个陈校长,搞不好就是老右派,反正他从县城下放来的,头有点秃,有双金鱼眼袋的眼睛——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偏要说他是“卵泡眼”,怕是别有用心,因为他喜欢看女人,而且看女人时,眼睛里有些东西还不一样。至于有哪些不一样,我一时也说不灵清,但就是不一样。另外,他的眼睛还见不得阳光,只要太阳一出门,那眼里水流得就跟老头子撒尿似的,滴滴答答得很。他就教会了我们一件事:凡事要多想。
  他总说脑子不是拿来扛的,是拿来使的。
  我知道“长婆阿凤”没了,丁小森的爷爷丁木大才变成“剥出鸭肫”。我也知道丁小森的大伯和二伯都高个子,长得像他们的娘,一点也不像是丁木大生的;唯独丁小森的父亲“武大郎”一个,性格也像丁木大,看上去有些懦弱,大家就叫他“剥出鸭肫”。为了区别这对父子,丁木大就被改叫老“剥出鸭肫”。这些个我都懂。可是,为什么要叫“剥出鸭肫”呢?   我和丁小森探讨过这个问题。
  丁小森想了想,说:“鸭肫难剥嘛。”
  我知道。大家都这么说。
  “那叫‘鸭肫’不就得了?”我把我想的说了出来,“为啥还要加‘剥出’呢?”
  丁小森也大伤脑筋。
  他想了想又说,“总不至于难剥就不吃鸭肫了吧。”
  “没那么简单吧。”我深表怀疑。我督促他,我说:“你爸肯定知道。”他说他不敢去问他爸。“那就问你妈嘛。”我说。我认为他父母肯定知道,他也是这么认为的。他随即就反问我:“那你咋不去问你父母呀?”我说:“这还用你说,我早就问过了。”“怎么说?”他殷切地问。“还不就是说鸭肫难剥呗,”我白白眼说,“当我是三岁的小人。”
  第二天上学路上,丁小森就冲我发狠:“都是你!都是你!”
  昨晚,他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他母亲给他吃“毛栗子”,脑袋瓜子现在还隐隐作痛呢。
  丁小森地包住天,装模作样地捋着头皮。
  丁小森是唯一能到丁木大铺子里去的丁家人。或许他长得特别像老“剥出鸭肫”,或许他是唯一一个在老“剥出鸭肫”与儿子们决裂后所出生的丁家人……一个孤老头子刁钻晦涩的心思,谁搞得懂呀!但我偏要问个为什么?我左思右想一番后,就对丁小森说,他爷爷这么做,说明他决裂的是过去,而不是未来。丁小森不懂,他只要能在铺子里直进直出,小样就特牛逼。
  有天上学,丁小森的破书包紧贴胸口,双臂像两条粗绳捆得牢牢的,他怪头怪脑地对我说,他刚刚从他爷爷店里偷了样好东西。我问啥呀?他就让我猜。我懒得去猜,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他磨磨叽叽地就凑过来,松开破书包,从包里摸出铝质饭盒,揭开盖子,里面是条红烧老板鲫鱼。
  丁小森说他爷爷天天就吃这条红烧鱼来着。
  可他就是不明白,这个能吃吗?
  他在到我家叫我一起上学前,分明已经仔细研究过了。
  丁小森掏出红烧老板鲫鱼,在我面前晃荡,我一把抢到手上,却发现是条木雕的鱼,只不过是用暗红的油漆刷成红烧的模样罢了。我问:“你看到他吃了?”丁小森说:“看到了。”“他是怎么吃的?”“用筷子呗!你傻呀,难道还用手抓不成?”我摇摇木鱼,正看,再反看,刚翻过身去,就见一块鱼身中间的“肉”掉地了,露出一个小凹坑,小凹坑里藏着白花花的屑屑,也悄无声息地跟着散落到地上。
  丁小森去捡那块鱼“肉”时,我用右手食指抹了下凹坑,塞进嘴里尝尝,就大骂贼里个坯。
  我呸!我呸!我呸!呸!呸!
  我扭头朝地上连吐数下,嘴里还苦得发酸,拧着个细脖子,头一拎一拎地哆嗦。
  丁小森问我咋的啦?
