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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无聊可能是童年的美学核心。尤记我坐在老厝阴暗的客厅里,望着外面天井。天下着雨,水帘子从屋檐上垂挂而下,造成我与世界的阻隔。我能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傻坐,漫长又空白地,隔着雨帘,看向天井。
以一个孩童的视线来看老厝,它是影影幢幢的。花木茂盛促进这个印象:天井里由水泥搭建成几层的架子,从低到高摆着百日红三角梅龙吐珠,最中间也是最顶端,是一个大莲缸。莲花是花中亮点,甚为矜贵。如果开花前小孩用手指指着它,它就会哑掉(就是不开花的意思),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讲究。
种出这个天井里的花木是很费心思的。祖父爱花,他会用猪脚趾的骨头烧过碾碎,加在花泥里,增加钙质。兰花养起来最费工夫,每盆兰花里都要放置两条刚烧过还发烫的木炭,不知意义何在。还有,每年的莲花都要换土,换下来的旧泥巴放在天井里晒干成团,然后碾碎,又继续可以作为别的花泥。
天井连接“外埕”处还有树,石榴树桑树桂花树和昙花,树影和建筑的形态一起构成谷崎润一郎所写的阴翳之美:“庭院里反射过来的光线透过障子,静悄悄映进室内,我们厅堂美的要素就靠着这间接的微光。我们为了使得这种无力、寂静而虚幻的光线,悠然沁入厅堂的墙壁……”这大抵也是老厝的情形。
大人们各自在阴影中进行令我费解或者漠然的行动。祖母从她阴暗的房间后面走到稍微明亮一点的客厅里了,邻居的老婶,穿过外埕来到我家,端来一杯功夫茶,完成了一场小型的外交。
吾乡老厝的完整形制非常丰富,空间的分割异常细致。除了客厅卧室这些常规性的房间,还有通巷、后库、厅仔、格仔、门亭、门楼间房……有很多资料,详细介绍了这些小得几乎转不开身的房间最初出现是什么样的功能,但在童年的我看来,它们最重要的价值,就是提供一种曲幽之趣,使一个家庭的日常生活变得更加复杂,充满了与邻里、妯娌的互相渗透。
如果把这些小空间用更普遍的称呼,大概有“耳房、厢房、堂屋、正厅、偏厅”之类,但这不但不准确,而且还有沐猴而冠之感,完全不能传递吾乡老厝在形制和空间分割方面的独到意趣,以及苦心孤诣。
而那些下雨的白天仿佛就是全部童年的缩影。雨水联结日夜,渐渐在天井里形成一片水域。水域的出现使呆坐的孩子回过神来,她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些蜗牛,从草叶深处披荆斩棘,带着雨水亮晶晶地出现了。
二
老厝的苦心孤诣就是:千方百计地阻止你离群索居。
比如说,一家人假设有两兄弟,父母分房产的时候,大哥一家分得西边一间卧室,就要再配上东边一间格仔,二哥一家分得东边一间卧室,则搭配西边一间后库。
如此一来,即使兄弟两个闹翻了脸,在日常活动空间里,还是有无数汇合,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慢慢地,闹翻了的脸,又复合了回去。
这样交叉分配还有另一个作用:任何一个儿子都无法轻易卖房。因为房间分散,买卖时无法一刀切,大大增加了买卖的难度。子孙千难再难,不要打房子的主意,老厝在,家就在。
老厝催生了很多现代人甚为怀念的温馨情形,文学作品里多有提及。
但远香近臭。你记得大家同用一把风扇、同看一个电视、在夏夜同听一个老人讲故事、逢年过节一起做粿一起卤鹅一起祭祖拜神的温馨,却不记得从井边提水回来要经过客厅,无意洒了点水在地板上也可能引起战争。
你记住了花木掩映的天井,树影曲折造成了谷琦润一郎所写的荫翳之美,却不记得的是排水排风的不科学造成潮湿和异味,没厕所造成诸多不便,植物惹来蚊虫。有一年夏天,我一翻身惊动了床上的大蜈蚣,惊惶之下我把它杀死了,好长时间我都害怕它儿子要带它儿媳妇和孙子来找我报杀父之仇。
没有隐私。
每天几点起床,彼此都清楚。起得早的,大家会说你真够拼的,这么多年这么拼,你们家现在屁股下坐着的都是钱吧?起得晚的,大家会说,真敢睡,背上的肉就数你们家厚(乡谚,就是贪睡的意思)。
每餐吃什么,彼此也知道。吃得比较丰盛了,大家说“啧啧真够敢的”(“敢”在这里是高调、晒富的意思);吃得比较随便了,大家又说,这么省是要把鸡蛋算出骨头来(依然是乡谚,抠门的意思)。
生活因为公开而危险。不管你贫穷或者富有,闲散还是勤奋,你都不得不接受大众的评判和议论,每一个人,概不能外。被议论,就有被非议的可能。
现在我们已习惯一个原则,只要没有伤害他人,妨礙他人,一个人选择什么生活方式,都是TA(也就是我)的自由。
但在老厝语境里,不可能有这个自由。最严厉的一句话就是:“这样的事,在社会上会被人划裂脊梁”(意思是会被别人在背后指指划划,以至于把脊梁都“划裂”)。
别人的指划能把你脊梁都划破,这指划的力度也是很具体了。
三
在陈厝内的邻居,有一个特别漂亮的姐姐,叫芳芳姐。彼时小女孩都收集珠子,芳芳姐姐收集的珠子远比我和娟娟(另一个邻居女孩,与我同岁)多,仿佛一个人的收藏与美貌是匹配的。
有一天娟娟带着愤怒的语气告诉我一件大事。她说,芳芳姐已经二十岁了!二十了,二十了,二十了!那么老了她竟然还不结婚,很不要脸!你知道她为什么还不结婚吗?
