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愿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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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们言说诗的时候,我们总觉得它很熟悉,但是一说到诗是什么的时候,又觉得它很模糊。熟悉,是因为它是我们身体乃至生命的一部分;模糊,是因为诗的内涵太丰富、它的外延无边。笔者觉得,借用布鲁克斯和沃伦的说法,倒也简单明了:诗是一种言说的方式(a way of saying,《理解诗歌》)。作为一种言说的方式,诗有其共性,然而,一个诗人所写的诗歌能立于诗之林,必然有其诗的范畴内的个性。叶芝的诗亦然。
《當你老了》[爱尔兰] W. B.叶芝著董伯韬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

  诗言志。此志乃身体,乃心声,乃生命。这是诗之共性。然而,生命于每一个诗人既是人类的生命又是个体的生命。对于叶芝,生命就是向上盘旋的楼梯,我们向上攀爬,重复着某些行动,但不会回到原处,重复中每一次动作又是开始,正如德谟克利特所说的,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当我们攀爬到不能再向上攀爬的时候,我们回首自己的经历,那里有成长、有爱、有痛苦、有生活、有美、有疯狂、有智慧。董伯韬用“当你老了”给他的译诗集取名,用心良苦,它提醒读者,在阅读这部诗集的时候,亦能感受诗人用词语、意象、象征等诗性元素表现生命的种种。
  生命是律动,而律动最明显的特征是节奏,心脏的和诗的。节奏有规律,而循规中有变化,是叶芝的诗歌特点之一。当然,众所周知,叶芝的诗歌多用象征,充溢着神秘主义色彩,他处理象征的能力以及象征在他的诗歌里的运用,沿袭威廉·布莱克,富含宗教的和哲思的韵味。请看叶芝的The Dew Comes Dropping:
  The dew comes dropping
  O?er elm and willow
  And soft without stopping
  As tear on pillow—
  Yea softly falls
  As bugle calls
  On hill and dell
  Or liquid note
  From the straining throat
  Of Philomel.
  As the dew drops dart
  Each one?s a thought
  From heaven brought
  To the evening?s heart.
  叶芝的这首诗,寻声律而定墨,窥意象而运斤,模古韵而拟自然,描写的事物和词语的选择亦是自然淳朴,民谣之味如徐徐春风扑面而至。一首短诗,以清露为题,它的象征意味自不待言。从单纯的语言角度,诗歌节奏明了轻柔,于无声处,花滴露,柳摇烟,意象生动,露拟情顺势而生。露翦枝叶,点点花心清泪,是惜春?是悲秋?或是伤离别?诗歌中提及的人物Philomel,不仅让我们联系到古希腊的神话故事,也使得我们联想起济慈的《夜莺颂》,原来是有恨空垂泪,无语但悲歌,远比春去、秋愁、相思悲上百倍,那是啼鹃迸泪,落露飘恨。清露点点滴落,犹如夜莺在歌,歌声穿过山岗飘过深谷,直至泪尽啼血,血尽永恒。
  《当你老了》诗集中选译了这首诗。本诗的翻译首先是“信”。信,不仅表现在象征和意象等方面,而且在文字和诗律上,亦是尽量忠于原文。当然,信,不等于机械地挪移,不等于生搬硬套,当变时则变,而且必须要变;变,不能随意,根据对原文的理解以及对目的语的驾驭,臻达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请看译文《清露点点滴落》:
  清露点点
  滴落 榆木 柳枝
  纤柔不断
  像泪珠坠向枕际—
  是的就这样柔柔坠落
  像号角鸣响
  在幽谷、山冈
  像乐韵潺潺
  涌自菲洛梅拉
  幽婉的歌喉。
  而露落如箭
  点点滴滴 尽是思念
  由天穹飞向
  黄昏的心田。
  显然,译文首先在韵味上达到“信”:古风与民谣。古风与民谣最显著的特点是口语化和重复。口语化,自不待解。我们且看重复。在原文中,主词有一次重复,而且重复中有变:第一行“The dew comes dropping”和第十一行“the dew drops dart”。译文中亦重复主词:“清露点点/滴落”和“露落如箭/点点滴滴”。同样是重复中有变。这样的诗句,自然使得我们想起《诗经》“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呦呦鹿鸣,食野之蒿……呦呦鹿鸣,食野之芩……”然后是词语上,努力在诗意乃至意象、象征和譬喻上与原文靠近。再就是在形式上“信”。译文诗行与标点模仿原诗的形式(“幽谷、山岗”之间的顿号本可以省去,只保留两个句号)。译者连一个因为节奏的需要所选用的“yea”也不轻易放过,可见译者的严谨态度。