  我说:“是盐。”
  “啥?”
  “要死的咸!”
  这天放学回家,我急忙去告诉我母亲。我父母亲和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就喜欢嚼老“剥出鸭肫”的舌头。不过,那个年代除了到点就响一场的高音喇叭,一年里有场把露天电影外,就啥娱乐都没有了,也就家长里短的嚼舌头算是个消遣。这回我可以在我母亲面前好好表现了,但她听了却一脸寡淡,丝毫不见有喜色,我都愣了。我母亲不屑地说:“我当是啥呢。”
  “你知道?”我吃惊地问。
  “嗯。”
  “那爸呢?”
  “都知道呀。”我母亲又不屑地说,“要不,他拿啥来喂大这三只白眼狼?”
  合该就我和丁小森不晓得呀?
  我真的蒙了。
  1979年秋,我去离家20余里的长山中学——当时是萧山四中,在县里名次还算靠前的,后来换了校长,才沦为职中——读高中;我住校,个把月才回家一趟,背些米和菜干。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再碰到丁小森。他在镇上读高中,听说不咋的。至于老“剥出鸭肫”就更难碰到了。集体性质的店铺全解散了,但只要有点赚头的店铺都转为私营,倒是比过去还闹猛;唯独老“剥出鸭肫”收拾收拾家伙,掸掸屁股,回双凉亭“颐养天年”了。他那副德性,谁愿意自讨没趣呀,同樣花这个钱,情愿多走几步,到镇上去修,人家煞清爽——梅兰芳,做出来的生活那才叫好呢。
  我难得回趟家,难得去趟河埠头,就看到潮冲潭那边越发破败的凉亭,孤零零地撑在那儿,像座野坟,冬天灰白色的芦苇花像是一丛丛摇曳着的引魂幡,心里总是阴森森的,但忍不住会看上一眼,再看上一眼,却连鬼影子都没一个。我忍不住又想起那口红血血的棺材,或许老“剥出鸭肫”正躺在里面睡大觉呢,天晓得他是靠啥来活命的。
  拿棺材当床睡,也亏他想得出来的。
  但我母亲说,他啊,这辈子也就这口棺材做得还算有点样子。这算是褒?还是贬?我说是给自己做的嘛,当然要做……我母亲说才不是呢,只可惜长婆阿凤用不上。我母亲长叹,像是替她可惜,又像是替别的谁可惜。总之,叹得不同寻常。我母亲又说,他后来也给人做过几口,但都没有这口做得好。我问怎么会用不上的?我只关心这个。我母亲就说,长婆阿凤的尸体都不晓得在哪儿。她说着就自个儿笑了。“咋的啦?咋的啦?”我像小狗一般朝她叫。
  1963年,农历8月18号下午,这时候我应该还在天上飞吧,丁木大就去防洪堤上看潮水,看人家抢潮头鱼;像他这么个“武大郎”,自然是不敢下去抢的,但他每年这一天都去看,也不晓得他抱着何种阴暗心理。总之,他就缩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看得比谁都起劲。等到潮水全退了,抢潮头鱼的和看潮水的,都三三两两地走光了,就剩下像掉了魂似的丁木大,依旧在堤上游荡、张望,一对钉尖的小眼乌珠,在混浊如泥浆的黄色江面上划来划去,如同小小的金刚钻在厚实的玻璃上一下一下地打滑,却切不开黄色的江面。
  日头偏西,但离夜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时,就听到有人哇啦哇啦地哭过三角街,大家都以为又有人被潮水卷走了;我母亲冲到门口头张张,就见老“剥出鸭肫”背了条大鱼,哭哭啼啼地从小河边走来。这么大条鱼,别说是我母亲,就是整个三角街、整个盈丰公社,都没有人见到过;大家都发疯地冲上来,围住他啧嘴、骂娘,心里头充满懊悔和仇恨,你是没瞧见他们的脸,还有他们的眼神,分明是一把把杀猪刀,但嘴上却说,这个贼坯,哪来这么好的福气,你瞧他高兴得都哭成这个样子了。我母亲向我描绘当时的情景,双手比划着老‘剥出鸭肫’背鱼的模样,一只手塞在鱼嘴里,另一只手撑在腰上,夜壶头都快歪到地上了,足见大鱼的沉重——事后有好事者称了称,重达78斤;鱼长比丁木大都高出一个鱼头,而那个鱼头足有三四十公分长,够我们一家人吃上两三天了。当然,我们是没有这个福气吃的。我母亲说,鱼鳞有茶杯盖子大,鱼肚皮白得就像铺了层棉花,扫帚般阔的鱼尾巴翘在他身后,跳上跳下的,和活鱼没啥两样。   我问这么大的鱼,他是从哪儿弄来的呀?
