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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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新在村子里已经生活了五百多年。五百年前的村子是什么模样?陈新说,有鸟,有风,有沙石,有蝴蝶,有漫山遍野的杂草和一树一树的梨花。陈新是说给自己听的,他是半个哑巴。
  两岁多的时候,陈新发高烧,去陈阿土那里打了一针,烧没退,又打了一针,就聋了。世界安静得出奇,鸟儿冲他张开嫩黄色的喙,却没有声音。安静的世界可以让陈新想更多事情,比如风从哪里来,死去的青蛙去了哪里,比如蝴蝶为什么不说话,大山为什么不是沙漠。童年的陈新并未感觉生活有何不便,倒是陈阿土总认为愧对陈新一家。陈阿土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他的儿子陈桦与陈新同龄。
  陈新六岁那年,陈阿土送他一个助听器。助听器让陈新的世界重新有了模糊的声音,也让他活得更像一个正常的孩子。爹在那年突然死去,死时七窍流血,手里仍然紧攥着采石的铁钎。爹想盖五间新房,为了省钱,自己去山里采石。石头被爹用独轮车推回来,堆摞到一起,成为陈新的城堡。陈新喜欢看石头上的花纹,他认为它们就像蝴蝶的翅膀。后来他果真在石头里发现一只淡褐色的蝴蝶,蝴蝶纹路细密,呼之欲出,触须若隐若现。他把石头拿给爹,爹说,这叫化石。爹将化石摆上桌,然后,再一次进山。爹在石缝间填上炸药,点上火,炸药却没有响。爹从早晨等到黄昏,炸药安安静静。爹猫着腰,走过去看,轰!即使隔着一座山和一条河,陈新还是感觉到他的耳膜猛然塌陷。爹是被炸死的,但陈新总认为爹是被震死的。是声音取他性命。
  爹出殡那天,陈老土哭得比陈新娘还惨。炸药金贵难寻,陈老土用他的赤脚医生身份为陈新爹弄到一箱。他害残陈新又害死陈新爹,他常常对陈新娘说他是阎王派来的小鬼,专门对付陈新一家。逢这时,他会抹两把眼泪,捶几下胸口,嚎几嗓子,把陈新亲了又亲,把陈新娘亲了又亲。孤儿寡母生活不易,陈老土为陈新家担水劈柴,几乎成为家里的半个男人。很多时陈新盯着陈老土,相信他就是复生的爹。爹的魂魄被震飞,空中盘旋一圈,再回来,钻进陈老土的躯壳,让他行尽父亲之事。时间久了,陈新再也忆不起爹的模樣,却总是忆起五百年以前。五百年以前,这里有风,有沙石,有蝴蝶,有一个叫做玫瑰的女人。女人在沙砾间种出玫瑰园,风起时候,玫瑰绽放,彩蝶起舞,香气氤氲。陈新在香气里睡去,从香气里醒来,桌上化石不见,却多出一张明信片。他洗脸,刷牙,收拾货架,总觉得那张明信片在盯着他看。他的地址和姓名,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然除此以外,再无一字。明信片上印着一个广场的照片,整齐的绿化带,白色的石栏,广场上空蝴蝶飞舞,蝴蝶之上,风筝飞得更高。陈新喊来娘,指指明信片,娘说,邮递员送过来的。因了助听器,陈新会说简单的对话,但对娘,他不必说一个字。娘听得懂他的手势,唇语,眼神,甚至,呼吸。
  那年陈新二十六岁。几年前他开了村里唯一的杂货店,那是他和娘的全部收入来源。杂货店用了临街的两间屋子,陈新在墙壁上凿一个洞,墙就变成了门。这样的屋子,陈新还有两间。宅子是陈老土送给陈新母子的——几年以前陈老土为一家人盖了新房,因为老人还在,老宅得以保留。临终前陈老土把老婆、陈桦和陈新母子叫到床边,说,老房子给陈新,开店,娶媳妇,你们说了算。陈老土的老婆说,我老了住哪?陈老土说,你和桦一起住。陈老土的老婆竖着眼,说,桦还得娶媳妇,养崽子,四间房哪够?陈老土说,操你妈的!说完就咽了气。他的四间老宅从此归了陈新,任陈老土的老婆一哭二闹三上吊,陈新娘硬是不给。
  陈新母子搬进宅子那天,原来的老宅訇然坍塌。都说是陈老土显灵——假如没有救命的新宅,陈新母子会被活埋。陈新信,娘却不信。娘说这不是保佑,是赎罪。不管保佑还是赎罪,宅子靠街,可以开店,可以养活陈新母子,陈新觉得陈老土死得很及时,很温暖,很有人情味。那是八十年代中期,镇上有了录音机、喇叭裤、摩托车、花花绿绿的杂志和留着长发叼着过滤嘴香烟的街头混混。村子离镇上很远,这使得陈新的杂货店得天独厚。
  老宅虽然靠街,但在村头。与其他人家不同,仅仅四间老宅,却有一个与之极不相称的很大的院子。院子二亩有余,原是一片荒地,陈老土将它开垦出来,种上中草药,说是为村里人服务。既然如此,村里就慷慨地将荒地送给了他。后来他在荒地周围插上密密匝匝的木栅栏,堂而皇之地将这里变成一块私人领地。据说大饥荒那三年,他在院子里种了地瓜和芋头而非金银花和黄芪,这使得他们一家四口没有像其他村人那样浮肿。再后来,院子再一次变得杂草丛生。草丛间爬来土蛇,飞来蝴蝶,老鼠交头接耳,刺猬排成了队。也有孩子们前来光顾,星期天,从栅栏的缝隙钻进来,把蝴蝶哄上天,将土蛇盘上脖子,或者两个人演爹妈,其他人演儿女,玩得不亦乐乎。陈新坐在院角的竹椅上,看他们兴奋得大呼小叫,却听不见一丝声音。
  膝盖上放着那张明信片。偌大的广场,平整的地面,绿树,红花,风筝飞上了天。陈新从没有去过城市,也从没有见过广场,现在他突然很想去看看。风来,枯草轻摆,蝴蝶逃开,泥土的咸腥气息铺排得到处都是。陈新起身,冲孩子们做一个驱赶的手势,孩子们笑着逃开,又将几泡尿射上栅栏和石墙。陈新起身回屋,陈粮已经候在杂货店。陈粮过来买烟,玉兰牌,他说他喜欢这个牌子是因为烟盒上有一朵漂亮的玉兰花图案。陈新将明信片拿给他看,他说,蝴蝶广场,在省城。又说,你问问老虎。他小心翼翼地将烟拆开,捏出一根,点燃,深吸一口,眯起眼,说,城市好啊!
  陈粮唱歌剧。一个种了半辈子地的四十多岁的光棍农民喜唱歌剧,是一件非常滑稽的事情。陈新不止一次听他唱歌剧,戴着助听器,凑近他的嘴,风一样的声音便刮起来。风里还有谷穗,羽毛,沙砾,蝴蝶,时而炊烟袅袅,时而飞砂走石。声音忽高忽低,就像抹了蜜,掺了水,兑了酒,抻得又细又长,捻得又粗又壮,有时稳得彻底,有时颤得厉害,送给陈新耳膜深处一种极舒服的痒。陈新喜欢这些。很多时,在夜里,当万籁俱寂,陈粮会在院子里挂起一个大灯泡,然后站在灯泡下面,声情并茂。他的歌声或许会引出洞里的老鼠,或许会将所有的老鼠们赶走,没有关系。陈新是他唯一的听众。
  陈粮问,你想去?   陈新点点头。
  陈粮说,想去看看广场,还是想去城市生活?
  陈新比划说,都想。
  陈粮说,又聋又哑的,城市里能活命?
  陈新看着门外。
  陈粮说,让老虎带你去吧!