  诗歌翻译,信是基础,雅是目的。雅,即要语词优美,富于乐感,又要努力做到语不惊人死不休,做到前者是译者对目的语驾驭的能力,做到后者是陌生化的过程。叶芝的诗,陌生化显而易见,且不说把清露滴落与夜莺的歌声和飘荡于山岗深谷的角声比拟(意蕴并非清露的滴落如歌声和角声一样嘹亮),且不说从空间(heaven)到时间(evening)的突转给人带来的遐思(尤其对宇宙和生命的思考),单就语词而言,从“liquid note…of Philomel”到“the dew drops dart”均可谓惊人之笔。前面的诗行说到清露“softly falls”,譬喻中说夜莺的歌声“liquid”,这是随物赋形,行于所当行。那么,接着说清露“drops dart”则是视通万里。“dart”可以是名词,做“drop”的宾语;可以转为副词,形容“drop”的方式,亦可以做动词,其行为者是下一行“each one’s a thought”(从纯粹的语法角度,不是这样,这是从隐喻意义上讲),正是心生文辞,运载百虑,上下相须。译者对本诗的翻译,既把握整体又慎思个别,努力做到声形并茂,读起来金声玉振、清越舒扬。如果说第一行的译文把“滴落”两字置于第二行是为了押韵(诗之乐感所需),那么把“liquid note”主词与饰语颠倒,译“乐韵潺潺”则是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了。“note”译“乐韵”,雅;“liquid”译“潺潺”,静中有动,静中有声,妙;把“liquid note”译“乐韵潺潺”,颇有味道。当然,有的地方,译者的心思笔者尚不能领会,例如“Yea softly falls”一行译“是的就这样柔柔坠落”,增加“就这样”三字不知是什么作用,“Each one’s a thought”译文省去“each one’s”不会对理解产生任何影响,但是“thought”一词译“思念”,似乎比原文的意蕴狭窄了些,尽管“思念”更加符合中国读者的文化习惯。   叶芝的诗歌,另一个特点是融入了多元的文化元素,运用了多元的文化符号,以表现他所理解的基督教、神秘主义、新柏拉图主义、古希腊神话、爱尔兰历史、民间传说以及精神追求。例如,脍炙人口的《丽达与天鹅》(Leda and the Swan)、《驶向拜占庭》(Sailing to Byzantium)、《致时间十字架上的玫瑰》(To the Rose upon the Rood of Time)等。多元文化的符号,是读者阅读叶芝诗歌的难点,对于我们中国读者,尤为如此。董伯韬的《当你老了》,尽量对这些文化元素进行注释,努力搬开理解叶芝诗歌的障石。当然,这些文化元素背后的隐喻和意蕴,还需要读者自己的悟性。加上叶芝的诗歌语言如梦如幻,他所用的意象如梦如幻,词语和意象所承载的意义表面看来简单明了,实则缥缈溟蒙、难以捉摸。就笔者而言,对叶芝诗歌里这样的文化符号理解甚微,不敢妄议,故而也只能就个别诗歌的只言片语诌议两句,只能就个别字句的翻译姑妄言之。且看My House:
  An ancient bridge, and a more ancient tower,
  A farmhouse that is sheltered by its wall,
  An acre of stony ground,
  Where the symbolic rose can break in flower,
  Old ragged elms, old thorns innumerable,
  The sound of the rain or sound
  Of every wind that blows;
  The stilted water-hen
  Crossing stream again
  Scared by the splashing of a dozen cows;
  A winding stair, a chamber arched with stone,
  A grey stone fireplace with an open hearth,
  A candle and written page.
  Il Penseroso’s Platonist toiled on
  In some like chamber, shadowing forth
  How the daemonic rage
  Imagined everything.
  Benighted travellers
  From markets and from fairs
  Have seen his midnight candle glimmering.
  Two men have founded here. A man-at-arms
  Gathered a score of horse and spent his days
  In this tumultuous spot,
  Where through long wars and sudden night alarms
  His dwindling score and he seemed castaways
  Forgetting and forgot;
  And I, that after me
  My bodily heirs may find,
  To exalt a lonely mind,
  Befitting emblems of adversity.
  这首诗歌的第一段,弥散着一股乡土气息,像泥土里长出的植物充满了活力,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扼住它强劲的生命:古桥苍榆,鸡鸣雁影,风定落花深,一片琼田,绿阴石屋两三间,院后溪流门外山。写我的房屋,但无一字与房与屋有关,着墨在曲岸小桥山月,在落日牛羊下,在风暖雨初收、燕子归时小院幽。古朴到极致,田园得不能再田园了。言说者对他的居所的深情,在一系列的意象中得以淋漓地表现。第二段转室内:石梯、石拱、石壁炉,壁炉里炉火正旺,同样彰显了古朴的意蕴。然而,古老的传统并不仅仅停留在田园生活和石屋壁炉。书中和乐无穷味,烛里光明一寸心。深夜的烛光伴着诗书琴剑,偃仰啸歌,冥然兀坐,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情怀?那是怎么样的一种境界?有溪流和风吟咏,有古人促膝深谈,思想的光辉闪烁在“我的房屋”,枕上看书樽有酒,身外事,竟何求?