  我母亲说,钱塘江里呀。
  “那他怎么捉到的呀?”我奇怪死了。
  “捡的。”
  “捡的?”
  我母亲说,大潮退后,人都走光了,就剩下老“剥出鸭肫”,和三四只在江上盘旋的白鹭。突然,白鹭们都朝一块从江里凸出来的滩上冲下去,一会儿又飞上天,一会儿又冲下去……他就感觉到异样,也不晓得滩上有啥东西勾住了它们的魂?他就跌跌撞撞地冲下防洪堤,哗啦哗啦地破水向前,但没等到他上滩,他就看到了,他就傻眼了。滩上睡着一条大鱼,大得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仿佛这是死神的诱饵。老“剥出鸭肫”不由得四周张张,担心有啥埋伏着,会突然跳出来,给他致命的一击。但辽阔而又混浊的黄色江面上,啥也没有,唯有那三四只白鹭愤怒地在他头顶上空盘旋,发出一声接一声空旷而又尖锐的骂声。他突然懂了,明白了,就发疯地朝大鱼冲去。这条大鱼肯定是被潮水卷晕了,几次撞到江岸上,撞死了,退潮时就搁浅在滩上。我母亲说得像她亲眼所见,说老“剥出鸭肫”扑在鱼身上,大喊巧凤啊巧凤……
  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好笑了,你猜老“剥出鸭肫”背鱼回家后,都干了些啥吗?
  “啥呀?”我催我母亲,“快说,快说。”
  “这个毒头!”我母亲说,“他从家里拖出那口死人棺材来,居然把大鱼藏进去,谁都不许碰;他根本就不听三个儿子强硬的劝阻,非要钉上棺材盖、抬出去埋了。你说人家寻死觅活地去抢潮头鱼,很多人连根鱼毛毛都没抢到,他倒好,白捡了这么大条鱼,居然不吃,居然要埋到地里去,要知道1963年我们过的是啥日子呀,一年到头,家里连荤腥味都闻不到几回,他这么做就不怕天打煞吗?那三个如狼似虎的儿子,眼睛都红出血来了,掐死他的心思都有,换作我也一样,他们嘴上劝不动,就只有动手了。也亏老‘剥出鸭肫’想得出来的,他趴到棺材上,双手抱住棺材两侧,双脚也夹住棺材两侧,要死要活地绝叫,‘你们为啥要吃尸体?!’”
  大家听了都呆了半分多钟,才终于明白过来。
  丁家老大就问:“是鱼的尸体吗?”
  丁家老小——也就是“剥出鸭肫”,丁小森的父亲——却说:“吃呀,我就爱吃鱼的尸体!”
  他又补了句:“我还想吃猪的尸体,你有吗?”
  围观群众都笑了。想想也是,我们吃的食物,细究起来,不都是动植物的尸体吗?
  老“剥出鸭肫”百般挣扎,但有啥个用呢,三个儿子就像拖条疯狗,把他从棺材上硬生生地撕了下来,着地拖进房里。谁叫他还不肯老实,又被儿子们捆了手脚。但老“剥出鸭肫”的大瘪嘴还闲着,他依旧在房里绝叫,责问他们:“你妈的尸体也吃吗?”
  “你爸的尸体也吃嗎?”
