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济寺(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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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七月第二周的星期四,邵一凡照例早起晨跑,跑到城北的体育场时天还没亮。体育场里已经有三三两两早起的人在锻炼了,看不清人影,只听到噔噔噔的脚步声。邵一凡绕环形跑道跑了两圈后,发现了跟在后面的段淑芳。
  段淑芳向邵一凡展示了胸前圆滚如球的乳房。那个时候,邵一凡和段淑芳是相对着的,中间隔着两三米的距离。邵一凡在倒退跑,段淑芳的慢跑近似于走。邵一凡清楚地看到段淑芳那乳罩也包裹不住的乳房,鼓胀到触手会有硬绷绷的感觉。她似乎担心被别人看到,两只手把胸前的开口长裙扯到前面,像两面屏风。
  那是邵一凡最后一次见到段淑芳美好的乳房。在后来的日子里,邵一凡经常会梦到那个溽热的七月,黎明前的夜色轻薄如雾,段淑芳的胸前灼灼盛开着两朵白玫瑰……
  邵一凡和段淑芳租房同居时,段淑芳才十九岁,在超市做收银员。邵一凡在一家小公司上班,说是公司,不算老板只有五个员工:刘会计、王出纳、解保管、陈主任和邵一凡。据说李老板开公司的钱是骗来的,被骗者是湖南的一个供货商。邵一凡见过那个供货商,每年都会来找李老板,李老板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临走时给一点钱,不至于让他空跑一趟。
  邵一凡上的是技校,毕业后找不到工作,通过刘会计进了李老板的公司。在公司里忙活了几个月,累得像条狗。本以为进了公司就成了小白领,没想到来之后成了公司的装卸工。公司里有个大院子,旺季备货的时候,每天都要进货,为了节省装卸费,李老板让几个男员工卸货。每天卸货累个半死也就罢了,李老板还经常骂人,只要员工出了差错,他就亲娘祖奶奶地骂。
  邵一凡被骂那天是他来公司后最清闲的一天,几个员工在办公室里喝着茶水闲聊。上午十点多的时候,刘会计去了李老板的办公室。过了一会,里面传出争吵声,员工们都竖起耳朵听。片刻后,刘会计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李老板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咆哮:你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下午,刘会计没来,第二天上午也没来。李老板让邵一凡去找刘会计,让他回来上班。
  刘会计正在家里看电视,他对邵一凡说:你告诉李老板就说我不在家。
  邵一凡回去后对李老板说,刘会计不在家。李老板朝邵一凡翻了下眼皮,“嗯”了一声。
  下午,邵一凡刚进办公室,李老板就朝他一顿劈头盖脸的骂,骂完又加了一句:你要是不想干了就赶紧滚蛋!大庭广众之下被臭骂一顿,邵一凡羞愤交加。那个出卖他的刘会计埋头坐在办公桌前,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邵一凡辞了职。段淑芳说,不上班,没有工资,你喝西北风呀?邵一凡这几年在几家文学刊物发表了几篇小说,有一部中篇小说被选载,登上了排行榜。有评论家说他是中国文坛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既然是新星了,说不定哪天就蜕变成月亮了。邵一凡决定辞职在家专职搞创作。
