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菜巷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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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盐河在前清康熙年以前,被称为官河。一头连接着淮北盐场,一头连接着淮河,一直承担着运输盐粮的重任。盐河进入海州城以前一分为二,东边的叫东盐河,西边的叫西盐河。
  西盐河边上有条马菜巷。其它巷子,大多两边都是建筑。而马菜巷一面临河,一面是住家。
  晴天朗日里,马菜巷的人喜欢把小饭桌端出院门,窝在路边吃饭。饭菜香香,河水汤汤。在一片很有规模的吧唧声中,那些踩着饭点闯进马菜巷的人,脚步便有些凌乱。
  和这座城市许多上了岁数的街巷一样,马菜巷默默无闻,如同一段阑尾。阑尾中间有座废弃的花园,歪扭的木头门框上,吊着个“糜园”的牌子。很久以前,文保部门的人考证过,说这地方曾是糜夫人的花园。糜夫人就是那位嫁给刘皇叔,后来又在乱军之中投了井的海州美女。
  如果文保专家们说得不错,一千大几百年以前,马菜巷该有很多糜姓人家。可是如今,除了那座早就破落的糜园,挨家挨户盘点下来,能和糜夫人有点刮扯的,只有一个从乡下嫁过来的糜老太。
  糜老太一直觉得她这一辈子活得太憋屈,始终没能把住自己的命运。出生那年,家里的大片土地突然就没了。娘也没了,靠喝羊奶她才活了下来。
  那年月男婚女嫁讲个成份。破落地主家的小姐想嫁个成份好点的穷人家,改良一下身上的标签,不是件容易的事。
  糜老太的婚事颇费了一番周折,最终嫁给了城里的老鸭。老鸭走道的时候脚板往上提得有些夸张,颇像鸭子走道。就像汉字里的象形字,老鸭的诨号就是这么来的。
  老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戴副平光镜,有几分斯文相。闲下来喜欢弄张纸,趴在桌上描描画画,一忙活就是半天。此人脸皮厚当,开得起玩笑。既能老少通吃,也能通吃老少。
  马菜巷的人挤在路边进食的时候,也有节目助兴。有人喜欢猜谜:“南边来个跩腚跩,不脱裤子就下海。是什么呀?”
  有人望着老鸭,发出尖锐的叫声:“嘎嘎嘎,嘎嘎嘎……”
  “鸭子!”
  “哈哈哈哈哈……”
  进门六个月,糜老太就把闺女生了出来。门里门外风言风语,还没满月就被男人摁趴在床上。把糜老太摁在床上的老鸭,不像业余画画的,更像街上那个打铁的黑脸汉子,把底下的床都捶得直叫唤。
  年轻的糜老太在与丈夫老鸭的第一次对抗中,因力量太过悬殊而完败。不过也不能说她只是被动挨捶,在老鸭捶她的过程中,她默默地数着老鸭捶了她多少下。糜老太想起了那些先她出嫁的娘家姊妹们说的话,说男人都是得了锅,还想上炕,不能惯着他们。不然得被他们踩在脚底下一辈子。
  想到这里,糜老太擦干眼泪,和闺女搬到另一个卧室。还拎去一个夜壶,一瓶开水,还有吃的。然后插上门。确认老鸭很难破门而入后,她开始用嘴巴问候老鸭,还有老鸭的父母。随后又扩大到她能想到的,和制造老鸭有关的,存世的、过世的男性和女性。
  尽管糜老太和广大的妇女同志一样,相对男同志,身体力量上存在明显落差,不过她了解自己的特长和优势,并且完全发挥了出来。她的用词足够丰富,几乎让各种乡下常见的牲口,都给老鸭做了爹娘,或者跟老鸭有了血缘关系。
  糜老太作为地主家的小姐,身上有着天然的聪明基因。她认清了自己在体格上,难以与老鸭较劲的残酷现实,就开始着力提升自己的装备水平。比如她和老鸭关系正常化以后,依然在厨房和卧室触手可及的位置,藏了两根棍子。时刻准备着对方再次挑起战争时,对他发起猛烈的反击。
  此外,糜老太详细地回忆了一下自己被打时的场景和细节。老鸭的巴掌,大部分都落在了屁股上。九十八下还是九十七下,因为过于气愤,已经记不太清了,总之是接近一百的。她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了:某年某月某日被老鸭殴打屁股一百下。
  于是,她得出了老鸭喜欢把她的屁股作为主要攻击目标的结论。因此糜老太一有空闲,就不断给自己的屁股按摩,促进血液循环。终于让自己的屁股如发酵揉搓过后的面团一般,很有劲道,大大提升了抗击打能力。