  他一声接一声地绝叫,一声比一声响亮地绝叫,让人极不舒服,也干扰人的心智,也不知哪个围观群众出了个馊主意——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最喜欢看别人家的笑话了,唯恐天下不乱,百般无聊——就说双凉亭不是空着嘛。那三个如狼似虎的儿子顿时醒悟过来,就又把老“剥出鸭肫”拖出来,扔到了双凉亭里。
  这天中秋刚过三天,野外的蚊虫多得造反,老“剥出鸭肫”在那个荒坟般的地方,呆上漫长的一整夜,估计被蚊虫叮得都能胖上一圈了,大家都好奇第二天能否认出他来。除了三个儿子,三角街早有人大清早就去“探班”了,都说奇了怪了,老“剥出鸭肫”脸上一个蚊叮疤都没有,他精神着呢,口口声声喊:“我的女儿呀我的女儿!”
  这老死尸又来了。
  他有女儿吗?他哪来的女儿?
  再说前一天傍晚,老“剥出鸭肫”被拖出去后,家里终于清静了,他们把大鱼从棺材里捞出来,先是称了重量,再斩开来分。但这么大的鱼,我跟你说,家里都没有一把菜刀是斩得动的,最后丁家老大去汉庄伯的肉店里借了把砍骨头的刀斧,才总算使上了劲儿。鲜血流了一地,你总归没有见到过的,一条鱼居然有那么多的血,跟杀了个人似的。那个鱼泡泡,烧烧都有两盘子。大鱼被分成三堆,为了公平起见,老大从草墙上抽了根麦秸,长中短,折了两副签,一副放在鱼肉堆边,一副让兄弟抽,最后剩下的是他的。这天夜里,老“剥出鸭肫”的三个儿媳妇,都很体面地跑了趟娘家。快半夜了,这三户人家还在烧鱼,香得整个三角街人都睡不着觉,有小人吵着要吃鱼,做娘的就没好脸色,让他问他爹要去。隔了两三天,他们就晒出来一刀刀腌过的鱼肉,肉嘟嘟的,谁见了都咽口水,他们过年是不用愁了,小日子过得那个滋润呀。
  “后来呢?”我就想知道老“剥出鸭肫”后来怎么样啦?
  “他呀,疯了呗,”我母亲说,“小眼睛血血红,只拖了那口棺材去了双凉亭。”
  我问我母亲为啥呀?
  “还能为啥呀?”我母亲说,“还不是为了长婆阿凤。”
  “他真的疯了吗?”我问。
  “早就疯了,”我母亲说,“他做那口棺材时就疯了。”我母亲答得很爽脆。她说,他不吃不睡疯了三天三夜,总算打成一口白皮棺材,大家都说蛮好了,但他屁都不放一个,只顾闷头鼓捣,结果就一刨子推在自己左手上,鲜血顿时漫过手背,窸窸窣窣地落到棺材上。你知道他后来怎么了吗?谁劝他都不听,包了下手,又鼓捣上了,非要把棺材板上的血迹刨干净,可是刨得那块棺材的当头板都有个明显的凹坑了,他还在那儿刨,好心人告诉他说,可以了,已经看不到血迹了;但他夜壶头一歪,钉尖的小眼乌珠朝人一戳,吼道:“这不是血吗?都渗到里头了。”唉,跟个疯子你还能说啥呢?就由着他疯呗。我母亲就说,那口棺材就这个缺点,当头板那儿明显凹进去的。
  我母亲又说,后来他就更疯了。
  又怎么啦?
