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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是西文Intellectual的翻译。一般而言,它略同于中国原有的“士”。但这个词语后来在使用上被泛化了,它与西式教育中的学历挂上了钩。抗战以前,在部队中,小学毕业可以称作“知识分子”,而按照现行规定,中专以上学历的都被纳入了这个范围。据不同的统计数字,这个数额总量有二千万到四千万以上。所以出现这样大的差异,主要是统计尺度差别颇大。按照教育部门毕业人数计算较低,而社会使用部门则较高,后者包括了追加文凭的(如抗大、革大)、肄业的,虚开文凭的,当然还有买卖文凭的,如《围城》中的“克莱登大学”在今之中国发展然。正因如此,每年有数以百万计的毕业生源源不绝地加入行列,“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也就成了一个永难填平的沟壑。
西方知识分子的传统原出于希腊的人本主义哲学,中世纪则为经院哲学家。近世的知识分子传统则另有原由。据《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知识分子(intelligentsia)”条解释说:
“19世纪末期俄国的知识分子是中产阶级的一部分,他们受现代教育及西方思潮的影响,经常对国家落后状况产生不满。知识分子由于对社会、政治思想有强烈兴趣,而沙皇政权的专制独裁和残酷镇压机构使他们感到沮丧,于是在法律界、医务界、教育界、工程技术界建立了自己的核心,但包括了官僚、地主和军官。正如陀斯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及其他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生动描述的那样,这个阶层为20世纪早期的俄国革命运动奠定了领导基础。”
由于效法苏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最后选择,所以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定义略同于此。但在现代西方,受过完全教育的人士早已分流,上述“官僚、军官和教育界人士”归入公务员系列(即接受国家固定薪俸,为国家或地方利益直接服务者),而“法律、医务、工程技术界人士”(包括经理人员)归入专业人士(即以其专业技能和知识为社会服务,从社会获得专业报酬者)。文学艺术体育工作者则因应市场规律获取酬劳。社会科学研究(政经法)者一般接受企业、政府或基金会的委托,从事专项或课题研究。所以在绝大多数国家里,知识分子都不是特别的问题。当然人文科学研究(文史哲)由于其具有超越和非功利性的显著特点,一般由学校或基金会提供特别资助。钱钟书先生曾与我笑谈,在国外最不值钱的教授依次是哲、文、史,工资最高的是工程学、物理学、建筑学教授。知识分子所以被认为是西方“社会良知”的代表,是因为他们具有超越功利的目标,并且执行对全社会,包括对他们自己的文化批判功能,从而对社会的整体发展目标的提升提供无法替代的责任。
中国传统上有“士”的说法。士源于春秋战国时代礼法社会瓦解以后,原先获取知识取得管理资格或职务的人失去了传统地位以后,分化出来的群体。他们的精神指向因而也随之变化,从杨朱的“拔一毛以利天下,不为也”,到墨子的“摩顶放踵,以利天下”,形成一个灿烂的谱系。孙膑、庞涓、苏秦、张仪同师于鬼谷,都属于士,但争斗之残酷激烈,主张之尖锐对立,自有一系列传奇搬演。儒也是士的一部分,其初并不得志,无论孔子周游列国的遭际,还是《史记·游侠列传》中“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的概括,都说明他们长期以来处于政权“反对派”或“在野党”的地位,这才会有秦皇嬴政“焚书坑儒”和刘邦嘲骂儒生的故事。
鲁迅曾引“儒者,柔也”的说法,其实也指它能待时而起,忍韧不绝。西汉自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法合一的“士”开始取得了两千年的几进垄断的政治和思想文化上的统治地位,其间虽有若干争斗,起伏曲折,甚至没落,但隋唐的科举奠定了制度基础,宋明理学又使其取得了思想霸权。“儒士”遂得重新作为“大夫”的发源。由于信奉“慎终追远,敬天法祖”,悬有“大同”、“小康”的政治理想,以此反观现实社会的种种不足,儒士极易发挥批判功能,而作为管理和操作层次的官员后,又有可能审时度势,解决一些现实问题。当然,历史上也充满了由私欲引起的相反实例。由于“士”的概念在宋明以后与“儒”重合,而谋生之道也变得单一化了,通常在“处庙堂之高”(官员俸禄或+以权谋私)或“居江湖之远”(课徒束修或家人奉养)之间徘徊游弋,他们的社会批判功能,也在“忧其民”和“忧其君”之间转换。当然,考虑到受教育的成本,中国儒士一般都有祖产或家业,不需躬耕,就能“采菊东篱”的。传统的儒士,一般缺乏独立的治生之术,不光轻商,亦不为农工各业。他们的理想在“大道之行”,他们的使命是“以天下为己任”,他们的通途在科举仕宦。在这一点上,中国传统的“士”和现代西方的“知识分子”是“相通”而又“不通”的。
但是,天下毕竟没有亘古不变的东西。三国时代经过连年征战,商业意识在竞争中得到强化,三分归晋后出现了对钱币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如《世说新语》记述,既有王衍口不言钱,视为“阿堵物”(犹今日称“这些东西”、“那些东西”),而同为“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却亲执算筹,夜以继日,其聚敛无厌,贪吝之态可掬。中国儒士素不治生的传统,整体上说从宋代已开始变通,明清时则大有变化。下文要表,不赘。1949年以来,由于体制原因,学历人士统归国家分配,成为统一标准的受薪阶层,而其中的授权管理者(党政机构、厂矿企业负责人)享受到其中较大的份额。因此价值取向受到利益诱导,发生了有利于国有管理者的倾斜。但在发达的市场环境之中,现代完全教育受益者的择业观,已经愈来愈以专业化为皈依,由于商品自有技术股份和利润含量的提升,更多的自然科技人才也渴望加入分红阶层、高管阶层,如近年的电子、微电子技术、生物技术和其它领域的“商业奇才”苹果创始人乔布斯、微软创始人盖茨等。中国提出明确的“市场经济”观念后,很快出现了相同的择业趋势。这是所谓“看不见的手”扭转了价值取向的天平。新加坡以一“城市国家”之地,惩于六十年代“全盘西化”国策,曾经发生过国家公务员人才后继无人的危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力调整文化政策(包括提倡儒家伦理价值观念)的同时,又大幅度提高公职人员的薪俸(如总统年薪为美国之数倍),而国民无所抗议者,盖由此因。
所以,现代教育受益者≠知识分子,现代教育受益者≠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