  专职写作的第一年,邵一凡发表了八个短篇和两个中篇小说。那几年文学刊物的稿费标准在千字五十到一百元之间,只有少数几家文学刊物的稿费标准在千字百元以上。邵一凡第一年的稿费收入是一万两千元。在公司上班的时候,邵一凡每个月的工资是两千五百元,辞职写作第一年的收入少了近一半,段淑芳的怨言就来了,这么少的钱,你养我都养不起!邵一凡说:这才刚开始呢,明年我会多写多发。
  第二年,邵一凡发了六个短篇和三个中篇小说,六个短篇的稿费是四千五百元,三个中篇的稿费是七千元,共得稿费一万一千○五百元,比第一年少了几百元。
  到了第三年,邵一凡只写了三篇小说,他感觉写空了,没有可写的素材了。每天,段淑芳上班后,邵一凡把池子里的碗筷洗刷完,把房间里的卫生打扫一遍,把前一天脱下的脏衣服洗完。做完家务,邵一凡坐在电脑前,脑子里空空的,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写不出小说,邵一凡在网上浏览新闻,在QQ上和网友聊天,玩斗地主游戏,或是在色情网站下载一些让人眼红耳热的毛片。看得多了,邵一凡就会拉过段淑芳亲自实践。刚开始,段淑芳出于好奇,热情地给予配合,时间久了,段淑芳受不了邵一凡的花样翻新。有一次,当邵一凡从段淑芳身上心满意足地翻下来时,段淑芳说了一句:你在家闲着没事,整天就琢磨这些了!邵一凡知道这是段淑芳在嫌他了。
  第二天,邵一凡出门找工作。他想了一夜,写小说赚不了几个钱,找个好一点的工作,把首付攒够,过几年买套房子,再把段淑芳娶进门,好好过日子才是正道。
  邵一凡在报纸的广告栏里看到一家私立学校招聘内勤文员,招聘要求里写着:熟悉办公自动化设备,有较好的文字功底。
  私立学校在小城西部,苍源河北。学校是新建的,还处于招聘和招收生源的前期筹备中。门卫的老头听说他是来应聘的,指着一排房子说,向前走二百米,看见那排白房子了吗?白房子后面那排,左数第三间。
  负责招聘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抬头看了邵一凡一眼,问了几个问题,让邵一凡填了张表格后说:回家等消息吧。直到那家私立学校开学,邵一凡也没收到录用通知。
  邵一凡还去了一家肥料厂应聘。面试地点在肥料厂的会议室,椭圆形会议桌的一边坐着四个人,一女三男。一个面皮白净,戴眼镜的男人问他有什么特长。邵一凡拿出发表的小说和获奖证书,四个人传看了一遍。戴眼镜的男人问他:会写新闻报道吗?邵一凡诚实地回答:不会写。戴眼镜的男人与另外几人交换了下眼色,对邵一凡说:回去等我们的通知吧。这一等就没有了消息,邵一凡当时就预感到不会被录用,他们不在意他的小说写得如何,他们需要的是一个会写新闻报道的员工。
  找工作之前,邵一凡以为凭他的写作才华找工作是件很简单的事情,没想到写作才华在现实生活中毫无用处。找不到工作,小说也写不出来,邵一凡只能选择待在家里,他被自己困住了。
  窗外是单调的景色:灰扑扑的楼群,光秃秃的树枝。邵一凡已经适应了这样一种居家安适的日子。每天早晨,邵一凡早早起來做好饭,吃过早饭,他和段淑芳一前一后出门,在小区西边的十字路口分手。段淑芳去上班,邵一凡去菜场把一天的菜买齐。买菜回来,邵一凡打开电脑,在网上看一会新闻,登录QQ查看是否有网友的留言。看新闻和查看QQ留言大约需要半个小时,然后开始他的写作。邵一凡盯着空白的Word文档,调整情绪,让自己进入到构思好的小说情境中。调整了很长时间,心神总是不宁,大脑在开小差。从键盘上敲出来的黑色仿宋小字软塌塌的,敲着敲着,邵一凡的十指发软,没有了力气,身体里一直绷着的那股气也泄了,他长叹一声,关掉Word文档。为了驱赶这让人沮丧的坏心情,邵一凡把自己沉迷到游戏中,只有在游戏中,他才可以忘掉所有的不快。很快就到了中午,邵一凡急忙关掉电脑,小跑到厨房,煞有介事地忙活起来。   一天天的光阴虚度,悔恨、自责,但当下一次的空虚来临时他依然会重蹈覆辙。他的大脑里有两个邵一凡,一个是正常的邵一凡,一个是空虚麻木的邵一凡。