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佐木眼睛很红，刚才那两扎啤酒他喝得有点急。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哥们，至少人没事。人没事，家就在。
　　还能说什么呢，我一个外国人，能说的也就是这个。海啸来时，佐佐木在前面跑，海浪在后面追，三次海啸，佐佐木的家没了。
　　你看看我，他说着把脚上的一只鞋脱下来，是拖鞋，鞋面上印着石卷高校四个字。
　　只有在酒馆里，你才能找到一个认识你不到10分钟就脱鞋给你看的日本人。
　　我说哥们你要哭，躲厕所哭或者到外面哭，你老婆在边上，你别当女人的面哭。
　　我不该当着他老婆说这话，用日本朋友C桑的话说，应该给男人留面子。其实我有点激动，因为想起2008年的北川，我眼睛也有点红了。
　　也许他压根没听懂我说的是什么，他的英语并不好。我们一直在笔谈，写汉字。
　　如果看长相，说他50岁都有人信，头发几乎全白，眼角是皱纹。喝酒前他介绍妻子的时候，我有点奇怪。我比你大6岁，今年快37了，佐佐木说。我说你看上去不像36岁，像46，他笑了。
　　半夜躺床上我明白他为什么哭，36岁，家没了，脚下连双皮鞋都没有。他已经不太可能去改变人生。
　　在知道我是个中国记者后他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今年多大，第二个问题是，你结婚了么。我想不明白什么人会在一见面就问这个。
　　佐佐木喝酒时说他在大连干过，然后他在本上写了几个字，中国人恶心日本人。我想恶心就是讨厌的意思。然后又说这是因为战争。
　　我喜欢日本，我拿笔“说”。
　　他大概是喝的太高了，又说中国人等于日本人。我想他一定很孤单。两个完全陌生的外國人见面一般都会说我喜欢你的国家啥啥的，比如日本人见中国人会说长城、熊猫、奥运会，中国人也许会说富士山、索尼、抗日战争。
　　这些都是废话，废话的意思只有一个，哥们我无聊我寂寞，我想聊天，但是我不知道聊什么，我对你完全不了解。
　　这时候最好的交流方式就是干杯。一碗乌冬面上来，他老婆分了一小碗给他。他看也不看，喊服务员再来一扎啤酒。喝酒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居然找到开门的酒店，是个LOVE HOTEL，俗称炮房。我想起BBC的朋友说上周末他们就住的这种房间。坏消息是，老和尚打电话过来说，海啸死者的家属不同意接受采访。好吧，我已经去火葬场找过死者家属，有被拒绝的心理准备。
　　佐佐木走了，穿着他那双绿色的皮拖鞋。我不想走。我又叫了杯梅酒。旁边那桌的哥们戴着帽子很像那个演《疯狂的赛车》的家伙。他的烟盒空了。
　　我想，佐佐木应该不是去避难所吧。上周末我在市役所和市政府那里看到很多避难的，门口也停着好几辆自卫队的军车，现在全没。里面的难民都去哪儿了，我不知道。
　　仙台市区好像好了很多。排队坐大巴的人少了一大半，店铺陆续开门，虽然还在排队。我看见有个衬衫店也开了。
　　市政府国际交流课的高桥还是几天没睡觉的样子，他说煤气还得等1个月。现在的煤气限量，凡是要烧烤的东西都麻烦，比如面条、烤肉和尸体。
　　火葬场没法烧太多的尸体。尸体得排队，排不上的在体育馆摆着。
　　他有个助手是中国人，上周末还在，大使馆撒侨的时候也走了。
　　在仙台绝大多数的中国人都走了，去新渴、新涡和新涡。在新澙避难所中国人的卫生间堵得和北京的交通差不多。国内的人在买盐，C桑的翻译说，有些习惯，得几代人才能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