娟娟把语气稍微放低下来,突出答案的神秘性:因为她漂亮,她不结婚就能吊着很多人追求。
这是我人生里的婚恋观启蒙,惊心动魄。
娟娟无疑是从左邻右舍其他长辈那里听到的评议,对这个评议我很焦虑:二十岁就一定要结婚了,我能不能做得到?以目前的能力看,很可能做不到!如果那个时候我做不到,我也就会被“划裂脊梁”!
情况分为两种情况:如果到时侯我依然是个丑女,那么必定找不到人结婚,那自然是丢脸的;但如果我到时变成一个美女,万一也找不到可以结婚的人,那则更加可耻,因为必定是居心叵测。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12岁的我隐隐有一点被控制住了的忧惧。
四
贵婶是娟娟的妈妈。
娟娟是一个特别聪明的女孩子,今天想起她来我也不得不惊叹,她本该是一个商界奇才。我们玩的无聊游戏,她率先提出一套以输赢换糖纸换邮票的方案;我们流行吃一种叫“老鼠屎”的廉价零食,她不知用什么办法收集到一小批,附近几条巷的孩子都跟她买,地下交易,订单不断,我作为最近的邻居自然就成为她的无偿帮手,任务就是算账、送快递(就是递一下的意思),仅仅这么递一下,我也感到与有荣焉!
她还偷偷卖过家里她奶奶自己做的浮豆干(就是炸豆腐),我很可惜我迟到了三十年才帮她想出一句广告词:“南门豆干,豆干中的战豆干。”
娟娟的才华是从她妈妈地里遗传过来的。贵婶像其他所有女性长辈那样生活在老厝影影绰绰的阴影里,面貌模糊。但她的才华是娟娟的升级版,更有魄力。
贵婶家也就是普通人家,贵叔收入一般,她自己无业,每天在家里搞卫生和做菜。贵婶擅长买到便宜东西,能以最少的钱做出最华丽的菜。我印象很深的有几个。夏天里,吃完了的西瓜皮,她切细了腌好炒肉;中秋拜月的柚子,吃完瓤剩下来的柚子皮,她能把它加糖制作成小吃;邻巷野生的杨桃,酸得连鸟都不吃,她摘下来泡了盐水,杨桃神奇地不再酸了,变成了免费的饭后水果。
但如果只是菜做得好,家里布置得好,贵婶也只是众多精明能干的妇女之一,并没什么可说。
贵婶还有一些陌生的才华。
大概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街道办事处开辟了一个旧房子,作为街坊免费的娱乐活动场所。贵婶主动请缨,成为这个活动据点的负责人。
那个房子应该是废弃的旧会议厅,窗户破败,家具全无,贵婶先是找来几块木板,钉成一张大茶几,再拿来家里多余的一套茶具往上一摆,归宿感瞬间夺出。
然后,她不知用什么办法,竟然为那个娱乐地点筹来了一笔资金。
她先是买来大幅窗帘装上。直至现在我仍确信窗帘是一个房间气氛的点睛之笔。
剩余的资金,她买来了一台录音机和音响!