每一次的自我放纵之后,正常的邵一凡用手指敲着空虚麻木的邵一凡的额头:你有没有想过,你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无车无房无存款。那个和你同居了三年的女友,如果你不能给她好的生活,她会离你而去。除了可能会离开的女朋友你还剩下什么?只有你写的那些小说了,那是你唯一的安慰和寄托了。当你引以为傲的文字最终变成垃圾,进入废纸篓、垃圾箱,进入回收站,消失得不留一点痕迹,你还认为写作在你的生命中占据至关重要的位置吗?你梦想着你的小说可以流传后世,别做梦了,你写的小说注定是短命的,永远也成不了伟大的小说。只有极少极少的读者会去读你的小说,那极少极少的读者中,除去看了题目和开头就放弃阅读的读者,能够全部看完小说并且说出一个“好”字的读者已经所剩无几了……空虚麻木的邵一凡被正常的邵一凡拷问得张口结舌,无话可说。道理他都懂,他只是不愿意相信,不敢面对和承认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他更愿意相信自己会功成名就的,钱会有,房子和车子都会有的。在成功来临前的时光里,他需要做的就是积蓄力量。
  有一天,当段淑芳继续抱怨邵一凡不出门找工作的时候,邵一凡恼火地说:我出去找工作了,结果怎么样?人家都不录用我,我有什么办法!段淑芳说:你去工厂里做工也可以呀,那些工人的工資也挺高的。邵一凡翻了个白眼说:我才不去当工人呢,又脏又累,我做不了!段淑芳说:不去当工人,你可以做点小生意呀?邵一凡说:别扯了,做生意需要本钱,你给我本钱啊,赔了钱你负责呀!段淑芳说:你可以先去摆地摊。邵一凡说:摆个地摊,卖个仨瓜俩枣的能赚几个钱?
  二
  段淑芳走的时候只带着一个拉杆箱,箱子里装着几件夏衣、化妆品以及在超市里买的几样土特产。那件碎花无袖开口长裙被她洗过了,挂在阳台上,滴答滴答地滴着水……
  邵一凡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段淑芳不在的日子,他不用早起,不用听她的唠叨,不用忙活着做饭等她下班回来了,他在家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段淑芳走后的第二天,邵一凡在QQ上问她到家了吗?累不累?段淑芳发来一个难过的表情:坐了两天的火车,吃了两天的方便面,我现在只要一闻到方便面的味道就想吐。邵一凡说,火车上有盒饭,你怎么不吃呀?段淑芳发来一个敲头的图片:一个鸡蛋、两个馒头和一碗稀饭就要十块钱,贵死了,你又挣不来钱,那点钱我怎么舍得花!
  段淑芳走后的第五天,她问邵一凡在做什么?邵一凡说:我在写小说。段淑芳说:我还是希望你出去找份正经的工作养活自己!邵一凡很长时间没有回复,段淑芳那头也没有了动静。
  一周过去了,段淑芳没回来;两周过去了,段淑芳也没回来。邵一凡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段淑芳说,妈妈住院了,需要有人照顾。邵一凡的心头闪过一丝疑问:没听说你妈有病,怎么突然就住院了?段淑芳说,妈妈的胆囊里原来就有结石,昨夜突然疼得厉害,医生说要切除胆囊。
  自从段淑芳说妈妈住院以后,她就很少在QQ上和邵一凡聊天了。邵一凡发来的消息,她很长时间才回复一次。段淑芳说在医院和家里两头忙,分身无术,没有时间看手机。以前天天和段淑芳腻在一起,邵一凡会感到腻烦,一旦离开的时间长了,又开始想念了。邵一凡有时正在电脑上玩着游戏,段淑芳的笑脸突然跳了出来,朝他挤着眼睛、噘着小嘴,下一秒,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尖尖的牙齿在他耳垂上咬一口,咬得他全身都酥掉了。邵一凡发来的消息,段淑芳回复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了。有一次,邵一凡早晨发出的信息,段淑芳到了下午才回复,她说:妈妈已经做完了手术,很顺利,目前还在重症监护室。邵一凡的心头一沉:手术顺利了,怎么还在重症监护室?段淑芳说,每个做完手术的患者都要在重症监护室里观察十二个小时。第二天段淑芳说,妈妈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了。第五天段淑芳说,妈妈出院了。邵一凡发去一个大大的拥抱:辛苦你了!他很想问问段淑芳什么时候回来,但他忍住没问。