  老虎大陈新一岁,家里独苗。他又高又瘦,不像老虎,倒像病猫。他在前几年出去打工,先在县城,后来去了省城。每年过年回来,老虎都会穿得像一只花蝴蝶。他染了黄头发,戴了墨镜,香烟是带把的,腰带上拴一个巴掌大的单放机,单放机里总是播放着同一首歌。陈新把单放机借过来,他觉得那首歌挺好听。后来他在镇上认识了安小满,才知道之前他听的是盗版。那首歌有一个朴素并且好听的名字——《光阴的故事》,陈新喜欢那种淡淡诉说的感觉。
  距过年不足半个月,陈新开始盼。往年这时老虎早回来了,每天叼着烟卷在村子里窜。他在城里干建筑,上冻以前就该停工。陈新问老虎娘老虎怎么还不回来,老虎娘说今年活多,工地还没停工,他想多赚点钱。陈新说明年我想跟老虎出去。老虎娘说你又聋又哑的可不行。陈新说干活不用说话。老虎娘说万一有危险怎么办?别人喊你,你都听不见。陈新回到家,盯着那张明信片出神。他想起爹留下的蝴蝶化石,却怎么都找不到,问娘,娘说,早丢了吧。他说睡觉前它还在桌上。娘说这几年我就没见过它。他说睡觉前它肯定在,醒来它就不见了。娘说明信片是邮递员送过来的,我把它放到桌子上。陈新说醒来它不见了,它变成了这张明信片。娘盯着陈新,说,你是不是傻了?
  过年前一天,陈新终于盼回了老虎。只不过是死去的老虎。老虎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一根螺纹钢从他后背扎进去,从前胸刺出来。目击者说挂在螺纹钢上的老虎似乎并不觉痛,他只是怕。他说你们能不能把我摘下来?他说我胸口上的洞能不能长好?他说长好以后会不会留下疤?救援人员用电锯将螺纹钢割断,老虎的后背,盛开出一朵绚烂的烟花。然后他开始嚎,他痛,他说,痛得离谱。他在医院里嚎了两天,终于死去。他求匆匆赶去的娘,他说他死后不要穿寿衣,他说他要穿皮夹克和牛仔裤。老虎娘点着头,好,好,好。然当他死去,老虎娘还是为他换上了寿衣。老虎被运回村子,陈新去看他,觉得穿上寿衣的老虎喜庆了很多。老虎在家里躺了三天,然后被送进火葬场。他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刻,城市变得遥不可及。
  清明过后,天热起来。陈新坐在院子里,听阳光“噼里啪啦”地响,除此之外,仍是一片静寂。麦苗开始返青,小虫攻城略池,雨水打湿土墙,一个极抽象的蝴蝶图案趴上墙面。陈新盯着墙面,想着死去的老虎和那个广场。老虎去过广场吗?如果去过,他会在广场上做些什么?如果没有,他为什么不去?别人喊他“危险危险”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听见?明信片湿了一角,景致却更加清晰。蝴蝶飞起来了,风筝又高又飘。
  陈新去镇上打货,对安小满说他想去省城。安小满说,去作死?陈新说,看看广场。安小满说,一个破广场有什么好看?村里呆不住你?陈新随安小满进到里屋,见墙上贴满港台明星的照片,铁锅里炖着一只土鸡。鸡是为陈粮炖的,安小满特意加了枸杞和天麻。安小满拉开布帘,说,你洗澡吧!就躲出去。店里新进了一批盒带,多是港台的,也有内地歌手,女的记不住名字,声音嫩得能掐出水来,男的叫崔健,嗓子就像粗粝的砂纸。安小满将单放机的音量调到最大,一边在店里忙活,一边把快活的屁股扭来扭去。陈新洗完澡,鸡也炖好了,两人喝酒吃鸡,安小满偶尔出去招呼一下客人,一顿飯吃到黑。然后,安小满关上门,扒光自己又扒光陈新,陈新飘上天空又沉入水底,身体软了又硬了,硬了又软了,桃花呼呼啦啦地开,世界变得粉红。光溜溜凉丝丝的安小满搂着陈新,说,搬来镇上吧!咱俩守这个店。陈新说,我想进城。安小满说,镇上好,黑白两道都熟。陈新就不再说话。那夜他住在安小满那里,安小满把他亲了又亲,拱了又拱。天亮时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安小满变成水蛭又变成蝴蝶,醒来,他果真在安小满的肚腹上,见到一只色彩鲜艳的小蝶。
  安小满小满那天出生,就叫小满了。她说还因为父亲胸无大志,小富即安,小满也是父亲的寄托。安小满有过一次婚姻,丈夫既赌且偷并且脾气暴躁,常常在酒醉以后把安小满摁地上打。后来安小满开始反抗,从逃跑到对骂,从对骂到对打,终有一次,她趁丈夫出去,一把火烧了房子。安小满跑来到镇上摆地摊卖磁带,丈夫找过来,把她往死里揍,硬是没把她揍回村子。当天夜里住在镇上的她丈夫顺便把镇派出所偷了,非常顺利地把自己送进监狱,婚就离了。安小满摆了一年地摊,然后盘下这个店面,卖磁带、录像带、录音机、录像机、收音机、黑白电视机……她的音像店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安籁。安小满虽不漂亮,但娇小饱满,待人热情,生意做得很好。
  陈新去安小满那里批磁带,拿回村里卖。安小满跟他说话,他指指耳朵,做一个“废掉了”的手势,安小满就对陈新产生出怜悯的好感。音像店地处批发市场,每次陈新前来上货,都会去安小满那里坐一会儿。第三次,安小满让他进屋休息,并在铁锅里炖上一只撒了枸杞的土鸡。那个下午暴雨倾盆,安小满和陈新静静地坐着喝茶,看蟾蜍爬进屋子,看门前蹦过一条诡异的红鲤。突然安小满哭起来,她抱住陈新,身体比红鲤还冷。后来她说那天她是被店堂的歌声所打动,陈新不信。尽管陈新听不见,但他坚信那时候,屋子里除了水声,空空荡荡。
  安小满比陈新大七岁,正是水蜜桃一般的年龄。她让陈新成为男人,很多时陈新认为,安小满就是他的世界。
  回村之前安小满再次提及让陈新来镇上的事情,陈新就知道她绝非说说而已。安小满问他,你进的货呢?陈新说,我主要是来跟你道别的。安小满说,现在呢?陈新说,我再考虑考虑吧。他搭一辆拖拉机回来,途中,一只蝴蝶模样的风筝慢慢悠悠地爬上天空。
  陈新找到田瓦匠,问能否把他的二亩荒院用水泥抹平,变成一个小广场。田瓦匠说,能啊!下面铺上石子,上面抹上水泥,还可以用绳子在水泥地面上弹出图案,你想要什么图案都行。他指望陈新马上掏钱派活,然陈新只是问问罢了。他将一把藤椅戳进阳光,人镶进去,看风,看雨,看杂草,看飞鸟,看孩子们扮成草丛间的兔子或者狐狸。无论戴不戴助听器,他都能听到风声。风时急时缓,就像陈粮的歌声。他从风里嗅到花的气味、水的气味、汽车尾烟的气味和声音的气味。他站起来,他认为他就是风。   他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进城。娘问,去几天?他说,过年才回。娘就哭了。娘说你什么也不会,又聋又哑的,进城干什么呢?他不理娘,将那张明信片塞进帆布包。明信片沉甸甸的,他怀疑它再一次变成化石。
  下午到晚上,他没有跟娘再说一句话。
  夜里陈桦过来,提了两袋奶粉和两瓶罐头。他说奶粉是孝敬陈新娘的,罐头是他高价从上海买来的,外国货。他说本来晚上还有堂辅导课,他是请假才回来的。陈桦是九里河小学的民办教师,平时住在学校,难得回一趟村子。娘起身去炒菜,陈桦说,我坐一会儿就走。他从人造革公文包里掏出十几张蜡笔画,冲陈新说,都是孩子们画的,你看看。画上有树,有河,有娃娃,有地球,也有牛和马,蝴蝶和青蛙。陈桦说,孩子们喜欢上学。又说,可是他们上学太远了。又说,村里要建一所小学,这事已经定下来了。又说,可是村里没有合适的地方。又说,作为一名民办教师,我想为村里尽一份微薄之力。又说,我爹的房子,你们看能不能腾出来?又说,不是给我,是帮帮村里的孩子。又说,孩子们上学太苦了。又说,行不行?