  此外的此外,糜老太还分析了老鸭的排泄时间。每天都提前占领家里那个只有一个蹲位的厕所,并且蹲下就不起来。老鸭几次憋急了,不得不急忙拉开门,一路小跑着,往半里路外的公共厕所跑去。
  糜老太提上褲子,走到门口,看着老鸭蹿得如兔子一般的身影,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糜老太就取得了辉煌的战果——老鸭两次在赶往公共厕所的途中,拉在了裤子里。
  当然,糜老太还发现了夫妻生活这件事,也可以很好的控制老鸭。但是她用得不多,因为她发现用这种方式来控制老鸭,似乎自己也不太划算。
  糜老太生二闺女的时候,向所有人证明了她的生产周期就是六个月。这一次,街坊间的婆媳娘们对糜老太娘家的状况,已经摸得一清二楚。她们一致认为,这种情况可能和她从小喝羊奶有关,有了羊的种性。
  不过,老鸭并没有对曾经的暴力行为表示出丝毫的歉意,也没有公开给她平反的意思。此后多年,老鸭再没打过老婆。他并没有打老婆的嗜好,当初将老婆摁在床上摩擦,也只是为了维护他作为男人的尊严。
  老鸭还想生儿子,给二闺女起名叫“改”。但他没能改良好糜老太的土壤。准确地说,他不明白孩子的性别是男人说了算,很多人都不明白。老三依然是闺女。
  生老三以前,计划生育已经拉开了帷幕。老鸭的单位天天发宣传手册,区里的政策宣传车整天在街巷里穿梭。两口子铤而走险,勇闯雷区。
  老三出生不久,老鸭就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被单位辞退了。他成了政府实施计划生育政策后,第一批杀鸡儆猴的对象。作为严重超生的育龄妇女,糜老太的生产基地也被街道、社区里的一帮人重点关照,盯得紧紧的。除了上环,还要双月查。
  下岗以后,老鸭跑去西盐河边的公园里,在一棵大榆树底下摆摊,给人画肖像,一张二十元。蓄起长发,留起胡子,戴着墨镜,宽袍大袖,整得有那么点艺术家的味道。   那时候,公园还是稀缺资源。进门还要收两块钱门票,都够一个人下馆子的了。因为地处市中心,人流依然熙熙攘攘。老鸭的素描很有功力,很快便排起了长队。后来便有识货的女人给他送水送吃的,成天黏着这个艺术家。再后来,老鸭尝到外面女人的滋味,回家跟糜老太摊牌。
  糜老太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就领着两个大的,抱着小的,去了公园。糜老太一把鼻涕一把泪,嗓门洪亮字正腔圆有理有据,连脚边的草啊花啊都被她的訴说震得晕头转向蔫头耷脑。舆论一致谴责小拐腿缺德败类,责令老鸭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小拐腿掩面狂奔落荒而逃。
  由于家道中落,糜老太读书少,见的世面也不多,不知道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却在对付男人和“外敌”勾结的第二场战争中,英明果断地整合了内外部资源,一出手便大获全胜,一举洗刷了当年被男人摁在床上,实施家暴的屈辱历史。
  拆散了这对狗男女,糜老太觉得很有成就感。她想庆祝一下这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伟大胜利,又想不出什么合适的方式。最后,她在院子里迈着小碎步滴溜溜转了一圈,嘴里哼了两句:“桂英我幼习兵法精武艺,斩将擒王哪在奇!人马扎在边关地,血刃一举鬼神啼……”
  心里的气便顺了过来,浑身舒坦多了。糜老太喜欢唱戏,没事就咿咿呀呀地吊嗓子。战后总结,唱戏也派上了用场。
  经此一闹,老鸭的生意告一段落。再次失业的老鸭彻底颓废,没事便在巷子口和人扯闲篇。坐吃山空,日子渐渐煎熬起来。两口子把朝向巷子的窗户开成了门,卖起了干货。什么干贝干对虾,鱿鱼干乌贼干鲨鱼干。
  那几年个体户还算吃香。海州这个地方又靠海,几百年前就是一片海湾。都喜欢吃海货,夫妻店生意不俗。像滚雪球一样,渐渐地攒起了一点钱。
  2
  房子翻盖,女儿们陆续嫁人。在马菜巷,糜老太也渐渐成了领风气之先的人物。这么些年,做传销,推销保险,户外穿越,跳广场舞,样样都没落下。糜老太也想得开了,没事就和巷子里一帮娘们媳妇聚在糜园里扭扭腰胯走走猫步,日子过得也算滋润。
  老鸭除了扯闲篇,还隔三差五从街上划拉些便宜货回家。糜老太的尖声叫骂便穿透墙壁惊动四邻:“你个贱人真是山难移性难改,值钱东西你弄不来,天天倒腾些破烂回家。娶媳妇你捡乡下的,便宜!还有搞破鞋,人家倒贴!”