  段淑芳走后的第四十天,邵一凡忍不住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段淑芳在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说:我想留在这里照顾妈妈。邵一凡的大脑嗡地响了一声:你不回来了?段淑芳说,爸爸不在家,我担心妈妈!邵一凡的喉头紧了一下:你不回来,那我俩怎么办?段淑芳说:我……我……我……邵一凡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坚决地说:我要你回来!邵一凡的坚决似乎提醒了段淑芳,她说出了一句决绝的话:一凡,再见吧!邵一凡声嘶力竭地喊:我要你回来!我要你回来!!手机那头已经没有了声音,段淑芳挂断了电话。邵一凡按下重拨键,手机铃声一直在响。他发疯般地一遍一遍拨打,听筒里传出来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邵一凡在QQ上和段淑芳发起语音对话,通话被取消,段淑芳的QQ号码从他的好友列表中删除了,他失去了和她联系的所有方式……
  段淑芳走后的第五十六天,邵一凡遭遇了现实的困境,他的口袋里只剩下六十五元了。
  段淑芳走之前已经两个月没有上交工资了。这几年,每次发了工资,段淑芳留下一点钱,工资的大部分交给邵一凡保管。段淑芳不会过日子,花钱大手大脚,工资不到月底就花光了。邵一凡不会赚钱却会理家过日子,在日常的开支之外,邵一凡会挪出钱给段淑芳买衣服和化妆品,偶尔还可以下一次饭馆,看一场电影,去星巴克喝一杯咖啡。为了节省,这几年邵一凡没添过新衣服,他只有一身换洗的衣服,脚上穿的皮鞋还是五年前买的。到了冬天,邵一凡没有棉衣穿,出门的时候把旧羽绒服的内胆穿在里面,外面套上大茄克。为了不让羽绒内胆露出来,他把内胆掖在裤腰里,这就让他的上身显得臃肿,鼓胀胀的,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起来。邵一凡除了赚钱少,别的都好,不喝酒、不抽烟,对段淑芳也好。邵一凡不让段淑芳洗衣做饭,晚上还给她洗脚。把段淑芳的脚洗净,擦干之后,邵一凡用嘴吮吸她的脚丫子。吸一会,用牙齿轻轻咬一会,段淑芳被吸咬得酥酥麻麻,从脚掌心里蹿出一股电流,她舒服得全身都在轻轻战栗……   邵一凡在超市里见到段淑芳的朋友小眉。小眉刚来接班,看见邵一凡:你咋来了?邵一凡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们超市多长时间没发工资了?小眉说:没欠发工资啊!邵一凡有些惊诧:段淑芳的工资还欠两个月呢!小眉说,段淑芳走的时候就结清了全部工资,还把押金也取出来了。她说不想在超市干了,我问她找到别的工作了,她摇了摇头说先回家歇一段时间。
  邵一凡走在正午毒辣辣的太阳底下,头发被灼烤得仿佛要着火。柏油路面明晃晃的,像是淌了一地的油,他的步子湿重黏稠。
  回到家,邵一凡死人一样躺倒在床上。醒來的时候已是傍晚了,屋子里蒸笼一样热。邵一凡的头上脸上都是汗,汗水已经把他的衣服湿透了,身子底下的凉席上豁然叠印着他的人形。床头处,段淑芳的那件无袖开口长裙整齐地叠放在枕头边,邵一凡每天早晨醒来的第一眼就能看到,可是穿裙子的那个女孩再也不会回来了。
  邵一凡没有时间去悲痛和疗伤,他需要面对现实的窘境。没有了经济来源,他该如何生活下去?