  大约过了十来年,他也不知是怎么搞的,给人做棺材时,就非要当事人——也就是落这口棺材的死人——的血,涂在棺材的当头板上。他大概认为当年他给长婆阿凤做的那口棺材,之所以没有用上,就因为他自己的血滴在当头板上。这是个印记。是谁的印记,就只有给谁睡了。但问题是人家请他做棺材时,当事人都已经翘辫子了。你说,去放一个死人的血,这有多为难人呀。但他才不管呢,你要他做,就得听他的。在这点上,他固执得要命,你不听,那就另请高明吧。   老“剥出鸭肫”是疯了,但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没有疯呀,可他们倒好,为了省几个钱,就拿针戳死者的食指,把血挤到老“剥出鸭肫”手上,他想怎么涂就怎么涂。
  我在长山中学读了两年高中。那会儿高中还是两年制的,毕业高考,名落孙山,就灰溜溜地去丁小森读过高中的镇中学当代课老师,教初一语文,不免出点洋相,这个就不说了;两个月后,长山中学的班主任把我叫去,又到母校读了一年高复班,这才考到邻省的冶金经济管理学校,现已升为江苏科技大学,但那时只是所专科学校。我回家的时候就更少了,只是听我母亲或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偶尔会谈起老“剥出鸭肫”,照他们的说法,他有三个成家立业的儿子,可谓子孙满堂,现在最是应该享福的时候了,但老死尸过的是啥日脚呵。
  老“剥出鸭肫”到底过的啥日脚呀?会被他们这么说,我很想去看看。
  我问我母亲,他还在做木匠吗?
  我母亲说,早就不做了,谁会找他呀。
  在三角街上,像串棕绷蓑衣的四海师傅有两儿一女,在镇供销社上班的萧水伯有两儿两女,开肉店的汉庄伯有三儿一女,开剃头店的昆元师傅有一儿五女……他们的日脚都过得闹猛的,唯独老“剥出鸭肫”孤零零一个人,缩在那个破凉亭里,门口的土灶都不见有几天冒烟的。说起来,这三个白眼狼,真当白养的;如果吃吃力力把子女养大来,都这个屌样,那养儿育女做啥呢?
  他们自个儿就不会老吗?就不会有这天了吗?
  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都说丁家那两个儿媳妇,良心都喂狗了。那个大媳妇,反正走得早,就不去说她了。当年长婆阿凤没了以后,丁木大是连一筷头干菜都舍不得吃的,挖空心思给自己雕了条木鱼,在木鱼肚皮里藏点盐巴,就是他长年不坏的标配菜。有年秋天,小队里扣了他家半斤菜油,他找得队长和队里的会计都朝他跪下来下拜为止。他不吵也不闹,就是傻坐在你家里不走,三更深夜了,他说你们睡你们的,我就等我那半斤油。好不容易把三个小和尚拉扯大了,又要操心他们成家,另外那两间直头草舍也不知怎么给他造起来的,你替他想想,都要想得呆煞的。但他就是造起来了,而且托街上信佛的阿高婆婆牵线搭桥,娶到了三房儿媳妇。
  说起这三个儿媳妇,老“剥出鸭肫”眼光还蛮刁的呢。阿高婆婆带人来,他就像个毒头似的在自家屋檐下,像在拉屎似的,团着双臂,双眼眯成一条缝,钉尖般的小眼乌珠横在来人的腰间,戳来戳去,戳得姑娘家忍不住扭下屁股,觉得痒,却又不敢伸手去挠。他蹲地的高度,小眼睛也就与姑娘家的屁股齐平。来人进了院子,他才直起身来打声招呼——他倒还知道打招呼的,就只顾自己出去了。等人走后,他就又出现了,来的姑娘好不好,兒子说了不算。后来,大儿媳妇没了,而且没得有些意外,说是有年冬天,她从田埂上捡了很小一块猪肉,肥多精少,可把她给乐的,拿回家炒了盘大蒜吃,竟把自己当狗给药死了。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就笑话老“剥出鸭肫”,谁叫他只顾看儿媳妇的屁股,没看她们的脸相;屁股大有啥用,命薄不薄看脸相才关键。
  有次我从河埠头望过去,双凉亭四周的草扇七零八落,又横七竖八地加了些破木板和木条,还有硬纸板和白色或黑色的塑料薄膜,但薄膜破了一个个洞,在风中啪啪地响;我从草扇缝里很方便地望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口红血血的棺材。老“剥出鸭肫”要么睡在棺材里,要么就不在凉亭里,总之,我没有看到人影。门口的土灶上没有锅,原本熏得墨黑的石头,被雨水冲洗出斑驳的白块,应该有些时光没用了。但我就是想不通,他不用土灶烧来吃,还能用啥烧来吃呢?要么他成仙了,不用吃东西了;要么他已经往生了,不用再烧了;但我没听说他翘了呀。
  我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小时候,我和丁小森去他的店里——那是我见到老“剥出鸭肫”回数不多中的一次,也是他跟我说过话的唯一一次。我是想去求他帮我也雕一把木头手枪的。丁小森就有一把,让我羡慕不已。丁小森就是因为有了这把逼真的木头手枪,在村小里大出风头。但我一见到他就怯场,连声“丁爷爷”都叫不出口。他朝我看看,小眼乌珠尖尖的,他问:“你是老许家的小儿子?”我听话地点点头。他就说好。他说:“多识几个字,别跟那帮无知无识的一个卵样。”他还教育丁小森,要向我学习。结果我都没开上口,就和丁小森逃了出来。
  我回家就问我母亲,老“剥出鸭肫”还活在吗?