  老鸭不吱声,走出门,对准蹲在门口翘着尾巴的大黄狗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你大爷的,你这土狗就不能夹着点尾巴?”
  老鸭不打老婆,他打狗。他家的大黄狗成了他的出气筒。这条狗每次挨了打,都会呜呜叫着落荒而逃。
  这畜生记吃不记打。不多久,又跑回家门口蹲着。看到老鸭出来,摇摇尾巴,作讨好状。什么人养什么畜生,老鸭和这条狗属于同类。好了疮疤忘了疼,不管糜老太如何骂,过段时间再划拉一堆破烂回家。
  老鸭在背后跟巷子里的男人们炫耀,说你别看她骂得那么凶,对我好着呢。
  这几年,网购越来越火,糜老太开始学着做网上的生意,微信淘宝玩得娴熟。店面生意老鸭守着,除了逢年过节,平常冷清得很。
  眼下的马菜巷,拆迁的小道消息满天飞,成了街坊们嘴里谈论的主要话题。马菜巷的房子虽然都是独家独院,但是下水道早就患上严重的尿路结石,排泄极为不畅,每年雨水大了都要受涝。
  但凡老巷子都有些古怪,马菜巷当然也不例外。有老住户说,他们在某某地方看到了火亮。还有人说,在某某地方看到了绿色的火苗。胆子小点的夜晚便不敢出门。
  总而言之,对于马菜巷的大部分居民来说,拆迁是好消息,是春天到了。但是对于糜老太而言,这消息无异于寒冬。糜老太不愿意拆迁,她喜欢独家独院。她不愿意住如同鸟笼般的楼房。
  “怎么可能呢,他们办事效率都晓得,低得很。从来是屎不鼓到腚上不拉的主,猴年马月的事呢。”
  终于要拆迁了,糜老太便有些着慌。拆迁可是一场空前绝后的世界大战。自己的力量是渺小的,团结就是力量。她要发动一切力量,先从自己的邻居入手。她相信自己一定可以领导马菜巷的人民打败“侵略者”,取得最后的胜利。
  糜老太的邻居,是一对从乡下进城的小夫妻。这对小夫妻刚搬来时,也曾把小饭桌端到路边吃饭。大人吧唧嘴,小孩蹲边上“哗哗”来上一摊。小孩屎,桂花香。有人不当回事,食嗓浅的便“呃呃”翻胃。
  小妻子食嗓浅,小男人丝毫不受影响。不以为然地说:小水,你去做红烧肉。旁边拎个屎桶,你拿个棍子搅着,我照吃不误。小妻子端着碗,骂了句“东山,你个混蛋”。一路“呃呃”着,跑回了家。在门旁吃饭的糜老太便知道了这小两口男的叫东山,女的叫小水。
  东山和小水的老家,都在百里外的榆镇上。两家前后院,是镇上的老街坊。小水小时候经常跟在东山屁股后面玩,偶尔也会被他打得哇哇哭。有一次,正在换牙期的小水,一颗晃动的大牙被东山打掉了。母亲把门拴起来,在东山的身上,打断了两根棍子。
  过后,母亲教训东山:“你个孬种羔子,小水比你小,你是哥,她是妹,你咋能欺负她呢?”
