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栖日对须弥雪,山居供养但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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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无疑,我是沿着恒河往上走的,从海的那一边的低地起程,那个名叫加尔各答的老旧的城池,走上了这么一趟上升之旅。我走这个夜路,赶这趟夜车,无非是为觅见世间最洁净的光,看看存在界的某种真实高度。所以,我珍惜这个方向,它由南至北,迤逦而上。在山的南坡,更是洒满了阳光,我从内心里面深爱着它。若是穷尽此一路途,即是传说的源头,亦是神仙的家园。一路北上,远瞻北冥,沿途尽是化成草木芬芳的往事,尽是诸神的记忆,目击大地的花开花落,尘世里有多少的虚空,这里就有多少的真实。谁谓非然?人的存在,他的神圣性,何曾会是属世的单一材质所建构?按印度人的理解,我们载浮载沉,几番身坏命终,又复受身,无明所系的尘烟深处,便承载无数心灵故事。高昂的上方,直指北方的天庭,彼处有仙家的脚踪,沿着它,就这样,一步一步,洄流上溯,耗费半生,甚或毕生之精力,沿着恒河的水上去,从海到山,从低谷到高峰,必会溯清此生的源头,那神圣者恒定不变的家邦。它的名字,俗世有一个大大的投影,名曰喜马拉雅,神话里有个呼应,叫作须弥山。
  我从加尔各答的豪拉站(Howrah)出发,深深的夜色覆盖着整个大地。当我在新杰普古里(New Jalpaiguri)的车站下來,时值漆黑的丑时,火车稍稍停靠,便鸣笛而去。群山包围,空气清冽,人群的面容在中夜尤显模糊。温度甚低,四望尽荒。然心知已靠近地球纵深幽藏的腹地,在其高处,便是大地的顶轮。从Google的地图上我看得见日喀则,而日喀则却看不见我,瞻望弗及,不由想起迦梨陀娑的《云使》,想起那个疏忽了职守的小夜叉被主人行咒,“要有一年失去神力,住在罗摩山的静修林”,心有感触,势若刀割。
  生命的时轮有其秩序,一旦稳定,更改起来便多有不适。我猜想自己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准备好了过冬,等候冬天寒意深袭的透彻感觉,而加尔各答还全然是蚊虻肆虐的夏日景象。久而久之,或有致身心错乱之虞。于是乎一路北上,直至上通云天、心游玄渺的喜马拉雅山脉。天微微亮,便在新杰普古里搭上了一辆吉普,穿过西里古利(Siliguri)这个睡梦中的边陲小镇。车上共载十人,除了我来自中国外,还有邻邦孟加拉国的一对年轻夫妇,余者皆属印度本地人。匆匆过去,发现西里古利到处都是边地驻军与他們的各式营寨,其景致却颇是迷人,绿意青葱,树木高耸。我只身远赴深藏喜马拉雅山脉的大吉岭,亦为看看优美的景致,看看冬日的阳光。
  大吉岭历来以红茶与狭轨火车闻名,又是著名的避暑胜地。昔年,美国作家马克·吐温曾坐此地行于雪山高处的蒸汽火车,留下了一声著名的赞辞,他说,大吉岭是一个“所有人皆向往之地,即便惊鸿一瞥亦足以告慰平生”。此后不久,中国的学者康有为因政治原因于斯地避难,并在岭上修葺一座草亭,名之曰“须弥雪亭”,还留有“须弥雪亭诗”九十首传世。尤为重要者,康子还在此岭定稿其《人类公理》一书,即著名的《大同书》。他在岭上一边董理诸多旧作,一边系统演述《礼运篇》大同之胜义。他说:“山居日对须弥,游坐皆是光景奇绝。”著书游山,幽游放浪,且受到哲孟雄(今锡金邦)国王和王妃的热情款待,旅次半年多的岁月,本属须弥赏雪、世外逍遥之好时光,怎料一沉痛伤怀之事发生,其爱子康同吉不意夭逝于岭上,葬大吉岭的中华山园。康子垂泪歌诗,云:“文殊生日生印度,四十五日现飞花。生之大吉葬大吉,土坟三尺向中华。”半个多世纪后,即1948年的五月,时在圣蒂尼克坦国际大学的徐梵澄先生受不了加尔各答炎荒酷热与蚊蚋噆啮之苦,亦躲此大吉岭避居两周,有诗为证:
  群峰无尽来,突兀万马骧。朝宗此一岭,海日回晶光。
  瑶京神仙宅,玉座黄金堂。空蒙结紫雾,衮冕辉云章。
  疑闻奏广乐,恐是翩鹥凤。不独纽地维,实亦枢天纲。
  我上到岭上的时候,时值清晨。山路上不断遇见穿着齐整校服的学生,因曾受英人治理,纯是英伦风格,颇飒然而悦目。清晨的阳光打在孩子清晨的脸上,十分美好。而远处便是世界第三高峰干城章嘉(Kangchengjunga),其藏语意为“雪中五宝”,因其有五个高耸的峰顶,积雪不化,万古如常。它位于喜马拉雅山脉的东南端,海拔八千五百八十六米,比珠峰仅矮两百米。此山拥有诸多壮观的冰川,包括著名的热姆冰川。1955年,英国登山队的四名运动员从南部山脊登上峰顶,完成了人类的首次登顶。不过这座雪山最摄人心魂的,也许还是有关“雪人”频繁出没的传言?