  当然不行。房子是陈老土送给陈新的,或者说,是陈新爹用命换的,就算死,陈新也不会交还。陳桦忙说不是白要,他会用他家的房子来换。他娘去世了,姐姐远嫁县城,剩他一个人好对付,等学校建起来,他住宿舍就行。陈新娘收拾好罐头和奶粉,放到门口,说,你走吧!陈桦说他不是来通知他们的,而是来跟他们商量的。陈新娘说,你是来要我们命的。
  陈新去找村长,村长证实确有此事。在村里建所小学一直是他的梦想,他的孙女就是在上学途中被摔断腿的,现在几年过去,走路仍然跛脚。他说房子是陈老土送给陈新的,这不假,只要陈新不同意,谁也不敢把房子拆了。不过那二亩院子是村里的,当时只是借给老土种草药,并不归他。这等于说,不管陈新愿不愿意,他们都可以随时在陈新的院子里破土动工。陈新说,院子里埋着我爹和陈粮他爹。就走了。这句口齿不清的话让村长一整夜睡不着觉,总觉得占了那个院子,陈新他爹和陈老土就会回来找他,抠掉他的眼睛又索去他的性命。
  陈新将刚刚收拾好的行李拆开,把东西一件件取出。娘受不了惊吓,他不敢把她独自留在村子。他知道陈桦一直想要回房子,当感觉无望,就会采用别的办法,比如送给村子,谁也别想得到。或者,就算这件事与陈桦无关,他也不会把房子和院子交出去。凭什么?房子和院子是用他爹的命和他的耳朵换来的,既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
  翌日整整一天,陈新想着这事,心里不再有风和蝴蝶。上午陈粮过来买烟,告诉他夜里村里放电影,是《少林寺》,从头打到尾。陈新看过《少林寺》,他觉得电影里的那个牧羊女就像镇上的安小满。陈粮抽着烟,眯着眼,说,电影演完以后,我唱歌剧。陈新盯着陈粮,他觉得不是自己疯了,疯了的是陈粮。
  两棵槐树间扯一块幕布,小树林就成了露天影院。幕布上打得激烈,陈新的耳边,万籁俱寂。他可以戴上助听器,他偏不。他会等陈粮出现才把助听器戴上,然后,当他演唱完毕,为他热烈鼓掌。电影接近尾声,陈粮还在家里准备,据说他下午专程去邻村理发店里烫了头发,这让他更像一个唱歌剧的洋人。
  终于电影演完,一头卷发一身白衣的陈粮出现在两棵槐树之间。他的出现让村里人笑岔了气,他们认为陈粮的打扮就像一只奔丧的绵羊,陈粮的脑袋就像臭烘烘的羊屁股。陈粮冲他们弯腰致意,说接下来他想给乡亲们加演一个节目——莫扎特最杰出的三部歌剧之一《费加罗的婚礼》。有村人问,谁的歌剧?陈粮说莫扎特写的,意大利歌剧。村人说莫扎特的婚礼?陈粮说,是费加罗,费加罗的婚礼。村人说费加罗的婚礼跟莫扎特有什么关系?陈粮想了想,说,也许他是媒人。村人说,有喜糖吗?大家笑。村人说天不早了快唱吧快唱吧!陈粮清清嗓子,开始唱。他的声音很低,贴着地面,拐着弯,来到近前,爬上脚板,爬上腿,钻进皮肤,渗进血液,流淌得到处都是。他为自己开了一盏灯,灯光温暖,他的身体散发出橘黄色的朦胧之光。他越唱越动情,越唱越投入,加了表情又加了动作,声音又訇然炸开,陈新被震乱了五脏又震散了魂魄。村人却开始离开。有村人静静地走,有村人跺着脚,也有村人起哄,说,大半夜的,鬼哭狼嗥个什么?有孩子甚至拿弹弓射他,用了圆溜溜的羊粪蛋子。一曲终了,陈粮的听众,只剩下陈新。
  陈粮问陈新,很难听吗?
  陈新说,好听得离谱。
  陈粮说,去省城的事情准备好了?
  陈新说,暂时不能去了。
  陈粮说,哦。
  陈粮穿上一件黑色的小马甲。他说本打算演出时穿,想了想,没敢。怕他们笑。他说,可是他们还是笑了。
  陈新与陈粮喝酒,在陈粮家。光棍汉的家里总是很乱,陈粮也不例外。不过他有一个非常大的双卡录音机,磁带摆满桌面。他说六年以前他去省城看病,在医院门口听到歌剧,便放不下了。他说他的病不是医生和药片治好的,而是歌剧——消炎止痛,利胆护肝,活血化瘀,润肺止咳的歌剧。他说他的前生,肯定是一个唱歌剧的意大利人。他说只要听到歌剧,他的心就被扎碎了,鲜血呼啦啦往外冒。他说不过《费加罗的婚礼》是喜剧。他说,所以他们笑,就对了。说到这里陈粮灌一口酒,呛得连连咳嗽。他用袖子抹一把脸,鼻涕扯成丝网。
  世界变了。陈粮说,以前没人见过电视吧?现在有了。以前我绝不会喜欢歌剧吧?现在喜欢了。以前农民只能种地,现在呢?你还能开个杂货店,还能进城。城市好啊!马路又宽又干净,歌剧带子,卖得很多……
  你怎么不进城?
  快五十的人了,进城干嘛?陈粮说,我会饿得连歌剧都唱不动……
  陈粮不知道村子里要建学校的事情,但他知道有人想建砖窑。砖窑打算建在后山,那里土层厚,土质好,距村子很远。砖窑能给一些村人带来稳定的收入,但同时,大片的土地,将会被毁坏。
  我们太傻了。陈粮说,只知道捂起耳朵干活,不知道静下心来倾听。音乐多好啊!闭上眼,什么都来了,什么都有了,又什么都走了。再过五百年,咱们这里也许是城市,也许是海底,也许是沙漠,不管是什么,都绝不会是现在的模样。什么会留下来?歌声!陈粮突然变得如同一个哲人,说,我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战会使用什么武器,但我知道第四次世界大战会使用石斧和石块。陈粮盯着陈新的耳朵,问,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爱因斯坦。   说完这句话,陈粮就倒下了。酒精让他睡得放肆,连鼾声都带着绸缎般华丽的高音。他枕着一本海子的诗集,梦里的泪水将海子打湿。陈新往回走,路过小树林,那盏灯还在。陈新走进灯光,橘黄色的光影里,模仿着陈粮的手势与口型,冲并不存在的观众唱起没有声音的歌剧。他认为他就是陈粮,而陈粮早已幻化成风,被砂砾吹散。
  陈新呆在杂货店里,看书,看窗外,想心事;陈新去院子里,看书,看杂草,想心事。一个夏天就过去了。逢星期天,孩子们多会过来,他们钻进杂草丛里匍匐前进,将自己变成冲锋的战士或者逃走的俘虏。他们在院子里逮到一只鸽子,百般戏耍之后,决定将鸽子烤了吃掉,当成野炊。凭感觉陈新认为那应该是城市里的广场鸽。广场鸽不知何故飞到乡下,好奇或者无奈地落进他的院子,变成孩子们的俘虏。鸽子即将被开膛破肚的瞬间,陈新将它救下,为此他送给孩子们六瓶汽水、六包花生和半只腊鸭。孩子们在院子里野炊,唱歌跳舞,朗诵诗歌,歌颂朝鲜又歌颂阿尔巴尼亚,一直闹到很晚。
  陈新将鸽子养起,每天喂它玉米和豌豆,悉心照料。陈新盯着鸽子的眼睛,他从红色的眼睛里看到风和风筝。鸽子跛一条腿,陈新不知道它是因为跛一条腿才被孩子们抓到还是因为它被孩子们抓到所以才会跛一条腿,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它现在陪着陈新,让陈新的屋子里有了“咕咕咕”的城市广场的声音。尽管他听不到这些。
  村长找过来,问陈新到底想不想把院子还给村子。陈新摇头。村长说,我就是过来问问,你不还,就先罢了。他告诉陈新和陈新娘,村子计划把学校建在后山,那里本打算建一个砖窑。只能先把砖窑放放,他说,学校要紧。
