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尽山河写故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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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故宫的十年写作
   张英:曾有一个短暂的时间,你在北京作协当专业作家,是什么契机,你选择了故宫?
   祝勇:当专业作家是我长久的一个渴望。去故宫是因为这10年中,我去了一趟美国,回来后,有幸读了刘梦溪先生的博士。正好故宫博物院成立了故宫学研究所,老院长郑欣淼先生在2003年提出了“故宫学”的概念。敦煌有“敦煌学”,故宫有厚重的文化基础,完全可以支撑起“故宫学”这样一个学科。
   2010年,成立故宫学研究所,此前我陆陆续续写过一些关于故宫的文章,与故宫博物院有比较密切的联系,互相比较了解。得益于郑欣淼老院长和李文儒副院长,读完博士后,我就进了故宫博物院。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意外之喜。
   此前,我无数次去过故宫,作为合作者和作者,在故宫出版社出过书,但以工作人员的身份进入故宫博物院,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难得的机会。我的师母,就是刘梦溪先生的夫人陳祖芬老师,她见到我说,你去了一个最适合你的地方。
   张英:从故宫的一个游客到一个研究者,感受有什么不同吗?
   祝勇:作为游客,有一些猎奇的感觉,觉得特别震撼。作为工作人员,就跟故宫博物院朝夕相处了,进入了日常的状态,眼光会发生一些变化,猎奇的刺激感会减少,但随着了解会深入。就好像是和朋友打交道,你第一次或者偶尔见到这个朋友给你的感受,和你跟他每天过日子的感受,是不一样的。现在的感觉是跟故宫过日子。
   张英:作为研究员,在故宫中的一天是怎么度过的?
   祝勇:其实很平静,或者说是平淡的。有些电视台想拍我在故宫里的工作状态,我说不要拍,因为没什么可拍的。我不像那个在故宫里修文物的纪录片,故事挺炫的,有很多技术。我们就是在办公室里坐着,每天对着电脑,这样的一个工作状态;需要一些史料,或者提取一些文物的电子版,工作在网络上都可以进行,除非特别需要的时候,会到仓库现场什么的,所以正常的情况呢,就是在办公室坐着。
   对我来说,在图书馆待的时间比较多。故宫博物院内部有一个图书馆,在寿安宫。一个小院里,非常安静。比如说,我要是看《四库全书》,图书的数量非常多,占满了一间一间屋子,几千卷的书,被压缩成影印版。这样的资料,只是我们图书馆里的沧海一粟。
   我非常喜欢故宫博物院的这种安静。这些年故宫博物院比较火,游客比较了解故宫火爆的那些内容,实际上,故宫还有安静的那一面。作为个人,我非常喜欢故宫的安静,那个小院是一个两进的四合院,各门类的学者都有;偶尔在院里走路,会遇上哪位老师,请教一个问题,什么专家都有。
   所以我说故宫是一所现成的大学校,是永远都毕不了业的大学。在这里,永远有你不知道的东西。每个学者都有他的领域,每个人的知识都有他的边界,但你在故宫里,随时可以找到老师,对我来说,这是特别好的一个滋养。
   我在故宫呢,永远是个小学生。因为说到碑帖,你可能很茫然,可人家一辈子从事这个;说到玉器,人家一辈子在搞玉器,参加过无数次的考古挖掘。所以见到的都是你的老师,而且互相间非常平等,不论老幼,不论地位高低,非常平等、和谐友善。我特别珍视故宫这个环境,觉得很温暖。
   正常的学术研究和写作不会火爆,也火爆不了,但静水流深,很安静很长远,这就是我的日常工作状态,我特别喜欢这个状态。
   张英:听上去真让人羡慕,有点像传统书院的日常生活,但如何将它与写作相结合呢?
