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和七首岩是有缘分的。
1977年春天,我家有阳光的日子渐渐多了,只是米缸还是一如既往地在春天的尾巴见了底。
这天一大早,我妈带着借来的一点钱,徒步到海边的港尾买番薯签,准备掺到米里熬稀粥哄骗日子。番薯签是地瓜刨成细条晒成的,没滋没味,但是可以勉强把肚皮架住了。
那时我家住在龙海海澄的港口桥边。港尾离我家有点远,大约三十公里,所以直到日头跌到山背后去了妈妈还没回到家。我们都着了急,特别是弟弟,像一只饿坏了的奶猫,要妈妈。他的声音很尖锐,似乎想把夜幕撕开一道细缝,一把将妈妈拽出来。
我爸爸是万能的。他把弟弟夹到大腿上,开始给我们讲故事。他这回不讲三国或西游,因为那不扛饿。他讲漳州的七首岩。
他说,漳州城的南边卧着一座山,像头大狮子,山上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大石头,每块石头都是一道风景。在石头长出性格的地方,都有一座庵庙。这些庵庙合计有七座,所以叫七首岩。其中最出名的是石狮岩。石狮岩里有只石狮子。这石狮本是文殊菩萨的坐骑,一千多岁了,风吹日晒的,成了精。这只石狮和别的石狮不一样——它竟然有肛门。这肛门很神奇,会出米,而且每天出的米量不多不少,刚好够山上的僧人和香客吃个小饱。不想有个小和尚嫌餐餐接米太麻烦,想要一次多出点米,偷偷把石狮的肛门凿大了,结果,石狮生气了,不出米了。
弟弟跳下来:“我也要养一只石狮子,让我们家天天有米吃。我保证不偷偷凿它的肛门。”
爸爸讲故事时,眼睛不时瞟到外面去。爸爸说,石狮岩山上有株夫妻树,比溪对面的八卦楼还高,五百多岁了,树干直通通,枝繁叶茂,看起来像两株,实际上是一株,它们有同一个树头。这两株树干并肩紧依,像一对好夫妻,相敬相爱,常有年轻的男女在树下许愿,要生生世世像这树一样,因此它又叫和合许愿树。
他刚讲完,外面有了脚步声,他弹起身射了出去。妈妈回来了,脸色苍白,汗珠子把头发都泡塌了。
妈妈说,过丁字岭的时候,背上的麻袋太沉了。
后来我每次经过龙海港尾的丁字岭,眼眶都不好受,发胀。
我第一次来石狮岩是在2006年的夏天,那时我女儿正好六周岁,要上学了。当时通往石狮岩的是一条长满野草的小山路,坡陡路滑曲里拐弯。我满头大汗,我们骑的摩托车差点累岔气。
山上没有我爸说的奇形怪状的大石头,只有一些采石后残存的石壁。问了老人才知道,原来是以前有段岁月激情燃烧,人们烧坏了脑子,所有的风景石都被石匠凿了下来,变成条石和碎石块,有的填江修了堤,有的建桥铺了路,有的甚至漂洋过海换回了几张洋钞票。
愚昧的人眼里是容不下美的。
万幸的是夫妻树还在,石狮子也在。石狮子扭着腰站在一块小石壁前,浑身苔藓,没有尾巴,一脸的落寞。
一间小小的大雄宝殿和一片砖埕被一棵大树拢在怀里。这是一棵芒果树,比夫妻树还老,据说有800多岁了。
殿前的树荫太美了,凉沁沁。一走进树荫里,我突然想起了两句诗:“秋光不到庭阴树,晓日先明竹外楼。”气不喘了,汗水收了回去,一颗心稳稳当当地落在胸腔里,什么烦心的事都丢到九霄云外了。
女儿叫我和妻子站在夫妻树前,笑嘻嘻地给我们拍了一张合照。照片里,我们的身后各自立着一根粗壮的树干,直挺挺。
站在石狮岩上望出去,脚下一片绿油油,那是成了海的荔枝林,远处,漳州城一字摆开在眼前,城前是一道流水,白练似的向东边飘去。
这是一个离城市很近离尘世很远的好地方。
要是有人牵头把这地方建设起来多好啊。
我们在树下喝水的时候,一个年青的僧人微笑着飘过。后来才知道,他叫照光。
我爸爸听说我上了石狮岩,着急地问:“树还在吗?”