  陈新坐在藤椅上,喝着茶,打量他的院子,如同一位君王打量他的辽阔的领地。突然他认为再大的院子没什么用。有什么用呢?再大的院子跟村子比起来,也不过弹丸之地;村子跟镇子比起来,亦然。镇子之于县,县之于省,省之于国家,国家之于世界,世界之于宇宙……皆是如此。宇宙是什么?也许不过是另一个陈新的另一个院子里的一团尘埃。更何况,院子不是广场,它甚至不能保护一只从城市里飞来的广场鸽。陈新的耳边响起风,一只蝴蝶悄悄掠过他的近前。
  他開始收拾东西,准备进城。娘问,真走?陈新说,房子不拆了。娘说,我是问你真走?陈新说,真走。娘说,你会死在城市。陈新不说话。娘说,娘也会死在家里。陈新说,等安顿好,把你接过去。娘说,别家娃进城为了挣钱,为了娶媳妇,你进城就为看看那个广场?陈新说,先看广场。陈新瞅瞅鸽子,鸽子看着他,歪着脑袋。陈新说,放心吧,会带上你。
  陈新提着鸽笼,来到镇上,与安小满道别。安小满说,你走了,就不回来了吧。陈新说,嗯。他进里屋,拉上布帘,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午饭照例是一只加了枸杞的土鸡,陈新与安小满都喝了一点酒。店里飘着肉香、风声和齐秦的歌声,没戴助听器的陈新竟然能将纠缠在一起的如同搓成一股结实的绳子的它们干净利索地择开。安小满出去一趟,说给陈新拿点东西,回来,仍空着两手。本打算送你一台录音机和几盒磁带,安小满说,可是我突然想,你马上就会回来。
  送陈新到汽车站,安小满终于哭了。她说,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陈新说,我也是。笼里的鸽子叫起来,也许它嗅到了城市的风。
  汽车远远驶来,陈新却看到陈粮。陈粮骑着摩托车,一头卷发在风中飞扬。摩托车停到陈新旁边,陈粮凑近陈新,喊,你娘死了!陈新看着陈粮,弄不清他说什么,心却跳得凶。陈粮只好将一张唱美声的大嘴贴上陈新的耳朵,喊,你娘死啦!声音尖锐华美,带着惊悚华丽的颤音,又变成利箭,射得到处都是。于是那一天,小镇汽车站的人们都知道有个老人去世了,他的儿子手提一个鸟笼,正在等候去往县城的公共汽车。
  娘死得突然,陈新措手不及。他不知道该如何哭,如何守灵,如何出殡,更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如何应对。他安静地坐在院子里抽烟,任陈粮、陈桦和村长在屋子里替他忙活,任那些他极少见面甚至从未见面的亲戚们前来吊唁。他在院子里坐了整整一天,黄昏时回屋,再一次见到娘。娘躺在灵柩之中,闭着眼,似乎早已变成一尊化石。桌子悬挂白布,桌面上摆着供品、香炉、蜡台和长明灯,陈桦守着长明灯,忠心耿耿。桌面中央摆着娘的照片,娘看着陈新,似乎有很多话要说。陈桦对陈新说,磕个头吧!陈新就跪下,连磕三个响头。每一个都扎扎实实,陈新的耳膜,突然间凹陷。一只蝴蝶从外面飞进来,落上娘的照片,陈新想把它赶走,它硬是不肯飞。
  整整一夜,陈新守着长明灯,没让它灭。据说灯是死者的灵魂,陈新希望娘的灵魂能够守着他。陈粮和陈桦去院子里抽烟,火光忽明忽暗,就像院子的星辰,却没有规律。远处的天空中突然绽放出一朵烟花,陈粮说,那是杏花岘村的一户人家新添了一个男丁。
  将娘的骨灰下葬以后,陈新终哭出了声。只有当黄土埋掉了娘,陈新才确信他的余生再不会见到她。无论他怎么想她,怎样想她,她都不会出现。那夜陈新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娘,也梦见了爹。爹和娘都变成一缕轻风,躲进一个黑色的小匣子,就像两个娇弱的婴儿。陈新抱着小匣来到院子,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打开匣子,两缕粉红色的风相互缠绕。又有蝴蝶飞过来了,他嗅到远古的咸。
  陈新从梦里醒来,突然想起那只鸽子。鸽笼被他忘在车站,可以肯定的是,鸽子早被清蒸或者红烧。陈新救下它,又杀死它,陈新觉得他就是罪人。
  有关娘的死因,陈新一直弄不明白。医生的说法是心肌梗塞,陈新不信。娘也许是太想他了——他离开家,娘就认为再也见不到他,就开始想他;或是娘太怕了——娘想着自己已随陈粮来到城市,见到令她骇惧的高楼大厦,然后,两个人忍饥挨饿,苦不堪言。思念加上恐惧足以令一个老人死去,尽管那时候,娘还并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老人。
  给娘收拾东西的时候,陈新见到两个烟荷包。两个荷包一个属于爹,一个属于陈老土,它们被拴在一起,就像一只布的蝴蝶。娘把它们藏在柜底,她在柜子里同时藏了两个男人。陈新将两个烟荷包拿到娘的坟头,一把火烧了。火中响起交谈声与咳嗽声,两个男人终于带走他们属于世间的一切。   从秋天到冬天,从冬天到春天,从春天再到夏天,除了偶尔去镇上进货,陈新几乎没有离开村子。去镇上的时候,他仍然到安小满那里坐一会儿,安小满仍然会给他炖一只加了枸杞的土鸡。有时他会在安小满那里过夜,有时不会,他行走在暗夜的山野,世界凝聚成一个极小的暗黑的核。
  核。果核。黑暗的炽热的坚硬的微小的核。他想起霍金。陈粮告诉他,那个叫做霍金的男人“上知天文,下肢瘫痪”,思考的却都是宇宙间的事情。后来他知道,霍金绝非仅仅“下肢瘫痪”那样简单——他不能说话,全身只剩下三根手指还能动弹。陈新想也许整个世界都处在霍金的黑洞之中,他和霍金,都浑然不知。
  陈新找到村长和陈桦,说他想把院子还给村子。后山那里还是留下吧!他说,种菜种庄稼,种花栽树,或先那么闲着,只要别建砖厂就好。又说,房子他也不要了,不过不是还给陈桦,而是送给村子。四间房,翻翻新,可以让学校多出一个图书室。我娘走了,我孤家寡人,哪里都能对付。陈桦说这不是我的话吗?我的话你也信?你疯了吗?村长说你可要考虑清楚,大铲车一铲子下去,后悔就来不及了。陈新说,我考虑清楚了。村长说,真清楚了?陈新说,你他妈真烦。
  陈新没有考虑清楚。或者说,他现在考虑清楚了,也许再考虑一天,就会变卦。不过这有什么关系?世间诸事,既没有清楚与不清楚,也没有对与错,只有合不合适。以前,娘还在的时候,他们过来要房子要院子,就是不合适;现在,娘去了,他们过来要,就是合适。娘走近一年了,陈新早已习惯一个人生活。他将那张明信片翻来覆去地看,很多时,他认为站在广场上那个模糊的人影,就是自己。