   祝勇:写作要向内在去挖掘,离得近了,观察、思考会更近一些。比如《故宫六百年》里我写到慈禧,把中国推向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最黑暗的深渊,慈禧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近距离观察,会有很多视角,会更加细致。
   很多人都关注慈禧吃什么、穿什么,非常奢华;正赶上甲午战争,她非要过六十大寿。但我可能变一个视角——慈禧一进宫廷,就开始宫斗。这个宫斗身不由己,她青年丧夫、老年丧子,从个人生活看,她什么都没有,没有家庭温暖。一个孤老太太,一直到死,她对物质生活的近乎变态的这种需求,比如造颐和园,就可以做一个解读。她一生削尖了脑袋去争,结果是什么?就是要通过奢华的生活来实现她的权力的自我满足。
   她能吃多少?她能喝多少?她对物质的欲望已经超过正常人的正常欲望,慈禧对国家衰败负有责任,但她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只知道历史书上这么写,可为什么会这样?从历史的海平面上,我们看到的只是岛屿露出水面的部分,但你还要看看海平面之下的部分。
   在故宫可以慢慢沉下来,尤其是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可以沉潜于史料,慢慢梳理,了解她的精神脉络。我觉得,这对我写作特别重要,不是简单地告诉读者,慈禧大年初二干了什么、大年初五干了什么,那只是表象,表象后面的东西更重要。
   张英:因为你获得了平视的视角,从普通人的角度理解慈禧,颐和园是她送给自己的一个生日礼物,她开心是没问题的,可放在一个国家中,这就是大问题。
   祝勇:对。她当时是清朝的、实际上的最高领导人,她不仅要对自己负责,还要对黎民百姓负责。我们把这个脉络梳理清楚,对历史和对历史的人物,可能认识会更深刻。
   张英:大家喜欢你的故宫,因为你是带着今人去看这些事物,采取了一种平视的态度。你用自己的生命印迹和人生经验在画它,与很多书写故宫的作品视角不一样,很有亲切感。
   祝勇:平视这个词,总结得特别好。我写过许多“大人物”,不管是康熙、乾隆,还是汉武帝、秦始皇,还有前不久写苏东坡。
   对于写苏东坡,我也曾踌躇,因为苏东坡的知识结构特别庞大。河北人民出版社出了二十卷的《苏轼全集校注》,我认认真真学习。对于他的知识结构,我高山仰止;对于他的文化贡献,真是望尘莫及。我有什么本钱去写苏东坡呢?
   我之所以动笔,因为我觉得,苏东坡也是一个人,苏东坡也没把自己当成一个大师,拿着大师范儿,高高在上。他在黄州时,和卖酒的、卖肉的、种田的,都是好朋友。苏东坡的姿态很低,我想,我写苏东坡呢,苏东坡也不会觉得我很浅薄吧,也不会觉得“你有什么资格写我”是吧?    苏东坡就是很亲切的一个人。如果我们能见面,我觉得,他就是我们的一个邻居,一个大哥,一个朋友。他不会怪罪我。了解这些后,我就把心理负担放下了,我把他当成一个朋友,就是你说的平视的这个视角,是可以推心置腹交谈的这么一个人。我可以写他的喜怒哀乐,他也有很脆弱的时候——作为人,都有自己很脆弱的时候。
   在我的书里,把苏东坡的姿态放平了,我自己的姿态也放平了。自我解放了,写作时就会更自由,更设身处地把自己当成苏东坡,去考虑他当时的想法,就是一个倾心交谈的感觉。我觉得在写作中,这种感觉还是挺美妙的。如果战战兢兢、步步为营,我觉得那种写作状态不是很自由。