  邵一凡开始精确计算每一天的花费。他在粮店里批发了十把面条,一把面条两块钱,一共花去二十块钱。这个季节的菜很便宜,芸豆八毛钱一斤,豆角五毛钱一斤,辣椒六毛钱一斤。邵一凡每天吃两顿面条,一把面条够吃两天的,另外一顿饭可以辣椒炒芸豆或是豆角炒辣椒,再吃掉两个煎饼。这样算下来,一天吃掉一块钱的面条和一块钱的煎饼,另外再加八毛钱的芸豆或是五毛钱的豆角,六毛钱的辣椒够吃几天的。为了增加营养,早晨的面条里加个五毛钱的鸡蛋。每天在吃的花费上有时是三块钱有时是三块三毛钱,六十五块钱够他维持二十天的生活费用了。
  三
  入秋之后,正午的太阳光依旧灼热,早晚的气温却适宜了。邵一凡依旧每天早起,只是他把晨跑的习惯改成散步。
  散步时,邵一凡的眼睛盯着路面,路面上只有黑乎乎的痰迹、塑料袋和发暗的纸巾,就是没有一张让人惊喜的纸币。
  这天上午邵一凡路过县医院门口,他看到大门旁的柱子上贴着一张广告,是县医院在招聘电梯操作员。
  应聘电梯操作员的过程很顺利,面试人员查看了邵一凡的身份证和学历证书,让他第二天来报到,先培训再上岗。
  刚上班时,电梯升降给人体带来的晕眩感让邵一凡有些不适。一个月后,他就完全适应了,可以手捧一本书在电梯轿厢内安静地读了。
  每天上午八点到十一点是电梯最繁忙的时间段,电梯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电梯门打开的时候,里面的人朝外涌,外面的人向里挤,乱作一团。邵一凡在电梯门口大声喊着:排好队,按顺序来,先出后进!
  一个上午,邵一凡吆喝得嗓子冒烟。下午人少的时候,邵一凡拿一本书在电梯轿厢内安静地读。正读得饶有趣味,背后咔嚓响了一声,一个戴帽子的姑娘正对着他拍照。邵一凡赶紧低下头,戴帽子的姑娘叫二丫,他在县作家协会的年会上见过。在作协年会上,二丫朗诵了自己写的一首诗:
  《慧济寺》
  慧济寺的天空没有云
  也没有结界
  香客从梵音中走出
  我双手合十
  走了进去
  有铃音摇晃在山间
  ——又像不是
  诗歌朗诵完了,邵一凡呆坐了片刻,“有铃音摇晃在山间,——又像不是”,他的心里空空的,耳畔有清脆的铃音,似有若无。
  万幸的是,二丫并没有认出邵一凡,只是他认真读书的样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如果二丫认出是他,她会不会嘲笑他?一个当初想要依靠写作改变命运,拯救人类灵魂的作家沦落成为一名普通的电梯操作员,她会怎么看他呢?邵一凡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他需要解决目前最迫切的温饱问题,其他所有的问题都要暂且搁置,一个人如果不能生存,不能自救,何谈拯救别人?