  而就在你的身边,喷云吐雾的狭轨蒸汽火车便在如此绝高的雪峰旁,从你的身边驶过,酷似《哈利波特》里的霍格沃兹专列。恍惚之间,仿若置身魔幻世界。
  我住在稍离大吉岭闹市区的aloobari一家木屋里面,是个非常宁静怡人的村落,阳台面对虎丘山,那是让人魂牵梦萦的东北方向,是日出之地。木屋主人叫作Rapden,系岭上人氏。
  二
  大吉岭属于喜马拉雅山南麓的西瓦利克山脉,因地处南麓,阳光尤其丰沛,与北坡的极寒自有不同。历史上一直被尼泊尔和锡金轮流统治,今日则归于印度的西孟加拉邦,离印度文化之都加尔各答六百来公里。“大吉岭”一词本身却是藏语,由两个藏词Dorje(“霹雳”)和ling(“地方”)合并而成,意为“金刚之洲”。但中国汉人的音译堪称第一妙笔,大吉利、大吉祥,故能既来既在,如去如来,何等安定,何等祥和!
  此岭于十九世纪得英国人之治理,曾是他们著名的三大夏宫之一。今日仍是秩序井然,譬如在狭窄的山路上行车,所有的人一律会向校车让路;而车中的孩子校服之精美丝毫不亚于现代的大都,令人疑惑自己是否身处边地。这喜马拉雅山的山城里面,主要居住着是绒巴族和廓尔喀人,前者信奉藏传佛教,而后者信奉印度教。廓尔喀战士在历史上的骁勇善战是举世闻名的。英属印度军队最后一任总司令山姆·曼尼克肖曾云:“如果有人说他不怕死,那他不是疯子,就是廓尔克人。”廓尔克战士威名赫赫,是次大陆最有声誉的职业战士,他们曾远征欧洲与南洋。“金刚”之谓,或因此得名。   此塔乃遵循日本现代高僧藤井日达(Nichidatsu Fujii)的思想而修建,盖为祈求世界和平,故名“和平塔”。日达上人颇富传奇,曾立誓将佛法传回印度,故半个多世纪的岁月都奉献给了佛法在故乡印度的复兴。二战后,为反对战争与暴力,他便开始在印度各地建和平塔,供奉佛骨舍利。他深受日莲宗的影响,对汉传佛典《妙法莲华经》有巨大的信心,认为法华奥典,妙冠群伦;故其对佛法之践行,就是敲击圆扇大鼓、持唱“Namu-Myo-Ho-Ren-Ge-Kyo(南无妙法莲华经)”。时在1969年,藤井日达于王舍城灵鹫山旁的多宝山顶完成了他在印度所建立的第一座“世界和平佛舍利塔”。随后,他与其僧团便在各地陆续营建,甚至于1985年圆寂之后,其追随者仍是心志铁定、持续建塔,像此大吉岭的大白塔就建于1992年。他们的法鼓声和“Namu-Myo-Ho-Ren-Ge-Kyo”这一声持诵,已经成了日本国家珍贵的和平力量之象征。据说甘地便尊称藤井日达为“古鲁”(Guru),受其影响,在自己的静修营中也是这么唱诵着;中国佛协长老赵朴初曾赠上人诗云:“愿以清歌介眉寿,好凭天鼓息魔喧。大云火宅施雾雨,无二无三一法门。”
  离开白塔,我进入了边上的妙法寺庙里面,耳中鼓声阵阵,只见一位日僧、两位信众正在敲鼓持诵。我第一次见到了这种鼓,颇与众不同,模样就是一个圆圆的团扇,薄薄的,不大起眼。我礼敬毕,亦试敲了几分钟,其声甚宏,双手因余震而颤动。后默声走出,僧人左右分工,递给我一些米粒般大小的白色糖,示意放入嘴里,以示祝福。