  “不就比我小了一天吗?”
  “嘿,还犟嘴?”
  小水的母亲说:“东山,长大了让小水给你做媳子,成不成?”
  “不成!”
  “我不管,我家小水牙长出来就算了,长不出来吃东西费劲,你得负责。”东山理屈,无话可说。小水的门牙到底只长了半截出来,而且还长歪了。东山的耳朵,便不间断的被母亲又蛮拧了几回。
  小镇上的月亮,比城里的月亮亮堂得多。有月亮的夜晚,东山叠纸飞机,扔到前院,飞机翅膀上写着:石小水,你个豁牙妹!
  不一会儿,小水再给他扔回来一只:张东山,你个坏鸭蛋!
  谁也不让谁。都是丁亏不吃。念到初中,东山真的成了坏鸭蛋。一个假期,能在牌桌上把一年的学费赢出来,或者输出去。打架斗殴,家常便饭。
  嘴里经常哼着“上学苦,上学累,不如参加黑社会。有吃有喝有地位,晚上还有小妞睡。”“小美妞跟我走,老子钞票大大的有。”那个时候,小水开始渐渐的疏远他。迎头碰面,也不搭理了。   长出胡子的东山,没有考上大学,跟着大人出门务工。榆镇是建筑之乡,东山身大力不亏,很快把工地上的活都干熟络了,当了小工头。工头是乡下人的叫法,城里人管他们叫项目经理。张东山被人喊成了张经理。
  成了经理的东山,手机里存着许多美女照片,高的矮的苗条的丰满的。劳累一天,休息的时候,他就拿出来瞄两眼。审美渐渐成了他的强项。
  父母一早就开始操心他的终身大事。東山去相亲,别人看好他,他瞧不上人家。他欢喜人家,人家又对他没意思。高不成低不就。
  东山的母亲给儿子愁的,在小水妈面前抹眼泪,说也不知道东山这渣滓,还能不能说上媳妇。小水妈安慰她,说嫂子莫担心,东山长得不差,也能挣饭吃,咋还能说不上媳子?接着叹了口气说,这俩孩子从小玩到大,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对上眼,一个锅里盛饭吃。
  东山母亲摇摇头说,那咋能呢?你家小水是大学生,跟着东山还不活活委屈死了?
  开春不久,东山在工地上和偷东西的小混混干了一架,伤得不轻。老板给他放了长假,工资奖金照发,养好伤再去。没几天,东山去镇上医院换药,便看到了小水。
  小水在镇上医院实习,风平浪静。她把辫子松下来,又去把头发拉直了,披在肩上。出门穿得板正的,高跟鞋踩在地上格格响。东山的眼睛一下便亮了起来,那个很久以前天天在自己面前晃的破牙妹,一夜之间成了妖精?
  学会了打扮自己的小水,打败了东山手机里的美女。他没事便往小水跟前凑。小水依然爱搭不理。男女相处就像坐跷跷板,谁出力大,谁就处于下风。
  又一次去换药,东山开始装疯卖傻:小水,我总觉得,这世上有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或许在地球的另一边,或许就在你身边,你却看不见。你富贵,他贫穷。或者他富贵,你贫穷。
  小水觉得东山像哲学家,而在现实里,很多哲学家就等同于疯子。小水走过来摸摸东山的额头说,我看你是病了。我给你治治吧?
  小水,你还记得初三那年我和一帮人去收自行车,被警察追着屁股撵。三天没敢归家,是你晚上带着包子,寻到南大山的公墓里。看着我狼吞虎咽,你眼泪都下来了。不是你,我不会去自首,现在不定在哪吃牢饭了。
  东山说着,挤了两滴眼泪下来。小水说我知道,收自行车嘛,十块钱一辆。欺男霸女。行了,好汉不提当年勇。说说看,破牙妹比你手机里那些哑巴美女如何?说着小水便摆了个笑脸出来。
  差远了!
  嗯?
  我是说手机里的比你差远了!
