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菜场里出来，正好看到卖带鱼的。
　　“六块的八块的都有，侬要称哇？”卖带鱼的稳住车把，把身子转向我，两只脚像是钉住似的，全身力气全凝在脚底板上了。
　　没等我回答，他倒是先开口了：“侬阿是只问问价？不买，问啥价钿呢？”
　　我一时语塞。卖带鱼的气咻咻地单脚一溜上了车，我木然地站在原地。
　　我想起了那年的爹。那年，爹就是这样推着一车子肉鸡艰难地骑行在村口那条钢渣路上的。
　　那是久远的事了。
　　爹是第一个承包了村里副业场来养鸡的专业户，这之前爹是村主任。
　　爹养鸡的那一年，娘住在医院里。住院前娘被误诊为肝腹水，肚皮老是胀，烧似的。发狠了，娘就拿把剪刀要把肚皮剪开来，说剪开来，水就能流出来。
　　爹咬了咬牙把娘送到大医院，解放军开的大医院。娘进了医院后，爹就不当村主任了，贷款养鸡。从小鸡开始养，养到二三斤，然后就卖到城里去。
　　爹也是这样，双手像铁钳一样紧紧握把，先是助跑一段，然后就势一溜，溜上自行车，摇摇晃晃地上了村口那条钢渣路。
　　今天是父亲节。
　　中午，我赶到爹那儿时，爹一个人在家，在客厅里看电视，看的是《千钧一发》。
　　爹看到我，用稍許吃惊的眼神看了我一下。我有一个月没回家了，上次是母亲节。
　　我说：“我娘呢？”每回问爹就是这口气，就像是爹把我娘给藏起来了似的。
　　“信耶稣去了吧！”爹撂下一句话。
　　我跟爹坐在同一张沙发里，但耳朵一直听着门外，我无心看《千钧一发》。
　　“怎么还没回来？”我自言自语。
　　爹搭上一句：“快了，四点钟前肯定会回来。”说完又盯着电视机，很千钧一发的样子。门口没有动静，于是我把眼睛认真地盯在电视机上。
　　我说那个演张曼的女演员死了，在家里滑倒后被鱼缸的玻璃片割了颈，很可惜的。爹不接话。我的话就像电视里的台词一样飘过去了。
　　然后，我又说所里的事，爹既不嗯也不啊的。我什么也不说了。
　　娘在我的期盼中终于回家了。
　　娘看到爹时，发现新大陆似的问爹：“咦，你今天怎么没上班去？”
　　爹轻声说：“不做了，等一下骑自行车去拿被头铺盖。”爹用眼睛扫了扫他的自行车。爹的自行车停在屋角，锈迹斑斑，座子的皮开了花。
　　“你昨晚回来也没说起过。”娘很惊讶地说。
　　“这不正跟你说吗？”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嗫嚅，“70岁了，他们不让做了。”
　　“不做就不做，现在政府每个月给补贴，有得用了，让儿子开车帮你去拿。”娘安慰爹。
　　爹很珍视他现在的这份工作——在一家超市里当看门的，工资很微薄，一个月600元，但爹说这些钱可以给弟弟的车子买保险。
　　爹看上去很疲惫。
　　回家时，弟弟开车送我。弟弟把我放到车站后去拿爹的被头铺盖，爹坐在车子里，一路上一言不发。
　　一个星期后，我意外地在同事家的小区里看到了爹。确切地说，我是先看到了爹的自行车，那辆座子开了花的自行车。
　　自行车旁有个垃圾桶，一个男人正趴在垃圾桶上。男人腿短，而垃圾桶高大，于是整个脚悬在半空中，从后面看过去只看见一个瘦瘦的屁股和两条晃晃的细腿。这时候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垃圾桶盖啪地盖上了，把他整个的上半身全“啪”在垃圾桶里。男人两条腿乱蹬，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把头从垃圾桶盖里挣出来。
　　爹四处张望时，我慌不择路地折进了一条小巷子。
　　从小巷里出来后，我直接回了娘家，娘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我问娘：“我爹呢？”娘回我说：“你爹到活动中心听说书去了。”
　　吃晚饭时，我爹回来了，随他一起回的还有那辆座子开了花的自行车，自行车把上挂了一个拎袋。我娘说：“汰汰手快吃饭，女儿买猪头肉和花生米了。”
　　我爹洗手时我看了看他挂在自行车把上拎袋里的东西，其实不看我都知道是什么。
　　爹吃饭时我问他：“今天听书听的还是《杨家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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