音乐一放,不管什么音乐,不管什么地方,都能变成一个浪漫的地方。
《明天会更好》《亚洲雄风》《酒干倘卖无》。
我还记得我妈去参观后回来,啧啧称赞,“全城找不到那么便宜的窗帘。质量好,捶捶重,色泽好,上面还有花。”
我那时已经上初中了,已经是新青年了,我妈还让我去那个娱乐中心开眼界,可见那个地方多洋气。
这么洋气的地方干啥用?跳舞。交谊舞。去的全是周围几条巷子里的家庭妇女,有人学男步,有人学女步。她们每天上午买好菜,提着芥蓝排骨的,先拐到这个娱乐点,跟着录音机跳上几曲“恰恰”或“慢三”,再心情愉快地回家继续干家务。
五
所以说贵婶和娟娟都是天才。那么有限的资源,几乎没有受过教育,她们对生活的灵感纯靠天份。比做菜搞卫生更难的,是贵婶的娱乐中心之举,那是一种在老厝环境里非常陌生的才华,有接近革命者的气质。
然而,她毕竟生活在老厝。
老厝长进了她的头脑里。
贵婶的生活并不愉快。她的婚姻不愉快。具体怎么不愉快并不重要,但生活在老厝的人,不愉快的事不会成为秘密。
大家分享过每对夫妻明里暗里的争吵,分享过一个丈夫对一个妻子的嫌弃或者轻视。这轻视或嫌弃,又因为被分享过而成为加倍的耻辱。
反映在贵婶的脸上的,却不是怨气,而是一种用力过度的昂扬。
她想向人们展示她的能量,她随时都想证明她是一个对家庭尽职尽责、对生活克己克艰、从能力到人品,都无可挑剔的人,大概,她这么证明了之后,就可以进一步证明,婚姻的不愉快乃至生活的一切不愉快,不是她的错。
有一天我听到妈妈和她在外面边晒被子边谈心,“这么多年他家内内外外,我都顾到了,你看他婶(注,婆婆的意思)手上,金戒指两个,玉手环一个,都是我买的……”
那时我是高中生了,已经能听懂这些事,我竖起了耳朵——“他三姐夫没工作,我叫去竹器厂看门,他二姐那个儿子,我劝他去学技术,这些年我……”声音小下去,也许情绪波动,导致了字句模糊。
妈妈叹息着:“人人知道你莫嫌、莫嫌(注,不可挑剔、尽善尽美的意思)。天地补忠厚。人凭良心做好就好。”我听过妈妈私下的窗帘之夸,知道她的感慨都是发自肺腑。
“是是是,我做事凭良心,天地就知。”
这就是她的自欺了,她分明觉得天地知是没用的,重要的是邻里知,亲戚知,周围来往的小型社会知。
六
空间对人的影响,大概是一个很复杂的话题。
如果贵婶不是生活在老厝,她可能早就离婚了。但她生活在老厝,她是这么对娟娟说的:“我事事做到莫嫌,你爸要想和我离婚,四亲二邻都不会同意。”
没有离婚,变成了她在艰辛中争取的各种成功中的终极成功。
我如今也活到了当年贵婶的年纪,偶尔想象,如果她換一个地方生活,并且活到今天,可以会有什么样的人生。
开个饭店都能比别人红火吧,起码招徕客人的情商都比别人高。
柚子皮酸杨桃做菜这一类,又是省钱又是情趣。
要是和娟娟母女合作开个淘宝店,以她的点子和气场,分分钟都有网红的可能。
到时侯我再给她们写写广告词啥的,有好处应该不会忘了我。
再以她把会议室改造成舞厅的才能,开微店之余她的生活必定十分愉快。
以她擅长外交的才能和充沛的能量,她应该很喜欢旅游。
擅长沟通的能力,即使出国旅游也会很轻松。随时弄个跨国恋都是顺便的事。
再以她的开拓能力,办一些“老年人出国游”之类的中介机构,或者外搭“老年人旅游英语口语速成班”之类的项目,她能有多忙我都不敢想象。
这是我替她想象的人生。
事实上她的人生很短暂,不愉快贯穿到她的终点。我上大学的第二年,她患病去世了。
令我至为难忘的是她的临终心愿。她让娟娟买几百斤大米,送给周围几条巷子的街坊们,告诉大家,她妈妈这一辈子各方面都“莫嫌”,换回大家一句唏嘘,是是是,真的是莫嫌,莫嫌。
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得到一句如此平庸的称赞,便可瞑目。
激赏和疼爱既然不可求,便伪装成不需要,即便临终,也不需要。或者说终其一生,她都没有在心里把这个需要识别出来。
她在老厝的静美里消磨掉自己的蓬勃,她的才华比生活所需要的更多。
这是她过份的、削足就履并且削得并不成功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