  他去坟头看娘,揣着明信片。娘和爹葬得很近,从远处看,似乎只有一个坟头。他坐在坟前,再一次忆起五百年以前。五百年以前,这里尚是荒漠,有官兵追赶北逃的农民,将他们全部屠杀。又有北方的骑兵迎击过来,与官兵激战三天三夜,双方死伤无数,绿的血将土地板结。乌鸦们飞过来,遮天蔽日,啄食死人的眼球,将肠子拖得到处都是。这里从此变得死寂,夜里会听到厮杀声、惨叫声和呻吟声。然后,沙子越来越多,风越来越大,一棵蹊跷的骆驼刺落地生根。再然后,女人、男人与蝴蝶突然光临。女人在沙砾间建起玫瑰园,男人将风捕捉,养在瓶中。蝴蝶飞起来了,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人们聚集来了,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这里变成繁华的小镇。再然后,女人和男人突然离开,带走风也带走繁华,这里颓败成山。山里住进人家,人家繁衍生息,山里有了村落。村落奄奄一息,悬在山腰,就像一只受伤的挂在树梢的飞鸟或者土鸡。只是女人遗落的蝴蝶还在,有风或者无风,蝴蝶翩翩飞舞,村子多出颓废的生机。
  陈新将杂货店的东西处理干净,又将家里的东西或扔或送。陈粮得到他所有的家具,这些家具比他们的年纪加起来还要大。陈新再一次将搬得空荡荡的家里的每个角落都细细查找一遍,仍然不见那个蝴蝶化石。石头飞走了,它终究不会守着陈新与这座荒山。
  他在镇子与安小满道别,带着他的行李与所有积蓄。安小满说,原以为这次你会留下。他走进店堂。安小满说,你不该把窝都拆了。他走进里屋。安小满说,我猜你还会回来。他拉开布帘。安小满说,只不过你回来的时候,我已嫁给别人。他脱了衣服,开始洗澡。他洗澡不为与安小满温存,只为洗净身上的土和毛孔里的尘。他想干干净净地进城,就像干干净净地回来,干干净净地死去。铁锅里炖着一只土鸡,土鸡的身上,撒满红色的枸杞。他贪婪地嗅着土鸡的气味,如同蝴蝶闻到了花香。
  他的院子已经被挖开。他离开那天,小学校开始破土动工。看着坚不可摧的老宅像纸盒般被挤压,被折叠,被揉烂,变成一地碎片,他有一种强烈的破坏的快感。
  陈新独自离开小镇,没让安小满送他。他离开的时候,小镇上有演出,一个个身着暴露的姑娘在土台上随着音乐又蹦又跳,一个穿着燕尾服的魔术师将她们变走,又将她们变回来。姑娘们舞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只只调皮的彩色的蝴蝶,魔术师舞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只邪恶的黑色的蝴蝶。据说他们来自省城,陈新没有问。坐上通往县城的公共汽车,陈新突然有些害怕。不是害怕城市,而是害怕乡村。他觉得乡村就像一只永远不会破碎的蛹,蝴蝶们暗无天日。
  汽车一路往西,土地越来越平坦。往远处看,除了绿的田野,还有灰的尘霾。邻座说尘霾来自集市,逢赶集的日子,尘土就扬起来了,风都吹不走。路边多出野花,开始是一朵一朵,后来是一片一片,陈新眯起眼,红的黄的紫的绿的色块一闪而过。一只鸽子在路边蹒跚而行,陈新趴上窗户,眨眨眼睛,鸽子消失不见。
  县城就像一个巨大的镇子。或者,县城就像把几个镇子胡乱地连接在一起。楼房远没有想像中高,街道倒是挺宽,但车辆不多,红绿灯也极少。陈新在火车站附近找到一个小旅店住下,等第二天的去往省城的火车。旅店是普通的平房,偌大的院子被分隔出很多格子,每个格子就是一个房间。陈新的同屋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说他也在等明天去省城的火车。他说他在省城的一家皮鞋厂上班,皮鞋厂本是一个残疾人开的鞋铺,经过两辈人的努力,硬是把它变成一个拥有千余人的集体企业。他给陈新讲制鞋的工艺与流程,讲到半夜,问陈新,你是不是一个字都没有听懂?陈新指指耳朵,做一个根本听不见的手势。男人有些懊恼,说,做皮鞋多好啊!又说,你要是想去上班,我可以跟领导说说。又说,我是车间主任,管一半厂里的事情。陈新拿出明信片,问他是否见过那个广场,男人说,离厂子不远。说完男人打起呼噜,任蚊子将他的脸叮出几个大包也不醒来。似乎世界上除了皮鞋,剩下的事情都与他无关。
  陈新与男人一起买票,一起上火车。男人在站台买了一只烧鸡和一瓶白酒,与陈新对饮。他说火车得跑一天,没点酒怎么能行?酒很好喝,鸡的味道却差得太远,陈新突然开始想念安小满。两个人喝酒吃鸡,男人再一次聊起皮鞋,说到兴奋处,似乎那张大嘴果真变成一只大头皮鞋。陈新看向窗外,荒野里,成片的坟茔一闪而过。每一座坟茔都是一条生命,之前他们活在世间,现在他们守在山野。
  ——漫长的时间轴上,每个人都没有真正活过。这句话是陈粮说的。陈新想起他薄如蟬翼的颤音。   一瓶酒很快喝光,男人又买了一瓶。此时天已黄昏,火车穿过暗红色的田野,坟茔静默,一头牛盯着夕阳出神。陈新喝得有点多,视线开始模糊,耳畔刮起了风。男人开始开第三瓶酒,他表情痛苦,说牙齿被他娘的硌掉一颗。天色彻底暗下,音乐声起,火车颠簸,陌生的景物尚未看清就退得不见踪影,一种极其美妙的感觉。火车走走停停,一些人上来,一些人下去,又一些人上来,又一些人下去,陈新不知道他们是离家还是还乡。陈新睡过去,梦见自己变成蝴蝶。蝴蝶在有风的午后飞进玫瑰园,然后,玫瑰园变成广场,广场变成荒野,荒野一片死寂。面前是一片坟茔,坟茔之间,蝎子举起大螯和尾针,黄鼠狼将洞打得又窄又深。有白幡在小路上出现,远远望去,一队人马浩浩荡荡。他们披麻戴孝,吹着唢呐,跌跌撞撞,哭嚎声撕心裂肺,如同几百个陈粮同时唱起高亢的歌剧。陈新飞进一栋木屋,木屋里一床一几一桌一椅,再无他物。可是墙上分明挂一幅字,上书: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于是他知道这是做梦,知道此时真实的自己正倚坐在火车的硬座睡觉,对面的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撕啃着烧鸡,喝着白酒。他从梦里醒来,外面漆黑一片,对面的男人已经不见。一个站牌一闪而过,下一站,就是省城了。
  突然他打一个激灵。低头,衣领是解开的,急忙伸手摸,藏在胸口的用塑料袋缠起来的钱不翼而飞。陈新忙把旁边的人推醒,问刚才那个男人哪里去了,对方费了很大劲才弄明白他的意思,说,他上一站就下车了啊。陈新说,可是他偷了我的钱。对方说,你说什么?陈新说,他偷了我的钱!对方说,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你去找乘警吧!他缩了缩身子,继续睡觉,陈新只觉彻骨冰凉。
  陈新找到乘警,乘警带他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寻找,男人果然不见。乘警说到站以后你可以去派出所做个笔录,如果真丢了钱,如果我们找到他,你的钱就能找回来。陈新问你们能找到他吗?乘警说肯定找不到啊!此时天蒙蒙亮,火车上响起一首萨克斯曲子,孩子们在车厢里嬉闹,大人们一边呵斥孩子一边收拾东西。省城马上就到,小广场近在眼前。
