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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家的祖坟被刨了。
  刨坟的,是白家的后人。
  半年前,村里的耕地,包括白家祖坟所在的那片,都被小满村的村委会卖给了一座国营风电厂,他们正在寻找厂房新址。
  白家人别无选择,只能亲手挖开了自己的祖坟,把祖先的骸骨,从棺材里取出、敲断,然后装进收骨坛,再移至一座临时建起的收骨堂里。
  祖先们最后的归宿在哪里?活着的后人们没有答案。不仅如此,就连白家人祖祖辈辈栖身于此的村庄,也会在不远的将来,成为崭新的厂房。
  他们再也找不到什么东西,能够承载对祖先与故乡的纪念。
  
  迁坟
  
  农历十月廿四,这一天是白家请人早早算好的黄道吉日。黄历上写着“宜移柩、修坟”。
  动土这一天,起了很大的风。太阳出来了,阳光洒在泥泞的村路上,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这是河北中部一个普通农村最常见的景象。
  一大早起来,白乡雨就陪着父亲白长福,往村东头走,父子俩低着头,帽檐儿也都压得低低的,一句话也不说。
  再抬起头时,白乡雨的眼前是一辆蓝色的小型挖掘机,旁边就是熟悉的祖坟,白家的祖先就安眠于此,总共十三座,最久远的一座,修于两百多年前。
  陆续,白家人都聚集到了祖坟边。小辈儿们忙着摆祭品,就和往常年节祭拜一样,摆上点心、水果和酒。而长辈开始确认每个坟的方位、棺材的数目走向,以及埋的大致深度。
  七点半,是算好的吉时。
  白家人按照辈分依次给祖先磕头、烧纸。这一次,白长福没有请祖先安息,他只是跪倒在坟前,一边哭一边念叨:“爹,要搬家了,要搬家了……”
  白家的男人们围着坟头站着,白乡雨和哥哥、侄子、堂哥点了几挂鞭炮,丢在坟边,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挖掘机启动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大家还没回过神来,系着红布条的铲斗已经伸向了最南边的坟头。
  第一铲挖下去,坟头上堆积的落叶和枯枝“像炸开一样”飞溅起来。白乡雨心里揪得一疼,他看了一眼站在另一边的父亲,父亲正在用手擦去眼角的泪。
  很快,坟边已经堆起了一个半人高的土堆,棺材露了出来。
  白长福带着小辈儿的年轻人拿着铁锨下到坑里。由于雨水侵蚀,木制的棺材已经被水蚀,撬了几下,用来固定棺板的钉子就启开了。棺板裂成了两根长木条滑落下来。白乡雨和堂哥赶紧抄起准备好的红布盖了过去。
  按照迷信的说法,先人的尸骨,是不能够见阳光的。但后来,因为风大,又忙乱,红布根本就盖不住棺材,白家人也只能任由先人们的尸骨,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
  比起这些迷信的说法,更让白家人受不了的,是收拾亲人的骸骨。
  “那些褐色的骨头,那些完整的或散乱的头骨、脊椎、肋骨和四肢是我爷爷的父亲、我爷爷的爷爷、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白乡雨说,“就这样惊醒祖先,我们有罪。”
  这个“罪案现场”,没有什么血腥的场景。白乡雨只是默默地和长辈们一起,将那些褐色的骨头,从衣服的碎片里一块一块的拣出,然后放进收骨坛里。
  白乡雨一位逝去堂婶的头骨上,还存着脱落了的头发,即使没了皮肉的连接,拿起头骨,头发还像冬天枯萎的杂草一样,缠绕在一起,悬在头骨上。白乡雨也把这些头发塞进了收骨坛。
  在一些年代不算太久远的坟里,尸体保存得还都完整,四肢的骨骼甚至没有完全疏松。比如,白乡雨二奶奶的棺材外面,就砌着一层洋灰外壳,尸骨几乎没有受到腐蚀,完好的腿骨用手也掰不断,放不进收骨坛里。人们没有办法,最后就用铁锨把骨头敲断了。
  “啪”的一声,骨头断开,白长福彻底崩溃了。这个老人跑到父亲坟前,跪下,嚎啕大哭起来。
  就这样,这十三座白家先人的栖身之所,这两百多年延续下来的祭拜、祈祷与护佑,在挖掘机的轰鸣下,成了十三个深坑。
  在一片狼藉的坟场里,还斜躺着两棵老树根。它们本是一棵榆树和一棵楸树,白家的祖先们曾经相信,在坟边种上榆和楸,祖先就可以荫蔽后人,福禄千秋。
  