  到了市内,Rapden去银行排队,我则继续在Chowrasta广场静坐。这是大吉岭的山顶广场,甚是休闲,游客密集,是背包者们的参考地标或中转站。广场中央有个小型喷泉,周边则是购物区,许多锡金、不丹、西藏和尼泊尔风情的披肩、毛毯和各种奇异的手工艺品皆可在附近商店获得,还有两家专卖大吉岭红茶的老店Golden Tips Tea Cosy与Nathmull’s Tea Cosy便开设在这里,可以买到上好的一等一的茶叶。当然,我更感兴趣的则是这里的那三间牛津书店,尖顶建筑,木质结构。广场中间还立着一座镀金的人物雕像,上面刻其名字为Bhanubhakta Acharya,文字写着其人生于1814年,逝世于1868年。我不熟悉此人,Rapden后来告诉我,这是尼泊尔最伟大的诗人,婆罗门族,曾将梵文《罗摩衍那》翻译为尼泊尔文字。Rapden说,其地位大致相当于加尔各答的泰戈尔之于印度。
  傍晚或清晨时分,在这广场漫步,便是云间行走。而白天,这里则烙上了人间岁月的诸多屐痕。我在广场的座椅上靠着,点了一杯咖啡,加了白糖与牛奶,氤氲化醇,味道居然出奇地好。
  四
  青山寂寂,冬日迟迟。今天我哪儿都不去,只是坐在卧室与底下邻坊的阳台上看阳光,看蓝天与白云,俄罗斯诗人巴尔蒙特的那句诗一直令我动容——“为了看看阳光,我来到了世上”。
  我还看到了一只孤鹰,独自盘旋于虚空天际。我想,勇敢者总是独自飞翔的,它自然有其同类,于天地之间肝胆相照,只是不结队。还有几个飞行伞人在空中亮伞滑翔,在空中观望群峰,欲得加倍的好视野。对面的山谷间似有雾气上来,稍微带点淡淡的结构成了朦胧的意境,似青烟,但不厚;近处的草树还是一样的分明,或黄或绿,或翠嫩、或枯槁,不受轻雾影响。各个山坡皆有星星点点的民房,平顶居多,若是信奉佛教的,屋际必是飘扬着经幡与经旗。因为日光相照,而与远处章嘉峰的峰顶恒然缭绕与行走着的白云相互辉映。
  早上我借邻坊的阳台晒着阳光,他们还给我端来了Black Tea与几片饼干,不视我为外人。是啊,我们在尘世的每一次遇合,若彼此一旦以心相照,又何曾陌生過呢!下午就是喝茶,与阳光商议世间情事。而且拍了一组稍微像样的夕阳返照的面貌。
  大吉岭素有"喜马拉雅群峰中的皇后"之美誉。我发现它不仅是供人们行走的,也是供人们安居的。其中的深味,实非浅层的行旅便可体会。
  人们常常彼此责难,不理解与自己不同的人生方式,譬如出世者责备入世者庸俗,入世者责备出世者逃遁。殊不知,真实的人生原是有阶段的,因为有阶段,实则已然兼容了种种的不同,甚至看似相异的矛盾状态;若纯然地为寻找人生的一致性而努力,当是何等的可笑与肤浅,无知于生命自身的丰富与可能性。生命的持守原本是内在的,而非表象。更何况,往深处讲,一个人若足够警醒,其前后之不一,从来就没有真实的矛盾,反而彼此补益、相互策发。这一点还是小说家与诗人们说得最好,他们的觉悟往往高过哲学家们好几层境界。譬如说巴西作家保罗·科贺的小说《牧羊王子的奇幻之旅》所启示给我们的:人要发现内在的生命宝藏,必须要走过大大的世界。有些人不懂这个道理,以为一心向里面走便是,其实,这样的道路与向外走是一样的走不通——因为你构不成往里面走的动力。又譬如德国小说家赫尔曼·黑塞的《悉达多》:天资雄拔的婆罗门少年悉达多为求真理,他的森林功课与情爱功课都得了满分,才有最后实实在在的觉醒、实实在在的慈悲,此种觉醒与慈悲原本不是靠外在的点化而一旦成就的。其中,多少甘苦、多少的欢喜与沉痛,才喂养出一颗自由的灵魂。人生说白了,原是不能假手奇迹、借途他人的。换言之,它是生命自身的平衡艺术,是生命自我摆渡的艺术,它行走于两岸之间,非偏非倚。惟是致力于根基之纯粹,那神奇的造化倒是于斯才得发力,转眼之间,你或许已是轻舟远飏,臻入言语道断之生命妙境。
