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饭了

来源 :看历史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eave200941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为吃我浪费了最多的智慧,现在吃的问题解决了,脑筋也不灵光了。
  ——莫言
  慈祥顺着她的花白的头发一直梳进她的皱纹里。但当她拈起筷子时,却是另外一番景象:额头上刹那间沟渠纵横,蛇一般的青筋蜿蜒在太阳穴的两侧,鼻翕耸动,仿佛周围的空气都难以填满一般。筷子像鹭鸶的长嘴一样一次次地伸进她面前快要溢出来的肉碗里,将沐浴在肥油中的五花肉迅速叼起来,精准地填进嘴里。
  吃饭,对王桂珍来说,更像是一种虔诚的信仰,或是一种神秘的仪式,用来激起她年近七十的身体里涌动的那些许的活力。在这间小屋子里,一幅巨大的年画占据了墙壁的三分之二。画面上,一个看起来不足三岁的胖娃娃在咧嘴微笑,而他微笑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有那么多的奇珍异宝聚拢在他的身旁——除了珍珠、元宝等千年来就惹人垂涎的珍宝外,在一个香炉中,还码放着一叠叠百元大钞。被娃娃紧紧搂在怀里的,是一条大得令人吃惊的红色鲤鱼。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它象征着永不匮乏的食物(连年有余)。
  如果不是王桂珍身边环绕着几位穿着入时的孙辈,置身其中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时空错乱之感。其中一个年轻人在吃饭时将一块肉掉在了桌上,这一不经意的举动深深地冒犯了王桂珍,她将筷子从肉碗里战略性地撤退出来,将桌上的肉夹起,戳进表情错愕的年轻人的碗里:
  “把它吃了!”
  “开饭了”
  愤怒与错愕的表情在饭桌上凝成了一种沉寂的气氛。现在的年轻人很难理解王桂珍愤怒的原因,在他们看来,王桂珍的行为不过是重复了一个古老的道德训诫——珍惜粮食。
  2012年,中央电视台播出的一部关于食物的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在众多观众的口涎中迅速蹿红,年轻一代正是热捧这部纪录片的主力军。
  王桂珍也看过这部纪录片,但和她的许多同龄人一样,这部纪录片的内容很难引起她的共鸣:
  “里面那些吃食,除了那个黄馒头,简直想都不敢想。”“不就是个蘑菇吗?怎么这么贵?”“为了个吃,折腾这么半天……”
  王桂珍的“批判”,与其说是与这个时代的格格不入,不如说是对食物的一种固执的情感。吃饭,对王桂珍和她们那一代人来说,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更是为了“活着”。
  “活着”是一个包含着复杂情感的主题,对王桂珍和她的同龄人来说,尤为如此。王桂珍出生于1945年,这是一个推断出的年份,按照王桂珍自己的表述,她是“抗战胜利”那年出生的。就像1945年被替换为“抗战胜利”一样,“解放”也是一个重要的时间刻度。1949年10月1日之前和之后被简单地划分为“解放前”和“解放后”,国、家、人就以这种微妙的方式被联接在了一起。