  小流氓张东山天天去医院,动不动就滚到女医生小水面前嘘寒问暖。
  又一个月亮又大又圆的晚上,东山叠了一个大大的纸飞机,两个翅膀上写着:小水,我爱你!却到底没勇气再往前院扔,悄悄地塞在了一袋零食里,塞给了小水。
  小水毕业以后分进了市里的医院,东山还在城里的工地上做他的项目经理。双方的父母一起出钱,给他们在马菜巷买了这栋老宅子,算是安定下来。
  3
  东山和小水作息一直都挺规律。一般都是九点上床,确保十点钟入睡。这个习惯是小水带来的,东山喜欢熬夜,因为他有时候要在工地上加班加点。习惯成自然。
  小水说报纸上讲了,说晚上十点以后五脏六腑就开始解毒了。到点不睡,五脏六腑就要出问题。不信你看看那些夜生活丰富的,哪个脸色正常?哪个不是亚健康?亚健康的人,生出来的孩子也要受影响,跟抽烟喝酒是一样的。
  东山觉得小水说得有道理。他对自己的健康并不放在心上,他对未来的孩子健康很上心。
  那是一个寻常的夜晚,也许并不寻常。寻不寻常,谁又能预先知道呢?
  在这个晚上,东山和小水又在九点上床钻进被窝。没一会儿,外边的大门就被“哐哐哐”地敲响了。糜老太那惊天动地的声音,从巷子里蹦了进来:“小水,东山啊,你们这么早就睡下啦!”
  糜老太的嗓门太响了,足以惊动半个马菜巷。马菜巷的人不光喜欢在路边吧唧嘴,也喜欢研究事。尤其是和“睡下”有关的事,更能提起他们的兴趣。这一点,倒是和其它地方的人没有太大区别。
  这个晚上的糜老太,精神状态和她的嗓门不相上下。红光满面,耳聪目明。头发卷着,白色坡跟的皮鞋。洋气。
  糜老太进门便说,你们听说了吧,俺们这要拆了。我们大伙商量着成立个抗拆迁领导小组,各家都出个人。团结起来,保障我们共同的利益。糜老太说这话的时候,两眼放光,指手划脚,肢体语言也很丰富。颇有领袖气质。
  他们两家住的这一段,旁边紧挨着家汽修厂。路边靠墙,一年到头停着两排报废车辆。每辆车几乎都是龇牙咧嘴,面目狰狞。似乎每个车轱辘底下都有惨死的冤魂。漆黑的夜里,一辆辆报废车如一个个幽灵,从旁边经过就瘆得慌。
  每到晚上,汽修厂里修车的,跑出租、跑黑车的那帮夜来神,聚在门房里彻夜玩牌。走路声、咳嗽声、男人们在墙角哗哗的撒尿声,拉着长音的放屁声,要持续大半夜。
  两口子一直在攒钱准备换房。几年下来,还是没能让他们凑齐买套两居室的首付。反而房价是越来越高。很多晚上,小水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小区里的万家灯火。久了叹口气,默默地回了卧室……
  马菜巷的老房子,他们早就住够了。他们心底里并不排斥这个地方,也希望政府可以把马菜巷,包括废弃的糜园重建一新。
  如果真的拆迁,一套老房子换一套安置房,也是蛮不错的事情。两口子听了糜老太的话,兴奋得睡不着了。他们对抵制拆迁不感兴趣,只惦记安置房。
  过了不久,糜老太就被街坊们选为抗拆领导小组组长,糜老太又提名了几个副组长。把生意冷清的门市停了业,设为办公室。去做了个牌子挂在门旁。白底红字,整得跟社区办公的地方差不多,很像那么回事。
  小水给东山身上的零花钱,永远都控制在三十元,刚好够给手机充一次话费。东山囊中羞涩,便免不了要抗议几句。小水反驳道,看没看见隔壁的老鸭,男人就不能有钱,男人有钱就变坏。   第三次失业的老鸭,在当了组长的糜老太那里,更加没有地位。两家中间只隔着堵墙,经常可以听到糜老太骂老鸭。
  拆迁办的人大模大样地进了门,做入户调查。糜老太很热情。主动跟他们套近乎,介绍起自家的情况:“我家老头子是文化局的。三个闺女平常都不怎么回来,小闺女家做房地产生意的,你们要是买房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帮忙。我心脏不大好,看起来年龄很显老吧?”