   张英:你当年提出“新散文”,到现在为止,你的写作忠实地践行了“新散文”的理论。
   祝勇:这些关于故宫的写作,内容上是故宫,写法是新散文。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提出“新散文”概念时,写作者基本都是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大多二十多岁,年长一点的也才三十多岁,是应试教育培养起来的这么一代人。我们脑海里的散文都有现成的样本,对写作者的生命力形成了某种束缚。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这是王国维先生说的。传统散文承载不了迅速变化的时代,小说、诗歌、戏剧从新时期以来,都有很大发展,散文却一直是老面孔。也不是说为变化而变化,而是写作过程中所呈现的面貌,自然而然地不同了。
   当时写散文的有我、宁肯、张瑞风、周晓枫、庞培、于坚、钟明等,都很年轻,而且互相不认识。不是说大家商量好了,“咱们弄个新散文吧”,而是自发地、不约而同地,在不同的刊物上发表的作品,都呈现出新面貌。所以,就把它总结为新散文。
   一些媒体和评论家对此提出置疑,我也写了很多回应文章,因为很多置疑者连新散文的文本都没看,人云亦云从概念出发去批判、去否定。写回应文章是被逼无奈,所以有人说我是什么新散文的理论推動者。
   从后来的发展看,新散文已不是一个概念,而是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涌现出很多优秀的、堪称大家的写作者。散文的复杂性、丰富性,都比原先那种一事一议、承载力很小的散文,要丰富得多、进步得多。
   事实上,今天的散文写作已不太可能回到新散文之前的状态了,等于承认了新散文的贡献,不管这个贡献有没有写在书中。我对故宫的写作,也是遵循着新散文的一个诉求——它是散文,承载着历史和文化的内容,但内容相对丰富,就像交响乐,有很多声部。它是一个相对复杂的文本,不再是那种很单薄的文本。
   散文写到今天,我觉得已经可以和小说取得的进展相媲美了。我觉得《故宫六百年》那么厚的一本书,就是一篇大散文。这些年的写作以故宫为主题、以中国的历史文明为主题,我一直没有背离新散文的理念,尽可能探索新的表达方法。
   归根结底,新散文不是一个流派,而是一个创新,是在我们传统的基础上寻找新的生长点。我觉得只有这样,文学才能进步。回顾我们文学史,一直是这么走过来的。
   像最近苏东坡引起关注,大家喜欢他的词。词这个艺术,原先也是被人看不起的,当时很多文化人讲“词为小道”,小技,因为知识分子还是看重诗,诗可以“言志载道”;词就是游戏遣兴,一个轻薄短小、不那么重要的一个文体。
   但是词到苏东坡的手里,他用自己的创作,把词推向了一个高峰。到宋代中期以后,词完全可以和诗并驾齐驱,甚至成为一个更主要的文学体裁。文学在每一代文学艺术家手里,是不断进步不断生长的,不能固步自封、停留在最原始的状态里面。
   新散文这二十多年的发展,它的辉煌成就,完全可以跟小说的成就并驾齐驱。
  故宫的隐秘之处
   张英:在你的故宫写作中,很多文章是跨文体、互文式的写作,涉及不同领域,是不同学科的融合,我称之为是“有框架的集成式写作”。你是怎么形成这样一种风格的?