  村变
  
  白家是村里最早迁祖坟的。因为白乡雨的堂叔白存福是村支书,“要起带头作用”。
  2011年6月份,小满村的村委会就把村里所有的耕地,都卖给了村东边的那座国营风电厂。随后,风电厂就在村子外围垒起了一道两米高的灰色砖墙,从村南的公路口一直延伸到村北的果林,只在中间开了一个两米宽的口,可以通往村东边的耕地与祖坟。
  这个冬天,本该播种冬小麦的庄稼地,全都荒着。但人们已无心过问,他们最关心的,是祖坟的问题。
  没人愿意迁坟,“那是祖宗,怎么能随便动。”
  白长福开始就不同意迁坟,但自己的堂弟白存福是村支书,在其位谋其政,地又已经卖了,谁也没有办法。
  “没了地,哪里还会有坟。”提起迁坟的情形,白长福还是止不住地流泪,“保不住他们啊,没有地,脑袋就像别在裤腰带上。”
  对于卖地一事,村民们也意见不一。
  白乡雨的母亲李秋芬当初是极不愿意卖地的。十多年来,家里的农活都是李秋芬一个人在做,对于一个农妇来说,“不种点东西,心里总不踏实”。
  可是不愿意也没有用,买走耕地的风电厂,是市里的龙头企业。李秋芬和村里人都知道,“风电厂需要地建厂房,龙头企业发展,市里当然会支持。”
  小满村位于这座城市的西北,开车到市区不到半小时车程。这里正是市政规划的主要发展方向,小满村的东边,就是一个重点工业区。
  这些年来,村里人看着周围不少村子的地,被工业区里的大厂买走盖了厂房,或者被开发商买走盖了商品房。早几年,就有不少人一直议论着,小满村的地什么时候能卖出去。
  村子的年轻人大多支持卖地。六月份卖地后,村委会先分了一笔钱,每户十万块。一拿到卖地的钱,就有人买了汽车,还有人去市里买了房子。
  边上的城市,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早已经改变了村庄往日里运行的磁场。
  村里的很多农民,白天到东边的工业区,或是到市区里去打工,晚上才回来住。白天,村里基本上看不到年轻人。
  路边的老人也会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打趣道:“我们是没用的人。”他们大多以孩子能够离开村子、到城市里工作与生活为荣。
  白长福很早就拿到了城市户口。1975年,他就已经是一个国营建筑公司的正式工人。退休前,他一直在建筑工地做监工,就再也没有种过地。
  现年35岁的白乡雨,是家里的小儿子,性格随和。他戴着鸭舌帽,穿着利落的运动裤和运动鞋,看起来更像是个都市青年,找不到一点农民的痕迹。
  的确,他也没当过农民。2000年,他大学毕业后,就在市里做着小生意,卖点小饰品。业余时间他喜欢写诗,多少也能赚点稿费。有时候也开着车去北京,见见那些诗人朋友。
  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多地选择离去,白乡雨也觉得很正常。
  “现在只是祖坟,但迟早有一天,小满村也会被城市吞没的。”他感叹道,“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命运。”
  