  糜老太这心计,一张嘴先把家底亮出来了——言外之意,就是要告诉对方,我老太太可不是软柿子,还有心脏病,你们可别惹我。
  拆迁办的人出门核对门牌号,吓出一身冷汗。进门时粗落没在意,一个硕大的马蜂窝蹲在糜老太家的大门上,和篮筐的高度差不多,像一座碉堡,丑陋无比。
  因为要拆迁,马菜巷的老房子价格被炒了起来。连中介都掺了进来,有门路的人拿到待拆的房子自然能大赚一笔。无所事事的老鸭碰到东山提醒了一句,说现在这价格,赔偿也赔不了那么高。觉得差不多,也不一定非得等着拆迁啊!一边说着,四处看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东山回家跟小水说了老鸭的话,两口子一合计,便果断把房子挂到了网上,不久便接到了中介的电话。
  入户调查结束不久,评估报告就出来了,接着就是和住户签订拆迁协议。马菜巷每年夏天都要被水淹,眼看着夏天又要来了。所以大部分人家都巴望着赶紧拆迁,没有太多异议便把协议签了。还有十几户拒绝签字的,大都是糜老太抗拆领导小组的骨干成员。糜老太理所当然是他们的精神领袖。
  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见面,糜老太的脸子就挂不住了。自己的邻居率先投降,对自己的领袖气质无疑是极大的伤害。大黄狗到邻居家串门,糜老太只是站在门口,眼睛往上翻着,好像仰脸看天的样子:“‘叭来’、‘叭来’……”
  待到把狗从院子里唤出去,便骂道:“烂泥扶不上墙,狗肉上不了宴。”
  小水说,青皮萝卜紫皮蒜,仰脸老婆低头汉。看出来没?仰着脸的女人不好惹,茬头。
  东山不以為然,说厉害个鸟,到哪山砍哪柴,过哪的河汊唱哪的曲。
  拆迁办的人再次登门,糜老太直截了当地说:“你们这个评估不公平,安置房公摊太大,质量也不行,我这不是吃亏上当赚吆喝?”
  糜老太说话的工夫,眼睛也红了。听着一堆人“嗡嗡嗡”地不厌其烦,说个没完,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别再啰嗦了,你们这是吸血啊。当年抢我们的地,现在征我们的房。可是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不同意,谁也拆不了我的房子。现在有法律,我们家有人,我要去法院告你们。”
  拆迁办的人还要说话,同行的社区女主任有眼力劲,捅捅他,一堆人便出了门。社区主任小声说别跟她吵,岁数大了,得慢慢来,万一她直接往地上一躺,可就被讹上了,性质也变了。
  糜老太看这堆人啥话没说就要走,明显落了下风,便不依不饶追到了门外。突然一跳脚,拍着巴掌诅咒起来:“马上就七月半了,看你们谁缺德,马上就报应到谁头上。”拆迁办的人到底有些文化,有年轻气盛的便接了一句:“我们不骂人,也不咒人。骂人骂自己,一咒十年旺。”
  隔了一天,社区的女主任经过糜老太家门口,门上栖着的那窝马蜂袭击了她。女主任疼得跌跌撞撞,哭喊着让人送去了医院。
  社区女主任的男人露面了,糜老太来了一句:“你说这路上每天南来北往那么多人,这马蜂咋就把你家娘们给强奸了?”
  男人一生气,装了一瓶汽油去了糜老太家。把汽油泼到蜂窝上,接着一个烟头扔上去,腾地就是一个火球。糜老太吓坏了,打了110。说这么多年跟马蜂们相安无事,都处出感情来了。这是故意纵火,属于刑事犯罪。
  女主任的男人给派出所弄去询问了半天,差点被拘留。
  过后,社区女主任把糜老太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她老头子六十多了,都被文化馆除名二十多年了。小女儿是卖二手房的中介,老大老二提不上把。这老太太真是能装了!”