   祝勇:这与视野和知识结构不断扩大有很大关系。新散文是一个开放性的文体,优势在于能接纳不同文体。
   我今天的写作与早期文化大散文的区别,就在于综合性增加了,呈现出跨文体写作的特点,因为题材越来越宏大,单纯的散文就有点放不进去了。文化大散文还是散文,而我这些年的写作呈现出完全放开的状态,我不太考虑它怎么归类,也不太考虑它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我只是觉得能够充分地施展、表达我对历史的认知,就可以了。
   我的书确实不好分类,尤其到书店,是归文学类,还是归历史类,还是文物类,书店也搞不清;评奖时也不好分类。但我觉得这些是属于别人的事,我还是充分张扬我写作的个性,去表达好,才是特别重要的。我的作品都有非虚构的色彩,说它是非虚构也行,说它是散文也行。
   我写作的出发点,还是平视。我在描述大历史的题材中,很关注普通人,尽量去照顾他们。比如《最后的皇朝》写辛亥革命,武昌起义那一年,也是清王朝的最后一年,帝王将相应该是主角,但我在这个作品里,还写了很多北京普通市民,有名有姓,不是虚构的,是真实存在的。我找到他们的史料,看看他们的人生经历,想在大的历史转变进程中,看普通人的命运是什么,我觉得这更值得我们去关注。
   包括我写《故宫六百年》,一想到故宫600年,大家自然会想到明清两代的帝王,注意力都在帝王权力、后妃争斗这上面,还有一些奸臣、忠臣的传奇。但是故宫600年时空当中活动的这些人物,不仅仅只是帝王、后妃、大臣等,还有很多普通人,比如宫女、太监。
   过去一说太监,就想到魏忠贤、李莲英,是特别负面的形象,其实不完全。太监也是封建集权制度的受害者。故宫这么大,当时没有太监是不行的,因太监这个阶层的存在,保证了600年紫禁城各种事情的运营,但他们平时又是“看不见”的,因为人们看见的永远是皇帝、太后、后妃、大臣等,但太监也是特别重要的一个主体,也是需要关怀的一个主体;他们也在某方面改变了历史的进程,有的是从正面,有的是从负面。写《故宫六百年》时,我特别注意这个群体。    一说太监,大家都笑,但是他们很悲惨。你想想,一个正常的男孩,哪个母亲舍得让他去当太监?我还是带着一种人道主义的关怀去写他们,包括我在比较早的《旧宫殿》那本书中,就虚构了一个小太监,写他的母亲怎么含泪把他送到“快刀刘”的阉割师那里,他怎么一步步走进宫殿。阉割的死亡率很高,可不进宫做太监,存活率更低,说明当时的老百姓更没有活路,做太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家交不起阉割费的,只能希望他有一天在宫里飞黄腾达,再回报自己的家庭、回报这个阉割的师傅。结果他进宫那一天,清帝退位,中国不再有皇上,也不再需要太监了。
   这是一个虚构的事,但和写《故宫六百年》一样,就是我对宫殿里面的普通人给予人道主义的关怀。建构大历史时,要照顾到普通人的命运。我关于故宫写作重要的不同点和出发点,即:不是看了一些史料,用比较美的语言复述一遍;不是那样,必须用现代人的立场和新的视角去看这段历史。
   张英:清帝退位后,大批太监没有地方可去,被集体安置在北京西边的寺院里,扎伙儿过日子。
   祝勇:是的,太监离开宫廷后,没有谋生技能,没有地方要他们,他们也不知道往何处去。他们后来被集中收留在寺庙里,哭声连片啊,可以说他们是历史的牺牲品。他们并不在当时民国政府的清室优待名单中,是多余的人,就是历史不再需要他们了,也没有地方安置他们,他们是被遗忘者。
   张英:读者会很感兴趣:在故宫工作,你有多少机会去库房看平时很少展出的器物?
   祝勇:我去库房的机会不多,因为有严格的制度,能用图片解决的,尽可能看电子版,实在是工作有需要,经过审批手续,也可以去看原件,但我们部门的研究更倾向于档案史料,接触原物少一些。其他部门,像书画部,比如说在材质的判断上,可能接触原物比较多一些。
   张英:几年前,我邀请你在“腾讯·大家”开专栏,叫“故宫的隐秘角落”,后来你在采访中說,故宫悠远和神秘。故宫神秘在哪里,你喜欢它的哪些部分呢?