  “活在呀。”我母亲说。
  “没有看见嘛。”
  “下地了吧。”
  我吃惊道:“他还下得动地呀?”
  “农民有哪个不做到死的。”我母亲很不高兴甚至生气地说:“你去那儿做啥?”
  “怎么啦?”
  “多少脏呵。”
  直到我毕业那年夏天,我先去单位报到,那是6月上旬,单位叫我先回家休息,到7月1日再来报到。我回家休息了二十多天。有一天碰到丁小森,他在传化物流那儿上班,自己有辆货车,但他不开,雇了个人开,他在那儿租了个办公室,主要是联系业务。我问他生意怎么样?他说马马虎虎,主要运输树木,其次是钢材,靠超载才赚头多点……他说着摇摇板寸头,依旧是地包天,完全看不到人中。但我瞧他一身行头,脖子上的金项链比我大拇指都粗,开着奥迪,应该混得还不错。我们很友好地聊了会儿前尘往事,我就问他爷爷怎么样?他说没了。
  这个话题顿时破坏了气氛,他客气地请我有空去他家玩,然后就开车走了。
  我觉得他只是客气一下而已,并非真心叫我去玩,也可能是我多心了,但我有这种感觉,我是很想去他家玩的,我太有空了,在家又实在太无聊了,但我还是没有去,我觉得丁小森已不是当年的丁小森了,小时候的道伴也只能存活在小时候。我回家问我母亲,老“剥出鸭肫”没了?她说就上个月的事情。
  “怎么没的?”我之所以这么问,就觉得他应该有不同于常人的死法。
  我母亲说:“还能死出花来?”
  “就老死的呗,”我母亲说,“死在地里。”
  我想也是,但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有些遗憾。   “不过,”我母亲又说,“老死尸出殡那天,倒是有点花头的。”“怎么啦?”我急忙问。我母亲说:“这种事情,我还从来没有碰见过。”她说:“他们从双凉亭抬棺材出来,还没有走过小河,就被吓到了。”我问:“还是那口棺材吧?”我母亲说是的。她问我:“你知道碰到啥了吗?”我不知道,我琢磨起我母亲的脸来,发现她的脸就像一张发皱的卫生纸,粗看还算白净,但白里藏满了皱纹。她说,“一条很粗的乌梢蛇拦在了路中央,朝抬棺材的人咝咝地吐出火叉舌头。把他们给吓的,赶紧落了棺材。”说着她自个儿笑了,很开心的样子,但我觉得有点蠢,我发现我母亲和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其实也没啥两样。她说,“他们抽了抬棺杠,正准备对付这条蛇,就有人听到棺材里有响声,便救命地叫了起来。大家一听还真有,像是老‘剥出鸭肫’的双手在抓棺材壁,咔嚓咔嚓响。大家都吓坏了,哪里还顾得上蛇呀,拔腿逃得个干净。”
  我问:“他没死?”
  我母亲说:“死了呀。”
  “那声音……”
  “你听我讲下去嘛,”我母亲说,“等大家醒过神来,觉得不对呀,老‘剥出鸭肫’是死在地里的,发现时都快臭出来了,不可能会还魂呀;大家就大了胆,再回来,路中央的乌梢蛇早已不见了,也不知死到哪儿去了,但棺材里的声音还在,咔嚓咔嚓响;大家就让丁家老大拿主意,是开棺?还是不开?丁家老大说死也要弄个明白,就一不做二不休,找来铁撬把棺材盖撬开了。谁知刚撬开一条缝,就从里面蹿出来一只黄鼠狼。哎唷,我的个娘呀……”
  “黄鼠狼?”