  中介很快帮东山和小水把房子卖了出去,买主个头不高,胖胖的中年男人。手续办完以后,买主很快拉来了砖头洋灰沙子水泥,堆在巷子里。打算等着东山和小水搬走以后,把院子全部盖严实。
  东山疑惑地问道,说万一你盖完了,给你当违建拆了,你不是白白花钱。对方嘿嘿一乐,说哪有可能,这事干得多了。一副很有底气的样子。
  4
  东山再见到糜老太时,她正坐在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边上围了一圈人。有人冒充拆迁办的人,说可以帮她多拿些拆迁补偿,还登门拜访过她。结果,她这个马菜巷领头抗拆的“一把手”也做了两手打算,把八千块钱好处费打过去以后,再无音讯。
  “这个遭天杀的骗子,枉我那么信任他,现在电话都打不通了,哎哟我不行了,我得马上报警把他抓起来。谁把电话借给我用用啊?”
  糜老太很快就找到了拆迁办:“不是你们要拆迁也没这些妖事。那个骗子就是你们拆迁办的,你们得负责把人交给我。你们还想放火烧死我老太太,真是胆大包天,上天缺个梯子啊!我今天可堵住你们了!”
  当天夜里,所有钉子户的门上和墙上都被泼上了血污,尤以糜老太家的门上墙上居多。第二天一早,糜老太起来拉开门,被血淋淋的场面嚇得往地上一躺,顿时口眼歪斜。幸亏送医及时,命保住了,人却是坐着轮椅回来的。
  马菜巷的泼血事件被省里的电视台曝光了,在网上发酵成了“泼血门”。社区女主任的男人因为有泼汽油的前科,并且发生过冲突,嫌疑最大,被拘了一个星期。街道干部赶紧出动,把钉子户各家墙上的血冲了下来。
  记者当然不会满足于表面,又像穿山甲一样对事件进行了深度挖掘。说马菜巷应该停止拆迁,说马菜巷是历史名人糜夫人生活过的地方,建议旅游部门保护性开发。还说马菜巷主要问题是下水道失修,不像其它拆迁片区存在大面积的危房。
  而修复下水道,仅仅是几家钉子户的补偿款就绰绰有余了。最重要的是,马菜巷的住户大多是上了岁数的老年人,后面还有二期拆迁,满足眼前钉子户的要求,后面就会有更多钉子户冒出来,再出现负面新闻的几率就更高。
  记者的追踪报道,让马菜巷的人们大感意外和失望。要是真的停止拆迁,许多人盼望多年的新房就落空了。东山和小水的房子已经出手,房款也已经到账。两人便赶着时间去看新房。
  一星期以后,两人看好了一处精装修的房子。卖老房子的钱,加上积蓄,又借了点,全款入手。站在阳台上,小水嘴里喃喃着:我们有新房子了,我们终于有新家了。泪水便顺着眼角流了下来。这么多年,他们等得太久了。
  纸飞机在空旷的客厅里飞来飞去。小水站在阳台上喊,东山,快来看,今晚的月亮真好,又大又圆!
  小水怀孕了,每天下班都去新房里收拾布置一番,连上班也没了心思。东山沉浸在即将乔迁新居和做父亲的双重喜悦中。
  马菜巷停止拆迁的文件,终于贴在了居委会的墙外。文件里把停止拆迁的原因,微妙地归结到钉子户头上。伴随着隆隆的雷声,一场大雨终结了马菜巷的春天。马菜巷又泡在了水里,有人开始破口大骂。
  装满家具的车子正要关门,糜老太家的大黄狗却跳上车,怎么也不肯下去。东山骂道,这狗东西还想去我们新家串门哩,下去下去。
  糜老太家大门紧闭。血色爬满了门和墙,如同刷上了一层红漆,连墙根的积水都染红了。大黄狗站在巷口,孤独地望着那辆渐渐驶远的汽车。汽车后门上刷了四个红漆大字:蚂蚁搬家。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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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2005年前后,“底层”成了文学界最热门的话题。中国社会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发生的巨大变化,以及对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起便占据文学界主流的、注重形式探索和表达个人抽象情绪感受的“纯文学”创作倾向的反思,都促使一批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将关注的目光投向逐渐被拉大的社会贫富差距,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底层”处境。尽管“底层文学”创作在审美层面上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缺陷,但不容置疑的是,它的确是新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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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和以往一样,她是在中午人少时来镇上的邮局的。她选择人少时来邮局,不是没时间在这里等,她不想遇见熟人。  来到邮局门前,她把脚踏三轮车停下。可是,三轮车像生气似的,掉过头来要往回走。邮局门前的这片空地斜,三轮车不容易停稳当。她把三轮车车把拧过来,再拧过来,想等三轮车情绪稳定了再进去。  来啦老嫂子?有人在和她说话。刚才她明明看了又看,周围没有熟人,怎么会有人和她说话?她没大幅度摇头张望,用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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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听到在小区门口开小超市的李伞似乎又在自言自语:  我真不明白,她究竟要怎么样呢?