  只有理解了这种时间观念,才能理解王桂珍们的“活着”的意义。“解放前”是一段艰难活着的岁月,被称为“旧社会”,很多时候还要加上“万恶的”这三个字来进行修饰。在“万恶的旧社会”,贫苦大众饱受资本家、地主和帝国主义的三重压迫,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永无翻身之日,唯一的光明和希望就是中国共产党。
  在共产党接管北京的前一年,北平的面粉价格上涨了4500倍。货币变得一钱不值。已有50万人离开了这座城市,他们或是去了解放区,或是到北方避难。许多人不得不吃过去用作家畜饲料或肥料的豆饼充饥。可能是由于缺乏维生素,最终使成年人患上夜盲症,孩子永久失明,有时甚至导致眼球破裂。
  北平最终和平解放,但在上海的张璧如却从食物中嗅到了迫近的战火气息。她那年已经十岁,却像成人一般学会了同飞速上涨的米价进行赛跑。同时还要躲避没有领到薪水的士兵们在弄堂里大肆劫掠。“我父母让我去抢购,是因为他们觉得我人小,很容易从人堆里钻过去。”但她的父母显然没有想到,人小也意味着力气小,同样也容易被周围的大人挤出来。有一次,她终于抢到了半袋米,兴冲冲地跑回家,却发现袋子不知何时被人捅了一个窟窿。当她沿着路回去找时,发现已经有好几个乞丐在争抢她洒在地上的米,其中一个最多只有五六岁大,但已经敢于和那些十七八岁的孩子撕打,一面扯着一个乞丐的头发,一面将混着泥水的生米连续不断地揉进嘴里。
  “饿得半死的市民爬行穿过围城的铁丝网为了得到从农村走私来的米。”“一辆装有一些小市民囤积的五袋米的卡车,还没来得及启动,蜂拥而上的乞丐就已经把每个米袋子都捅漏,并用他们的帽子、口袋和双手把米抢走了。”这样的消息每天都充斥在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饥饿正在将整座城市赶往地狱的前栈。
  人们身上的最后一丝忠顺被饥饿完全榨干了,在荒凉景象和炮火声中怀着恐惧和企盼期待着改变的到来。1949年5月25日早晨,上海,多日来的枪炮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军队行进的步伐和街头大喇叭里响起的欢乐歌声。饱受军队惊吓的上海市民以为这将又是一群粗暴、疲惫、一触即怒的士兵,胯间晃着手枪,腰间悬着手雷。但实际上,他们见到的是一群整齐挺拔的共产党士兵,没有一个人抢劫、掠夺食物,甚至不会从居民手里接过一杯水。
  最令人感动的则是他们的简朴的生活和他们粗糙的饮食:
  他在食堂吃饭,依级别分为低、中、高三种伙食标准,其中最好的仅比其他两种不那么艰苦些,主要有米饭、一点蔬菜、面条,偶尔有一点儿肉。
  没有人不会欢迎这样的人来治理他们,规划他们的生活和未来。“解放初”的那些日子是王桂珍最兴奋的日子。1950年,第一个国庆节游行仪式在北京修葺一新的天安门广场举行,游行者举着毛泽东等国家领导人的巨幅肖像,扭着秧歌——这一传统中国用以祈福丰收的舞蹈,穿过长安左门,进入空旷宁静的天安门广场,随之而来的是阵阵欢腾和红色的海洋。
  红色,这也是王桂珍印象中最深的颜色。而上海的张璧如在这天则享受了一顿丰盛大餐,包括母亲最拿手的红烧肉。当她用筷子夹起这块淌着油的红色美味时,它是那么真实,就像母亲喊的那一声:
  “开饭了!”