  陈新陷入到无边的恐惧之中——他知道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身无分文意味着什么——那是他的全部财产。而在遥远的乡下,不会再有属于他的哪怕一个瓦片。
  好在他的行李还在,里面,洗漱用具、几件衣物、几本书、一个薄毛毯、一张明信片。他把明信片从行李里取出,看看,揣入怀中。旁边有人问他,上面是什么地方?他说,蝴蝶广场,你知道吗?那人摇摇头。他问,你住在省城?那人点点头。他说,那你应该见过这个广场。那人摇摇头。火车开始减速,过道里塞满了人,陈新背起行李,他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他随人流下车,随人流出站台,随人流走出地下通道,又随人流来到火车站广场。人流裹挟着他,他想停,可是停不下来。车站广场又大又脏,嘈杂并且混乱,不断有人上前问陈新要不要住店,要不要吃饭,要不要帮拿行李,陈新摇头,摇头,摇头。他提着行李慢慢走出广场,来到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街。街两边全是看起来脏兮兮的小饭店,一个女人站在门前的阳光里,冲陈新笑。陈新再一次想起安小满。第一次见到安小满,安小满就是这样的姿势,这样的笑容。那天阳光很好,被镶上一圈金黄色轮廓的安小满愈加柔软,陈新的心就动了,就软了,就暖了。突然女人的表情变得严峻,她冲陈新使着眼色,陈新却弄不懂她的意思。然后,陈新只觉肩头一轻,他的行李就到了一个年轻人身上。年轻人坐在摩托车后座,另一个年轻人将摩托车骑得飞快。看不到他们的脸,陈新只记得两个年轻人都穿着花衬衫和牛仔裤,头发很长。转眼间摩托车消失得无影无踪,陈新怔在原地,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新坐在饭店门前的台阶上,女人给他端来一杯水。这里距火车站广场不足二百米,当火车驶过,陈新甚至能够感觉到地面在颤动。女人问他,要报警吗?陈新摇摇头。女人问他,身上还有钱吗?陳新摇摇头。女人问他,这里有亲戚吗?陈新摇摇头。女人长叹一声,说,店里有电话,你需要的话,可以进来打。陈新随女人走进屋子,却没有打电话。他坐在桌边喝水,希望自己冷静下来,想想到底该怎么办。饭厅与厨房只隔着一个沾满油污的布帘,陈新在布帘上面看到一只蝴蝶的刺绣图案。它与化石上的那只蝴蝶竟是完全相同的模样,而之前,陈新一直以为,化石上的那只蝴蝶,要么已经灭绝,要么进化得面目全非。
  女人与陈新聊天,用了与陈新同样的方言。他们果然是老乡,之间,只隔着一座山和一条河。女人说一会儿会有一辆卡车过来,是老家的卡车。卡车每半个月来一趟省城,给省城的屠宰场送猪送羊,回去的时候,再装满土鸡和土鸭,贩到县城。每次他都给我捎些家乡的腊鱼腊肉,女人说,如果你不嫌脏,可以搭那辆车回去。
  陈新不嫌脏。只要能回去,哪怕让他拱进粪坑尿池,他也愿意。说话间卡车停在门前,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提着两片腊肉进来。女人跟男人说了陈新的事情,男人把胸口拍得“嘭嘭”响。女人对陈新说,快上车吧!今晚他们得赶回镇子。女人去一趟厨房,给陈新装了一屉包子、一碟咸菜和几头大蒜。我挺想家的。她说。她笑起来,与安小满特别像。
  卡车一路往东,陈新距离省城越来越远。火车站坐落在城市边缘,那条积满污水的小街更像小镇甚至村里的某一条土路,所以事实上,陈新根本没有见到真正的省城。突然他开始后悔,他想他应该去找找那个广场。找到了,看一眼,呆一会儿,回来,哪怕卡车已经开走,他还可以等半个月。他相信他有办法撑过半个月,就像他相信蝴蝶广场的真实存在。
  车厢里装满鸡鸭,留给陈新的空间,小到离谱。鸡鸭被关进笼子,笼子们摞得很高,一路摇摇晃晃,看似随时可能坍塌。臭烘烘的气味排山倒海,每一钞钟,陈新都想把五脏六腑全吐出来。他把自己缩成一团,捏紧鼻子,突然很想哭。不是为他在片刻之间失去所有而哭,而是他不知道回去以后怎样向安小满说,怎样向陈粮说。驾驶室里的络腮胡子与另外一个男人将音乐声开得很大,他们脱光膀子,轮流开车,轮流喝酒,又将喝空的酒瓶扔出窗外。酒瓶在空中翻起跟头,砸中一只蝴蝶,陈新却听到女人的惨叫。   午夜时分,卡车终于抵达小镇。络腮胡子扶陈新下来,说刚才他开着车睡过去了,否则到的还会早一些。他问陈新,镇上有亲戚吗?陈新想了想,说,家在这里。络腮胡子就离开了。月光轻荡开来,卡车颠簸成船。
  陈新开始想念安小满,越来越想,越来越想。他想马上见到她,吃她为他炖的土鸡,听她为他挑选的曲子,然后将安小满搂进怀里,嘴唇掠过她的全身。可是他却走向镇子边缘。那里有一条河,他得将浑身臭气清洗干净。虽是夏天,午夜的河水仍有些凉,他将全身泡进河水,牙关开始打颤,嘴唇变得乌青。他一次又一次搓洗着身体,他要把每个毛孔都像筛子那样倒过来拍打。后来他突然想,他希望洗掉的也许是城市的尘埃,而非鸡鸭的臭气。他干干净净地离开。他干干净净地回来。
  安小满见到陈新,大吃一惊。她说原以为再见陈新怎么也得一个月以后,没想到只用了三天。她说她猜到陈新会回来,但没有料到如此之快。说这些时她的眸子里燃起火苗,或许她认为陈新回来是因为彻底放弃了一些什么。那夜里她再没有说一句话,她静静地看着陈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后来陈新睡过去,她为陈新炖鸡,却找不到枸杞。锅里的鸡炖熟的时候,外面的鸡开始打鸣,陈新从床上坐起来,摸摸脑袋,迷迷瞪瞪地说,我得回家了。
  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吗?
  是。陈新说,可是我得回村子。
  你在村子里还有家吗?
  没有了。可是我得回去。陈新说得无比坚定。
  吃饭时候,陈新告诉安小满,他根本就没见到省城。他想告诉她钱也丢了个精光,想了想,舔舔嘴唇,终没有说。吃完饭,店里来了顾客,安小满开始忙生意,陈新绕过她的身体,说,我走了啊。安小满就火了。
  你回去干什么?安小满“啪”地将磁带拍上柜台,养精蓄锐后还想进城?
  陈新不说话。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我真嫁给别人,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在乎?
  陈新不说话。
  又聋又哑的,告诉我你能干什么?啊?安小满逼近陈新,除了我,谁还能真正对你好?
  以前还有我娘。
  现在呢?
  只有你了。
  那你还走不走了?
  走。
  不走不行?
  不行。
  真不行?
  不行。
  滚你妈的!