  晨昏之间,面对青山微颸,云卷云舒,加之耳中鸟语,鼻际花香,光色氤氲之间,居然忘了原本要纪录的文字,自做了生命的解者,不禁失笑。我颇喜欢康有为在《须弥雪亭诗集》中的两句诗:一句是“幽栖日对须弥雪”;另一句是“山居供养但云烟”,现在的我,身心正洋溢着如是临在的深度欢喜。
  总之,一句话,想住这里了。
  五
  “aloobari”是当地的方言,大意是“土豆园”,连日来我就住在这个土豆园里,一座小小木屋,云遮雾罩中,于地上扎根,在高处生长。此种山居生活,内心必须备有真实的喜爱,矫情者几日下来便会倦怠。雪山幽隔,林栖磋叹者比比皆是。更多的人是有其法性而未建法缘,无法与自我真实相认,故难逃毕生的虚空。正如黑塞在小说中借悉达多之口对好友果文达的善意批评一样,"只顾探索,忘了发现"。生命的路途常常无法预设,与探索不同,发现意味着没有固有的目标,但必须要求你的心静定下来,成为世界的目击者,在孤寂中冥索,向可能性打开,甚至需要无数次的出走与回归。生命也许就要求你这样,需要经受无数次的反复捶打,才会趋于无垢的精纯,才胆敢立在至高者面前,能够平静地与自己相认,说,这是我,这就是我生命本来的样子,它与你一样的神圣,一样的高贵。若非如此,若非冥思到宇宙、神灵与自我在某一个点上的真正重合,人生终是不免于落入丧魂的境地。   从十九世纪中叶以来,大吉岭就成为了世界知名度最高的红茶基地之一,虽然其工艺来自于中国的武夷山,但因了这里的海拔、云雾、阳光与无比洁净的虚空之气,使得茶的品质甚或超过母国几许。多少个世纪以来,西方人为中国的茶叶着迷,而英国人曾用鸦片挣来的白银来兑换茶叶的支出,后来干脆请来中国的高人,将此工艺引进日不落帝国的各个殖民地来培植,然大多数地方没有成功,惟大吉岭的茶种非但成活,而且一枝独秀。尤其是红茶,尊之为“红茶里的香槟”,馥郁芳醇,滋味悠长,乃俱得茶味之至尊也。很快,英国人用管理葡萄园酒庄一般的工业思维来经营此地的茶叶,这就形成了大吉岭星星点点的无数茶园。这无疑为他们节省了一笔巨大的外贸费用,还令此地的红茶声名远播。当然,这首先自是得益于雪山宝地的特殊气候使然。
  我们走访了知名度颇高,创建于1854年的快乐谷茶园(Happy Valley Tea Estate),买了几款茶叶。
  中國的古人曾经不无愀然地指出,天底下有三件事最令人哀叹:好青年受不当教育而学坏;好画因肤浅崇拜而浮滥;好茶被不谙其道者浪费。茶是一种极为特殊的饮品,属天地橐龠之良赠,植物性灵之提纯,与酒入愁肠的沉溺不同,它总是令人觉醒、催人奋发。而且,它普遍平等,让常人亦成为自家生命的贵族,藉此茶饮,精神上得着了提振,又因茶的造访,庸常的岁月充满了天地的芬芳。到了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日本人那里,茶更是成了唯美的信仰,成了悟道的藉具。故而,在僧家寺院里面,茶也是常供之物。今日,大吉岭的红茶,想必亦是成全了世上许多寻寻觅觅的朝圣者,穿透了世间的伪饰与虚幻,如实看清了世界与生命的真实面相,无畏无惧。诚如日人冈仓天心所写的茶人千利休之临死一偈:“永恒之剑,吾之佳宾,刺佛杀祖,开汝之路。”
  回来时,路过一个叫作Chauk Bazaar时,我记起这里即著名的Loreto修会的地址,猜想它也许就是童年阿罗频多熟习英语的地方,也是圣特瑞莎正式成为修女之前的隐秘修道十年的所在吧。因赴约之故,未及探访,或留待他日。Rapden继续去银行排队。