  猪的寓言
  “那会儿,一年有几个日子是一定要吃肉的。阳历年、春节、五一、十一,还有12月26日,你们小年轻的怕是都不知道了,这是主席的生日。”   王桂珍一面数着一面屈下一个手指头。这里的肉,当然指的是猪肉。
  很难说幸还是不幸——这要看对象是谁。猪,一直以来在中国文化中占据着一个特殊地位。尽管在大多数人的心中,这种动物慵懒、肥胖,最可爱的形象不过是出现在盘子里。但几乎没有哪种动物比猪更为和人亲近。汉字中的“家”,从文字的构成上看,就是屋顶下(宀)养着一只猪(豕)。
  猪也与国家兴亡和天下安危联系在一起,在儒家典籍中,太平盛世的标准就是五十岁的人可以吃上猪肉——当然,同样也是根据儒家经典的记述,达官显贵们是无论何时都有资格享受各种肉食的,因此,他们也被称为“肉食者”。如果一位“肉食者”愿意将自己对肉食的嗜好与平民百姓共同分享,那么他就是一位贤君明臣;反之,那些只顾自己享受块肉大餐而不恤民众生计的统治者则是昏庸之辈。
  “肉票”,这种方不盈寸、印刷粗糙的纸片,连同一起发行的粮票、布票、油票等生活资料的票证共同展示了共产党与民同乐的决心和信心。共产党的理论认为,正是因为那些穷奢极欲的地主资本家多吃多占,才使贫苦大众生活在饥寒交迫之中。
  这一点在1951年出版的《高级中学语文课本》第四册的第九课《谁造成贫困与灾难?》中得到了生动的阐释。课文的作者力文、方堤以沉痛控诉的方式向学生描述了一幅“罪恶与悲惨的图景”:沅江地主王一华“酒海肉山地尽情挥霍”,甚至“连豢养的两只洋狗每天也吃一斤肉”。与之相对的,是农民“成年不断地吃碎米和野草”。
  解决良方就是将食物和其它生活资料统规划一,以一种公平的方式分配到每个人的手中。只有平均分配,才能避免旧社会多寡不均的现象再次出现。
  对于一般民众来说,这个新乐园的最大特征,应该就是永不匮乏的食物,包括吃不完的肉。就像流行一时的歌谣所传唱的那样:
  人人进入新乐园,吃喝穿用不要钱;
  鸡鸭鱼肉味道鲜,顿顿可吃四大盘;
  天天可以吃水果,各样农服穿不完;
  人人都说天堂好,天堂不如新乐园。
  河南遂平县卫星公社的主席钟德清对来访的《人民日报》记者阐述了卫星公社向共产主义迈进的具体方案,这个公社因号称一个夏天收获了四千多万斤粮食而蜚声全国:“说猪肉,每人一年平均二百斤,怎么也吃不完。”欢乐的气氛向全国扩散。人民公社如雨后的蘑菇一样迅速生长起来,而公社的核心就是许诺将永远飘着肉香的公共食堂。
  “那时候,北京的胡同里都有食堂,一个月吃好几次肉!”王桂珍很有些兴奋地说,“食堂大师傅变着法地,就像竞赛一样。没人想过哪儿来这么多肉。”
  肉当然来自猪身上。1959年,这种为人类做出巨大牺牲的动物得到了最高规格的表彰。中国最高领袖毛泽东在这一年10月31日发表的《关于发展畜牧业问题》中将猪升为六畜之首,“猪占首要地位,实在天公地道”。
  此时的猪,已经被塑造为近乎神话般的形象,它既然与国计民生紧密相连,那么其也应当在宣传画中占据一席之地。民众对丰饶和幸福的想象创造出1950年代最令人难忘的形象之一——山一样大的猪。
  奇唱歌来怪唱歌,养个肥猪千斤还有多。
  脑壳谷箩大,宰了一个当三个。
  三尺锅子煮不下,六尺锅子煮半个。
  就像歌谣里所传唱的那样,为了使美好的理想能够走下年画,成为触手可及的现实,就必须像弗兰肯斯坦医生一样,敢于进行各式各样激进的实验。