  安小满一脚将陈新踹出门外。
  陈新搭一辆拖拉机回去,低眉顺目,灰头土脸。山路崎岖不平,热浪滚滚,成群的蜻蜓低聚田野,鲤鱼蹿出水面。远方响起闷雷,一场大雨瓢泼而至。
  陈粮早为陈新备好酒菜。他说他知道陈新今天会回,问他为什么知道,他说不为什么,他就是知道。他从院子里挖出一坛老酒,说酒是父亲当年埋下的,本打算陈粮结婚时喝掉,现在看肯定用不上了。他既不问陈新为何这么早就回来,也不问陈新有没有见到蝴蝶广场,只是当陈新空了杯底的时候,再给他续上一杯。雨越下越大,天空与地面,同是汪洋一片。突然陈粮冲进雨中,摆开架式,扯开嗓子,一曲《今夜无眠》唱得如雨幕般混浊凌乱。一曲完毕,他回到屋子,脱掉上衣,继续喝酒。陈新问他,这歌什么意思?陈粮说,猜身份的。陈新问他,谁的身份?陈粮说,图兰朵猜卡拉夫的身份。陈新问,猜到了吗?陈粮说,卡拉夫招了。陈新不知道图兰朵和卡拉夫是谁,但觉得他们的名字很好听。特别是图兰朵,不过三个字,却有两个字需要嘟起嘴唇发音。图兰朵。图,兰,朵。图——兰——朵。就像生气时的安小满。
  两个人喝多了,席地而眠。夜里雨水涌进屋子,打湿陈新的胸口又打湿那张明信片。蝴蝶广场于是变得湿淋淋的,蝴蝶断了翅膀,风筝们沉重不堪。
  翌晨陈粮为陈新收拾了一间屋子,又将从陈新那里搬来的家具全搬进来。陈新说我用不着了。陈粮说,用多久是多久。他问要不要在陈新的原宅旧址重新起四间房,陈新摇头。陈粮说,我觉得也不用,你肯定还会走。陈新说,可能不走了。陈粮说,那就盖房啊!陈新说,不盖了。陈粮说,那到底走不走了?陈新说,一回事。
  陈粮的家于是成了陈新的家。村长和陈桦找过来,说如果他真想盖房,村里可以帮他。石头、木头和工钱,都由村里出。陈新摇头。小学校进展很快,几乎每一天,都会有孩子来玩。他们不舍之前那个长满荒草的老院子,可是想到以后可以在村子里上学,还是非常开心。他们在地基上打滚,做游戏,把一颗颗小石子描画上什么东西,偷偷埋进地基。一次陈新趁他们走后将埋下的石子挖出来,他见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图腾般的图案。一颗颗看下来,一只蝴蝶突然闪现。蝴蝶纹理细密,呼之欲出,触须若隐若现。陈新重新将石头埋好,他想若干年过去,或许这块石头,真的会变成一只蝴蝶。
  整个冬天,陈新猫在陈粮家里,极少出门。陈粮将炉火生得很旺,炕头烧得很热,两个男人喝两杯酒,聊聊天,发发呆,陈粮唱两句歌剧,一天就打发了。萧瑟的冬天总会让人有太多的时间来思考问题,陈新却似乎什么也没有想。他的骨缝里生满了锈,他却从身体深处闻到一股浓重的腐烂气息。
  清明那天,陈新去娘的坟头,除草,栽树,烧纸,磕头。娘去世近两年了,世俗的说法,三年未满,灵魂还在人间。然陈新突然希望娘已远离。娘远离,或许就不会知道他的事情。他相信假如被娘知道,娘会心疼。
  学校有了轮廓,泥水匠将院墻抹得又白又平。陈新绕学校一圈,感觉自己霎时成为将军。他蹲在学校的墙根抽掉整整一包香烟,然后,回到陈粮处,说,我该走了。
  陈粮给他拿了一些钱、几件衣服和一条薄毛毯。陈粮说,希望你别再回来。又说,上车前,去看看安小满吧!他骑摩托车送陈新去镇子,尚未进入批发市场,一支迎亲的队伍便迎面而来。队伍无比庞大,面包车和摩托车排成招摇的长龙。陈新有些慌,心脏先是狂跳不止,然后开始隐隐作痛。陈粮问他,你觉得是不是安小满?陈新摇头。陈粮问他,不是,还是不知道。陈新说,不知道。陈粮说,要不要去看看?陈新摇头。陈粮说,真不去看?陈新说,说了不去。你他妈的!   长途汽车一路往西,傍晚时分,陈新抵达县城。他仍然住在那家格子旅店里,同屋是一个留着平头的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年轻人不苟言笑,与陈新打照面时也是面无表情。半夜里陈新起床方便,见年轻人把脸埋进枕头,正在压抑地哭泣。他似乎哭了很久,他的眼睛就像被墨水染红。
  火车上,陈新一分钟都没敢睡觉。虽然他听了陈粮的,将钱缝进內裤,然他还是不敢睡着。他不停地喝茶,终熬到天亮。火车开始减速,省城近在咫尺,他去洗手间,那些钱还在。陈新知道,他的城市生活,终要开始了。
  下车,出车站广场,陈新再一次来到那条坑坑洼洼小街,再一次见到那个站在门口的女人。女人笑眯眯地看他,仍是之前打扮。陈新走进屋子,放下行李,胡乱要了点吃的。直到此时他才发觉真的饿了,他认为他能吃掉整整一头牛。小店还是一年前的模样,四张靠墙的饭桌,一张脏兮兮的绣着蝴蝶图案的门帘隔开饭厅与厨房。只是蝴蝶下面多出两行字,陈新凑近看,见上面写着: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然而上一次,图案下面分明什么也没有。他喊女人过来,问她门帘上是否原来就有字,女人说有。陈新说,上次我怎么没看见?女人说,肯定是你没注意。陈新说,不可能,这么大的字。女人说,这很重要吗?陈新点头,说,很重要。他从怀里掏出明信片,问女人是否去过那个广场,女人说,没去过。陈新说,那听说过吗?女人说,没听说过。陈新说,蝴蝶广场,你应该听说过。女人说,可是我真没听说过。陈新说,怎么会没听说呢?你到这里多久了?女人说,吃饭呐大哥?里面请。女人站起来,冲一位走进店里的男人微笑。她的笑千篇一律,陈新认为那笑其实是她的五官,而非她的表情。
  男人五十多岁,夹一个公文包,穿着后面开衩的西装,打一条瓦当图案的领带。男人环顾屋子,到陈新对面坐下。陈新指指别处,男人说,我就想坐在这里。他将公文包放上桌面,开始点菜。他点了很多,摆满一桌。男人打开一瓶酒,指指菜,对陈新说,别客气。
  陈新不敢动。他想起那个自称皮鞋厂车间主任的中年男人。
  男人开始喝酒,脸色很快变红。他的话多起来,口齿不清,絮絮叨叨。他说他从小身体不好,话说不利索,家里穷,书没读几天,总之很凄惨,那时他想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是有一天,他从书上看到省城的一个花园,花园里全是他没有见过的花花草草,他在村里就呆不住了,就想看看那些花草,朝思暮想,夜不能寐,几经波折之后,终来到省城。他说他在省城受人欺负,被人欺骗,睡了一年公园,才终于稳住了脚。他说后来他在省城做生意,赚下很多钱,那些钱足可以买下老家一个镇子。他冲陈新笑笑,说,不过至今,我也没有见过那个花园。花园是假的,只是摄影师的一个布景。见陈新一句话不说,他问,你刚到省城?陈新点点头。他说,打工?陈新摇摇头。他说,探亲?陈新摇头。他说,旅游?陈新想想,摇头。他说那你来干什么?他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又冲自己说,干杯!一杯酒就光了。
  我是回家。男人继续说,回老家,再也不回来了。省城有什么好?楼房比树还高,住的比耗子洞还窄,空气粘糊糊的,总像在蹲茅坑。知道吗小伙子,这么多年,每一天我都在想家,每一天都在想。而那个老家,我曾经一天都呆不下去。人生就是这样奇怪对不对?奇怪得离谱。我在城里结了婚,又离了婚,又结了婚,又离了婚,我赚了钱,又赔了钱,又赚了钱,到现在,我终于把钱全花啦!花不了的,全捐出去啦!这样多好,一身轻松,是不是?赤条条来,赤条条走,多好,是不是?反正我要回老家养老啦,种种花,栽栽树,养养鸡鸭,打死不再回来。
  你老家在哪?陈新问他。
  桃花镇。男人看着陈新,说,听口音你也是。
  陈新愣住。在遥远的省城,遇到一个来自镇上的老乡,竟然如此容易。
  男人接着说,他在省城生活了三十年了。三十年里,任是一缕风,也会僵成化石。男人盯着陈新,说。
  你五几年进城?陈新算了算,问他。
  八八年。男人说,一九八八年进城,那年我二十六岁。反反复复六次,才终于进城。他想想,问陈新,今天礼拜几?
  礼拜天。女人从旁边经过,说。
  哦,礼拜天。男人说,上帝也需要休息。
  男人夹起公文包,起身,摇摇晃晃往外走,一只脚跛得厉害。男人走到门口,又踅回来,问陈新,你确定是来省城,不是回家?
  陈新点头。
  男人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明信片,说,我赶火车,来不及了。你帮我把这个寄出去。
  明信片上,果然是那个小广场的照片。广场上有整齐的绿化带,白色的石栏,广场上空蝴蝶飞舞,蝴蝶之上,风筝飞得更高。陈新不知所措,忙看地址,没错,明信片的确是寄给他的——那是他曾经的老宅,如今却不复存在。
  陈新翻找揣在身上的明信片,明信片已经不见。他问女人是否见过明信片,女人说不是在你手里吗?陈新说这是刚才那个男人的明信片,我找的是我那张。女人说就是这张。陈新说我那张有水渍的,很大的一摊水渍。女人说我肯定就是这张。陈新说我那张很旧了,这张这么新……女人说吃饭呐大哥?里面请。她迎向一位走进店里的中年男人,男人一头乱发,挎一个很大的帆布包。
  陈新完全蒙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不过吃了一顿饭,省城不再美好,人生变得诡异难测。
  他想起老宅,陈粮,安小满,爹和娘的坟茔;他想起风,蝴蝶,广场,汽车尾烟和女人的香水气息。他坐在桌边,安静地喝下三壶热茶。女人飘过来,问他,你又把钱弄丢了吗?陈新冲女人笑笑,笑纹就像蝴蝶的翅膀。
  他在省城大街上漫无边际地行走。路两边依次闪过银行,邮局,商场,消防队,幼儿园,皮鞋厂……陈新从皮鞋厂门前走过去,又走回来,盯住皮鞋厂的招牌出神。他走进保卫科,一个年轻的门卫正在看一张报纸。他注意到报纸的日期:一九八八年六月五日,星期日。农历戊辰年四月廿一。世界环境日。
  你知道蝴蝶广场吗?陈新问他。
  知道啊!年轻的门卫丢下报纸,盯着陈新。
  我是说蝴蝶广场……
  是啊!