  邵一凡第一个月领取了一千五百元的工资,这足够他付房租和解决吃饭的问题了。有了稳定的收入,邵一凡不用为写不出小说焦虑和恐慌了,也不用再为明天的吃喝担忧了,生活顺心了,人也有了精神气。
  一次接班时,电梯操作员李姐要给邵一凡介绍对象。女孩是个卖水果的,是李姐老家的亲戚。邵一凡当时只是笑了笑,没答应也没拒绝。
  第二天,李姐接班的时候对邵一凡说,我给女方说了,明天下午五点,在百货大楼门前,你们见个面。
  去见女孩的那天,邵一凡洗了头,刮了胡子,穿了一身新衣服。女孩叫响铃,圆脸、微胖,笑起来像铃铛响。
  见了几次面后,邵一凡和响铃确定了恋爱关系。响铃脾气好,能吃苦,做生意是把好手。她开着三轮车在街上卖水果,一车水果天不黑就卖光了。响铃对邵一凡也好,去邵一凡租住的地方给他洗衣做饭,晚上还把洗脚水端到他跟前。邵一凡喜欢响铃是因为她眉眼里有段淑芳的样子,但段淑芳个子高挑,身材性感,还会撒娇。响铃是那种温暖朴实的女人,尤其是她厚厚的胸脯,邵一凡把头埋在其中的时候,心里就会有无限的温情,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两个人商量好了,选吉日结婚。婚后不久,响铃怀孕了,不能再开着三轮车去卖水果了。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租个店面卖水果。响铃说:等我生孩子的时候你就辞职别干了,你守着店面,孩子大一点了,我抱着孩子去给你帮忙。
  说这话的时候,响铃已经怀胎八个月了。挺着大肚子的响铃走路已经很费劲了,邵一凡让她关了店门回家休养,她说:我能行。邵一凡看着响铃拖着笨重的身体搬水果、称秤,心中不忍,而她又挺执拗的,说多赚点钱给孩子花,孩子出生后肯定会有一笔很大的开支,要买奶粉、尿不湿、衣服、玩具,有个头疼脑热的去医院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不赚钱怎么办?靠你的那点工资怎么养孩子?邵一凡不说话了,他之所以不想辞职,是因为现在的工作曾经改变了他的生活,拯救了他。还有一点,邵一凡喜欢上了这个工作,他能在嘈杂中寻找到一种相对的安静了,在电梯里看看书,思考人生对他来说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做生意是邵一凡所不擅长的,他在和人交流的时候有障碍,尤其是在水果店里要面对形色各异的顾客。
  春天的第一场小雨把小城濡湿的时候,邵一凡的儿子出生了。当邵一凡把那个满脸皱褶,像个小老头一样的孩子笨拙地抱到怀里的时候,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伤心,他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儿子刚满月,响铃就抱着儿子去了店里。邵一凡正坐在店里的小马扎上,一只手拿着一本书看,另一只手端起地上的杯子吸溜着喝一口,看一会书,再端起来吸溜着喝一口。筐子里烂掉的蜜橘、变黑的香蕉他不去拣出来,有苍蝇在剩饭菜上面嗡嗡叫着,他也不管。
  响铃进屋时没看邵一凡,她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拿了件旧衣服挥舞着驱赶苍蝇。邵一凡从书中回到现实世界里,放下书,去接响铃怀中的孩子,嘴里说着:你怎么来了?响铃把孩子朝他怀中一塞,转身去筐里捡烂橘子、变黑的香蕉,捡完了,又把个头大、色泽艳的水果摆放在显眼的地方。有顾客来了,她大老远就朝人家笑。称完水果,顾客付钱的时候,她的嘴巴像抹了蜜:老熟人了,拿回家吃,不要钱了!
  忙乎到中午的时候,响铃也没和邵一凡说一句话,这期间她喂了孩子两次奶,孩子吃饱了躺在床上睡得很香甜。
  直到吃中午饭的时候,响铃去隔壁的兰州拉面馆端来两碗面,还用塑料袋装了一点热油浇过的干辣椒面,撒在邵一凡的那碗面里。邵一凡就好这口辣的,他讨好地朝响铃笑了。响铃已经把一碗面吃光了,抹了把嘴就朝外走:你守着店,照顾好儿子,我回家把尿布洗出来!说着人已经出了店,骑着自行车走远了。
  正是晌午时分,太阳直射到店里,照射在邵一凡和躺在床上的孩子身上。因为吃得有些饱,大脑缺氧,晕乎乎的,他趴在孩子身边一会儿就睡着了。
  刚睡着,邵一凡听到有人来买水果。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拿了水果在电子秤上称。电子秤上的数字模糊不清,他擦了擦眼睛,仍然看不清。来人已经站在了他跟前,邵一凡能听到她的鼻息声,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独有的芳香,熟悉而又陌生。那人站在他跟前叫了一声:一凡。这一声把邵一凡叫醒了,他看见眼前的人穿着一件碎花无袖开口长裙,脸上笑盈盈的,他喊出了一个名字:淑芳——然后他就真的醒了:站在他面前的响铃穿着一件碎花无袖开口长裙。
  天空蓝得让人心疼,没有一朵云。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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