   祝勇:故宫有这么多宫殿,有186万件(套)文物,它永远有新奇的东西吸引着你。它像一扇扇门,不断在打开。故宫门多,各种大门小门,你都不知道门后藏着什么,所以知道得越多,就发现你知道的越少,不断有新东西在吸引你。
   比如我在《故宫的古物之美2》中讲到一幅画,叫《重屏会棋图》,是五代时的作品,画面诡异,画中几个人物在下棋,背后放了一个屏风,屏风里又画了几个人,那几个人后又画了一个屏风……这种画中画的形式,无穷无尽,就像镜子反射,他可以无穷无尽地这么画下去,让你猜它是屏风还是真实的空间,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我把很大的注意力放在屏风上面,因为中国古代的绘画里,屏风是一个很重要的道具。明年我们要展出的艺术展里面,也有好几个屏风。一千多年前,几百年前的作者,在跟我们逗着玩,耍心眼和小聪明,抖机灵,就是这样一个意思,真的是很容易欺骗我们的视线。
   有一次,我在小院里遇到余晖老师,他是著名的宋画专家,当时也在研究《重屏会棋图》。他问了我个问题:你会不会下围棋?很遗憾,我不会。后来我看余晖先生的一篇文章,就是讲《重屏会棋图》里面的棋的。我的视线完全被画屏吸引,实际上,画家呢,还玩了一个高招——棋盘上只有黑子,没有白子。你觉得已是熟视无睹的东西,突然又打开了新的一扇门。
   2015年,故宫在“清明上河图”展览上,展出了这个《重屏会棋图》,也没有什么人认真去看,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清明上河图》上。你看画的话,原作上那个棋盘和棋子更小,但是通过电子版你放大,可以看得很清楚,一看确实是只有黑子、没有白子,这在干吗?我们要去破解它背后的秘密。
   我为什么写《故宫的古物之美》第一、二、三部,那些文物别人已写过多次,但我的导师刘梦溪给我一句话,至今受用,它是我写作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则,就是:不说别人说过的话。你不能网上扒点资料,修改一下就变成自己的了,你一定要有独特的认识、独特的发现。引用别人是可以的,但不要把别人的观点变成你的观点,这不合适,你要有自己的发现。
   很多文物,大家看得多了,熟视无睹,而你又可以有新的发现,等于在这个门的后面又打开一扇门,不断吸引你永无止境地去探寻。《故宫的隐秘角落》我写的是宫殿,针对古建筑空间来讲的,不断有些新的角落被发现。实际上,整个故宫的文化都是这样,充满了未解之谜,会吸引你永无止境地探寻下去。
   张英:说到器物,大家一是会想到沈从文先生服饰等方面的研究,再一个是你从今人普及的角度解读故宫。你怎么看沈先生研究的价值?
   祝勇:首先,我跟沈先生不能相提并论。沈从文先生跟故宫博物院的关系,我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因为我从故宫里查了收藏的沈从文的一些档案。
   写这篇文章,由头是看到张新颖先生的《沈从文的后半生》。一次开会,我碰上张新颖,我说:你写这书怎么不跟我打招呼?沈从文后半生很重要的一段经历,是在故宫里,我可以帮你找资料。《沈从文的后半生》资料基本来自《沈从文全集》,都是公开出版的资料。当然,这本书写得特别好,我也非常喜欢。但我总觉得这一段历史还可以去挖一下。
   还有像陈徒手先生,也是我特别好的朋友,他在《读书》杂志上写过一篇《午门城下的沈从文》。一说到午门,很多人自然认为是故宫博物院,后来我查了《不列颠百科全书》,在“沈从文”这个词条里介绍他的时候,讲他在新中国建国后,分别在国家博物馆、历史博物馆和故宫博物院工作。
   沈先生有没有到故宫工作过?后来老院长郑欣淼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叫《沈从文和故宫博物院》,他找到了原始文件,就是故宫博物院给沈从文的调令,调令里边写了三个字:没有来。沈先生没到故宫博物院工作,还是在国家历史博物馆。那么,为什么大家都以为沈先生在故宫工作过?