他说,石头没了不要紧,我们可以种树,种许许多多的大树,有了树荫,人心就有了可以安放的地方,树荫里最适合放下烦恼。
2016年12月25日,我们一行人到石狮岩采集流动的空气。接待我们的是七首岩的住持释照光。他为我们展示了七首岩的愿景——除了一直在进行中的重建寺庙、修葺殿堂,还将以七首岩为核心,兴建七首岩佛教文化园,定位是“北五台,南七首。”
我们这代人的热情已经被耗光了。照光比我们年轻得多,精神健旺,还可以做很多的事。他是个有理想有情怀的人,想把七首岩做成南方的著名丛林,让漳州人民有一个真正放松心灵的地方。我经常上山蹭他的茶水,当然支持。
喝完茶后一群人到后山展望七首岩的部分愿景。
我看到旁边一条小路孤孤单单地往山顶走,于是独自转了过去。细雨刚过,路面湿滑,不一会我就汗下如雨浑身湿透了。
山顶长滿了齐腰高的茅草,草丛里伏着一块黑乎乎的石头,不大不小,很眼熟。石头附近,几棵树已经长出了模样。站到石头上,漳州城的地标圆山就在眼前把漳州平原撑起来,一带白云施施然环绕着圆山的腰。
这才发现,我十年前上来过。那时山顶光秃秃的除了那块黑乎乎的石头,还有的就是地上勉强爬着的几条钩吻了。钩吻也叫断肠草,吃了它,一了百了,彻底放下。它是以前乡下女人解决人生困惑时常用的药物。如今很少听到年轻的女性使用钩吻了,倒是偶尔的听说乡下的一些老人还在寻找它,让人嘘唏不已。 我在石头周围拨开草丛仔细找了一圈,地上一条钩吻也没有,真好。日子总要往美好的方向走啊,不然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眼前是通往虎硿岩的小路,被茅草吞得只剩一道风也要侧着身走的缝。我挑开茅草信步走了过去。
前面有动静。住脚一听,原来是几只鸟在草丛里讨论鸟的一生该如何度过。我不好意思打扰它们,于是屏住呼吸走了回头路。
回到夫妻树下,遇到了一位熟悉的年青人。她把太多的时间用于思考人生,所以背有点驼,像挑了重担,脸色苍白,没有笑容,甚至认不出我来。
因为修建铜殿,那只千年的石狮子被搬到了夫妻樹下,上面坐了一位年青的文殊菩萨。旁边一片石碑,刻着石狮出米的故事。石狮一脸的不服气,扭着腰想跑。
我来到树下时,年青人正在钻研石碑。
我把年青人叫到树的背后,掀开写满祝福语的红布条。
石狮的屁股近在眼前,屁股上一个拳头大的洞,深幽幽的,仿佛有米要从里面冒出来。
年青人说,啊,这就是那个会出米的肛门啊。
“我想起来了。老师,你还是那么搞笑。哈哈哈哈哈……”年青人的背直了,一脸的灿烂。
我没告诉她,这其实不是肛门,这是插尾巴的地方。天下的石狮都没有肛门。只是人的生活需要一些无厘头的传说来支撑,善意的谎言会让生活变得更有滋味。
我心里希望,石狮不要和夫妻树挤在一起,应该搬回门口去,毕竟它单身那么多年了,已经成了一个象征,不需要再驮着任何东西。夫妻树也是,再好的夫妻也不需要第三者。
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
鸡年的大年初四,传说中到天上汇报工作的神明们回到人间的第一天,午后,阳光好得人脚底发痒,想冲出城去。
妻子说,我们去石狮岩吧,看看夫妻树,看看石狮子。
上山的水泥路宽敞平坦,路的两旁大树冲天,我开车沿着十年多前的路线,方向一打不一会就到了石狮岩下。
石狮岩的广场已经铺好,是个大石埕,宽广坦荡。站在广场上,近处万亩荔枝海浪一般起伏;远处,漳州城坦坦荡荡,高楼鳞次栉比;九龙江的干流西溪绕过漳州城奔向东边平原尽头两山夹峙的镇门,兴冲冲地冲向台湾海峡。广场上,游人比开春的山鲫鱼还多,手里的手机嚓嚓嚓忙个不停,都想把美景打包带回家。早春的风和刚下地的神明在人群中兴高采烈地相互问候。
石狮已经不在夫妻树下了。
它飞到了广场上,就在铜殿前,扭着腰接受人群的膜拜。它身后负责出米的地方,像一只黑洞洞的大眼睛,穿过一千多年的日子望将过来。因为背上没了负担,它咧开的大嘴,笑意盈盈。
我突然想起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