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季东升正在市政府会议室开会，市委书记郑仲水从省城打来电话，告知他有贵宾到达本市，需要应急处置。
　　来者叫欧阳琳，是北京一家投资公司总裁，郑仲水也是在省城的会场上临时得到消息的。省办一位副秘书长特地找到他，强调欧阳琳一行得到省领导的特别关心，要求市里安排好。郑仲水让季东升马上到高速路口迎接。
　　季东升是常务副市长，招商经贸一块划于名下，欧阳琳前来谈项目，属于他的业务范围。只是这事有些异样。他迅速结束会议，上了轿车。市公安局负责警卫的处长黄再胜打来电话，表示接到通知，将在高速路口与他汇合，配合接待，确保欧阳琳等贵宾安全。
　　不一会，“一号中巴”出现在高速收费口，这部车被戏称为本省“空军一号”，每一次它光临本市都很隆重，车里坐着的不是中央部长以上的贵宾，就是省里的大领导。
　　中巴并没有按照接待惯例，开到路边稍停，让迎接者上车与贵宾寒暄几句，而是直接往前开走，把迎接者丢在路旁。
　　季东升下令赶紧跟上，让警车超到前面开道引路，至于去哪儿，季东升当机立断，去市区的宾馆，并让黄再胜打电话联系之前给他下达任务的省厅负责警卫工作的秦主任，请示是否先去宾馆用餐休息。很快传来答复，欧阳总裁很忙，要立刻前往开发区。
　　季东升吩咐秘书小吴给开发区挂电话，要管委会领导赶紧做好迎客准备并通知下水村控制海边道路，不要让拖拉机、农用车堵塞了。
　　半小时后秦主任的电话到了，欧阳琳一行果然是要到下水村。
　　到了地方，欧阳琳从中巴上下来，一个男子跟在后面帮她拿着风衣，秦主任介绍他是从新加坡来的蔡政先生，是欧阳总裁的合作伙伴。
　　欧阳琳一口要下了近海的三千亩地，蔡政表示要和欧阳总裁合作，搞一个上百亿的钛合金大项目，制造航空母舰和宇宙飞船的尖端材料。
　　季东升建议大家到管委会吃顿饭。他觉得这里面有名堂，项目的要害在于其真假，两位贵宾里，欧阳琳可能是真的，那个蔡政学得一口京腔，估计是个骗子。
　　这片土地一向贫瘠，附近都是沿海贫困村，可是近年来情况突然生变，因为海湾区位。下水村海湾处于本市边缘，海湾对面是另一座城市地界。十多年前，一个重型石化基地落脚对岸，大批配套及下游产业跟进，该市的经济实力和城市规模迅速扩张，已经发展成本省沿海一大中心城。根据这一现实状况，本市特在海湾地带划出一片区域，设立一个市级开发区，把下水村等村庄及所拥有沿海土地归入开发区，以期利用与海湾对岸中心城近在咫尺的区位优势借力发展，并谋划修建一条海底隧道，其直接后果是开发区沿海大片土地立刻化废为宝，转眼身价百倍。
　　季东升在市里管经济，对此间情况了解透徹。因此一听说欧阳琳一行要到开发区，他就知道必往下水村海边。一听对方开口三千亩全要，他就断定该钛合金项目可能是个骗局，其目的只在下手圈地。一旦海底隧道项目最后确定，地价扶摇直上，那就坐拥金山。
　　海湾隧道项目已经折腾六、七年，其间不乏一些先知先觉人士打过沿海土地的主意。欧阳琳与众不同，她目标大，金口一张三千全要。她还最有来头，直通高层，又是警卫又是一号中巴。另外显然她还有可靠消息渠道，隧道项目进展目前处于机密状态，她竟然有办法了解，否则不可能突然前来。
　　到了开发区管委会，落座之后，蔡政强调地方官最重要的是把地方经济搞上去，钛合金这个项目落在哪里，就是那里地方官的一大政绩。很多地方都在争取这个项目，最终只可能落在条件最优惠的地方，并提出据他所知，本市开发区招商引资，对重点项目的最优惠条件包括零地价，以及做好三通一平。季东升笑称这是在脱他的内裤。
　　午餐接近尾声，一道名为西施舌的炖罐带来了意外，欧阳琳喝后突然发生痉挛，口吐白沫，季东升当即大叫救护车。原来里面有鸡汤，欧阳琳对此过敏，她患有癫痫。
　　二
　　季东升的父亲除了种地，年轻时还当过赤脚医生。东升提为副市长后，把老人接进城，不料半年查出了糖尿病，他执意要回去。季东升每次回老家必为父亲洗一次脚，聊尽孝道。
　　这次他在洗脚时，向父亲讨了一副药。父亲年轻时从邻乡郎中那里得到一个偏方治疗癫痫，要用老树头、金斗粉、蝎子灰等，药名也起得怪，叫做“毒药”。
　　季东升带着为欧阳琳准备的一包毒药前往北京。但他并非专程去送药，主要公务是前往国家发改委等部门汇报相关项目。
　　半年多来季东升从未与欧阳琳联系过，但是他断定自己还会与之相逢，因为钛合金，还有癫痫。
　　那次，欧阳琳在开发区食堂突然发病，让季东升冒一身冷汗。好在发病症状相当典型，一入院即被确诊。医生为欧阳琳注射药物，很快她就恢复知觉。其间数十个电话打到季东升手机上，随后欧阳琳被送返省城。