   我咨询了故宫博物院的一些老先生,比如古琴专家郑敏中先生。他前几年过世了,终年95岁。他九十多岁时还在上班,就在我们小院里上班。他说,沈从文手把手地教过他文物鉴定。    我又查了一些资料,把沈从文和故宫的关系基本梳理清楚了,写了一篇《沈从文与故宫博物院》,一直放到2020年第2期《新文学史料》发表,结论就是沈从文一直是兼职,故宫博物院常请他来参加工作,他也有办公室。
   上世纪五十年代,沈先生为故宫博物院做了一些工作,比如鉴定、收藏文物、教育部相关教材编写,包括带文物修复和研究人才队伍,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这篇文章发表出来以后,沈先生的公子沈虎雏先生托人找我,想要这些档案资料和照片,说以后可以补到《沈从文全集》里面去。我在故宫里面查到了这些档案,能够理清他后来人生的一些线索,对研究来讲,也是非常重要的资料。
  怎么看故宫的六百年
   张英:到目前为止,你已给故宫写了9本书,你有一个完整的写作规划吗?
   祝勇:没有太完整的写作规划,基本上是跟着感觉走;这是兴趣在什么地方,就写什么地方,基本是跟着感觉走。但这几年看,无意中形成了一个脉络和线索,就是写器物。面对故宫珍藏的186万件文物,我挑了一些比较感兴趣的文物进行解析,出版了《故宫的古物之美》三本书,是写具体的文物的。
   后来写《在故宫寻找苏东坡》,把他与故宫博物院里的文物联系在一起,找一个具体的点、写一个面,深入去探讨一个历史人物的命运浮沉。《故宫的隐秘角落》,则是写与故宫建筑有关的一些历史事件、传奇故事。
   后来写《故宫六百年》,是一本综合性的书,讲述故宫前世今生几百年的传奇。我觉得前面写的这些书,为《故宫六百年》起到了铺垫作用,是水到渠成。如果一开始就写《故宫六百年》,还真写不了。
   张英:《故宫六百年》是你写故宫十年的集大成之作。你是怎么找到这样一个坐标的?就是一个是时间、一个是空间,同时又是一种打破了以前以地方象限为主体的叙事视角。
   祝勇: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准备写时,很多内容已在我心中,如何去组织,就像吃苹果,第一口从哪下嘴,还是颇费思量。《故宫六百年》的任务庞杂,历史庞杂,建筑空间也庞杂;怎么开始,这个也很难。但我非常明确的就是,不想把它写成一部政治史,也不想按24个皇帝的顺序排下来,写出帝王历史,那是“明清二十四帝”,不是《故宫六百年》。
   想了很长时间,后来呢,我还是采取了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从游客的视角展开叙述,从午门进,走走中轴线,然后东西路走一走,最后从神武门出来,基本上是这个路线。在走的这个过程当中,看到的不只是空间,这个大殿、那个大殿,而是像过电影一样,用走的方式来看故宫600年,我觉得是最直观的方式。每一章都附有一张地图,简单地说,就是一个“空间带时间”的方式去写。
   张英:故宫已经有600年的历史了,它对我们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呢?
   祝勇:意味着时代的主语发生了变化。朱棣1420年建紫禁城,到2020年是600周年,这600年里面,从1420年到1924年溥仪离开紫禁城、1925年故宫博物院成立,这505年,故宫的主语是皇帝,故宫的一切都为皇帝服务。紫禁城是北京的中心,北京是天下的中心,是这么一个同心圆结构,皇帝是至高无上的中心。
   1925年之后到2020年,九十五年,有皇帝的宫殿变成过去式了。故就是“从前的”、“过去的”,故就是这个意思,过去的宫殿。今天是什么?今天是故宫博物院,核心词是博物院,故宫是个修饰词。
   故宫是说这个博物院的地方在故宫,但它的主体是博物院,那么博物院的主体是全体中国人,所以故宫博物院是全体中国人的博物院,不再是帝王的博物院;里面的186万件文物是属于全体中国人的,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张英:皇家历史变成人民的历史。
   祝勇:对。比如说乾隆,乾隆非常喜欢收藏,有一个数据,乾隆收藏的文物字画,占清宫收藏文物的80%以上。但乾隆不会想到,他的这些收藏最后成了博物院的收藏。如果站在乾隆的立场上,他的收藏是为他个人的;最后变成了博物院的收藏,是属于全体国民的,他可能想不到会有这么一个变化。这就涉及到我们今天以什么样的眼光去看故宫,这也是我的作品中一直想渗透的思想。
