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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推拿》里说,盲人对健全人的态度就像健全人对神的态度:敬鬼神而远之。
当黄师傅灵活柔韧的双手在我肩膀上,像两尾鲤鱼般游走滑动时,我正把电影中的这句旁白复述给他听。他听罢,尚算健谈的两片唇停了三秒,两只手却仍在继续尝试疏通那个颈椎上的死结。
“有点那个意思吧,但是夸张了。姐你知道,那是电影嘛……”
“老盲”黄师傅
黄传涛,27岁,山东烟台人,北京市丰台区万柳桥“方子按摩中心”一位全职盲人按摩师。他来北京不满一年,此前在老家经营推拿店。七八年的打磨和历练,造就的不仅是他的专业技术,还有与人交往的能力。他已经习惯称呼每一个男顾客为“哥”、女顾客为“姐”,无论他们的真实年纪究竟为何。“反正也看不见长相。”他说。
在刚走进这个七八十坪的小按摩室时,我心情略带紧张,担心这个传说中“异常敏感”的群体会不那么好接触。当我忐忑表达了采访的意图,按摩室的田老板还在犹豫,房间另一头正在给客人捏脚的黄师傅却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采访我就行啊记者,我就是个‘老盲’(指从小眼睛就看不见),7岁(眼睛)就坏了。我故事很多的……”
黄传涛6岁那年,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高烧,他觉得自己“每天都在天上飞个不停”,后来烧退了,视力却也像潮水般减退。但那时年纪小,每天只顾和伙伴们疯玩,并没有太留心身体的变化,何况不痛不痒。他只觉得黑板上的字一天比一天模糊,像是罩了一层毛玻璃。父母也想,大概只是得了近视吧,给他配了副眼睛,便也没有太上心。
直到一年半后黄传涛连放在面前的东西都看不清了,家人才瞬间嗅出灾难的气味,依次用手指在他面前比出一二三四,无一答对,仅仅能看到手的晃动。检查结果是:视觉神经萎缩,原因不明。母亲大哭了一场,父亲一夜抽了两三包烟,在随后奔走来往于各大城市求医的几年间,他再没有听到过任何有关“快乐”的东西。
“如果瞎是我的命,那我觉得在10岁前看不见,怎么说也比二十多岁再挨这一刀要好……像一会儿要来上班的小张,他23岁才突然看不见了……心里只有一条路。”
黄传涛很乐观,9岁进入盲校之后,他以最快的速度学会了独立穿戴、洗衣、打扫卫生、外出、上下火车以及盲文。盲校并不如想象中的晦涩暗淡,他们一样学着语数英、一样有圈子、一样心里藏着暗恋对象、一样在下课时互相搀扶着边聊八卦边到走廊去打水。“因为大家都看不见,又每天都呆在同一个封闭的环境里,所以不害怕。”
他告诉我,对于新鲜事物以及开放环境,盲人其实是非常恐惧的,“不可控制的情况太多,容易无助。”盲校以及后来在大专学习按摩的时光,是黄传涛心中的“伊甸园”。眼睛看不见就用耳朵、手指去感觉,就像没有手的人要学会用脚,“最重要是,你打心底能不能接受自己看不见的这个事实。接受,就没那么难受了。”
“为什么要让自己不好过呢?”他问我,又像是问自己。
可即便再积极阳光、再懂得如何安慰自己,总有一些让黄传涛感到沮丧的时候。
有时乘了很久的车去给某个预约好的客人推拿,可是人家一看是瞎子,立马就把他打发走了,“觉得盲人按不好”;有时下楼买点东西,过马路时看不见指示牌,好声好气求助于身旁的路人,因为怕走错所以多问了两遍,对方就会不耐烦地吼他:你聋啊!然后就急匆匆地往前走了,他只有等待下一个停在身旁的“好心人”。
“还是有很多坎坷和挫折的。不好说……”他低下头继续为打着鼾的中年男人按脚底的穴位。
“按得不好请哥(姐)您多多担待”
这时,黄传涛口中那位直到23岁才失明的张驰,在老师的搀扶下走了进来。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眼眶、鼻梁、唇形都带着刀斧劈出的利落线条,两只眼睛除了失焦外,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他1米75左右的个子,略显苍白的肤色衬着黑衣黑裤黑鞋,拄着竿的手指骨节上刺了图腾
“英俊”二字,放在他身上绝对是不过分的。只是这英俊中,掺杂了阴郁。
他的失明源于一场车祸,“砰”一声,世界就黑暗了。
从那之后,他把自己关了近两年,“每天想的只剩下死。”后来因为不愿拖累父母,唯有逼着自己去学个傍身的一技之长,“我想了很久,以后要靠什么生存,好像也只有按摩了,总不能去拉二胡吧……”在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半个多小时之后,他终于开始讲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张驰在成为盲人的4年中,已经习惯了不去对旁人谈论自己,尤其是对“正常人”。他说不想博取同情,也正是因为这种心态,他主动向恋爱3年的女友提出了分手。“虽然她还是对我很好,可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我都觉得她是在可怜我,再说也不想耽误人家。”
在感情这个问题上,黄传涛的想法却明显与此大为不同。他给自己定下的标准是:结婚对象必须是健全人。就像他的上一任女友,就是一位长相姣好、活泼能干的姑娘,他们在一起两年,后来到了谈婚论嫁时,由于对方父母的强烈反对而不得不分手,黄师傅一狠心,将自己生意还挺红火的推拿店一转手,离开了伤心地,来到北京。
“我觉得一点也没有对不起她,两年来她吃住都在我店里,喜欢什么我就陪她去买,对她也特别好。我只是想将来再开店的时候,有个贤内助,而不是两个人一块儿跌跌撞撞的,这很正常吧。”
一旁正推背的张驰插话道:“我就是特别佩服黄哥这一点,他从来不自卑、也不抱怨,这样好,活着高兴。我就做不到……”
虽然年纪相差不足一岁,但看得出在张驰心里,对黄传涛的欣赏已经到了带点依赖的程度。黄一边给我按,一边向张传授一些技术的要领。
他伸过手摸了摸隔壁床那位客人的脖子,说:“椎体两侧的肌肉损伤特别严重,纤维液渗透出来把肌纤维组织粘在一块儿了,还有这儿,你要这么拨,尽可能给他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