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态抒情”——这个米兰·昆得拉所创造的形容词，也带有梦游色彩。那么，阅读黄咏梅，基本上就是在恍惚中梦游，收获了汉语的优美的碎片，“我行走着，犹如我的想象行走着。”看上去，简直就是深处迷宫中的人在自言自语。这就是我阅读黄咏梅的小说《跑风》（见《钟山》2020年第3期、《作品与争鸣》2020年第10期）的最初体验。
　　刚读黄咏梅的作品的读者，大都会有这样的体会，感觉她的作品晦涩朦胧，很难一下子读明白，所以也就不能一读就被吸引。迷宫，意味着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果，只有路途中的迷失。但是我们依附的世界又是具象的，是存在这现实感的。黄咏梅也营造迷宫，但她营造的是情节的迷宫，不是哲学观念的外化，一些场景就带来了黄咏梅小说的超现实性和幻想性。
　　小说家黄咏梅和我同为广西老乡，同期在上世纪90年代以诗歌出道，后来她转型写小说，取得斐然成果。她的作品里面有岭南文化的植入影响也有新都市生活的影像。充分发掘多重维度上的"都市边缘人"形象，以充满抒情色彩的笔法对其加以塑造，并在这一过程中丰富了我们对都市世界的认知，深化了我们对时代精神症候的反思。这是黄咏梅小说中的普遍表现，她的这个短篇小说《跑风》就是典型之作。
　　《跑风》中高富春、高富杰、高茉莉、玛丽、高迎春等人物的闪亮登场，压迫性的全部堆砌叠加，甚至有一些场景的零乱导致不适合的语法规范，但却带来奇异的效果。故事并不复杂，小说文本的表层结构是写玛丽带一只宠物猫“雪儿”从城市里回家过年，引发关于猫的一连串话题和关注，一家人连同到访的亲戚们之间的日常邻里间的琐碎交际，家人围在一起麻将桌上的“跑风”细节描写，玛丽与她的哥哥、弟弟、老娘、老爹在生活中的点滴日常。文本的深层结构是借人物去反映大家在时代的风云变幻中的历史变迁，中间穿插玛丽通过朋友圈与城市同事特蕾莎的紧密相连。小说构思巧妙之处在于以几个人物的春节在家生活写出小城人们生活形态，以此不露痕迹地折射出玛丽和家人的观念，已经势不可挡地冲击中国的每一个角落，通过这些表述收到以小见大的艺术效果。
　　洪治纲评价黄咏梅的小说：“她的所有小说，都是将叙事空间不断地推向都市生活的底层，推向日常生活的各种缝隙之中，并从中打开种种微妙而又丰富的人性世界，建立起自己特殊的精神想象和审美趣味”。在时空的处理上，以中国式过年短短几天为支点，农村里普遍的过年方式——聚餐、打牌娱乐为经度，以普通家庭里的小人物和来自大城市的一只猫为纬度，经纬交织使小说展现无限大的艺术空间。宠物猫“雪儿”是过渡叙事连接，起承上启下的作用。在空间的纬度上，一只猫是农村与外面的世界连接的关节点，农村姑娘高茉莉与城市里叫玛丽的白领，虽是同一人但她们却通过短短几天的回乡过年的碰撞，拉宽了时间与空间，思想与生活的思考。颇具匠心的时空艺术，无疑使小说的社会意蕴更为丰富。
　　《论词随笔》中指出“含蓄者意不浅露，语不穷尽，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含蓄是突出表达上的“小”中蓄“大”，揭示出文学文本的话语系统具有丰富的意义生成可能性即话语蕴藉特性。的确，黄咏梅的《跑风》在总体上是充满戏剧性、夸张性，甚至是略带荒诞性的叙述与细腻的心理和细节描写相结合，这就要求具有区别于阅读一般现实主义作品不同的审美意识。读者只有耐着性子仔细读完黄咏梅有时细腻到使人感到厌烦、单调、滞重和臃肿的叙述，并反复地思考、联想、咀嚼回味，才能体悟出平时不很明确，而现在确切感悟到的东西。这种感悟少了会心的微笑、温馨的浪漫，更多的是一种黑色的幽默和沉重的辛酸。
　　《跑风》在艺术构思、人物塑造和语言的运用等方面，都趋于成熟了。尤其是小说的话语蕴藉，可谓意义丰富、余味无穷。因此，很有必要做深入的体味。把现实的世俗生活和虚拟的浪漫际遇贪欲冒险天衣无缝地抟合在一起，显得聪慧、活泛又奇异、怪诞。我觉得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一个新作，甚至可以視为乡土小说带有今天色彩的复辟。
　　《跑风》即是一篇读后令人沉重压抑、有颇多深思的作品。小说情节很简单，黄咏梅笔下的这个社会，是一个充满功利色彩的社会，人与人的关系是一种缺乏同情心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关系。玛丽通过她的视角读出人性异化的社会的边缘人和牺牲品。正如卡夫卡《变形记》中的主人公旅行推销员格里高尔的遭遇一样，对于玛丽可以选择离家最近，年夜饭却不赶的情况，“老娘也不敢多问，四个小孩中，三个都在工厂打工，只有玛丽穿着高跟鞋坐办公室，走路的的笃笃有威有势”，可见其家庭地位之特殊，原本应是充满关怀、爱心和真情的正常人性下的家庭关系转变为一种绝对的特殊关系，“在她工作之后，他们习惯了向玛丽寻求帮助——准确地说是资助，他们自然地认为玛丽是不需要帮助的”，但这一回玛丽在麻将桌上体会到“打麻将果然要赢钱才有意思”。
　　作家对玛丽带回的这只宠物猫的叙述是充满同情的，同时也是充满敬意的。“雪儿”被惊吓得出逃后，“玛丽的脑子一片空白”，一家人连同来参观的一众亲戚一起围捕“雪儿”，甚至通过动用各种工具和方法来替玛丽找回这只跑累了的猫。在玛丽与家人情感、态度、行为的巨大对比和反差中，小说家黄咏梅完成了对人性的失落的悲剧性的辛酸而辛辣的表达。
　　回到上海熟悉的公寓，玛丽通过那颗原本为猫准备的安眠药朦胧入睡。写到此处，《跑风》无疑是一曲无结果的悲歌。但在读者看来，作品的写作价值，不仅仅在于描写、展示、批判了这个功利社会的荒诞性和残酷性，作品更是对爱和真情的完满人性的热切呼唤。这也许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作家所采取的写作立场。
　　当然，《跑风》的写作价值远不止在其认识价值。在创作的手法上，小说的对比手法和细节描写的运用也很具借鉴价值，例如对那个小儿麻痹的女孩的细节描写，极力渲染了农村人遭遇的不幸，在巨大的反差中凸现了悲剧性，因而具有极强的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