  到了牛津书店,那位中国老师还没有来,我正好可以与牛津书店从容道别,与书店老板合影一张,备作纪念。这几日,只要出了土豆园,我几乎天天都要来此看书、购书,它的品质之好,不稍让世界任何一家书店。而且,因为深藏与神人共居的雪山之中,恰似仙家琅嬛之妙境地。有意思的是,店名“牛津”,其实与牛津大学或牛津出版社一点关系都没有,纯属印度人的缔造,据说为此还有过一场名分官司。如今岁月安好,吾等爱书人与避世者正可梦山入境,共沐惠泽。里面尚有一本奇异的书,关乎耶稣在印度的秘密岁月,以及十字架上活着下来以后,再回印度的克什米尔静度晚景的细致考证。
  接近傍晚时分,中国的老先生来了,携着他的夫人,我邀请他们到了边上的Nathmull’s Tea Cosy里面饮茶,给老两口点了几份糕点。天色微暗,雪山杳遁,听其叙述往事,以其生疏的汉语,恍惚有了一种非现实的感受。老先生说自己叫丘开福,爱人叫熊桂华,自己移居此地乃属第三代了,原是广东梅县人,祖父一辈迁家于此。至于汉语,是从以前的华侨集资创办的中华学校学得,后中印交恶,华人锐减,学校关闭。又因家贫,无力上英文学校。但精勤努力,到了1978年,如愿以偿拿到了教师文凭,在学校上课,给学生补习,如此养家糊口,如今已经暮色苍茫的年岁了,还没有回过中国大陆,只是勉强把女儿嫁到了台湾,算是系上了一种念想……我静静地听着,后来他们夫妻决意送我上车,我则极力鼓励他回国探望,并盛邀老先生来杭州,留给他电话,挥手告别。
  我心里浮现一个画面,在印度雪域的深处,在静谧如同藐姑射的山中,一个中国人,从青春到垂暮,时间的风恒然吹动,他度过一个又一个的平凡日子,并将继续在此度尽余生茫茫……
  七
  这是一杯早茶,洒满阳光,内蕴芳醇。洋溢着喜马拉雅森林的深沉滋味。底下的一位藏族妇人,与往常一样,在做早间的拜日仪式。此时正念念有词,给太阳,给宇宙的光,献上每日一个不忘的曼陀罗,撒出净水,合掌礼敬东方,祝福吉祥,祝福诸事顺遂。是时候了,朋友,待我饮尽此茶,饮尽山居的梦想,我便得暂时离开了。
  我想,人在尘世之间,日复一日地活着,或留下痕迹,或淡然无痕,无非是把名字写在沙上,或写在水上之区别耳。而其中或谓之善,或谓之否,其实没有你我真可执持者。世间或有行动法,或有读书法。然读书多者,易犯“以解代行”之弊,愈解愈误;读书少者,又易犯“以行代解”之陋,愈行愈迷。迷误之生发,恰似痴男怨女沉溺于情爱中的誓言,妄求无常是永恒。总之,诸人既已来此世界,都是射出去的箭,一旦自觉不够,又不习于行解,以求解缚,便仿佛自以为真能做主似的,是堪诸圣一笑。所以,真正的觉悟者,正如文殊参访维摩诘居士,而双方俱是静默无语,却已心心相印。
  今日准备去噶伦堡,去五槐茅棚与三乘法轮精舍,造访佛教瑜伽士陈健民上师在喜马拉雅山麓之关房。在辞别大吉岭之际,想起曾经在江西的彭泽,时访陶渊明的旧址凑成几句,录此,或勉强应离别雪山土豆园之景也,诗云:
  何事青崖绝行迹,云间影灭人称奇。去焉归来往者复,日徂月流寒暑驻。
  冬可围炉夏吟风,春秋代序竟无声。荆扉常设总虚掩,一入衡门与世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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