我对她难道还不够好么?我自认为我还算得上一个好男人,我从不在她面前摆男人的臭架子,家务活我抢着干,洗起衣服来我比她还快。钱柜的钥匙,从来都是她管,她要什么,就可以买什么。当然,她并不乱买东西,虽然有时候会走神。她不像我认识的那些虚荣心强的女人,无论是衣服,还是手机,各种首饰,都想天下第一。要不是我提醒,她几乎忘了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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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斗似乎对能发出光亮的东西有一种特别的偏爱,比如手电筒,比如打火机或者火柴。他的这一种偏爱深入而且持续,最后拓展到了一块白铁皮,一块碎瓷片,甚至一块碎玻璃。  多少年前,你如果有幸目睹过木斗撑开他那鼓鼓囊囊的衣袋的话,你一定会发现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柳树村上了年纪的人对此见怪不怪,他们甚至还像所有喜欢仗着一把年纪而炫耀自己见多识广的老人一样,撇着嘴笑一笑,然后说,这有啥?你要是知道十多年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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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我的人生第一桶金是靠押镖得到的。虽然没有真正经历刀光剑影,但每一次出镖都确确实实是一次情节复杂的搏杀之旅。虽然这种搏杀只存在于我的心理上,但后果往往比真实打打杀杀也不差。真实的搏杀可能缺胳膊少腿,而我每次押镖回来,都会掉一些头发。当我的头发已经稀少得像未来的日子一样清晰可数时,我创办了自己的珠宝公司。最初的风云际会之感,曾让我精神百倍;继之而来的尔虞我诈,也曾让我深深厌倦。终于,一切不过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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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被总编狠批了一下午,刚回到位子坐下,未来得及喝口水,传达室老王打来电话,大嗓门震得手机嗡嗡响:“我都给你打五遍电话了,赶紧下来,有人找。”我问是谁,老王不说是谁,小声嘀咕,女的,模样不错。  昨天的一篇报道被采访的那家公司投诉了,说是失实报道,总编要处分我。我不怕处分,关键是受气,报道肯定没问题,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但有时候偏偏没办法,有人非把真的说成假的,怎么辩驳也没有用。不过,让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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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父亲退休后在牌桌上找到了他的人生乐趣。午餐吃完,饭碗一推,捧了茶杯,抬脚出门,去打牌了。牌友都是一個小区里的,相互熟络,也亲昵,见面都递烟,很客气。可是在牌桌上却锱铢必较,为一分钱争得面红耳赤。父亲他们打的是荤牌,也就是赌钱。赌资虽小,一下午下来,也有二三百元的输赢。父亲记性出奇得好,总是赢多输少。赢的钱便充作家里的菜金,所以,对父亲每日下午雷打不动地出去打牌,而置家务于不顾,母亲采取赞赏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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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是一个强烈关注生态的世纪,伴随着我国大力推进的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越来越多的作家、评论家积极地投身于生态文学的创作与研究中,这几篇小说都是作家立足于当代自然生态危机的现状下,揭露生态环境的毁坏与过度不合理开发的事实,歌颂那些对生态环境的保护者与坚守者,并试图潜移默化地引导人们树立正确的生态信仰,用积极正确的生态观审视、监督、指引自身行为,继而实现对精神生态的救赎,以及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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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袁家大院,坐落在京城的东郊民巷,可以说是城市的正中,紧挨着天安门广场,寸土寸金。可是,这家的新主人却在寸土寸金的四合院内种起了蔬菜。  谷雨这天,正是种瓜点豆的好日子。66岁的男主人袁大心,开始在院子的犄角旮旯,翻土,松地,施肥,然后,撒下蔬菜的种子。袁大心,个子不高,一米六多一点,不胖不瘦。大眼睛,连毛胡子,确切说,上嘴唇上留的是标准俄罗斯式的八字胡。尽管到了这把年岁,他头上没有几根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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