　　欧阳琳离开后，季东升向省政府办公厅一位处长打听她的底细。欧阳琳确非寻常，祖父是开国名将，父亲曾主政数省，跻身国家领导人之列。她在北京大学学国际经济，毕业后进了一家大型国企，曾派驻美国数年，后来回国，出任北京一家投资公司总裁。跳出体制外，与她的婚姻有关，其夫是她北大的同学，得益于自身专业及欧阳琳的家世背景，他上升很快。三年前他因腐败案落马，被判了死缓，现关在狱中服刑。欧阳琳未曾涉案，因为早前一年两人分了手，协议离婚，外界风传主要原因是其夫沾花惹草。
　　欧阳琳的突然离去给季东升留下一个棘手的问题，就是钛合金项目和三千亩土地。季东升直接向郑仲水汇报了情况，他感觉蔡政不是骗子就是掮客，挟欧阳琳前来的目的只在抢先一步圈地，并建议地先留着，谁都不给，事情等一等。牵涉到欧阳琳，跟省领导得有个交代，不能急。郑仲水点了头。
　　这一等就是半年，其间海湾三千亩地一再被人问候，欧阳琳却无声无息。季东升很沉得住气，直到这一次前往北京。
　　到京当晚，他就在房间打了欧阳琳名片上的手机号，未接通。而后几天，季东升一边出入国家部委跑项目，一边孜孜不倦地试图联络欧阳琳，可手机始终不在服务区。 　　蔡政中断谈判，赶到九天温泉山庄向欧阳琳报告，添油加醋。欧阳琳大为恼火，当即决定离开。郑仲水直接打电话给欧阳琳，保证事情将妥善解决，让她不要生气。郑仲水还命季东升立即赶去会见欧阳琳，做出解释，表达诚意，务必谈妥这个项目。
　　季东升赶到宾馆，欧阳琳表示累了，今晚不想见他，明天再说。
　　如果季东升的父亲没有摔得那般严重，赔青款的谈判可能会简单得多。权衡利弊，季东升不能不悄然退让。但是不巧事发于手术室外，在乡巴佬家人之中，让季东升痛感自己是谁，于情于理都无法接受蔡政的进逼。他清楚自己无法改变谈判的结果，可以改变的只是由谁来做出决定，所以季东升在电话里拿粗话臭骂蔡政，让郑仲水出来最后拍板，这样会让季东升心里感觉好受一些。三千亩拱手送给蔡政，还要奉送一笔赔青款，如此倒贴实在出格，一旦为外界所知，肯定饱受诟病。作为具体操办人，季东升感觉难以承受，他酿出一点儿事端，日后人们质疑赔青款，就此骂娘时，也许会对季东升酌情减免。
　　这是个小伎俩，后果季东升很清楚：从现在起没有戏了，无论欧阳琳多么美丽，他不必再去想念，你要的你拿走了，我要的不可能再有。
　　半夜，欧阳琳房里传来奇怪的撞击声。蔡政和秦主任当晚都下山去了，黄再胜只能向季东升报告。季东升和黄再胜赶到门外，一个叫小李的女警正在侧耳倾听，敲门不应，季东升命她剪开安全链，发现欧阳琳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神志不清。
　　季东升无可逃避，必须挺身而出。欧阳琳对自己的疾病非常忌讳，她一旦发病，处理不好会成为一个事件，有如上一回。因此季东升必须亲自在场照料安排，及时做出决定，日后查究才能无可指摘。或许这还是季东升的又一次机会。
　　欧阳琳突然发作，她右掌一抓，指甲从季东升脸上抠过，火辣辣的。季东升让小李去拿浴巾，然后将她彻底包住，连被子也用上了，然后抓过网线和电源线，欧阳琳被绑成了粽子，这灵感来自他的父亲。欧阳琳在包裹卷里痛苦不堪地挣扎，其状惊心动魄，而后渐渐趋向平静。
　　五
　　几天后，钛合金项目签约仪式举行，海湾三千亩地尘埃落定。
　　当天下午欧阳琳一行动身离开本市。她出乎意料地下车与季东升握别，看着他脸上的抓痕，问是否欠他什么。季东升说欠了，并表示有件事要麻烦她帮忙。他坦言上次去北京找她，确有个人想法，希望建立一点关系。现在他自知不能有更多想法，只能大胆提出一个具体请求，项目协议已经签下，到项目确定还有若干环节，他希望欧阳琳保重身体，放手把项目交给蔡政，同时把蔡政交给自己。
　　季东升告诉欧阳琳，那天深夜他坐在欧阳琳身边，看着她与病痛相搏，直至沉沉入睡，想了很多。人活在这个世界要明白自己是谁，自己需要什么，在乎什么。例如他忽然發觉自己其实在乎挨骂。他离开乡村已经很远，本以为已经刀枪不入，到头来才知道自己远没有修炼到那种程度，他心里还在乎一些东西，不想在人们那里留下一个骂名。这种骂名绝不是个把小伎俩可以轻易摆脱的。
　　季东升说，事到如今，欧阳琳对蔡政已经仁至义尽，不需要多管了。只要她不再出面，他能让蔡政乖乖把三千亩地拱手交还，赔青款之类问题将随之烟消云散。这是他真正需要的。
　　两个月后，欧阳琳突然发病，猝死于北京寓所。
　　钛合金项目寿终正寝。
　　（原载于《山花》201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