  “黄鼠狼。”我母亲比划着双手说,“有这么粗这么长,挺小的一条缝,就让它嗖地钻了出来。又把这帮蠢货给吓的。黄鼠狼倒好,出了棺材后居然爬到棺材盖上,神气活现地扭了个头,这边张张,那边张张,根本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你知道它后来做了啥吗?它放了个救命屁,跳下去就逃走了。那个臭呀,熏得他们一个个晕头转向,蹲到地上吐。这场闹的,哈哈哈……”
  我母亲又笑了。
  我想说她的,但我忍住了。
  我好像也闻到了那个救命屁的恶臭,转过头去,等了会儿。
  我才问:“哪里来的乌梢蛇和黄鼠狼?”
  “大概是他养的吧。”我母亲说,“谁晓得是不是他的女儿呀?”
  我说:“蛇和黄鼠狼是死对头,他怎么养呀?”
  “就是说啰,谁晓得是怎么回事。”我母亲说,“但有人说看到过,乌梢蛇和黄鼠狼爬在双凉亭的顶上,就是亭尖的地方,乌梢蛇在这个亭尖上,黄鼠狼在那个亭尖上,各自探出个小脑袋来,朝小河这边张望,盯着这边的人看。”我母亲说,“你说奇不奇怪?”
  我问我母亲:“你见过。”
  我母亲摇摇头。
  我在那二十几天里,以及后来的二十几年里,每次路过小河边,或者去河埠头,都会情不自禁地张望河梢头那边,潮冲潭东边的凉亭,目光在两个相连的亭尖上搜索,希望看到点啥,但每次啥都没有看见。对于乌梢蛇和黄鼠狼出现在老“剥出鸭肫”的丧礼上,我越来越觉得不可信,但是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包括我父母亲,都一口咬定,确有此事。
  现在该来说说老“剥出鸭肫”的老婆——三角街里都叫她长婆阿凤的女人,是怎么没的。
  1951年,农历8月18日,每年钱塘江潮水最大的一天。即便是我出生后的10余年里,每年农历六七八月份,我们那儿还有抢潮头鱼的恶习,几乎所有壮青年都出动了,信誓旦旦地扛着海斗,与潮水争跑,从死神饭碗里抢点荤食。长婆阿凤是朵奇葩,在防洪堤上挤满了只着条牛头短裤,赤膊扛海斗的男人堆里,唯独只有她一个女人,她也着条牛头短裤,腿长得让人联想到奔跑的骏马,月白背心被乳房撑得很开,露出酒窝般的肚脐眼,她扛的海斗比一般男人都大。他们红光满面,脚步充满醉意,语言豪迈,兴奋程度不亚于即将到来的潮水。他们身后是那些被满怀企盼和心惊胆战折腾得混沌沌的女人,她们提着鱼篓,牵着孩子,脚步同样充满醉意,紧跟着自己的男人。
  时辰到了,东方江面上拉起一条白线,初时像外婆纳鞋底棉线那么细,渐近渐粗,白线化作汹涌的潮形。这是第一个潮头,轰隆隆地推到他们跟前。防洪堤上的男人眼乌珠瞪得老大,紧紧地盯住这不可一世的潮头;等潮头凶猛地砸向堤坝,在脚底下发出轰轰巨响,接着就跟卷席子似的呼啦啦退下去时,他们纷纷叫喊着跳下堤坝。那些被潮水奋力砸向堤坝的大鱼,这时候非死即昏,在退潮中浮了上来,随潮水翻滚着白花花的身躯。这就是潮头鱼。长婆阿凤向江心方向直挺挺地挺着海斗,奔跑在潮水后面,发现一条大鱼奋力撩起海斗,一兜再兜,终于把大鱼兜进海斗,她扛起海斗就斜方向往回跑,赶在第二个潮头击来前逃上堤坝。抢潮头鱼,就是跟潮头赛跑。丁木大候在堤坝上,一把抓住他老婆伸上来的海斗,将她拉上岸。
  就在这一刻,第二个潮头在她的脚下轰然炸响。
  好险哪!