  范围最广的实验可能就是“牛奶注射猪”。它诞生于“赶英超美”口号最流行的1958年。而这项实验的来源正是报纸上刊载的一则美国奇闻:一个美国人,因为小时喝牛奶太急,冲进食管,导致甲状腺破裂,所以生长失控,年方三十,体重就已超过1400磅。吉林省的一位叫王德山的兽医在这则奇闻启发下开始了他“伟大”的实验——往猪的甲状腺里注射牛奶。根据他的实验数据,这样处理的猪每天至少多长二斤肉。
  在《人民日报》的推动下,这个方法迅速在辽宁、河北、山西、江苏、浙江、江西、湖南乃至四川、云南实施,捷报频传。猪增肥的斤数,从最初的二斤,到河北的二斤半,再到浙江的三斤,一路飙升到四川的四斤,而在有些公社的报告中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十斤。
  理想的激情过后,人不得不面对现实。牛奶注射猪的实验在湖南仅仅实行两年,就成功地将60万头猪提前送入了天堂——当然,这还包括各种各样其它荒唐的原因。大规模的实验工程最终都如荒谬的黑色喜剧般草草收场。当帷幕落下,观众们惊讶地发现,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残破萧条的舞台。无论是作为居于食物链高端的人,还是处在食物链底端的猪,都不得不面临着一个困难的现实。
  尽管从生物学上讲,猪完全没有任何社会组织,但在恶劣的条件下,一种尊卑秩序还是被这些牲畜自发地建立起来——弱小者必须牺牲自己为强大的同类让道。猪在饿死前会展现出自然界最残忍的一面——同类相食,北京红星公社的牲畜死亡率达到45%,其中占死亡绝大多数的是那些羸弱的小猪,它们的死亡原因是成为那些强大同类口中的食物。
  此时,猪已经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消失,退回了年画当中,重新成为一个令人垂涎的神话形象。肉票仍然在按时发放,但票面上的面额却越来越小,从一市斤,下降到半市斤,再到二两,一两,甚至是半两。在上海,1953年平均每人消费肉20公斤,而1960年每人只发了4.5公斤肉票。即使如此,猪肉在柜台上的惊鸿一现也成了轰动全城的新闻,但鲜有人能一睹它诱人的芳颜。
  张璧如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在那个除夕之夜,她的母亲是如何弄来了这么大一块肉。“有巴掌那么大!”她苍老的手在空中比划着。她甚至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肉,只记得母亲脸色灰白地让她和兄弟们把门关起来,拉上窗帘。火焰不疾不徐地舔着砂锅的底部,酱红色的汤开始翻滚起来,沁人心脾的肉香掀开水面,像锥子一样刺进围在锅边儿的每个人的鼻腔里。端上桌的砂锅成了一个冒着热气的战场,五双筷子疯狂地在里面扫荡,每一块肉都会引起一场筷子大战。   尽管喉舌慷慨悦纳了这丰腴的肉宴,但习惯了粗粝待遇的肠胃却难以招架这突如其来的华丽排场,呕吐声此起彼伏,屋子里一时弥漫着油腻的酸味,但没有人敢把门儿打开。张璧如的母亲默默地将他们呕吐的秽物用碗盛了起来。那天,后半夜醒来的张璧如看见母亲躲在厨房里,正在干呕,而那只盛着秽物的碗已经空了。
  “从那以后,我的母亲再没吃过肉。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她喝了‘戒肉汤’。”
  第二天上学时,张璧如从她周围那些面露菜色的同学脸上察觉出一种奇怪的神色——每个人都像行注目礼一样死死盯着她嘴边那一层薄薄的油光。
  “他们的样子就像是要把我吃了!”