   在作品中,我不是那么直白地去表达。但我想,紫禁城的建筑之美,还有里面的文物之美、故宫的古代建筑之美,承载的是中华五千年文明。
   朱棣建紫禁城,也不是完全按照他自己的意图、想怎么建就怎么建。他承载的很多是《周礼》中的内容,从汉代的东西开始,一代代传承到他,他按祖先的规制做。故宫承载的是中华五千年文明成果,创造这个成果的主体是全体人民。至于朱棣、乾隆,他们啥也不会,是中国老百姓制造的这些璀璨的文明结晶,承载的是不断流的五千年文明长河,聚合了全体中国人的文明和智慧。我们今天看待故宫博物院价值的时候,就在于它是我们五千年历史辉煌文明的一个载体。
   有个别游客一到故宫,比较关注龙椅、后宫、宫斗等,好像故宫是宣扬封建王权的场所,其实完全不是。我特别希望我的这些作品,通过对故宫的详细解说,能够让读者更深刻地认识到我们文明的价值,而不只是说去故宫;故宫已经没皇帝了,还在宣扬帝制,事实上不是这样的。只看看龙椅怎么样、三宫六院怎么样,我觉得在导向上有问题,我特别希望展现我们文明的辉煌和璀璨。
   张英:你到故宫工作已10年了,如今“故宫学”的范围也包括沈阳故宫、承德避暑山庄等,逐步形成了“大故宫”的概念,你怎么看这个概念呢?
   祝勇:“大故宫”也是我们老院长、“故宫学”的提出者郑欣淼先生的概念,故宫和故宫文化是一个整体,在历史环境中,它们是浑然一体的,彼此是不分的。
   这几十年里,因行政隶属关系变化,如今颐和园、景山公园归北京市,故宮博物院归文化旅游部,但在清代来说,它们是一体的。皇帝夏天会去颐和园、圆明园避暑,去避暑山庄,在文化上分不开,是一个整体。我们做研究,如果把它们割裂来看,很多时候就会割裂它们内在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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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火光呼呼地向上蹿着。干燥的芦苇丛一遇上火苗便迅速地燃烧起来,一丛挨着一丛,彼此无需过多的语言,就像一个指令,被毫不迟疑地执行着。很快,火势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在这片废弃的芦苇地中蔓延开来。   一条吐着红色信子的贪婪蟒蛇,扭动着它炽热的橙红色身体不断蜿蜒前进。但这蟒蛇,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精心设计好的路线上爬行。就像一个完美的迷宫,它的脑袋最终将和它的尾巴不可避免地相撞,然后在这片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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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一闪一闪地跳动着,最终定格在绿色。苏乘缓缓转动着方向盘,左转进入国道。   9月的第一天,才傍晚四点,路上还没有多少车。刺眼的阳光从西边照过来,让人睁不开眼。   苏乘踩着油门的右脚开始用力。起初,她很好地控制着这个力度,在川流不息的车辆间像一条鱼一样,游刃于其中。但是很快,那种被速度推着的感觉,通过椅背传到她全身,使她不由自主加大了脚上的力度。仪表盘上的指针快速滑动着,右脚死死地踩住油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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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影和照片中,那座城市永远被高楼大厦和公园所填满。又高又绚烂的电子荧光板层层叠叠,来自全世界的无数人沿着嘈杂的地铁台阶忙碌地上上下下,户外喷泉前进行着路边公演。任何人讲述起自己在那座城市的旅游经历,大概都会围绕着这些内容:警车和黄色出租车,漂亮的公园与高端的剧场,百吉饼或者牛排店,美术馆和博物馆,帝国大厦和证券交易所。说不定还会听到那种关于市中心略显喧嚣的小酒馆或者华丽的大桥夜景等没完没了的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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