  丁木大顾不上急出的一身冷汗,连忙将这条四五斤重的鲤鱼抓进鱼篓里。
  他地包住天,脸上没有丝毫笑容,脸色青啧啧的,比哭还难看。
  长婆阿凤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第二个潮头已过,她又跳下堤坝。
  每次潮汐运动都有四到五回涨潮,也就是说,他们有四到五次抢潮头鱼的机会,但这个全凭运气,不是每次都能抢到鱼的,尤其不能贪心,在退潮中兜上一下两下,别管兜不兜得到鱼,都得拼命地往回跑,赶在下个潮头击来时,逃上堤坝才算安全。长婆阿凤抢到一条大鱼后,接连两次脱空,最后一个潮头来时,丁木大叫她不能下去了,但她不听。她再次跳下堤坝,在退潮中撩起海斗一兜再兜,谢天谢地,终于又兜到鱼了,完美收官。她拔腿往回跑,但脚步明显迟钝了,一来体能消耗太大,她有些吃不消了;二来是最后一波潮水,她可能认为安全了,一直提到喉咙口的那颗心有些放了下来。当她将海斗伸上堤坝,丁木大本来都抓住海斗了,但海斗里的东西突然散开来,把他吓出了魂。沉甸甸的海斗里装着黑漆漆的一大盘东西,并不是鱼,也不是甲鱼,而是蛇团;是一条大蛇为了在潮头中逃生,将身体盘成篮球大小的线团,一旦离开水,它就迅速地伸展开身体来,探出令人恐惧的头脑来。丁木大并不怕蛇,但他突然被蒙了一下,脑子短路,本能地松开了抓住海斗的手,长婆阿凤就跌回到江水里。如果他知道是这个后果,他死也不会松手的,但一切都晚了。
  听我母亲说,年年抢潮头鱼,年年都死人,每年这个时候,防洪堤上就哭声凄惨,纸钱飘零。我小时候去七甲渡口看过两三回潮水,见识过人家是怎么抢潮头鱼的,也目睹了防洪堤上不少零乱的坟墓。也就这两三回吧,从此就再也不想看了。听我母亲说,那些亂坟都是衣冠冢。被潮水冲走的人,十有八九是连个尸体都捞不到的。长婆阿凤就是如此。
  每年农历8月18,丁木大都去钱塘江里寻找长婆阿凤;他甚至说她没有死,只是鱼化了,变成大鱼在钱塘江里游来游去,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
  过去,我从杭州半山回萧山老家,都是骑自行车,在七甲闸口摆个渡,就能骑到三角街上我父母家。从七甲渡口到三角街笔直一条横路,贴着小河,也就两里多三里路不到点。1997年钱江三桥通车后,七甲渡口被取消了,我只能走三桥,就没法再走老路了,就看不到小河的河梢头那边,潮冲潭东边的双凉亭。当然,要看还是可以去看的,从我父母家走过去也就百米远,就到河埠头,很近的;但自从我在杭州成家立业后,我母亲就当我是客人,从不让我去河埠头洗东西,而我特意跑过去,就为了看一下双凉亭,好像也没这个必要。我记得到了2000年春节,我们全家回父母那儿过年,7岁的女儿倒还记得我跟她提过双凉亭,吵着要去看,我就带她去了,隔了条小河,我们从河埠头这边望过去,潮冲潭那边却啥也没有了。
  当然,也不能说啥也没有了,潮冲潭西边新建了两幢楼房,只是东边的双凉亭确实荡然无存。
  女儿问我:“爸,你说的有两个尖尖头的亭子在哪儿呀?”
  “对呵,”我说,“哪儿去了呢?”
  我们回家,我问我母亲,她说:“烧了。”
  “谁烧的?”我说,“它好歹也是个文物呢。”
  “烂糟糟的,要它做啥?”我母亲说,“你没看到边上造了人家吗?嫌憎它脏呗。”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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