  “吃相凶恶”
  “我回想三十多年的吃的经历,感到自己跟一头猪、一条狗没什么区别,一直哼哼着,转着圈,拱点东西,填这个无底洞。”莫言在他的自传性散文《吃相凶恶》中调侃地写道。
  莫言回忆了他四五岁时,每顿饭只有奶奶分给他和姐姐的一片发霉的薯干。每逢开饭,莫言就要“哭一场”,因为他总认为负责分配食物的奶奶偏心,将大一点的薯干给了姐姐。
  (我)伸手把姐姐那片薯干抢过来,把自己那片扔过去,抢过来又觉得原先分给我的那片大,于是再抢回来。一抢再抢,婶婶的脸便拉长了,姐姐也哭了。我当然是双泪长流。母亲无可奈何地叹气,奶奶便数落我的不是,母亲便连声赔不是,抱怨我肚量大,说千不该万不该生这么个大肚子。
  在饥饿的人中寻找家庭的和睦和社会的和谐毫无疑问是徒劳的。没有人能够要求一个“肚皮似乎透明,绿色的肠子在里面也蠢蠢欲动”的饥饿儿童在面对大碗野菜汤的时候能保持一种文雅的吃相。
  人们在获得食物的路上迷失了方向,将自己完全交给赤裸裸的丛林法则。而这种丛林法则从餐桌上一直蔓延到大街上,对食物的渴求使人生活在一种朝不保夕的恐惧之中。王桂珍第一次听到“节粮度荒”这个词是在1960年,这年她14岁,这个词给她带来的不是忧虑,而是一种深深的恐惧——她把“节粮”听成了“劫粮”,而周遭的一切又坐实了这种恐惧。那天,她仔仔细细地将从粮店抢购的半袋米藏在怀里,急急地往家走。路上每个人的眼睛都似乎在不怀好意地盯着她隆起的腹部,她越是用双手紧紧地捂住,就越是感到如芒在背。
  “真跟群狼似的。”王桂珍抬起头来,“当我快走到家门时,一个人从背后拍了我一下儿,当时我也不回头看是谁,而是像我母亲告诉我的那样,用脚狠狠地向后踹了他一脚,然后头也不回地逃进家里。刚坐下,就听见咚咚咚的敲门声。”
  抱着你死我活决心的王桂珍举着笤帚开了门,准备一开门就狠狠砸下去,结果却发现是她倒霉的同班同学,捂着肚子站在门口。
  这个喜剧般的结局却没有让任何一个人笑出来:“我不得不将带回来的米分了一点给他赔不是,我想要是不给,他一定会抢的。”
  但对一个人来说,在那时,确实没有什么比怀揣着食物站在大街上更危险的事了。王桂珍的遭遇不过是个略带紧张的间奏,真正的狂奏曲几乎每天都在街头发生。在街头卖食物成了高危行业,小贩时刻要守护自己手中比生命还要珍贵的粮食免受像苍蝇一样聚拢过来的饿鬼的骚扰。在无锡,上街卖油饼的小贩发明了一种特殊的盒子来保护他的油饼,这种盒子只有一个容两根手指伸进去的小口,只有小贩确定站在面前的是真正的买主,并且已经确凿无疑地将粮票和钱款握在手里时,才会将手指伸进去夹一片出来,而买主则会以最快的速度将整张油饼填进嘴里,晚一步就有被抢走之虞。即使如此,饿红眼的人还是会趁着小贩不注意抱起盒子就跑,全然不顾盒子的带子还缠着那个可怜小贩的脖子。
  最具创造性的抢劫行为发生在天津的一个切糕摊前。“一层粘面,一层芸豆,一层枣,热气腾腾,香喷喷的,格外诱人”,收藏家陆克勤如此回忆这种令他回味无穷的童年美味。这种美食自然引来的不光是口水,还有觊觎的目光。当那名“穿着背心和补丁裤子”的小伙子过来声称要买四两粮票的切糕时,摊主不假思索就切给了他,丝毫没有想到为什么这么一小片切糕,对方还要求切成两块。小伙子接下来的行为解释了原因:
  小伙子双手拿着两块切糕掂了掂,突然像贴膏药似的将两块切糕分别贴在了摊主的两只眼上,这黏糊糊又略带温度的年糕弄得摊主睁不开眼睛直乱叫唤,小伙子趁机将案上的切糕用屉布兜起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走了。