  故土
  
  不过,和村里的邻居们不同,这个诗人依旧选择住在村子里。
  他并不是没有钱买房,家里买了两辆车,卖地的钱也还都没有动。如果想搬去市区,白乡雨随时都可以做到。
  父母都不喜欢住楼房,白乡雨也舍不得生他养他的这块土地。文人讲究诗意,白乡雨总觉得,小满村是他“记忆的土壤与创作的源泉”:“离了故乡,失了记忆,就像树木没了根,人便也无法安宁。”
  在他看来,这种安宁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小满村的祖先们为他留下的历史和记忆。
  早在两百多年前的清朝,他的祖先就迁来这里。尽管外面改朝换代,城头变幻大王旗,但这个村子并没有遭遇什么战乱。旧的生命逐渐老去、离开,而新的生命又一代代地繁衍生息。
  村子留给白乡雨的记忆,总让他觉得幸福与踏实。他仍然清晰记得,在村子里,他怎样度过自己的童年。
  和小伙伴们一起躺在庄稼地里,听着蛙鸣,看着漫天的繁星;村子里有时会放露天电影,《少林寺》是给他印象最深的一部电影。只要放一次,伙伴们就会去看一次,场场不落。看完之后,大家就开始耍起了“功夫”。
  后来,白乡雨的一位叔叔家里开小卖部,买了一台电视机。村里的大人小孩只要没事,就会挤到小卖部外的空地去看电视,里里外外挤上好几圈的人。
  那时候,电视里演的是黄日华版的《射雕英雄传》、《霍元甲》、《陈真》,对于剧情,白乡雨现在已经没多少印象,但是他只要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冒出那个人挤人围着一台14寸黑白电视的温馨场景。
  那个时候,白乡雨也会对乡村里的许多传统仪式和习俗嗤之以鼻,以为“那是愚昧的,老土的,固执的”。每逢初一十五烧香敬神,或者清明节祭扫祖坟,白乡雨总会跟奶奶说这是“封建迷信”。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在发生变化。小卖部倒闭了,各家都有了电视,关起门来各看各的,也再也没有什么空地上的露天电影。
  儿时的许多伙伴们都失去了联系,他们大多去了城里,“有的混得很好,有的混得很差,但不管怎样,都在‘向钱看’”,也就渐渐和他失去了共同语言。
  几十年来,随着村子里人口的增长,村里新的宅基地不断地向外扩张,许多原来还是在村外的坟茔,现在也被裹进了村子里。走在小满村里,随眼可见,一座座坟茔就在大片麦田的中间静默地存在。
  也许是写诗的缘故,白乡雨开始意识到“这种乡村生活方式的可贵”。比如祭扫祖坟,在他的解读里,这是一种不可缺少的仪式,因为“没有人会缺席死亡,每一个仪式都是生者对死者的纪念”。
  “这就是乡村,生者和死者共同生活的乡村,包含着我们对祖先、故乡的敬畏和纪念。”他轻叹道。
  一度,白乡雨将这份敬畏与纪念写成了诗:每一年的春分/要去村东,给祖先们填坟/把一锨锨的新土培上去/仿佛为每个人换上新衣/那些坟头的/轮廓,又变得明朗起来/如同钟声/敲打着午夜/一年一年,我们不断地填补/提醒着那些死者/对活人的记忆。
  但现在,“填坟”这个仪式,不会再在白家出现了。在博客中,他记下迁坟留给他的感受:“村庄正在消失,消失的其实是我半生记忆的土壤,是生命的根部。”
  白家先人的收骨坛,被后人们放进了村西荒地上一块临时搭盖的水泥平房里。这儿离村东的风电厂也不远,白家人心里清楚,很快会有那么一天,等到小满村被真正从这个世界上抹去的那一天,这个临时的收骨之所,也将不复存在。
  “我亲手刨开了自家的祖坟,也同时埋葬了自己的故乡。”白乡雨说,“再也找不到什么,可以承载我对故乡的眷恋。”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姓名与地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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