  最后一段似乎在讲述这座房屋的历史:很简单,共有两个人居住于此,初建于一个“man-at-arms”,其后就是言说者了。叶芝这里所用的“man-at-arms”,令笔者想起了济慈在他的著名诗歌La Belle Dame sans Merci的草稿中所用的“knight-at-arms”一词。笔者觉得,从叶芝下面的诗行看,似乎“man-at-arms”与济慈的“knight-at-arms”意義应该相近。“knight-at-arms”的时代,玉连环、金镞箭,年年征战,又有几人回?倘若那个“man-at-arms”幸免于战乱,他肯定也曾在这座房屋里(至少想)过着贵族的生活。可惜贵族的生活他无福消受,他亡命世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生活在这座房屋里,给人怡然自得、高贵凛然的感觉。“我”,而且唯有“我”,生活在这座房屋里。这是一种贵族生活的方式。那怡然自得是小桥流水,是诗书为伴。那高贵凛然是冥然兀坐,是思想者的孤独。
  在第一段里,还有一处或许需要啰嗦两句:在“stony ground”上“symbolic rose can break in flower”。这里不在于“铺石的地面”玫瑰开出鲜花,而秘密在于那玫瑰是“symbolic”。按照帕斯卡尔的说法,人需要理性的澄明,更需要有内心的神秘,这种隐藏于内心的神秘,使得人充满了魅力。这一神秘,对于人不可理解,但是,人如果没有了这一神秘,则更为不可理解。当然,理性一直试图揭开这一神秘之面纱。弗洛伊德认为,这就是人的无意识。不过弗洛伊德又说,它是无法去理解的,因为人的神秘被历史所保护,要解释它,就得对历史进行严密的重建,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但是,在后来的拉康、海德格尔、列维-斯特劳斯、索绪尔等人的努力之下,理性与词语构建了象征的网络,切割了处于其中的人,这样,人再无神秘可言:人成了病态之强迫和恐惧之象征。当然,叶芝之象征并非拉康等人之象征。叶芝言“rose”是“symbolic”,正如他笔下“the Rose upon the Rood of Time”,除了他对人、对生命、对宗教的理解外,还蕴藏着他对人之神秘的感怀。他在这座房屋里冥然兀坐,“To exalt a lonely mind”,用彻底的孤独,进入另一种时间,体验另一个世界。   下面请看董伯韬的译文《吾庐》:
  一段古桥一座更古的楼塔,
  一椽农舍隐于墙内,
  一亩石田
  象征的玫瑰在此破蕊,
  几株虬曲的旧榆,数不尽的老山楂树,
  落雨或每次风起
  的声音;
  质拙的水禽
  又横溪而过
  为戏水的群牛惊飞;
  迤逦的楼梯,石质顶拱的内室,
  炉床敞开的玄武岩壁炉,
  蜡炬独对着写竟的书页。
  《沉思颂》里的柏拉图主义者运思
  劳作于相似的内室,隐约预示
  摩罗般的激情
  如何为万物赋形。
  暗夜行路的旅人
  来自墟场和市集
  曾见他夜半烛光闪烁。
  两人奠定这基业。一为武夫
  啸聚了区区二十人乃将时日
  耗磨于动荡与离乱,
  而当历尽漫长的战争与突发的夜警
  他日渐式微的徒众和他都恍若弃人
  亡命世间,忘却亦终被忘却;
  而另一人即我,在我身后
  我的子嗣们或会发现,
  为礼赞幽独孤寂的心灵,
  我允为困厄的征象种种。
  译文力图保持原诗的风格,尤其是意象的运用,从而以直译为主,原文自由体,译文亦用自由体;原文韵脚随意,译文亦押韵不规整,但音乐效果明显。个别的减词,是考虑到汉语诗歌的习惯而做出的;个别的增词,凸显了译者自己对诗歌的理解。例如,“A candle and written page”一行,译“蜡炬独对着写竟的书页”。笔者欣赏译者所增加的“独对着”三字,因为它试图深挖诗歌意象群下潜在的意蕴。显然,事实并非“蜡炬独对着写竟的书页”,因为还有言说者独对着蜡炬,还有言说者独对着写竟的书页,或者说,言说者独对着蜡炬和写竟的书页。再者,在这个房屋,除了那位“man-at-arms”(已经亡命世间)之外,“我”就是唯一,“我”孑然独立,“我”獨对着小桥流水,独对着水禽群牛,独对着春风秋雨、山楂老榆。然而,“蜡炬独对着写竟的书页”,并非对青灯,独自叹,冷冥冥。那是故荼荠不同亩,兰苣幽而独芳,是华如霜雪,实若星丽,节劲松竹,香浓兰桂,厌杂植于人间,聊独立于天际。那是对思想者的礼赞,是对“幽独孤寂的心灵”的礼赞。
  总的说来,叶芝的诗,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是诗人生命的倾注。董伯韬的译文,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亦是生命之灌注。翻译亦需要博而能一,通变无方,再者,译诗亦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僭用刘勰的说法,诗人什篇,并无定势,激流不漪。译诗亦应顺乎自然之势,因境而译,情采自凝。诗歌的创作,是叶芝的心愿之乡。叶芝诗歌的翻译,亦是董伯韬的心愿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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