  追究食物的来源是件非常愚蠢的事情。无论是买来的、借来的,还是偷来的、抢来的,只有将它结结实实地填进自己的肚子才是对生命价值真正的确认,以及让生活继续的信心。充实肠胃的欲望已经战胜了所有的极限,感官也随之退化。舌头不再听从大脑的安排,而完全服从于肠胃的需要。为了配合这种需要,一种叫做“代食品”的庞大食品家族应运而生,并且很快在全国各地的乡村的灶台和锅碗里占据了煊赫的位置。这个号称“营养高、味道好”的家族包括除去块茎以外红薯的所有部分、农作物的茎叶、粮糠、各种野菜和野瓜、昆虫以及任何一种能从中榨出一点点延续生命的营养的东西。很多人只有在事后才会回忆起这种食物难以忍受的味道,而在当时无论是任何东西端到面前都会被毫不犹豫地扫荡一空。
  “我们像传说中的神农一样,尝遍了百草百虫,为扩充人类的食谱作出了贡献”,莫言如此回忆那段岁月。他点数了他在那个年代所吃过的各种食物,并像美食家一样对它们进行品评:“从吃的角度来说,榆树皮是上品,柳树皮次之,槐树皮更次之”,一些特殊的美食更使他惊为尤物,“周身发亮的油蚂蚱,炒熟后呈赤红色,撒上几粒盐,味道美极了,营养好极了”,还有一种豆虫“肚子里全是白色的脂油,全是高蛋白”。
  但无论如何,米、面、豆、麦,这些长达千年来被人们口口相传的粮食,才是人们心中真正的渴望。对莫言来说,拯救似乎在1961年到来,政府配给每个人半斤豆饼,“那真是欢欣鼓舞的场面。有的人,用衣襟兜着豆饼,一边往家走,一边往嘴里塞。”莫言的邻居孙大爷人没到家,就把配给全家的豆饼吃光了。
  他一到家就被老婆孩子给包围了,骂的骂,哭的哭,恨不得把他的肚皮豁开,把豆饼扒出来。可见爱在饥饿的人群里,要大打折扣。孙家大爷躺在地上,面如灰土,眼泪汪汪,一声不吭,任凭老婆孩子撕掳踢打。孙家大爷当天夜里就死了。他吃豆饼太多,口渴,喝了足有一桶水,活活给胀死了。
  “为吃我浪费了最多的智慧,现在吃的问题解决了,脑筋也不灵光了。”莫言在《吃相凶恶》的结尾如此写道。
  张璧如则习惯和她的老伴每天中午在上海徐汇区的同一家面馆点同一道红烧肉,就着宽汤的面条,坐观窗外日移影斜。她总是吃得很慢,似乎要从里面咂出另一种味道来。红烧肉的碟子越发小巧了,价格也涨到了40元,菜单上用来修饰这道菜的,是港台腔的“一例”。
其他文献
我曾说过,我应该用容忍的态度来报答社会对我的容忍。我现在常常想我们还得戒律自己:我们若想别人容忍谅解我们的见解,我们必须先养成能够容忍谅解别人的见解的度量。至少至少我们应该戒约自己决不可“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  ——胡适  《看历史》:为什么您将胡适作为21世纪的文化选择?  邵建:我说这句话是受到已故李慎之先生的启发。李慎之曾经预言:21世纪是胡适的世纪。李慎之当年是读着鲁迅的书走上了革
期刊
回想过往的体验,或男性见了美女,女性见了帅哥,或听到一个感人的故事,或听到一句温暖的话语,请问,您胸前膻中部位有何反应?心里咯噔一下?心头一紧?心中一酸?您可能还会说,有时我的心噔噔地就要蹦出来了。  甲骨文的心字,现都按心脏肉体形状来解释,当然不能说错,只是给不出更深层的文化意义。而我说这还指称石碓、杵臼,即“舂”字。大家联想一下,这与每分钟七八十次主血脉的心及那感觉之心不是很像吗?都是咯噔咯噔
期刊
20世纪80年代以来,曾经有过辉煌历史的中国戏曲日渐式微。黄梅戏作为与京剧、越剧、评剧、豫剧并称的中国五大剧种之一,生存空间亦不可避免地受到侵占和挤压。雅俗共赏的黄梅戏来自民间,素以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清新的乡土风味著称,然而严峻的生态环境使它遭遇低谷,原本深受欢迎的艺术特征和审美品格不再具有吸引力,黄梅戏舞台流失掉大批民间受众。但是,最近公演的《徽州往事》,却以其不俗的表现为沉寂已久的黄梅戏舞台带来