  在哪?
  那边!
  陈新的心脏,“咚咚咚”狂跳起来。顺着门卫手指的方向,走过一个街口,再走过一个街口,他果真见到那个广场。然那不过是一个广场的影子——广场正被拆掉,大理石板、水泥板、路砖、沙子和各种各样的雕塑胡乱地堆放。两辆推土机同时忙碌,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农民工正在搅拌着水泥。陈新问,是蝴蝶广场吗?一个农民工回答,昨天还是。陈新愣了愣,问,以后呢?对方说,桃花广场。陈新问为何要拆,对方说不是拆,是扩建。原来的广场太小啦!他抽着烟,说,上面说扩建以后,这里将变成省城的地标性建筑!
  陈新不懂什么叫地标,他只知道辛辛苦苦寻来,广场却不见了。广场在这里伫立了五年,五十年,或者五百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陈新舍弃所有,还是没能见到它。只是那些拆掉的石头还在,之前,它们一直忠心耿耿地守护着一片绿化带。陈新拣起一块,他在石头上看到一只蝴蝶。蝴蝶纹路细密,呼之欲出,触须若隐若现。陈新摸摸胸口,明信片再一次失踪。爹拣到的蝴蝶化石变成明信片,明信片又变回蝴蝶化石,现在,它终于成为城市的废品。
  刺眼的阳光,陈新打一个喷嚏。
  远处,清亮高亢的歌声一点点灌进陈新的耳朵。扭头看,一位酷似陈粮的男人正站在一辆吊车的后面,拉开架式,引吭高歌。又有安小满甜丝丝软绵绵的气息从身后飘来,若有若无,陈新不敢回头。
  一只鸽子落到他的面前,跛起脚走路,又歪起小脑袋,静静地看他。
  陈新流下眼泪。他说,风。
  就起风了。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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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斗似乎对能发出光亮的东西有一种特别的偏爱,比如手电筒,比如打火机或者火柴。他的这一种偏爱深入而且持续,最后拓展到了一块白铁皮,一块碎瓷片,甚至一块碎玻璃。  多少年前,你如果有幸目睹过木斗撑开他那鼓鼓囊囊的衣袋的话,你一定会发现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柳树村上了年纪的人对此见怪不怪,他们甚至还像所有喜欢仗着一把年纪而炫耀自己见多识广的老人一样,撇着嘴笑一笑,然后说,这有啥?你要是知道十多年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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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我的人生第一桶金是靠押镖得到的。虽然没有真正经历刀光剑影,但每一次出镖都确确实实是一次情节复杂的搏杀之旅。虽然这种搏杀只存在于我的心理上,但后果往往比真实打打杀杀也不差。真实的搏杀可能缺胳膊少腿,而我每次押镖回来,都会掉一些头发。当我的头发已经稀少得像未来的日子一样清晰可数时,我创办了自己的珠宝公司。最初的风云际会之感,曾让我精神百倍;继之而来的尔虞我诈,也曾让我深深厌倦。终于,一切不过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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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被总编狠批了一下午,刚回到位子坐下,未来得及喝口水,传达室老王打来电话,大嗓门震得手机嗡嗡响:“我都给你打五遍电话了,赶紧下来,有人找。”我问是谁,老王不说是谁,小声嘀咕,女的,模样不错。  昨天的一篇报道被采访的那家公司投诉了,说是失实报道,总编要处分我。我不怕处分,关键是受气,报道肯定没问题,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但有时候偏偏没办法,有人非把真的说成假的,怎么辩驳也没有用。不过,让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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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父亲退休后在牌桌上找到了他的人生乐趣。午餐吃完,饭碗一推,捧了茶杯,抬脚出门,去打牌了。牌友都是一個小区里的,相互熟络,也亲昵,见面都递烟,很客气。可是在牌桌上却锱铢必较,为一分钱争得面红耳赤。父亲他们打的是荤牌,也就是赌钱。赌资虽小,一下午下来,也有二三百元的输赢。父亲记性出奇得好,总是赢多输少。赢的钱便充作家里的菜金,所以,对父亲每日下午雷打不动地出去打牌,而置家务于不顾,母亲采取赞赏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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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是一个强烈关注生态的世纪,伴随着我国大力推进的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越来越多的作家、评论家积极地投身于生态文学的创作与研究中,这几篇小说都是作家立足于当代自然生态危机的现状下,揭露生态环境的毁坏与过度不合理开发的事实,歌颂那些对生态环境的保护者与坚守者,并试图潜移默化地引导人们树立正确的生态信仰,用积极正确的生态观审视、监督、指引自身行为,继而实现对精神生态的救赎,以及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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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袁家大院,坐落在京城的东郊民巷,可以说是城市的正中,紧挨着天安门广场,寸土寸金。可是,这家的新主人却在寸土寸金的四合院内种起了蔬菜。  谷雨这天,正是种瓜点豆的好日子。66岁的男主人袁大心,开始在院子的犄角旮旯,翻土,松地,施肥,然后,撒下蔬菜的种子。袁大心,个子不高,一米六多一点,不胖不瘦。大眼睛,连毛胡子,确切说,上嘴唇上留的是标准俄罗斯式的八字胡。尽管到了这把年岁,他头上没有几根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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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盐河在前清康熙年以前,被称为官河。一头连接着淮北盐场,一头连接着淮河,一直承担着运输盐粮的重任。盐河进入海州城以前一分为二,东边的叫东盐河,西边的叫西盐河。  西盐河边上有条马菜巷。其它巷子,大多两边都是建筑。而马菜巷一面临河,一面是住家。  晴天朗日里,马菜巷的人喜欢把小饭桌端出院门,窝在路边吃饭。饭菜香香,河水汤汤。在一片很有规模的吧唧声中,那些踩着饭点闯进马菜巷的人,脚步便有些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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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夕害羞。  他的面皮就像八桥镇古寺檐角上的风铃,经不住风,一吹就叮当作响。走在大街上,小夕最怕遇到老师,因为不知道该怎么主动打招呼。如果不说话,又显得没礼貌。所以,小夕在街上远远地看到老师,就悄悄地拐到另一个巷子里,等老师走远了,才又拐回来,走自己的路。  一天当中,小夕最喜欢黄昏。每到黄昏,小夕就从自家二层小楼上下来,走上头桥。头桥是八桥镇的第一座桥,历史最古老,在镇子的中心。小夕家的楼房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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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脑海里留下唯一关于爷爷的影像,是他倒开水给我喝的神情。那时候我约莫四岁,但只是推测,因为五岁上幼儿园之后有了较清晰的记忆,而当时爷爷已经消失在生活中。  他缓慢地翻过渍黄的瓷茶杯,提起铝制茶壶,提手上的螺丝微微发出金属的摩擦声。我仰头看他脸上灰白的胡碴,与那种看着遥远记忆似的微笑。然后开水满溢出来,我们安静地看它发生,水漫至桌缘再滴落地板,弄湿了我的拖鞋。  但之后爷爷去了哪里呢?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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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母亲就在门前“嚓啦嚓啦”地使劲刮着锅底,她发狠说要把它刮得像一张报纸,只塞两把草就能把饭煮熟。民间传言拉锯刮锅驴叫唤为三大难听。我们这儿不常见驴,偶尔听到只觉得新鲜并不觉得有多难听;村里有个老木匠,隔段时间会把锯子锉一锉,但老木匠死了快十年,难听与否也不是那么重要;只有刮锅声每天早上都能听到,主妇们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锅拎到外边空地上用锅铲“嚓啦嚓啦”刮锅底。此起彼伏,似无止尽。每当这时,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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