期刊
加州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著名华裔史学家王国斌先生在比较中西国家发展的不同时曾说:“欧洲从未丧失其多国体系,而中国则未能真正经历过永久的分裂。”  欧洲的文明,从一开始便表现出其分裂性。这一点在古代希腊时期就已经非常明显。希腊文明发展出来的是城邦体系,而城邦体系的根本精神,用顾准的话来说,“是完全的主权和完全的独立”。城邦之间的根深蒂固的排他性,使得希腊世界无法走上政治统一的道路,并最终倾覆了本来就
期刊
(非洲)从美国获得技术人员,要“等上一年,甚至永远也等不到”,从苏联需要“六个月到一年”,从共产党中国只要“四十五天”。  ——1964年,美国中央情报局一份关于中国在非洲活动的报告  外交往往被认为是政治家和外交官专属的狭小领域。但外交活动行为者实际上从来不限于这些高端人士。无论是谁,只要他和外国人打交道,其一言一行就具有潜在的外交意义。这一点并不是有了“软实力”概念之后才为人们所知。冷战年代就
期刊
公交车所象征的集体主义在50年代的人们身上留下痕迹——他们勤恳、淳朴和热情,工作几十年如一日,正是这一切的一切,构成了带有红色烙印的追忆情怀。  车窗外天阴而无雨,氛围如同黑白胶片一样凝重,太阳无精打采地躲在云后,黯淡了人们原本就阴郁的脸。公交车每天到站出站,从我记事时起,上面便挤满了无精打采的乘客,而随着车身摇晃,睡意在车厢中不断传染。五十五年前的同一天,我的祖父也是登上早班车奔赴工作岗位。但在
期刊
来自美国新泽西州的菲利蒲·加伯16岁,他很早熟,正在莫里斯社区大学学习历史。在历史课上,他经常举手向老师发问,因为他很想知道为什么15世纪的中国探险家可以远渡重洋至遥远的非洲大陆,但却没有在北美州留下任何痕迹。菲利浦提问的次数并不比其他同学多,而且他的问题既敏锐又有洞查力,但是老师从来没有回应过他。相反,老师还要求菲利蒲不要在课堂上发问,因为老师认为他的严重口吃症会不停地“打断”自己的问题。菲利蒲
期刊
晚清之“西学东渐”,大致是由南而北,从都市到乡镇。比起上海、广州等沿海城市来,帝都北京之“开启民智”,起步明显比较晚。可就像《京话日报》主笔彭翼仲说的:“北方风气开的慢,一开可就大明白,绝没有躲躲藏藏的举动。较比南方的民情,直爽的多。”(《北方人的热血较多》,《京话日报》1906年5月15日)经历庚子惨痛,热心肠的北京人,开始积极行动起来,1902年以后,北京的各项新学迅速勃兴。以至日后盘点晚清画
期刊
《国语》是中国第一部国别体史书,它记载了西周中期到春秋战国之交约500年的周王朝及诸侯国的历史。“国语”可以理解为“各国之语”,“语”是先秦时期历史记载书籍中的一个类别,其特点是重在记言,而所记言语大多是关于国事的对话或议论,往往充满政治警句和统治智慧。楚庄王请人教育培养楚国的太子,教授太子的内容中就有“语”这一类史书:“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国语·楚语上》)意思是
期刊
推开一栋公寓的大门,映入眼帘的是铺着精美地毯、挂着铜制吊灯、四壁悬挂古典油画的宽敞厅堂,厅堂内桌椅家具一应俱全。从二楼的窗子向内望去,陈设考究的卧房和书房清晰可见。最重要的是,这房子摆放在一张桌子上。直到今天,奇妙的玩偶屋仍被置于博物馆或是厅堂之上,向世界展示着它令人屏息的美丽。  注入微观世界的灵感  400年前,欧洲一些贵族中间开始流行一种称作“宝贝房”的东西,这种东西有点像今天中国的多宝格,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